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果是崔老人和天寒老人棘荊、樂遊子三人的愛徒,早已學成下山。近年又化身乞丐,隱跡風塵,在江湖上流轉了兩年。因離山日久,路上聽説乃師樂遊子新收了兩個師弟,俠尼花明師徒和黑衣女俠師徒還有天寒老人棘荊師徒先後均要遷來武當山中隱居。
知道昔年女俠孫毓桐曾在卧眉峯隱居多年,本來風景最好,崖洞甚多,並有桃林、蓮塢、桂坪、松林之勝,自從武當派教主半邊大師率領武當七女十一姊妹和各異派長老最後一戰,雖仗小寒山二女謝瓔、謝琳和峨眉派中三英、二雲趕來相助,將敵人殺得大敗,並在三次峨眉鬥劍以前挫了敵人鋭氣,但經羣邪多日圍攻,昔年武當山二十四處美景業已殘破不堪,尤其卧眉峯孫毓桐故居更是一片劫灰,連舊址遺蹟都難尋覓。只峯頂還有一處昔年練劍的崖洞尚在,但是山頂高寒,只二位師長時常居住,連自己此時功力都禁不住,新來同門更不必説。想來想去,這後山一帶只有昔年石氏雙珠所闢別洞白蓮磴當時未遭劫火。半邊大師師徒移居海外之後,因其地勢隱僻,外人不是深知地理尋找不到,共只一條秘徑可供出入,此外無路可走,多高本領的人上下攀援也極艱難,這多年來,除卻幾位師長,從無外人足跡。當地四面都是危峯峭壁,中間一片高出平地數十丈的高盆地,石瞪纖回都可通連,半崖腰上生着不少嘉木美松,繁花盛開,移步換形,耳目所及都是美景。下面孤峯三五,雲骨撐空,平地拔起,白石清泉到處都是,松濤竹韻時聞妙音,西北角上更有大片天然湖蕩,大小七八股瀑布高高下下,殊形異態,直注其中。
前人又在裏面種有許多異種蓮花,一到夏秋之間,萬柄蓮花同時盛開,五色繽紛,異香馥郁。內中還有好些西域名種最是難得。常人終身難得一見的奇花卻在山中自開自落,獨做清標。因是石蕩沙底清波粼粼,水碧如染,許多花樹果木均經前人匠心多年經營,因其石多土少,不似別處山林那麼繁盛,但是山勢雄奇高大,這些花樹大都疏密相間,別有一種清麗出塵之致。尤妙是氣候特佳,極少酷寒大暑,終年到處乾乾淨淨,不見一點塵污,就是秋冬之間空山無人,黃花寒林,飄蕭滿徑,也別有一種蕭疏清曠的高趣。
四時之景不同,而景物之美妙也是應接不暇,至於山中例有的月露暉陰,風雲變態,早晚不同,各有妙處,尚還不在話下。以前早聽師長説,大好地方,任其荒涼棄置未免可惜,如今名山無主,好些武當派中高人均已他往,不在山中,偶有兩個隱居在西南諸山的均奉師命苦練功夫,惟恐當地景物太好,貪玩風華,地方太大,人少無暇整理,好些不便,不肯入居。反正空着,蓮塘旁邊又有二十來畝一片土地,如將那些石樹掘去,無論種藥種稻均可自給而有餘。附近出產又多,最後能將散居各地的同道至交約上幾個住在那裏,免得年月大久無人主持,終難免於荒廢。雖然每年堆積的落葉經過前人巧思,利用夏秋間山泉雨水到時自然沖走,不致停積當地,免去污穢,沒有人管,仍有未到之處。那片蓮塘內有許多異種,久了也難免於糟蹋。山中特產的藥材又有奇效,城市中人千金難買,任其自生自長、貨棄於地也太可惜。如命門人隨時運往山外販賣,非但醫病治傷,還可救活許多窮苦之人,真乃一舉兩得。離山以前,師父崔老人首先提議,還命我往老河口去尋樂遊子恩師商計此事,俱都贊成,想是各人有事,遲到今冬方始來了幾位。
