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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棠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唐·西鄙人

    茫茫無邊的草原,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也落下山去。

    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雙雙閃着綠光的眼睛。

    是狼羣!

    她揮着樹枝,衝了上去,狼羣卻變了,變成各式各樣的人,一刀刀向她劈了下來。

    人羣中,她看見了李靖,她向他求援,李靖卻笑了,獰笑,變成一頭最大的狼,狠狠撲了過來。

    她向後退,卻沒有一點力量,軟綿綿摔倒在地上。狼羣已經離她很近了,她聽得見它們喉嚨中的咆哮。它們兇狠而冷酷地盯着她,兇狠地不像狼的目光。

    她的力量呢?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七歲的小女孩,迷失在荒原上,面對着羣狼,無助而恐慌。

    狼羣終於撲了上來,一張張血盆大口對她稚嫩的咽喉張開。

    遠處,一個騎士急急跑來,她早就知道他會來的,她看着遠處的火光,在狼吻下絕望地大叫:“咄?哥哥——”

    向燕雲翻身坐起,才發現指尖已嵌入了掌心,留下一彎彎月牙般的血痕。

    身邊的宇文素眉還在沉睡,她確定自己沒有叫出聲——這些年來,她已經不知道驚叫的感覺。

    咄?哥哥,向燕雲輕輕唸了一遍,很有些温暖,那個三王子,怕是有七八年沒見了,怎麼還會屢屢在夢中最緊要的關頭出現?

    這些年來,突厥的勢力一天天強大,漸漸有擺脱隋朝屬國身份與之分庭抗禮的趨勢,而咄?王子的英名也隨着馬蹄播撒到草原的各個角落。

    咄?王子,他還記得那個小女孩嗎?

    一聲長嘶,打破了夜的寧靜,必定是搖光看見了什麼。向燕雲披衣出門,只見遠處升起十餘道白煙,正是風雲盟內聯絡的信號。

    她取出一筒“千里雲煙”,以內力逼去,一道煙柱凌空而上,二十丈內毫無開散。

    遠處當即有了反應,風盟探訊聯絡的功夫,實在是當世無雙。

    遠方出現了兩名青衣大氅的使者,輕飄飄地來到她面前,如同風中的一片落葉,又像是幽冥中一縷遊魂。

    他們在三丈外就齊齊跪下,呈上一封書信。

    向燕雲揮揮手,二人又一起退下,身法迅急而謹慎,似乎要在盟主面前一展身手。

    “燕雲,怎麼了?”宇文素眉跟了出來。

    “兩個下屬來送信,莫龍淵手下的人,這幾年功夫真是大有長進。”向燕雲輕描淡寫地道。

    “風雲盟大大小小的職位,被你替換的差不多了吧。”宇文素眉輕笑,聽出了向燕雲心中的驕傲。

    “不是替換,提拔後進而已。”向燕雲一邊拆信一邊道,她一行行掃着信,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怎麼?”宇文素眉黑暗中不能視物,急急地問。

    “舅舅死了……”向燕雲垂下信。

    “你舅舅?”

    “是的,我舅舅,突厥的可汗。”向燕雲振衣,束髮,拍了拍搖光道:“走吧阿眉,我們回陰山,咄?他有了大麻煩了!”

    史載:公元六零九年,啓民可汗卒。

    啓民可汗一生榮辱,兄弟間的爭鬥,臣服與掠奪,血、火和淚水……在歷史上留下了一頁微不足道卻無法略去的印跡。

    他死在咄?出獵的第二天,蹊蹺而悄無聲息。

    一隻雪白的鷹,掠過蒼穹。

    三枝狼牙箭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射去,準且狠,似乎沒有給那隻鷹留下回旋的餘地。

    又是三支箭!如果説前三支箭是流星,後三枝就是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落了前箭。

    三名小隊長詫異的回頭。

    咄?!

    他更成熟了,臉上的線條刀割般的剛毅,帶着妖一般的魅力。大而深的眼睛,挺直修直的鼻樑。

    一身的肌肉彷彿是從生命最原始的深處擠出來的,岩石般的結實,一色的黝黑。從肩膀到手指,線條流潤而下,那是力對美的誘惑。

    咄?扔下弓,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他的背挺拔,一步邁出幾乎是常人的一倍。

    那個騎手裏的騎手,獵人裏的獵人,男子中的男子。

    三名小隊長驚惶失措,不知自己哪裏做錯,惹得王子不快。

    他們的衞隊長匆匆跑來,一人給了一鞭子,罵道:“蠢東西!誰不知道三王子想着念着那隻陰山頂上的鷹,白鷹是他的聖物啊,你們居然敢射殺!”

