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桑老人祖孫、沈鴻、姜飛老少四人由龍眼崖童天保寨中起身渡江,忽遇異人暗中警告,説前途有一水寇,外號鐵臂江豬,在黃松嶺山腳下開有一家黑店,此去必須留意,並令四人第三日早晨到了孔家灣左近再行分手。老人途中談起康家場翰林莊土豪康氏弟兄種種惡跡,過時並還避開這兩處地方,準備去往莊西的康前鎮上打尖,走到黃昏覓地投宿,半夜起身,到了孔家灣恰巧天明,再行分手。四人正在鎮上酒館之內用飯,先是姜飛發現有五六個身帶兵器的壯漢走往雅座裏面,同時瞥見隔扇外面醉卧着一個穿得極舊的酒客,彷彿哪裏見過。先當過土山時所見窮漢,一問盆子答説不對,窮漢左肩上補着兩塊,腳上也未穿着這樣藤鞋,此人衣服雖舊,洗得也較乾淨。正談論問,桑老人忽然示意催走,會賬起身。剛剛走出,便聽內裏喝罵之聲,由雅座內縱出三個壯漢,前堂酒客當時一陣大亂。
因那酒館孤立在一座土墩上面,三面空地,一面臨河,後窗外面還有涼亭水閣。裏面一亂,街上的人也都驚動,紛紛趕來,內有十餘人並還拿着刀槍棍棒。櫃枱上那個滿臉橫肉的胖子也趕了出來。三小弟兄心中一動,姜飛因先那幾個壯漢曾對自己這面注目打量,神情鬼祟,疑有惡念,剛把手伸腰間戒備,忽被老人示意止住,故意笑説:“此是是非之地,也許有什歹人被他們看出,你們要看熱鬧也立遠一點。”説罷,四人正由人叢中擠出,猛瞥見胖子一手指着裏面,正在唾沫橫飛,口中喝罵喊打,忽然發現四人走出,剛回轉身來,指着桑老人急喊得一個“老”字,忽聽叭的一響,聲甚清脆,胖子立時捂着半邊肥臉急着暴跳起來。原來內裏三個壯漢剛剛縱出,朝着醉漢厲聲喝罵喊醒,準備盤問,將他綁起吊打時,胖子見有人來,兇焰高張,由櫃枱裏面搶出,正向那幾個壯漢指手畫腳,説那窮漢方才如何説話無禮,並還打傷兩人之事。忽然想起先前進來的老少四人形跡也是可疑,因在怒火頭上,只顧盤算同黨到後如何打那醉漢出氣,不料人已溜走,想起這老少四人腳底沉重,身邊金銀財物必不在少,只要問不出個來清去白,或是認得有頭有臉的人物,立可隨便加上一個罪名,發他一筆橫財。想罵夥計不小心,令其追趕,一眼瞥見人剛出門,心裏一急,方想説這四人均是賊黨,話還不曾出口,醉漢看去年約三四十歲,先來飲酒本沒打算多事,只為店夥倚勢欺人,定要先錢後酒;同時發現胖子出身綠林,現受土豪豢養,表面是開酒館,實則用他接待江湖中人和自家同類一時高興飲酒取樂。休看鄉村中的酒館,因那胖子外號雙料易牙,本是廚房出身,做得一手好菜,所請廚師又都名手,菜餚十分精美,比尋常城市中還要考究,便門口散座賣與土人吃的包子之類也都味美,價也不算甚貴。遠近富户只與主人相識,或是有事路過,也都帶了保鏢的人,來此大吃一頓,生意頗好。還有那些帶了金珠細軟避難投奔,仗着官親官友情面、想靠土豪保護。寄居附近的中上人家,每日遊手坐吃,不事生產,也把這家酒館當成惟一飲食消遣、會聚之所。裏面兩間靜室和後窗外面的涼亭水閣並還設有賭局,從午到夜熱鬧非常。