照目前形勢,卧眉峯除峯頂和上下幾處殘破的崖洞而外,無什可住之處,非遷往白蓮磴不可。此行恰由西面山口穿山而過,正好就便探看途中所聞的各位師長人來也未,本意就便拜見二位師長,如其不在當地,再回卧眉峯去。剛進山口不遠,便遇樂遊子,得知另一師長崔老人也在那裏,並説天寒老人師徒剛剛走過,越發心喜,忙往白蓮磴趕去。到後一看,各位師長果然都在。天寒老人和丐俠王鹿子近年新收的三個小門人也都同來,崔老人正由卧眉峯趕回,帶來許多食物,正代沈、姜、樊、杜、萬六小兄妹説話。
天寒老人接口笑道:“我們還有要事商量,他們不來正好。”黑衣女俠因聽崔老人要命齊全少時回峯取物,笑説:“我那兩個徒弟對我最是依戀,霜虹還是小孩脾氣;樊茵剛到,尚未和我見面,飯後非來見我不可。方才所議的事這些小人暫時不宜使其知道,棘老前輩三位高徒業已奉命收拾新居,在對面崖洞內,不去喊他不會來此。這六個小人我料非來不可。這樣風雪寒天,路又險滑,他們雖然都會武功,不致受傷,少年兄弟姊妹難得一起,何苦使他走來走去,往返也有好幾十裏地呢!”俠尼花明笑道:“別位道兄都説我太心愛徒弟,六妹比我更甚,令高足那好輕功,連讓他們多走點路俱都不捨。這樣也好,齊師侄代我也帶上一句話,叫萬英兄妹也都不要來吧!”崔老人便代沈、樊二人作合。女俠笑答:“老大哥素不輕許可人,這等説法當然不差,且等見面,問明雙方心意,只要他們同一心思,我定答應便了。”齊全因所取之物並非急用,先往對面洞中和癩和尚等三小俠談了一陣,得知沈、姜二人出身為人以及大破郎公廟經過,心生好感,見天不早,便往回趕。
快要到達,瞥見對面來了六個少年男女,料是幾個新同門,忙即迎上前去。齊全人已三十來歲,雖比眾人年長,人卻隨和,本領又高,雙方談得十分投機,回到洞中,談到半夜方始別去。六人也各分成兩起安卧,因奉師命,命在第四日早晨前往相見,並説樂遊子臨時變計,也許那日迴轉,正好同行拜師之禮。次日齊全又將小癩痢等三少俠引來,男女同門共是十人,都是一見如故,高興非常。連快樂了三天,第四日天剛一亮便同起身,往白蓮磴趕去。到後一看,俠尼花明、黑衣女俠、天寒老人、崔老人、真布衣之外,樂遊子果然迴轉,並還到在眾人前面。眾男女弟子分別拜見,沈鴻並行拜師之禮。
樂遊子笑道:“你和姜飛未到以前,我已回山兩三日,因往山外有事,中間出去了兩次。
心想,峯頂高寒,你們在上居住決不相宜,下面幾處洞穴尚可居住。我最恨人有力不使,只知坐享現成,尤其你二人出身貧富迥不相同,意欲藉此考驗,等到各位師長應約入山,同門眾多,有了適當住處,你二人的心志也經考驗清楚,那時再行正式收徒。後在山外連遇棘、王二老前輩,和你席師,李、段二位師叔,説你二人非但心志堅定,人也聰明謹厚,勸我早日傳授。這次回山正要喊你前往相見,偏又發生一事,有了耽擱。你崔師伯又因以前清理過一次門户,稍微有些偏激,力主考驗明白之後再定去留。這時我已看出你二人為人甚好,心想只差十來天,無什相干。
“日前剛剛回山,便有友人來訪,偶在無意之中談起昔年華山絕頂吹蕭之事,便和你崔師伯各用玉蕭鐵笛臨風吹奏,不料被你聽去,自不量力,妄想攀援到頂,等我們發現時,你的處境業已危險。你崔師伯昔年收一弟子,入門之時比你還要顯得忠誠強毅,連試五次均能不計艱危、排除萬難,非要完成心志不可。哪知學成下山不久便成了害羣之馬。不是我們警覺得早,這孽徒仗着你崔師伯嫡傳本領,不知還要闖出多少大禍,而他出身正和你一樣,以為這類人都是聰明有餘,心志脆弱,極不可靠。休看平日兢兢業業,恭順非凡,其實都是欺騙師父,想學本領,故意裝腔作態,稍微受點誘惑便易搖動變節。