    三名小隊長面面相覷,咄?痴戀着騎白馬的朵爾丹娜,這早已是傳説中的故事。他已經過了三十歲卻一直不娶,這在草原上的王子們中間不僅是個奇蹟,簡直就是個笑話。

    草原上的男人,本來就應該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要最漂亮的女人,那個王子每個十七八個侍姬?只有咄?例外——

    那個鷹一樣驕傲的女人,她到底想幹什麼?

    入夜了,時值盛夏,但草原的暑氣似乎不那麼強烈,似乎還有些涼意。

    咄?伏在書案上,羊皮紙上是一幅地圖,包括了樓蘭、契丹等各國的兵力與糧草以及各部的軍隊部署。

    咄?的嘴角浮現了一絲笑意,這些年來,突厥重新凝聚,成為一個強大的帝國,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練兵、學習編制、研讀漢人的書籍、征戰、收集情報……每一刻都在渴望馬踏黃河的榮耀。

    如果,他們兄弟足夠團結的話,區區一個一個還不是隨手就收拾了?

    他煞費苦心的在大興和洛陽埋下了若干眼線,洞察着隋室的一舉一動,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拼命,或許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忘記心中那個白色的影子吧,又或許……他決心用萬里江山作為聘禮送到那個視天下男兒如無物的女子面前?

    他打開了一封硃紅色的書簡,那是專門報告李靖的動向的。李靖,只有和他在一起,咄?才能感到一種對等的壓力。

    “六月,向燕雲截李淵於風陵渡,誅七十餘人,獲其次子李世民。李靖求懇,釋之。李淵怒極,令羣力殺之。”

    “哼!”咄?一聲冷笑:“那丫頭怕是找了李淵十來次麻煩了,那傢伙也真命大!不過朵爾丹娜還是太過仁慈,先剷除了他的妻兒黨羽,李淵還有什麼好倚仗的?這樣不肯開殺戒,真是麻煩……不過就憑那幾個人想要傷她恐怕還早得很!”

    他又抽出另一封書信,信上沾着一根鴻毛,那是“十萬火急”的意思。咄?抽出信,只見上面寫道:

    李靖擒向燕雲於桃花庵,七月十九日過蕭關,速救之。

    咄?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這封書信他本可以不予理睬,可是為什麼偏偏是李靖?是他最擔心的那個人?

    朵爾丹娜,他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朵爾丹娜真的落在他們手裏,他們會怎麼對付他?

    這個送信的人真是摸準了他的脾氣。

    咄?站了起來,在帳篷內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愈來愈是煩躁,終於忍無可忍地吩咐:“來人!”

    一聲召喚,帳下幾員大將匆匆忙忙衝了過來,一個個睡眼惺忪,但動作依然快的驚人。咄?多少有些欣慰,揚手將書信展示一圈,問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

    一名隊長立即行禮道:“王子殿下,今天的書信是我送來的,沒有這樣的一封!”

    咄?點點頭,一切正如他的所料。他看了屬下們一眼,隨手將信遞給了右手的一位將軍。他比起咄?約莫大了幾歲,一蓬亂扎扎的鬍子看上去甚是威風。“殿下”,那將軍抬頭道:“不可能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沒有喊向燕雲的。這一定是一個圈套!”

    “查貝”,咄?皺着眉頭:“我也知道這八成是個圈套……可是,它萬一不是呢?”

    查貝將軍身邊另一員大將也接過信掃了一遍,點頭道:“殿下,我贊成查貝的意見!這一定是故意誘你上鈎的。我們找人去陰山問一聲不就成了?”

    “今天已經是七月十八了。”咄?苦笑着從他們手中抽出信箋:“霍里,查貝,我去一趟蕭關。”

    兩個人大驚失色,一起跪下道:“殿下不可輕舉妄動!”

    咄?拍了拍霍里的肩膀,道:“霍里將軍,你替我調動兩撥人馬。”説着,隨手將兩塊兵符遞了過去,又附在他耳邊輕聲吩咐了幾句。霍里的神色這才慢慢緩解,點頭道:“屬下得令!”