四人方才所見前堂酒客看去雖極整齊,並不一定都是土豪首惡爪牙。醉漢也是坐定之後聽旁桌上人低聲議論,得知胖子外號,想起昔年那夥漏網的賊便有此人在內,不料吃得這麼腦滿腸肥肥豬也似,心中好笑,這才故意和他為難,先用言語挖苦,對方自然不吃,當時動手,便有兩個吃了苦頭。雙料易牙是個老江湖,看出不妙,立將夥計喝退,親自賠話,命人送上酒菜,把人穩住,再去喊人。當地離後莊場壩往返十多里,沿途雖有他們自己人,因知來人雖是孤身,決不好惹,又防打草驚蛇,事前囑咐,非等所請武師到齊不可輕動,一面卻當無事人一般,暗中留神察看。本意想等幾個能手一齊趕到再行下手,不料對頭酒吃大猛,一口氣吃了五六斤,吃完便自醉倒。想起前事,覺着就將此人擒住打死,這頓酒菜也被白吃了去,心正痛恨,請的人已陸續來到。先被打傷的酒保見那人睡熟,又沉不住氣,偷偷搶前一説,來這幾人雖然也是江湖出身,但都年輕性暴,方才得信業已氣極,到後正想查問,一聽是那醉漢,不禁怒火上撞,未等胖子招呼便搶先下手。上來驕敵,還想喊醒再打,表示光棍。胖子知這三人本領不弱,聞聲追出,正在喝罵,説那經過,醉漢好似睡得甚香,聽人喝罵剛剛驚醒,偏着一個頭,望着面前三賊微笑。內一壯漢見他若無其事,伸手要抓,猛覺眼前人影一晃,叭嚓連聲,一手抓空,同時桌上菜盆盤碗一齊飛起,內中大半碗殘湯恰巧扣在他的臉上。旁立二賊也被菜碗打中,鬧了一個通體淋漓,一身華麗短裝全是油污狼藉。同時門口叭的一聲過處,胖子業被那人打了一個嘴巴,半邊豬肝臉當時腫起老高,痛得暴跳如雷,猛撲上前想要拼命。不知怎的,被醉漢朝胖臉上又是一個大嘴巴,這一下打得更兇,非但順嘴流血,人也翻倒在地。
三賊明見醉漢身手之快從來少見,微一抬腿先將桌上盤碗連桌一齊打飛,打得他們周身淋漓。就這晃眼之間人已到了前面,接連兩掌把胖子打了一個暈頭轉向,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急怒攻心,哪知厲害,仍想以多為勝,由酒保手裏搶了一塊抹布,稍微一抹頭臉,便同怒吼搶上前去。室中還有六七個武師打手,本要出看熱鬧,見狀大怒,各自甩脱長衣,拔出兵器,一窩蜂般怒吼追出。醉漢招手笑説:“莫要誤傷別人,是好的和你前面空地上打去。”聲隨人起,人和箭一般斜飛出去。這時外面的人正紛紛趕來,內有十餘個早已得信,因胖子暗中囑咐,不聽號令不許上前,一見裏面動手,拿了棍棒刀槍齊聲喝打,同往裏擁,一丈多寬的門口業已被人擠滿。醉漢竟由那離門只兩三尺寬的人羣頭上驚燕穿簾斜躥上去,離地兩三丈,再化作一個大鵬展翅側身而下,口中大喝:
“不相干的人快些散開,各自走路,免得多遭麻煩!”
老少四人見醉漢動作輕靈,宛如飛鳥翔空,輕功內功全都到了上乘境界,不在獨手丐諸老俠之下,可是都未見過。桑老人也看出那人甘肅口音,決非來路所料簡氏弟兄,生平從未見過,否則對方就能改易年貌,也瞞不過自己這雙老眼。心中驚奇,呆得一呆,忽聽這等説法,知其暗中示意警告,催令速走,心想,憑此人的功夫,再多幾倍敵人也非他的對手,所説必有深意,忙裝驚慌,拉了三小弟兄往前面樹林中走去。外面的人見此聲勢也都嚇得紛紛奔避。胖子的話不曾出口,一班打手又想羣毆,誰都不曾留意,羣賊也剛追出,三小弟兄一聽真走,還不願意,同説:“這位好漢只得一人,我們如何袖手旁觀?”老人笑答:“盆子年幼無知,二位賢侄曾得高明傳授,如何這樣小看人家?