上來做得越好,將來越是可慮,竟誤以為你是賣弄心機,自料千里從師,受了許多苦難,平日有功無過,一言一行無一不好,又知所拜師長都是異人奇士,本領高強,再聽到兩聲簫笛,便以為是有心相試,只肯拼命,必蒙收錄,到了萬分危急關頭師長決不坐視。全沒想到此舉不合情理,一是強着來入門的弟子做那萬不可能的危險之事,井還露出此是試驗門人心志是否堅定,給對方以可乘之機;一是仗着一點鬼聰明,窺探師長心意,故意做得悲壯激烈,奮不顧身,以求師父寵信收錄,反正決不會死,樂得以詐應詐。經此一來,把親如父子的道義師徒變成雙方對耍好巧,對鬥心思,當師長的固不應該,做徒弟的還來入門就有這等存心,先就不是什麼好貨!説什麼也不讓我下去與你相見。
“最後經我勸説,諸位老友前輩都曾向我説過這兩人,他們老眼無花不會看錯,就是還想考驗幾天,也不應該看他來此犯險置之不理。再退一步説,此時峯下正起雲霧,此子為報父仇,卧薪嚐膽、苦志從師已非一日,求見心切也是難怪。何況這類人並不能一概而論,真要遇到一個好的,便好到極點。當初收那孽徒,一半也是大哥自己不好,哪有用差不多的方法連試五次之理,你只見他不畏難險,便以為是心志強毅,有異常人,別的方面全未想到,尤其酒色享受關係最重,你竟毫未考量。我見他平日考究衣食享受,遇見女同門卻又做出目不斜視,連話都不肯和人多説,便看出他是作偽,老大哥不但不聽,反説衣食乃人生應有享受,他不過把現成東西以他聰明加工精製,並非窮奢極欲。
少年人不喜女色更是他的好處。我雖不便再説,四弟人最剛正,疾惡如仇,更料到不是東西,知你固執,非拿到真贓實犯決不相信。照他和我所説,孽徒勾引同門彼此作惡,並使他人代為任過許多劣跡罪狀本來早該泄露,不料臨時發生急事,和我遠走南疆,在黑森林中住了一年多方始迴轉。他最怕的是我二人,見已他往,自更為所欲為,結果還是凹弟途中想起前事,加急趕回,雖將他的陰謀破壞,罪惡暴露,這幾個首惡也被擒回山去,救出三名良家婦女,還免殺傷多少人命,四弟卻因一時疏忽,中了那賊毒計,斷去一條膀臂,你至今想起還在痛心,所以齊全拜你為師時多受好些磨折才得如願。這且不去説他,人終不能不救,如何坐視不管?我剛由雲霧中走到峯腰,你正回洞取了套索二次趕來。你崔師伯也在一旁,見你去而復轉,只是想冒險試探上去,並非故意做作,要挾師長,等我把你套索接住再擲下去,你哭喊求告了一陣,看出雲霧太大,無力攀援,也就折回。我們回到峯上正在談論,説你崔師伯料得不對,對於一個有志上進的後起之秀就算還有缺點,也應隨時扶助,助以教導,不應先有成見,一舉一動都當他小人看待。
同坐那位老前輩本極幫你,話又説得大剛,你崔師伯終是懷疑,再一負氣,力言這些日來曾在暗中察看,雖看不出什短處,對於這類出身的人終不放心,正向那位老前輩説,交他再考驗你十天,準備第二日和你二人相見。跟着下面便下大雨,山洪暴發,你因姜飛出獵未歸,恐其涉險,居然仗義往援。那位老前輩業已別去,我和你崔師伯便跟在你後面,恰巧你真師叔他們已將姜飛救走。我們在谷底崖洞中談了一陣,雖因你崔師伯成見未消,使你連受驚險,你卻因禍得福,各位師長對你均極看重。先説那位老前輩本來最喜姜飛,你和萬氏兄妹尚在其次,經此一來,越發對你垂青,從此照我所傳,努力用功,必有成就。即便那位老前輩不肯收你為徒,將來也必得到許多益處,你只遇事留心,不要錯過機會便了!”