    霍里是咄?手下的第一員大將,也是噶裏七部中的第一勇士,與咄?從小一起長大,並肩作戰已經有近二十年。他一頭亂蓬蓬的捲髮,看上去精明能幹,上唇兩撇小鬍子總是蓋在嘴上,讓人瞧不清他的喜怒。查貝卻是咄?的衞隊長,負責他的護衞工作,忠心耿耿,這兩個人是咄?的左右手,一向視為心腹,委以重任。

    查貝急道:“王子,我和你去!”他不待咄?説話,已經大步跑出去備馬,咄?哈哈一笑,對霍里調侃:“這傢伙還是火燒屁股的脾氣。好吧霍里,我和他去看看,這裏的一切交給你了!”

    他回頭摘下馬刀,在霍里肩上重重一敲,大聲道:“我出去辦事期間,一切事務交給霍里將軍。大家聽明白沒有?”

    “是!”一聲斬釘截鐵的回答,咄?滿意的點頭,大踏步走了出去。

    遼闊的草川上,頓時響起了馬蹄急促的跑動聲。

    半個時辰後,一名信使衝進帳篷,喘息着稟報:“可汗……歸天了……”

    霍里這才長吸了口冷氣,一拳錘在桌子上:“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蕭關距此有六百里之遙,咄?與查貝一路狂奔,到了東方發白的時刻,已經跑過了大半的路途。一路向西南,草地漸稀疏,已到了沙漠的邊緣。

    “殿下!”查貝小心翼翼地稟告:“咱們換匹馬再走吧?”

    咄?嘿嘿笑道:“查貝,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這條道咱們倆怕是走了二十個來回了吧,灌兩袋水,咱們擦着邊插過去!”

    他信手將馬鞭向西南一指,臂上的肌肉已僵硬。遠處,一道長長的黑影越來越粗,一字排開,形成了合圍之勢。馬隊帶起了鋪天蔽日的黃沙,無數鋥亮的矛尖連成一片,在那樣的氣勢下,咄?查貝兩個人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條孤舟,顯得分外渺小。

    馬隊轉眼就到跟前,連漆黑的頭巾也清晰可見。隊伍的正中眾星拱月的擁出一個人來,咄?看到他,臉上頓時露出一種“早知如此”的神情,他高聲道:“二哥,你還好吧?”

    來人正是二王子蘇察,他面如寒鐵,捏着下巴哂笑:“咄?,你做的好事!還不快跟我回去認罪!”

    咄?掃視一眼,蘇察居然帶了三四千人,一字長龍地排到天邊。他雙目一睜:“哦?認什麼罪?”

    “你還裝蒜!”似乎早已料到咄?有此一答,蘇察陰森森笑了,“你刺殺父汗,圖謀篡位!”

    雖然對蘇察早有準備,咄?還是被這條罪名扣的一愣,腦子嗡嗡作響,他遲疑道:“什麼?父親遇刺了?”他很快就回復了常態,冷笑道:“蘇察,父汗一去世你就直奔我而來,嘿嘿,真是夠快!只不過,你如意算盤打錯了一步,蘇察,你回過頭看看。”

    蘇察見他有恃無恐,自己倒是有些心虛,回頭看時,見遠處又來了一彪人馬,鋭劍般直刺自己的隊列。他腿肚子不明不白的抽了兩下筋,暗喊一聲不好,心道咄?這小子,居然埋下了伏兵。

    那隊人馬由遠及近,也不知有多少,有如萬馬奔騰的氣勢一般。

    其實咄?哪裏設下伏兵?只是令五百里外一支親兵趕來與他會合,同赴蕭關罷了。這支親兵不過一千之數,而蘇察卻帶來了三多人。

    草正茂盛,天已藍了,一輪旭日緩緩東昇。

    蘇察若論起練兵,實在差得遠了。手下人無論軍紀還是應變之力,都遠不如咄?的人。這一衝一殺,隊伍頓時亂了。正巧他為了耀武揚威,更為了不讓咄?有逃生機會,將隊伍一字長蛇擺開,哪裏禁得起這般集中力量的衝擊?兩對人馬剛一對上頭,立即動起手來,刀槍交舉,人喊馬嘶,殺得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咄?兩刀砍死兩個蘇察的衞兵,心知敵眾我寡,制不住蘇察,只怕時間一長,人馬便支持不住。

    一念及此,身子一翻鑽在馬腹下,與馬鞍平齊,直衝過去。那匹烏錐馬為他心愛坐騎,一時也顧不上它,無數刀槍一齊招呼在馬頭,馬頸之上,好端端一匹駿馬當即血肉模糊,但咄?也已到了蘇察馬前。

    他一手扯住蘇察右腿,已經從自己馬腹下轉到了他的馬腹下。那馬吃重,連連轉了幾圈。咄?手上使力,已將蘇察硬生生扯了下來,那蘇察一刀正要劈下,這一扯頓時失了準頭,一刀砍在地上。

    二人一齊翻滾了幾下,咄?的左臂一緊勒住他喉頭,低聲道:“讓他們住手!”

