羋月回到宮中,亦是徹底未眠,屈原當時的神情,讓她無法入眠,這樣的神情,不是一個夫子看着弟子過於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個夫子看着弟子説錯話時的指正,倒象是有些恐懼,有些不能置信。
這是什麼樣的神情呢,自己那話,又到底是説錯了什麼呢?
她與黃歇素日在屈原身邊談書論政,亦非一日,便是説得再異想天開,胡説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勵,或指正,或欣賞,卻從無這般奇怪。
思來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亂地打了個盹,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宮中事情甚多,羋姝又是各種無心學習,這幾日便撒着嬌讓楚威後已經令女師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無妨。
她起了身,照例練過劍以後,到羋姝那邊去。卻聽走到半道,但聽得幾個宮女自高唐台外跑進來,嘰嘰喳喳説個不停。見了羋月也不避着,反笑説今日宮中來了一名異士,能説會道,把大王哄得十分開心,諸宮人皆去看熱鬧呢。
羋月便問此人姓名,卻聽得那宮女道,此人名喚張儀。
羋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個騙子,説什麼去秦國無盤費,騙得她心生憐憫,將身上的金子都借給了他,如今數月過去,他居然還在郢都招搖撞騙,實是可惡,當下便問了此人住在何處,心中盤算着待他辭了楚王槐出宮,便要找他算賬。
而此時的張儀,卻在章華台上與楚王槐正打得火熱。
此前張儀來見楚王槐,説得便是自己要往東方列國一行,臨行前想瞻仰大王儀容,方算得不曾楚國虛行。又有奉方受了張儀之禮,十分為他鼓吹,楚王槐這才動興接見,只當是見這説客一面,敷衍過去便了。不想這張儀十分能説,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説了許多,他竟是聽得津津有味,如今見時辰不早,張儀待要告辭,才依依不捨地問道:“先生這就要走了嗎?”
張儀笑道:“是啊,臣早説過,將往北方六國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麼要臣捎過來的?”
楚王槐笑了,楚國立國與周天子同長,數百年下來,何物沒有,便道:“寡人宮中,一切東西應有盡有,難道張子還能從北方六國,捎回寡人沒有的東西嗎?”
張儀看了看左右,點頭贊同道:“大王宮中的東西的確是盡有應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卻又聽得張儀緩緩道:“只可惜少了一樣。”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樣?”
張儀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搖頭笑道:“張子,這是前殿,你見着的不過是幾個宮人罷了。寡人宮中便是南威西子這樣的美人,亦盡是不缺的。”
張儀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國美色,盡在大王宮中,可是列國美人大王都見過嗎?”
楚王槐向前傾,露出感興趣的神情道:“這麼説,各國佳麗先生都見過?”
張儀屈指數道:“楚女窈窕、齊女多情、燕女雍容、趙女嬌柔、韓女清麗、魏女美豔、秦女英氣,這列國美人,大王當真都見過嗎?”
楚王槐被説得十分心動道:“以先生之意呢?”
張儀道:“若能收集列國美女於後宮,天底下誰還能比得上大王的豔福啊!”
楚王槐神情變得興味起來道:“哦,先生能為我收集列國美女不成?”
張儀長揖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楚王槐大喜道:“來人,賜先生千金,有勞先生為寡人尋訪列國美女入宮。”
這邊張儀懷了一千金大搖大擺,兩袖金風地出了宮,這邊楚國後宮,便似炸開了一般。宮人內侍往來於南後及鄭袖宮中,亂若蜂蟻,且自不提。
南後與鄭袖俱是着了慌,南後是見鄭袖得勢,自己應付已然吃力,若是再來新寵,豈不更增威脅。鄭袖亦是自覺兒子漸長,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懼有新人入宮,奪了自己之寵。
二人因是聽説張儀乃是奉方召入宮中來的,兩處皆召了奉方來質問,奉方亦早得了張儀之教,將兩邊都説得滿意,這才收了賞錢退下。
張儀出宮之後不久,宮中便接連出了好幾撥人,直向張儀所居館舍奔去。
張儀送走鄭袖夫人派來的使者,看着擺在几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僕恭敬地問道:“張子,要收起來嗎?”
張儀隨手揮了揮道:“不用,就這麼擺着吧,還有客人要來呢!”
那童僕豎李詫異道:“還有客人?”
便聽得外面有女子的聲音道:“來的不是客人,是債主。”隨着聲音,便見羋月掀簾而入。
豎李方詫異的張着嘴,張儀已經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債主,敢問債主來,可是要討債?”
羋月掃了一眼几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對面坐下,笑道:“先生當日説自己要投秦,缺少盤纏,可是拿了盤纏不走,卻逗留驛館衣食奢華。如今看這滿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錢了,還逗留此地何為?”
張儀揮了揮手,令豎李退下,笑道:“不錯,我也正是要離開了,只不過明日離開之前,還要再交代一聲。總得對得起他們送來的這些金帛吧。”
羋月詫異道:“難道先生明日要把這些錢退還嗎?