崔老人接口笑説:“此事交我身上。”樂遊子攔道:“此老別有深意,還是由他自己去吧!老大哥如看他好,只隨時加以指教,便夠他受用了!”沈鴻見師父詞色誠懇,口氣温和,越發感慰,只不知那位老前輩是誰,想問不敢開口。姜飛和樂遊子最熟,已早行過拜師之禮,等師父話完,便走到身旁笑問:“吹蕭的老前輩是哪一位?恩師能説出來嗎?”樂遊子説道:“你們到時自知,日後自會相遇,且看你們用功如何吧!”跟着,又當眾人説起沈鴻、樊茵訂婚之事,先由雙方師長問明二人心意,連萬氏兄妹和姜、杜二人的婚姻也重行當眾宣示。大意是説,彼此年貌智能相當,加以志同道合,彼此投緣,在雙方心願之下,先結為未婚夫婦,以便日後互相激勵,一同努力。雖然訂有婚約,結婚須待成年本領練成之後,中途如有一人不爭氣,只要對方不願,便可打消前約,自己作主擇配,師長決不勉強等語。這時十個男女弟子尚有四個男的,除齊全心有難言之痛、從無婚姻之想而外,癩和尚和小啞巴一個貌醜,性又奇特,不喜女色,一個殘疾,年紀都輕,還談不到。天寒老人的二弟子佟振,卻是一個英俊少年,人也快滿二十,眼望人家女貌郎才,成雙配對,看去未免有點眼熱,覺着尋常庸脂俗粉不能和他同心合力、共圖事業的決不願要。像眼前這樣美貌聰明的俠女又可遇而不可求,幾時機緣巧合,能娶上像樊茵這樣美豔端靜的女子自是萬幸。否則也和大師兄一樣,索性終身不娶,反倒爽快,稍微動念也就拉倒。
當地山洞甚多,非但整潔高大,經過前人佈置,好些地方均透天光,內裏並還多半通連。諸長老各帶門人別居一洞,另在蓮花塘旁邊開出一片石地,與危崖相連,中間並有兩座小峯,以作門人每日聯合用功、比武鬥劍之用。眾人個個用心,都下苦功,誰也不肯落後,進境極快。光陰易過,轉眼過年,春暖花開。因頭年雪下太大,山洪暴發,老河口下游一帶竟被水淹,總算災情不重。老少諸俠事前原早料到,又同出山辦了一次賑災。兇僧五雲聽説黑衣女俠師徒業已移居武當山卧眉峯;妖道楚三才帶了幾個能手受人慫恿去殺峯下隱居的兩個少年,連黑衣女俠本人都未見到,只遇見她兩個女弟子和三個前在郎公廟出手的少年男女便全送命。前山太乙宮觀主乃楚三才師侄,當夜還備有接風酒,等到半夜,忽在殿上發現五個人頭,並還留書警告,總算對方見他洗手多年,雖和妖道往來,乃是他的前輩師叔,迫於無奈,沒有尋他晦氣。後又訪出好幾位仇敵中的長老都在山中居住,乃師一心準備明年重陽鬥劍之事,非但不為出頭作主,反因楚三才等之死咎由自取,將兇僧等大罵了一頓,深知厲害,無計可施,暫時並未尋仇生事。
女俠段無雙思念子女,早在次年春初帶了農具棄家入山。那二十多畝土地也經眾人開闢出來,每日做完功課,不是一同練武打對子,便是幫助段無雙耕種。遇到月夕花辰。
佳日令節便同結伴登臨,賞玩風月。光陰易過,不覺過了一年多。沈鴻因聽師長説,在自己朝夕苦練之下不久便可回鄉報仇除害,用功越勤。這時已是入山第三年的春天,白勞磴風景本好,又經老少諸俠常時打掃整理,添植花木,比起以前風景更好得多,沈、姜、萬三人都有一個愛侶,情感自更親密,常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一對,眾人也都心照,不去擾他。於是這三對人老是儷影雙雙,隨意往來山巔水涯、花林蓮塘之間。彼此雖然都在一個地方,可以望見,但那隅隅情話、親熱情景卻與眾人不同。