敵人再多幾倍也無用處,這位異人必知我們來歷,業已示意催我上路,分明其中有事,守在這裏無益有害。我料前面必能見到,還不快走!這真奇怪,這位必是昨夜那兩位異人之一,但決不是簡氏弟兄,我真不曾見過。你兩弟兄可聽師長説過嗎?”姜飛聞言,首先想起昨夜渡江時頭目郎三所説藉口渡江卧在船頭後又失蹤的那位異人,彷彿這樣身材打扮。沈鴻。盆子也都想起,老人一説並非簡氏弟兄,又在催走,也就放開。
四人途中回顧,來路鎮上鑼嗚犬吠、吶喊喧譁亂成一片,相隔已遠,又有樹林擋住,看不出來。只見鑼聲起後,附近村落中的居民一齊響應。跟着便見各地田岸上的丁壯成羣結隊拿了刀槍棍棒吶喊喧呼而來。桑老人深知遠近村落中均是康家產業,設有聯莊會,那夥賊黨決非異人對手,難免全要驚動。恰巧前途是片土坡,偏在路側,便由坡上穿行,遇見有人經過,便裝回頭眺望。仗着鎮上均有暗號,村民聽出敵人就在鎮內,這老少四人均像一家由此路過,相隔行處最近的也有兩三丈,再聽鎮上鑼聲緊急,忙於應援,誰也不曾留意,就此對面錯過。老少四人對面察看,見這一帶聯莊會果然佈置周密,登高遙望,不消片刻,遠近人家村落俱都拿了兵器,四方八面飛馳而來。來路側面一帶並有煙塵蓬起,隔着大片樹林看不見人,估計還有馬隊成羣飛馳。鳴鑼敲梆吹哨之聲遠近相應,震撼田野,聲勢甚是驚人。估計康家土豪黨羽眾多,便他手下種田的農人也都受到長期訓練。方才所見異人只得孤身一人,本領雖高,到底勢孤可慮。這方圓一二百里以內都是康家勢力,另外幾處村莊大寨連同水陸兩路的賊巢和他兄弟又有勾結,一聲令下,遍地皆敵,豈不討厭?互一商談,連桑老人也有一點驚疑起來。正想假裝旁觀,立在坡上相機而行,如其醉漢真有險難,立時出手往援。停了一會,正商量間,忽見鎮上兩處火起,遠近各村落中的丁壯也都相繼趕到,一時濃煙蓬蓬,火光照耀,喧譁之聲比前越發熱鬧。先前所見遠方湧起的那一條塵霧也由遠而近,漸漸現出人馬影子,果是一羣馬隊,轉眼趕到鎮上,鑼聲人聲和吶喊救人之聲亂成一片,分外顯得烏煙瘴氣。大鬧酒館的異人卻始終不見出現。
三小弟兄正擔心事,欲往窺探,桑老人一面勸止三人,一面定睛朝前注視,仔細看了一陣,方説:“這位朋友決不妨事,我們走吧!”忽聽身後坡下有人低喝:“那幾個狗教師業已趕來,你們雖然無關,何必多費手腳!老桑,你也是個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來?你們前途事關緊要,還不快走!我往那面調虎離山,省得麻煩你們,還可和他再開一個玩笑。你們如再不走就要妨礙我的事了!”三小弟兄見那發話之處就在身後生滿野草的土崖之下,又要跟蹤往看,剛一探頭,便被老人伸手攔住,再把手一拱,笑答:
“謹遵台命,老朽無關,這兩位賢侄初涉江湖,此去前途十分艱險,他知閣下是他尊長,拜見心切,前途請賜一見如何?”説完未聽迴音。老人料知對方行蹤飄忽,匆匆説完便自離去,忙催三人快走。姜飛途中笑問:“這便是那位異人嗎?如何口音不十分像,老前輩為何不令我們探看?”老人答説:“這還看不出來,此公暫時不願我四人相見,業已露出,何苦使其不快!照我猜想,也許他們另有事情,我們適逢其會,無心巧遇,走成一路。因和二位賢侄師長至交,只在暗中就便相助,並不願露出他的形跡。如我料得不差,定必關係機密,所以口音都變。你二人也許暫時還難見到,你只照他所説走法,到了黃松嶺多留點心便了。”