    蘇察又氣又惱,只得大聲道:“三軍停手!”

    軍令一出,廝殺頓時停止,當時已是一片混戰。戰士們迅速就近結成小隊或三五個,或七八個,持刃而立,靜聽命令。

    咄?的聲音壓得很低:“蘇察,我現在殺了你也沒人敢説半個不字。只是可憐了你手下的那些勇士們……下令調頭,跟我回大帳!”

    蘇察的聲音壓得更低:“你回去殺了阿達裏,你就是可汗——”

    咄?手臂一緊,勒得他幾乎沒喘過氣來,怒道:“你這種沒眼光的東西,只想着窩裏反,僅僅做草原上的王,有什麼意思?”

    蘇察反唇道:“不統一草原,怎麼統一天下?”

    咄?手臂又是一緊:“少説廢話!你到底講是不講?”

    蘇察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得高聲道:“六軍聽令,打道回大營。”

    黑壓壓的隊伍齊齊一聲答應,向可汗的大帳行進。

    數萬人的隊伍,聽不到一聲談笑或嘆息,只有腳步,沉沉的,震得草原微微顫抖。

    (二)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遠自相戕。

    ——曹操《蒿里行》

    咄?的刀頂在蘇察的背上,他能感覺到蘇察的心跳,有力而穩健,這真是個難纏的傢伙!

    大帳就在前面,“大帳”是對可汗所在的尊稱,並不是真的只有一個大帳篷,遠遠的是六個衞兵營,左右儀隊、親兵營,從最外面的牛皮大寨照直走進去,有二十里的遠近。

    一道硃紅的地氈從寨門直通向裏,地氈的盡頭是金頂的黑營,是用了六百張整牛皮扎合的,營頂點綴着黃金的鳥吻和白銀的水檐,那是出自漢人的巧匠之手。這裏與其説是營帳,不如説是宮殿。

    四個親兵營分列四方,親兵營外是龍虎熊蛇豹狼雕鷹等八個衞兵帳;衞兵帳外是六十個士兵帳,用的就不再是牛皮,而是油氈。三千名守帳士兵環大寨而立,十步一哨,圍的滴水不漏。

    大寨後是三里方圓的一片草場,草場的盡頭是可汗的寢宮,用遼水旁的白石,黑山旁的黑石,和西域的火石榴石建築而成,雖遠遠比不上漢人宮殿的精美與輝煌,莊嚴肅穆,則有過之。

    又有三千名士兵守衞着皇宮與通道,兩個時辰一換班。另有四千名騎兵巡邏護佑,也就是説,足足有一萬名精心挑選的士兵保護着可汗及閼氏的安全。

    這一萬個人中,每十個人就有七個聽命於咄?,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聽命於大王子阿達裏,一個聽命於二王子蘇察,另一個才是可汗本人的人。

    就在咄?和蘇察走向大帳的同時,各個部落的戰士都在以全力從四面八方向大帳靠攏。草原上的人最心疼的便是馬,但這些天來,主要的通道上竟倒滿了無數累死的馬屍。

    當然,還有人的屍體。

    這些屍體在兀鷹、餓狼和螞蟻的環伺下,轉眼就要變成一付付枯骨,久久地散落在荒漠和草甸上,記錄着那場爭奪的慘烈。陪伴那些枯骨的,是上鏽的刀槍與鐙轡,那是亡靈們不肯卸下的重負。

    咄?的刀如附骨之蛆,牢牢地頂在蘇察的背上,刀尖早已刺破了皮膚,那小小的傷口也早已化膿,而兩個人都沒有絲毫變動。

    兄弟倆的腳踏在了硃紅色的大氈上。

    蘇察忽然開始掙扎,他奮力向前一撲,隨即翻滾。但咄?更快,他單膝跪壓在蘇察的腰眼上,左手擰起蘇察的右臂,尖刀已抵住他後頸的動脈。

    咄?低吼:“二哥,不要和我玩花樣,不然,我一刀殺了你!”