張儀亦詫異道:“退還?入了我張儀之手的錢,如何能退還?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訴他們,錢我收了,事我沒辦,下次有機會再合作。”
羋月看着張儀,只覺得自己耳朵是否聽錯,滿臉不可思議地道:“你以為自己是誰,想怎麼説就怎麼説,當旁人都是傻子嗎?難道你在昭陽處受的教訓還不夠嗎?”
張儀卻笑道:“來來來,姝子,你須他們不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別人贈金於我是懷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氣。你贈金於我純出天良,所以你這錢嘛,我是一定要還的。十倍相還,如何?”
張儀把其中一個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想了想,又把這些金子推給張儀,道:“錢我既然已經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個賭,你明日若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還能給大王和鄭袖夫人一個交代……”
張儀打斷她道:“還有王后也派人送來了五百金……”
羋月吃驚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又能夠賴掉事情還讓他們不追究你,這錢就算我輸給你。”
張儀漫不經心地把匣子蓋上,道:“你是輸定了。不過我知道你眼下還不缺這些,當日你贈金於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還金卻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什麼用處。這些金子就暫存在我這裏,等你需要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羋月卻不看那金子,只看着張儀道:“若你當真明日過關,這些金子我便換你一條計策。”他若當真有這樣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關頭,若能換此人一條計策,豈非勝過這些金子來。
張儀卻擺了擺手,看着羋月道:“我知你要問的是什麼?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羋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若是別的女子,想討要主意,無非是自保、爭寵、害人、上位。可惜……”
羋月一怔道:“可惜什麼?”
張儀直視着羋月,羋月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卻不敢弱了氣勢,亦只得與他對視,半晌,張儀嘆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聰明,懂得遠比別人多,主意遠比別人大,脾氣卻比別人硬。你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於你願不願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能阻得住你!”
羋月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先生説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頭看着張儀,嘆道:“我如今進退失據,前後交困,命運全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麼用?”
張儀微笑道:“人永遠看不清自己。就象我張儀當初,也是因為看不清自己,放不開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説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謝昭陽這一頓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間最壞的情況不過如此,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從此天地之間,再沒有能拘得住我的東西了。”
羋月看着張儀,眼前的人和初次見他時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夠象先生那樣呢?”
張儀搖了搖頭道:“時候未到,你靈竅未開,就象是黑夜裏把一卷寶典送給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羋月怔怔地想着道:“天亮,天什麼時候能亮呢?”忽然回過神來,懷疑地看着張儀道:“你這人最會虛言,該不是又在唬我吧?”
張儀笑而不語,然後羋月便再也問不出他任何話了,只得悻悻地離開。
次日,連羋姝也得知此事,來尋羋月問道:“你可聽説有個張儀,説要為大王尋美人?”
羋月也正為張儀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動羋姝道:“聽説此人今日還要進宮來與大王告別,不如我們去看一看?”
羋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着羋月悄悄來到章華台後殿,躲在屏風後悄悄看那張儀到底是何等樣人。
果見張儀到來,與楚王槐攀談片刻,講了一些各處奇聞,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辭別大王,臨走之時聽説楚國美食冠絕六國,可否請大王賜宴,讓臣能夠口角餘香。”
楚王槐案牘勞形之餘,只覺得有這麼一個能説會道風雅有趣的人説説笑笑,亦可解頤,所以昨日張儀説要辭別,今日又説要辭別,這種明顯要多佔點便宜的事也不以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識得人生真諦的。”
張儀亦陪笑道:“人説食色性也。臣亦認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過於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説得正是,寡人這宮中旁的沒有,若説絕色美女與絕頂美食,卻是樣樣不缺。”
張儀撫掌道:“大王此言絕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當前,焉能無美人相伴?臣聽説南後和鄭袖夫人乃是絕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見?”
楚王槐有意誇耀,笑道:“好啊!來人,去問問王后與鄭袖夫人,可願來與寡人飲宴?”他亦是無可無不可的,只是南後多病,鄭袖得寵,豈是臣下説要拜見便能拜見的,便是楚王同意,願不願意亦是看兩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問問,即使南後鄭袖不出,隨便叫兩個美人出來,教這狂士開開眼界也就罷了。
不料消息傳到宮內,南後鄭袖俱派了寺人來,到已經在梳妝打扮,過會兒便來。
卻是南後與鄭袖正為了昨日張儀要去北方諸國尋訪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張儀收下兩人賄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覆,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鄭袖更是工於心計,聽得南後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華台上送去各式鮮花,又叫人將今日之宴多上鮮物。南後有胸悶氣喘之症,如今越發嚴重,這些鮮花魚蟹,正是易引發之物。
南後自生病以後,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尋常之時,鄭袖自不是她的對手,但精神既短,於這些細節上便沒有足夠的精力去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