四人原是順着一列土崖,藉着崖上樹木遮掩加急前進,邊走邊往來路土坡那面察看,見鎮上火已快要救滅,人煙雜亂中忽然連騎帶步湧出數十個手持兵器的壯漢,正往自己這面追來,業將趕到方才所經土坡前面。為首兩人手指自己這面,已在厲聲發話,似要喝令停止。相隔頗遠,人在上風一面,雖未聽清,全都看出不妙,料知後面賊黨看出破綻,對這四人生了疑心。桑老人忙催快走,一面準備應付。猛瞥見坡側縱起一條人影,由那為首兩人面前箭一般橫飛過去,縱出兩三丈高遠方始落地。馬上兩人雖然拿有兵器,似因跑得太急,驟出不意,不知怎的一來全部翻身栽落。一個本領較高,就地一個倒翻便自立定,怒吼一聲,朝坡側縱起那人追去。另一一同伴竟似受了重傷,翻跌地上,被人將馬搶前拉住,上馬扶回。當時又是一陣大亂,所有人馬同聲吶喊,轉身往側面追去。
鎮上後趕出來的敵人也自警覺,鑼聲又起,分頭追趕。人是越來越多,看意思是想三面合圍,不料那人身法絕快,縱躍如飛,時東時西,出沒無常,還未追到,人已躥向鎮旁樹林之中。等到賊黨將那樹林包圍,忽又接連幾個隱現,迴向鎮口,立在房脊之上,等到敵人看出反撲過來,人影一閃,又復不知去向。
四人也將那一帶土崖走完,相隔已遠,後路已看不見,各自加急朝那隱僻無人之處飛馳過去。一口氣跑出十多里,走進一條山口,掩往高處一看,來路鎮上黑煙蓬勃,烈焰上升,雖然看不清楚,估計四人走後異人將馬上兩人打倒,重又趕往鎮上到處放火,又鬧了一個亂七八糟。這類事如在三更半夜也不足奇,當此大白日裏,又是孤身一人,竟在大羣仇敵圍攻之下連放了幾次火,鬧得這等厲害,傷的敵人想也不在少數,非但本領高強,從來少見,單這機警膽勇也是從未見過,全都驚佩不止。沈。姜二人因從未聽師長説起,對方口氣卻是一位師門至交,求見之心自然更切。本來沿途無此平安,仗着桑老人深知地理,善於閃避,知道康氏兄弟雖然人多勢盛,到處都有耳目黨羽,但這康前鎮臨江一帶都是山地,只有兩條樵徑,形勢險峻,輕易不見人跡,過去不遠乃全境最荒涼隱僻的所在。山那面雖有一片村落,也是康家外圍農村,風景較好之處,內中結有兩個小寨,但可不由下面行走,如由靠近江邊的危崖童山翻越過去,再繞走二三十里,走上孔家灣的一條山徑小路,便不歸他所管。灣口大鎮又是各路土豪約定交易停泊之所,號稱三不管,往來商船均知當地水陸要衝,遠近土豪惡霸、往來客商的貨物均要由此起運,非但誰也不肯破壞,反倒隨時有人相助防護。鎮上又住着兩個有名人物,本鄉本土自不必説,便對水旱兩路的綠林中人也有交往,哪怕中途發現賊船尾隨,一到當地便得平安,還可設法求那兩人保護,代向來賊求情,怎麼也不至於人財兩亡,身遭慘禍,故此鎮上繁盛已極。
照着渡江時異人之言,也應是在當地分手,不過這條山路雖極難走,路卻近出不少。
初起身時並未打算,只為路過康前鎮,看出形勢可慮,臨時改道掩來此地。仗着各有一身好功夫,連那兩條樵徑俱都避過。入口不遠便即攀上崖頂,往前進發。桑老人笑説:
“按照預計本想從容起身,趕過兩處打尖站頭,再往鎮店中宿上一宵,明早到了孔家灣再行分手,以防萬一有什事情,未照這位異人所説,無心錯過。誰知發生波折,前途俱是童山石崖無人之地,連我也只為了尋訪仇敵蹤跡,前後來往過兩次,中途並無宿處,越過此山偏巧又是康氏弟兄的勢力之內,這廝平日那麼驕狂自恃,鎮上發生這大亂子,定必怒發如狂,決不甘休。賊黨已對我們生疑,此時想已發出信號,沿途堵截,盤問虛實,休看我們腳底迅速,他那傳遞消息的方法只有更快。何況我們俱是生人,只要將那旗花信號一路傳達過去,不消幾個時辰,非但這面境內可全知道,便是和他通氣的那些土豪賊黨也都得到信息。我們決定追他不上,説不得只好連夜起身,在天明以前越過大小康場和十八里溝邊境,抄小路直達孔家灣,索性去往相識人家投宿,睡到預定分手之時再行起身。這樣未了一段雖然要繞不少的路,仍照預計分手,卻是一點不差。我想和二位賢侄日落以前便尋住處,舒舒服服談上些時,吃飽睡足再行起身,順大路走出兩三里便是孔家灣了。”三小弟兄自無話説,四人邊説邊走,穿山過澗,縱躍如飛。還未走到黃昏,山前村鎮人家業已在望,知道此時下去容易被人看破,便先覓地休息,取出於糧吃飽。候到天快入夜,然後往出山路上繞去。經過大小康場天只初更,十八里溝就在小康場的附近,河溝不寬,四人一躍而過。