休説旁觀的人難免羨慕,便是各人師長見這三對未婚夫婦個個品學兼優,聰明用功,只管有影皆雙,出入必偕,但那聚會之處仍是十人一起,一個不少。偶有一二人走開,都是兩個古怪刁鑽的獨身徒弟,一個癩和尚,一個小啞巴,二人均是貧苦孤兒出身。天寒老人也曾在災民中用心訪問過幾次,均未問出他家來歷,始終連個名字都沒有。因佟振年紀比沈鴻還大半歲,大家叫他佟二哥,癩和尚人門最先,算是他的大師兄,又喜叫他老二,久而久之連佟振的名字也無人提起。這一癩一啞從小逃荒流浪,連受苦痛刺激,養成古怪脾氣,自知身有缺點,絕配不上這樣聰明美貌的俠女;又受乃師薰陶,一心一意只想將來出山救人,別的全不在他心上。十人當中只此兩人常喜抽空遠出,餘人閒時都聚在蓮塘旁邊。
內中六個少年男女都是那麼互相敬愛,從未有什輕狂言動,因此誰都暗中贊好。那四個沒有配偶的弟子,癩和尚、小啞已是老搭檔,佟振和齊全也都各有特性,在同門中二人情感最厚,均喜獨自用功,又都各有特長,除卻閒時十人聚在一起歡宴和打對子外,偶然聚談也沒有多少時候,表面看去不似別的同門情熱,心中卻是互相敬佩。
這且不提。這日花朝,又值黑衣女俠五十整壽,眾人中只俠尼花明一人吃素,萬氏兄妹雖在師門,自從乃母一來,功課一完,和眾同門聚上些時便各回家。段無雙菜做得好,來時又帶有許多美酒,每到風月良宵,必要做點酒菜,為眾犒勞,葷素都有。各位師長也來湊趣,崔老人師徒和真、賈二人更是好量,師徒十餘人情如一家,其樂融融。
中間席泗、杜德、歐陽笑翁、李玉紅兄妹和湯八夫婦諸位老俠相繼來訪,一來必被眾人留住,來客除非有事也不捨得離開,大有賓至如歸之樂。無雙三日前便聽樂遊子説起女俠生日正是花朝,早有準備。隔夜又來了湯八夫婦,越發高興,特意做了好些可口的菜為女俠慶賀壽辰。因座中有五六人均是好量,又值山外救荒歸來不久,還有好些事要交湯八夫婦主辦,連吃帶商量,這一席壽酒從已時起吃到申初還沒有完。
十小俠本來另坐一桌,早已吃好,各在當地散開,和往日一樣,本應各尋自己最親密的伴侶同往花林柳蔭之中閒遊説笑,研討近來功課,考量彼此功力深淺。這日萬氏兄妹因乃母是主人,要在旁邊相助,只在席上吃完壽麪,便往師長桌上趕去,幫助炒菜端菜,做些雜事。樊茵恰又多吃了兩杯,卧倒蓮塘旁邊石凳之上。沈鴻先在一旁作伴,見她睡得甚香,不願驚醒,守了一陣,回顧杜霜虹本和齊、佟二人臨水閒談,忽朝萬氏兄妹趕去,幫助熱菜,笑語甚歡。心想,她和英弟真個親熱,只在一起,老是成雙配對,極少離開,人又那麼天真稚氣,似此恩愛情深,偏要時常口角,許多可笑。這三個女同門中只有愛妻一人自然嫺雅,氣度清華,使人由愛生敬,決不忍拂她心意。以前還恐對方輕視,不料拜師訂婚之後,日常蒙她指點切磋,得了許多益處。因其從小習武,天資又高,這次移居白蓮磴,各位師長往往同時當眾傳授,不是愛妻相助,進境決不能這樣快法。她卻始終那麼温柔誠懇,對於同門更是謙和,從不以此絲毫自滿,無意之中得此佳偶,真乃夢想不到的福氣。正在幻想將來閨房之樂,心中得意,猛聽丁。丁、丁接連三下極輕微的暗器相觸之聲,側臉一看,正是姜飛獨自一人在那旁竹林之中練習自己昨日轉授的碧雷針。用連珠手法二針打頭針,三針打二針,試驗手勁和準頭。想起他和萬芳也極恩愛,不論用功閒遊都是如影隨形,因其年小兩歲,把愛妻當成姊姊,從不違背,雙方極少爭執,可是隻一見面便不捨得離開。