    一個聲音冷冷傳來:“你敢!”

    咄?回頭,一個滿頭銀髮的貴婦站在身後,一身黑色絲綢,襯着泥金的飄帶,顯得無比華貴雍容。

    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她,老婦人的臉因為氣憤而微微顫抖,頭上的金簪與珠寶叮呤地響了起來。

    她正是啓民可汗的正室,突厥的王后,大隋的安義公主,也是蘇察與咄?兩個人的母親。

    “咄?你給我放開他!”王后的聲音滿是憤怒。

    咄?心裏極是矛盾,擒虎容易縱虎難,一旦放開蘇察,少不了又有一番廝殺。

    “咄?,他是你親哥哥——”見兒子居然不聽話,王后一把摔開使侍女的手,撲了過來。

    咄?一咬牙,鬆開蘇察,單膝脆下扶住母親,道:“阿媽,你消消氣,我放過他就是。”

    王后繼續道:“什麼叫放過他?你父親屍骨末寒,你們就手足相殘起來,是想讓阿達裏偷着笑麼?”

    咄?低着頭,不發一言,一頭黑髮微有些捲曲,披在肩上。

    王后嘆了口氣,憑心而論,她一直更喜歡小兒子。只是這些年來,咄?實在疏於請安問候,一顆母親的心,反而漸漸向大兒子靠攏。更何況蘇察已給了她兩個孫子兩個孫女兒承歡膝下,女人的心,總是偏着孫子輩的。

    王后看了看兩個兒子,頹然道:“去吧,看看你們父親!”

    咄?與蘇察對視一眼,目光中深沉的仇恨一如千年不化的冰湖。

    啓民可汗染干的遺體停在大帳正中。兒孫妻妾圍了一團。

    看着兩個兄長都已是拖家帶口,咄?的心忽然有些悲涼——大哥的長子什缽必已經有了自己的封地,而他,卻還是孤身一人在草原上游蕩。

    一念及此,他忽然有點緊張——朵爾丹娜會來嗎?不管怎麼説,可汗也是她親舅舅呢!

    他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土和血污,像這樣又髒又臭,朵爾丹娜怕是不願意接近他吧?

    他這裏想入非非,蘇察已早早撲倒在地,大放悲聲,頓時,大帳裏哭聲又響成一片。

    這一哭,咄?悲從中來,父王帶着他騎馬射獵的場景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他還記得十四歲那年在摔角比賽中便贏了大哥,父親高興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咄?,長成為一個男人吧!突厥人的恥辱是靠你來洗刷了!

    而那個威猛高大,身經百戰的父親,現在就躺在那裏。乾瘦而灰敗,面上已有了屍斑。

    “咄?!”阿達裏猛地站了起來:“你應該知道,父親是被人殺死的!”

    咄?心中一驚,不動聲色地問:“什麼?”

    阿達裏低下頭,緊緊握着拳:“是的,就在前天夜裏。父親的酒裏給下了毒,心臟上又補了一刀。當時我和蘇察正在外面親手烤,……一條羊腿……發現這一切,蘇察就去找你了!”

    這句話的另外一層意思就是:那天我和蘇察都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咄?就看你的了?

    咄?冷冷一笑:“那天我離這兒很遠!”

    阿達裏逼近一步:“在哪裏?”

    咄?笑得更冷:“不干你的事!”

    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現在要知道的,僅僅是這究竟是蘇察陰謀還是阿達裏的詭計,或者是兩個人合夥對付他!

    阿達裏道:“你敢在父親靈柩面前放肆?”

    咄?挺起胸膛向前迎上一步:“我不是兇手,有什麼可怕的?大哥,父親的眼睛倒是在看着你們!”

    兩個人已靠得足夠近,只有動手才能解決問題!

    “都給我住手!”

    人羣中站起來的是另一個女人,她是阿達裏的母親,忽德班珠。老可汗在世時時候她一直屈居於義成公主之下,甚至讓出了王后的寶座,但現在一切已不同。義成公主只剩下了一個公主的頭銜,而她則有孃家的五千雄獅作為後盾。兩個女人,為兒子展開了爭奪。

    “阿達裏,你自為可汗的繼續人,哪有一點尊嚴和氣度,簡直是個無賴!”