沈、姜二人問知康氏弟兄最是好名,這方圓一二百里以內的地名都喜帶上一個康字,心正有氣,月光忽上,同時瞥見對面小徑上走來兩人,桑老人忙喝禁聲,剛往側面墳堆後一掩,想等來人過去再走,以免相隔來路太近又生枝節,不料那兩人走過面前忽然回身,剛喊得一個“桑”字,老人已搶先趕出,匆匆相見,便隨來人往前走回。原來那是老人兩個相識的後輩汪大、汪二,在當地耕田為生,日裏聽説老人祖孫還有幾個幫手大鬧小沙湖,衝破截江鎖,君山吳梟叔侄傳令沿江各地大小水寇與之為仇的信息,不由大吃一。驚,無奈自身本領不濟,愛莫能助。弟兄二人由孔家灣鎮上回到家中,正在相對愁慮,夜飯後忽然有人隔窗發話,説老人祖孫同了兩個少年已在途中,轉眼就到,四人形貌已被賊黨看出,此去荊門、洞庭等地到處危機密佈,步步皆險,可將這四人引到家中,非但同行少年,連桑氏祖孫的形貌裝束也須改變,最好假裝客商,搭一得有吳賊保護的商船,索性出其不意徑由洞庭迴轉,到後帶了家中婦孺再往荊門山中暫避,反較穩妥。並説,商家隱居的漁村對頭至今尚未發現,只知他是祖孫二人,專一注意那條附有鐵槳的快船。現正亂髮急令,並派許多能手沿江搜索那條快船的下落,還想不到別的。
只管在孔家灣搭船回去,形貌已變,再和盆子裝不相識,另外尋一相識的人與之做伴,就遇見賊黨上船查問,也認不出等語。初發話時不令汪氏弟兄出去,聽完出看,所居是片曠野,竟未發現人影,料是老人好友,心中關切,忙照所説引來,果在途中相遇。同時談到對岸來路方才還有兩個相識的人在黃昏前見面,似還不曾得到信息。
近來康家弟兄自在康莊開河之後,覺着大小康場地土大薄,又隔着一座山,已將他那親信的人搬了回去,另外招些苦人為他耕種,共只派了有限幾個爪牙掌管,兼做他的耳目,就被知道也不妨事,何況內有兩人是舊相識。四人來路並未出手,敵人在後喝止,相隔又遠,可裝未聞,稍微分説,只要本來面目不被認出就可無事,無須多慮。這兩弟兄人頗義氣,全家種着三十多畝土地,又在鎮上開了一個口袋鋪。當地人家均是依田而居,只兩户自耕農。天近二鼓,農家儉節早起,已早安眠。路上月光如水,一個人也未遇見,桑老人料知又是那兩位異人所為,也許令其孔家灣分手都是為了自己方便。仗着途中業已吃飽,一面勸止主人不要費事,一面打聽鎮上停泊的商船,果有兩條大船,非但平日得到君山照應,並還常代吳賊就便採辦各地需用之物。船老大交情頗寬,人最義氣,桑老人和汪氏弟兄均與相識,匆匆議定,忙託汪大連夜趕往鎮上,偷愉與之商量,允與不允均速回信。人去之後,汪二夫妻恰將面水飲食端進,老人推謝不掉,隨意吃了一點,便由沈、姜二人取出易容丸,照齊全所説如法施為,面容立變。老人見所帶易容丸甚多,共只用去兩個半粒,合起來不過黃豆大小,連皮色也都變過,連聲贊妙,間明用法,討了三丸藏起,再將二人所剩九藥如法塗在祖孫二人臉上,也將形貌換過。姜飛另取出一小包藥粉倒在水裏,將老人鬚髮全都染黑,分了一些解藥交與老人收下,可備隨時可以復原之用。老人問明易容之後不用解藥,至少要經兩三個月方始逐漸退去,否則怎麼也洗不掉,越發高興。沈、姜二人見汪二在旁讚不絕口,兩次欲言又止,知其想討兩粒,也送了三粒與他,加上一小包解藥。汪二外號小白條,武功不甚高,水性卻是好極,彼此談得十分投機。睡前汪大趕回,説事已辦妥,船老大非但一口答應,並還早就關心,日裏便在打聽,迴轉洞庭、湘江恰又必走之路,此船連來帶去君山方面全都知道。就是形貌不變,同時上船,只不被人看見,到了船上便可藏起,船頭插有君山的旗,沿途賊黨均通信號,更不會上船查看,儘可放心等語。四人聞言大喜,又談了一會,便各安眠。