每次夜來興盡,終是他這一對最後分手,不像萬英和杜霜虹看去比誰都要親熱,常起爭論,都喜負氣,一言不合便各走開,隔不多時重又和好,人大稚氣。先見萬氏兄妹幫助乃母招呼酒菜,自覺女婿也有半子之誼,何況又是義母,雖因段無雙説:“今天是好日子,主客老少均應盡興快樂一天,補償近一兩月風塵中的勞苦,就是你們小人想要幫忙,只要一人已足。”指定萬氏兄妹輪流幫忙,並還是在壽麪吃完之後。無雙治家能手,善於調配,先把酒菜做好,未了下面,老少兩桌分開來吃,雖是一人,做得十分從容。
萬氏兄妹恐母太勞,心中不安,爭往相助。無雙鍾愛兒女,方説:“無須都來,你們小人應該乘此一天假期大家快樂,我平日無事可做,難得忙上一會。何況事前早已做好,你們這麼一忙,再把別的同門引來,我更心煩。”話還不曾説完,姜飛也趕了過去。
無雙最愛這個女婿,越發不快,便埋怨了萬芳幾句,説她不該也跟了來,隨便拿點菜,要這許多人作什?萬芳知道乃母心意,便怪姜飛不該和影子一樣跟定了她,致受母親埋怨,並説:“你和大哥不久就要下山報仇除害,敵人無意之中請了幾個能手,甚是厲害,各位師長又要藉此考量你弟兄的功力,決不出手相助,全要仗你二人自己力量戰勝仇敵。
為了敵人暗器厲害,內有一件非六姨的獨門碧雷針不能取勝。但是此針最是兇毒,當初六姨原從一位異派中長老手中得來,連她自家那兩個心愛的門人均不輕易傳授。她對我們未來大嫂都因童心未退暫時還不肯傳授,並不許樊師姊私相授受。後經沈大哥向六姨求告了兩次,又得樊師姊暗中相助,婉言求説,一力擔保,好容易才得答應,也只傳授沈大哥一人。昨日經你弟兄二次苦求,六姨平日最喜沈大哥,這才答應取出第二套碧雷針,令沈大哥和樊師姊代為傳授,並還當眾明言,不許再傳別人。先不先這類特製的飛針目前便無人能夠打造,單學手法也無用處。杜師姊因此還生了兩天氣,説六姨雖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傳授本領還是偏重大姊等語。此事關係重大,各位師長又曾説過,你二人殺父之仇還是個人私怨,這類危害百姓的惡霸劣紳卻是罪大惡極,如今兇焰越發高漲,早去一天要少害好些人。聽口氣,不知何日説走就走,我姊妹和諸同門還不一定是否隨往相助,你怎如此大意,有這工夫去用點功多好!”姜飛原因當日師長明言放假一天,少年心性,只顧想和萬芳一起,沒想到別的,聞言立被提醒,趕來告訴自己。
彼時愛妻剛醉,須人照料,二弟聰明,手法已早學會,只須練習準頭。本想等愛妻稍微酒醒同往練習。水邊一帶離席較遠,側面竹林更是僻靜,起初原因不久下山,想愛妻往求師長同往相助,多一幫手,並免寂寞,特意揹人來此商計。二弟先在對面松坡之上,忽又繞來此地,必是想我前往陪他練習。因見茵妹醉眠,我在一旁守候不好意思,心中一動,便要趕去。偶一低頭,見樊茵側身靜卧山石之上,石旁恰有兩株新植的海棠剛剛盛開,旁邊並有大叢山牡丹也在含苞欲吐。人面花光相映之下,越覺玉顏紅暈,皓腕珠輝,柔肌勝雪,竟體芳豔,帶了幾分醉容睡態,比起平日更加美麗。先見頭上秀髮被風吹亂,左手所捏一枝海棠業已松落,軟綿綿已快垂向地上,剛輕輕把手托起放向腰間,因二人平日雖然親愛,彼此均極莊重,相敬如賓,沈鴻還是第一次握她的手,當時覺着玉肌柔滑,從所未有,心已怦怦跳動。跟着又想理那頭上亂髮,再定睛一看,那一張美麗無比的臉本如寶玉明珠,自然光豔,這時酒後再淡微微浮起一陣紅暈,越發好看到了極點。越看越愛,實在情不自禁,便低下頭去輕悄悄親了一下,鼻端剛觸着一股微微帶着酒氣的温香,心中一蕩,忽然警覺,立時縮退,四顧無人,略一定神,忍不住低聲自言自語道:“我怎這樣該死!此是我最敬最愛的終身伴侶,如何欺她酒醉,偷偷輕薄。”説完,又聽林中丁丁連響,打得甚急,想起弟兄二人的交情和未來的大事,重又激動義憤,立即起立。
走了兩步,又想今日山風甚大,愛妻武功甚高,雖然不畏風寒,到底小心些好。念頭一轉,重又回身,把所穿夾衫脱下,輕輕給她蓋上。二次對面,越發愛極,心中實不捨走,但又不能不去,不由低聲求告道:“好妹妹,我真不應該,方才一時糊塗,稍微放肆,恐你醒來知道見怪,暫時還不敢對你説,只等將來我再向你賠禮吧!”説完,見樊茵仍是安穩合目卧在海棠花下,花影離披恰將陽光遮住,又是不冷不熱的天氣,料知不會生病,便往竹林走去。途中幾次回顧,正想將來美滿情景,心中欣喜,忽聽姜飛低呼“大哥”,人已走近,方疑被他看破,面上一紅,姜飛已先説道:“連日我聽師長口氣,彷彿我弟兄報仇除害時機已至,只是上次席師所説,我父親死時受害之慘比伯父更甚,實在痛心。因恐我們冒失趕去,始終未説仇人住處,僅知大哥的仇人與之同黨,一個豪紳,一個惡霸,業已合成一流。為了湘陰湘潭等處近來常時發生民變,他們嶽州本有大片田土,近年同惡相濟,連在一起,巧取豪奪,好些洞庭湖邊沙洲均被侵佔,所建莊園富逾王侯,單是手下家奴不算,武師、打手合將起來人便過千。雙方又是內親,仗着官私兩方的勢力無惡不作。為了近來到處叛亂,流民太多,以為有財有勢便是萬世不朽之業,因想保全身家,一面勾結朝中閹宦和地方上的貪官污吏,以作護符,無所不為;一面加急搜刮侵佔,自辦鄉團,並與洞庭湖中水寇勾結,做賊黨的眼線。湘江一帶的客貨不向他們送上買路錢的休想平安渡過。以前還不甚顯,由去年起,不到半年,便和君山洞庭湖一帶水寇勾結,聲勢越發浩大。看此神氣,我們下山必快。仇敵這大勢力,師長卻命我們兩個小人前往,非但不曾提到派人相助,諸位師長並有要事,不久便須他往,和我們背道而馳,當然不會出場。我越想前途越覺艱險,雖然師長想要藉此考驗我們,決不會做那力所不及之事,但是此舉實非小可。今天本想高高興興玩上一天,後聽芳姊一説,心中驚覺,來此練習飛針。想起前事愁急,正在自言自語,先是發了三支碧雷針,本來看好地方,打在竹節上面,準頭也都試好,不會落地,這樣手法我已練過幾次。我因一時偷懶,想把針打完再去尋回,好在就這一點地方,這東西又有亮光,又都打在竹上,斷無尋它不到之理;哪知打完一尋,開頭三針忽然不知去向。這二十一支碧雷針原是一套,將來還要交還,就是對敵也不輕用,算計好的地方怎會不知去向?林中又無動靜,等到尋了兩圈,回到原來發針之處,心正驚奇,仔細尋思這頭三針是朝何方發出。
這裏四面危峯峭壁,外人走不進來,諸位師長同門都在那旁花林中飲酒閒遊,大哥又在林外,相隔不遠,憑這多人的耳目,休説白天人還在外,便是深夜也該有點警覺,怎會聲影皆無,是何原故?忽然發現第一次所發竹竿枝上有一片大竹葉放光,過去一看,正是前失三針,並還有針劃成‘還差得遠’四字。此地外人不能來,又決非各位師長所為,實在難解。