天明起身,沈、姜二人見只盆子在旁,問知老人天未明前業已上船,因盆子不捨分手,又恐二人途中勞倦,不肯驚動。本來預定祖孫分走,盆子假裝船上新招的小夥計,守在旁邊,想等二人醒來話別再走,不曾跟去。行李、兵器老人已先帶走,並囑二人緊記途中之言,以防有失,尤其黃松嶺黑店更要留心等語。二人見盆子那樣依戀,同聲勸慰,匆匆洗漱。汪氏弟兄早已準備酒飯相候,汪二並還固執要送二人一段,推謝不掉,只得聽之。吃完分手,汪大自送盆子上船,沈、姜二人便由汪二引路,往樂鄉關進發。汪二一直送出三十里外,沈、姜二人再三辭謝,方始答應在前途相識鎮鋪中打完了尖再行分手。
快到前面山鎮,姜飛無意中聽汪二説不久要往嶽州訪友。為了當地種地受氣,兩三面均是有勢力的土豪惡霸。靠近孔家灣一帶的田地均要強行收買,敵是敵他不過,房後那家自耕農已快成交,如今只剩自家這三十多畝田地。差役常時下鄉騷擾,越來越兇,賣與一家姓張的土豪多少還能得點田價,以免鬧翻被其強佔了去更是冤枉。聽説岳州這家是個大家世族,近來為了年景荒亂,結寨自保,平日只管作威作福,財勢大得驚人,連地方官都當他祖宗一樣看待,但對他手下的人卻較寬厚,這位朋友又是他得用的武師,目前安分種田的人簡直無法立足,説不得只好前往混上些時。因其不喜單身漢,仗着家無幼童,也許弟兄全家均往投奔,暫時先拿力氣換錢,等到天下太平,再用新舊兩起積蓄另外設法買田耕種。此去雖是好友相招,自知本領不濟,決不想出人頭地,再吃江湖上飯等語。二人聞言心中一動,再一細問所去人家,正是沈鴻昔年殺父奪妹之仇、外號煙花太歲小霸王的錢耀祖。
錢賊一子承挑兩姓,本是湖南首富王廷誠的第三子,從小過繼錢家,父兄都做大官。
長兄王耀宗少年科第,年紀輕輕做了一仟外官,貪污荒淫,闖了亂子,看出風頭不順,仗着朝中有人,也未受到處分,年未四十便告了終養,人卻不曾回鄉。因在開封城外置有大片園莊,加上續絃妻子十分得寵,又是最有權勢的親貴人家之女,母家就在汴梁,於是留了下來。因其性最貪淫,在外面偷偷立了兩處外家,常時背了續絃妻子,帶上兩個保鏢的和幾個心腹惡奴前往淫樂,倚仗財勢,無所不為。姜飛之父生前便種王家的田,雖因所種的田歸王耀宗新納的愛妾所有,是個開封城裏的土娼,人最妖淫,頗有幾分姿色,王耀宗愛如至寶,每月必要想出許多花樣,或借查看所經營的農商為名,背了愛妻前往歡敍,住上幾天。起初往來十分隱秘,後因性喜結交當道,作威作福,飲食用度又極豪奢,王妾最善撒嬌獻媚,耀宗為她所迷,百依百隨,除代置許多田產而外,又在當地建了一片園林精舍作為自己別墅,以及應酬達官顯宦之用。王妾娼妓出身,只管驕狂任性,平時對人尚不刻薄,因此姜氏夫妻雖代人忙上一年,衣食還能保住。本來相安無事,並還小有積蓄,眼看別家種田人過得那等苦法,自己夫妻子女五人居然過得滿好,非但知足高興,對田主人也極忠心。因其祖傳種花手藝,無論什麼花樹,經手立活,相隔又近,王妾先不知道,後來聽説,將他喊去,一試果然。連做了兩年,王妾對他極好。
姜父彼時人才三十來歲,生得十分精壯,正感激主人待他的好處,不料王妾水性楊花,早就與人私通,並將舊情人引去,表面做他糧櫃上的賬房,日常晴中幽會,仗着平日肯用錢財,收買人心,事情並未泄漏。因其天性淫蕩,又到如狼似虎之年,原有姦夫之外還不滿足,耀宗每次來時故意裝得一臉正經,所居上房前面的院落連三尺之童都不許其走進,耀宗一去,非但男女上下一概不分,隨便説笑,全無避忌,並喜常時偷偷出外走動,去往孃家勾引外面男子,不知怎的,姜父竟被看中。先借花種得好為名賞了兩次酒食銀子。隔不幾天忽命心腹丫頭將其喊往上房密室之中,當面調笑。彼時紳權至重,稍有財勢的官紳殺害個把家奴佃户毫不足奇。姜父人頗機警,性又方正,夫妻之情更厚,知道事如泄露全家遭殃,當時藉故推託,不等對方言明,便打好脱身主意。王妾雖覺他不知好歹,心中有氣,還不放鬆,正待糾纏,總算事情湊巧,被管糧櫃的姦夫得信掩來。