“以前我曾察看地勢,別處峭壁憑我們近來功力還可隨意上下,惟獨竹林後面這大片山崖從上到下和刀削過一樣,離地也最高,便照師傳輕功手腳並用,提氣附壁而上,除大師兄、小啞巴師弟而外,只大哥這位未過門的嫂嫂還能勉強到頂,我便無此把握。
前日和芳妹連試兩次,最高也只上到三分之二,靠近崖頂一段便難再上。如非事前準備,帶有套索,旁邊還斜生着一根老山藤可以落腳,攀援上下幾乎還有危險,後來實在無法,又援着半崖縫中那條山藤攀援,快要到頂,方始尋到一片突崖。還是二人合力,先用套索套住上面,方始翻越上去。到頂一看,崖後面乃是一條形如蝌蚪的深谷,地面比這裏還低得多,和井一樣,看去又深又險。地方卻大,左面崖上由上到下共有三處洞穴,最小的一處也有兩丈高大。芳妹因見較低的一座崖洞形勢奇險,但有上下之路,洞口山石上橫着一根短竹竿,便説洞中住得有人。我因時已黃昏,上下太難,小的一段谷徑又厭又細,彎彎曲曲看不出一點道路,如真有人在洞中居住,決非庸流。我們來此兩三年,師長從未提起,對方也未來過,那根短竹竿雖像有人用過,相隔大遠,光景昏暗,也只猜想,並拿不準,恐義母和大哥等懸念,再三勸她,方始迴轉。本來約定,今明日內和幾個輕功好的同門商量之後一同往探虛實,方才便發生失針得針之事。此時大師兄和癲師兄、佟二哥、啞師弟四人吃完壽麪,商量往我們前去森林之中打些野味,夜來烤吃助興。杜師姊因萬師兄有事,義母不令幫忙,一個人無聊,席散聽説也跟了去。樊師姊雖然醉卧,這裏素無野獸,以前還有蛇蟲之類,自從席師來過種了些天紅草,業已逃光,連蠅蟻都難得見到,我們打掃又極乾淨,決可無事。我意欲請大哥和我同往一探,你看如何?”
沈鴻聞言也覺奇怪,雙方交深情厚,向來一説必應,便把樊茵丟開。因姜飛不願使萬氏兄妹知道,獨自一人去將兵刃暗器連同套索取來。沈鴻抽空又往探看愛妻,見樊茵還是原樣睡在石上,彷彿甚香,不曾驚動,便在對面石上坐等,一面呆看,方覺樊茵一雙妙目不像方才閉攏,恐其快醒又要跟去。愛妻輕功更好,冒險還在其次,但她平日最愛乾淨,共只兩身段無雙送的新衣,又極合身好看,上下這類危崖峭壁難免毀損;如其回去更換,又要驚動別人,想了想仍以先走為是,剛低聲悄説:“好妹妹,你多睡一會,姜師弟喊我有事,不能不去,回來我再向你賠話,暫時不陪你了!”説完,見人未醒,口角邊似有笑容,斜陽光中看去更顯嬌豔,心正憐愛,恨不能撲上前去抱她一抱,遙望姜飛業已取了應用之物繞回竹林,正在招手,忙即趕去。略一商談,尋到崖下,仰面一看,當地下半截雖然陡峭,還有一些斜坡,不過東一片,西一片,不相連屬,不能一氣走上,中間還要縱躍,輕功稍差的人決走不上。離地二十餘丈的山石縫中卻生着一條老山藤,枝葉繁茂,又粗又壯,做一條線蜿蜒斜生上去。山藤長大,本可到頂,偏巧近頂兩丈是一突崖,兩面均無攀附,形如半邊鍋底,又是光滑的青石,連蟲類也難立足,藤蔓到此便往下垂,故非用套索不可。姜飛業已去過,説完上面形勢便同上升。那有藤蔓的一段崖勢越往上越前傾,雖然手有攀附,也費了好些力氣才得到頂。沈鴻見下面谷底又深又黑,比姜飛所説還要危險,仗着帶有套索,輕功業已練成,下去尚非難事。剛剛互相接應,攀援墜落,到了崖腰一條寬約丈許的石路之上往前走去,猛瞥見前面洞中走出一人,相隔頗遠,一眼認出那是獨手丐席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