姜父雖得勉強脱身,回家便裝了幾天病,正在提心吊膽,夫妻愁駭,不料王妾並未喊他人園種花,再一打聽,花匠也換了人。姜父原恐淫婦惱羞成怒,從此結怨,於他不利;無奈所種的田又肥又好,每年出息甚多,交完租糧還有盈餘。起初為了種花得寵,雖做花匠,田並不曾收回。恰有一個遠房兄弟田被主人強行收去,無衣無食,夫妻二人一同投奔,相助耕種,連長工都無須僱。覺着王妾雖然行為不正,別處還尋不到這樣寬厚的主人。又想,這類婦人固是心毒,她做這類事也不怕我張揚,雖然懷恨,不要我再做花匠,別的還有顧忌,只是還不放心。正想如何可以察看風色,前引他去的心腹丫頭忽然揹人尋來,説那日主母實是酒醉,幸而你還明白,現雖不便再喊你到園中種花,但黨委屈了你,命我賞十兩銀子。但是此事如敢泄露休想活命,莫怪她狠。只要能守機密,所交租糧以後均可由你的便,另外還有好處等語。
姜父安土不捨重遷,竟為所愚,全沒想到這兩個狗男女一個心生妒念,不能奈何淫婦,卻把怨毒種在他一人的身上。一個更是惱羞成怒,恨之入骨,表面買口,暗中陰謀陷害。本就放他不過,加以王耀宗日久膽大,乘着王妻懷孕,居然整月不歸,宿在王妾那裏。王妻早有風聞,只當丈夫同了一般官場中的押友在省城尋歡取樂,井沒想到這等大舉。等到耀宗回家,辦完滿月,又要藉故出門,王妻借回家為由,帶了心腹使女下人去往城內,本就有心查訪,偏巧親戚人家請酒,主人姓吳,也是一個大紳宦,新近被參回來。雖是風塵俗吏,因其出身望族世家,受了習染,頗喜附庸風雅。家中妻妾甚多,又愛和內親女眷説笑,王妻又是他的表妹,無話不談,一時疏忽,酒後失言,吃王妻連哄帶激,竟將丈夫隱秘之事探聽出來。當時不動聲色,回到孃家住了兩天,突然帶人親自前往查看。也是姜父應該晦氣,那所別墅離城雖近,又在官道旁邊,但有一條小徑,外有樹林遮避,主人又是當地有財勢的人家,外人向來不許入莊一步,不知底的人不易尋見。事有湊巧,王妻到時,正命下人往前訪問,為防泄露機密,事前並未明言,那孃家叫去的惡奴連想送信討好都辦不到。又知姑太大的脾氣,只能傾向一面,正悔平日未向對方下人探詢明白,多費口舌,姜父恰巧迎面走來,因是王家多年佃户,近年每逢年節,王耀宗見他花種得好,常命擔花送禮,並告對方種花之法,到岳家去過兩次,還代剪接了兩天花木,所以雙方相識,立時喚住探詢。姜父不知後面還有母老虎的大隊人馬,立為引路,等到發現,業已無及。王妻大家出身,耀宗當日又正接待兩位路過的貴官,高朋滿座之際,當時雖未發作,愛妾卻被強行接走。回到家中自然又是一番大鬧。耀宗對這悍妻又愛又怕,對她母家更是不敢得罪,賠了無數小心,連鬧了多少天才得無事。
愛妾卻是苦極,平日放蕩已慣,哪受得住正室折磨管束,始而揹人哭訴,尋死覓活,最後還是在王妻陰謀運用之下,逼得逃了出去。
耀宗問明經過,本就遷怒姜父,那愛妾又疑心姜父,先下手為強,暗向夫人告發,幾次暗中進讒。耀宗先因悍妻警告,還不敢公然報復。愛妾一逃,越發勾動前恨,暗中命人瞞了悍妻,先將姜父的田強行收回,連自建的房子也都迫令拆掉。姜氏全家仗着歷年辛苦有點積蓄,以為對方出完了氣拉倒,不種他家的田當無他慮,便在附近買了十多畝田,再祖上十來畝,準備辛苦數年,再將所租的田買下,便可安身立命,保得豐衣足食。誰知過了不到一年,姜飛年才兩歲,先是耀宗尋到逃妾,另築金屋,重修舊好。因有前車之鑑,不再招搖,想起以前風光那麼稱心,恨毒姜父。舊好夫自從逃出便在一起,為知耀宗餘情未斷,想要討好,推説本是親兄妹,昔年窮苦,不得已讓妹子落了火坑,恐怕丟人,所以始終不敢明言。耀宗居然相信,仗着悍妻不知外間的事,仍令管理舊業。
對於姜父自然恨透,耀宗因狗男女日常絮聒,非要報仇不可,隨便借一題目硬污姜父偷他莊上的瓜,打了一個半死。後又由狗男女連命惡奴生事,打罵凌辱,無所不至。姜父才知不妙,匆匆把所種的田用賤價偷偷賣掉,逃往城內,想做小本經營;無奈幾次毒打,冤苦太甚,人已受了內傷,小生意做不了兩天又與對頭巧遇,將擔踢翻,不是旁人力勸,幾乎還吃官司。因此悲憤成疾,活活氣死。未年所受罪孽簡直慘痛到了極點,同住的堂弟夫妻早被對方打跑。姜飛還有一兄一姊,也因乃父被打,在旁跪哭求告,一個被惡奴踢傷,一個嚇病。姜父死後不久相繼死去。
薑母含着滿肚皮的悲憤,受盡艱難苦痛,好容易撫得姜飛還未成年,人便病死。生前看出愛子性剛疾惡,如知殺父之仇,難免惹出禍來,始終不肯明言;後雖露了一點口風,並非真實詳情,連姓名也不肯説。直到後來樂遊子暗中前往賙濟,姜飛恰巧睡熟,因聽來人口氣和那來勢,以及平日所聞賈先生待人之好。想起以前所託的人不如遠甚,當時跪在地上,悲聲哭訴,並請在姜飛未成人以前,就是自己老死,千萬不可泄露一字,樂遊子點頭答應,安慰了幾句,連姜飛都未喊醒,便自走去。跟着獨手丐去往姜家赴約,薑母又在暗中乘機拜託,説自己體弱多病,決不久於人世,務望恩師照應孤兒,等他年長告以前事。不料獨手丐早就得知,不等姜飛取柴迴轉,便令住口,笑説:“你那仇人因見中原年景荒亂,業已遷往嶽州,賈先生教讀之家便是他的親戚,比你所知還要詳細。
只管放心,惡人決不能久,此仇也是必報。不過此子年太幼小,你託人所寫的那封遺囑不是時候,不可泄露。”薑母原有深心,雖看出這兩位異人,仍不放心,臨終以前依然託人轉告,並將遺囑交與姜飛,令其見到師父再行開看。可是仇人的底細和真實地方還是下山以前才聽師長同門説起。
沈鴻先只知道錢耀祖是他殺父奪妹之仇,還當人在湘陰原籍,沒想到二人的仇敵都在嶽州,仗着此去奉有師長機宜,一切均有準備,事關機密,連對桑氏祖孫都未明言。
這時一聽,汪二説他全家也要搬去,所投的正是錢家,暗忖:聽師父説,妹子心痛父仇,見我久無音信,行刺未成,被仇人擒住,正要加害,不知怎會逃走。妹子如在,此去還可假裝親戚,方便得多。雖然此時形貌已變,昨夜也未當人説出去向,名姓卻未隱瞞。
師父原説名姓隨意,形貌一變,便用真名也不相干,到了嶽州再看事而行,另外還有一層用意,但沒想到汪二也會尋去。我雖先到王賊的太平洲福全莊去作內應,但是錢賊所居與之鄰近,兩家又是骨肉至親,汪二前往投奔定必相遇,萬一走口,豈不露出破綻?
心中盤算,正打主意,打算託他幾句,姜飛已先開口,低聲説道:“汪二哥,我知你是個好漢子,人最義氣,我有一事相托,還望原諒。”汪二也是一個心明眼亮的人,昨夜沈、姜二人睡後,已聽桑老人説了一個大概;加上初見面時所聞,對於兩小弟兄萬分欽佩。原是有心結交,又早料定二人所去之處,故意借話試探。聞言四面一看,離村已近,往來行人漸多,惟恐被人聽去,彼此不便,忙即低聲接口答道:“你我弟兄一見如故,有事均可心照。今日你我親如弟兄,自不必説;但是目前到處惡人橫行,洞庭君山和太平洲三姓土豪勾結自不必説,便這一路上的土豪惡霸、水旱綠林也把吳家叔侄奉為神明,與之通氣,準備依附,以為將來保全身家之計。我們弟兄和這班人都合不來。小弟此去投奔原是出於無奈,又是朋友好意,不便辜負。如今人心難測,賊黨耳目甚多,前途分手之後,無論何處,我弟兄再如相遇,最好重新結交,作為以前全不相識,還望二位兄台不要見怪才好!”二人一聽,雙方心意不謀而合,連忙謝諾,姜飛雖覺汪二言之有因,分明前途相見已被知道,惟恐自己多疑疏忽,被外人聽去,將話點醒,彼此都不再提,心中一動。前村已到,汪二笑指道旁酒家讓進,也就不再多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