    忽德班珠訓斥了自己的兒子又轉向咄?:“咄?,王位可以用武力奪來,人心卻不能用武力征服。長老們和子民們都在等着你的解釋。”

    咄?抬頭看了看她,果真是個厲害的女人!一句話就講到了癥結上。

    他撫胸行禮:“母親,我沒有奪取大哥汗位的企圖。至於那天晚上……我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咄?復又跪倒在父親的屍身前,一刀劃開手腕,起誓道:“父親,我憑着男人的血和祖先的神靈起誓,無論是誰犯下這樁大罪惡,我都會把他抓住,碎屍萬段!”

    他的目光陰冷地從兩位兄長面上掃過,挺身而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咄?一口氣走出大帳,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是下決心動手的時候了,他已經失去了一次良機,若再失去一次,那股原先相對弱小的力量就要反噬了。

    霍里和查貝兩名將軍早已拱手立在帳外,一見到咄?,二人就齊齊行禮。

    咄?揮手道:“很好,霍里將軍,你來的很是時候,你調動了多少人馬過來?”

    霍里恭敬而興奮地回答:“殿下,三十萬!殿下真是神機妙算!還有七十萬軍隊,七天後趕到!”

    那晚咄?給他的兵符,是讓他直接領兵趕往大帳。

    咄?傲然道:“他們的人也不過三四十萬吧!不必再等援軍了,動手的話,夠了!傳令下去,各營隨時準備出戰,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亂動半步!”

    霍里急道:“殿下,何不快快動手?”

    咄?的眼睛遙視着極遠的天外,道:“這一動起手來,我出兵中原的計劃至少要推遲十年!霍里,我們突厥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才聚集起這麼多力量,不到萬一,我真不想火拼啊!再等一等,我看有沒有更利落的法子。”

    霍里憤憤道:“人不射鷹鷹啄人!王子,這太危險了!”

    咄?咬牙道:“我賭這一把!你放心,他們傷不了我……”

    他忽然展顏一笑:“霍里,你是不是覺得我太不像個男人了?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有個漢人從突厥人手裏救下我,對突厥極盡羞辱……那時我就發誓,我會讓漢人嚐到‘胡虜’的滋味,我的刀,不想對着自己兄弟!”

    咄?似乎自覺多話,很燦爛地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便急急轉身。他險些和一個人撞個滿懷——一個小丫環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記得這是母親陪嫁過來那個“菊娘”的女兒,叫作阿鬟的,是這裏除了她母親外唯一的漢人,很得母親寵愛。

    阿鬟屈膝行禮道:“娘娘請殿下到後面用膳。”

    咄?皺眉道:“什麼娘娘,娘娘的,改不了口了麼?眼下是什麼時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沒見王子了,今兒準備了一天!”

    咄?聽得心下不由一酸,隨即道:“二哥去麼?”

    阿鬟忙嘻道:“這些年來,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兒是專請三王子!”

    咄?還在猶豫,一羣婦人已簇擁着母親向這邊走來。母親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顯然聽見了他的話。只見安義公主已怒氣衝衝地盯着他道:“你,連娘都信不過!”

    咄?長嘆了口氣,忙上前扶住母親,軟語安慰道:“孩兒不敢,孩兒隨孃親前去便是。”安義公主這才長出了口氣,任由咄?扶着,向後宮走去。一隊咄?的親兵隨後跟着。

    行至宮前,安義公主摔手道:“怎麼?你還要帶兵來吃飯?”

    咄?一揮手,隨行衞兵靜靜停在門外。他衝着霍里使了個眼色,霍里當下雙手一推,士兵們兵分兩隊,團團守衞在後宮周圍。

    霍里從靴筒裏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手裏,暗中叮囑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看了看冷顏站在一旁的母親,猛一咬牙,沒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進去。

    酒席果然很是豐盛,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

    咄?扶着母親坐下,王后忽然長嘆了口氣,道:“咄?,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咄?低頭不語,王后接道:“是為孃的生日,也是我進宮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給你做了你喜歡的烤魚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臉開始抽動,渾濁的淚珠順着衣褂滑落下去,繼續嘆道:“我來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個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們兄弟兩個……咄?,你知道娘過的是什麼日子麼?”

    咄?見母親落淚,忙翻身跪下,摸着母親的膝蓋道:“娘,娘,孩兒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懷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蘇察——”

    王后勃然大怒,一把掃落了案上的食物,單手指着咄?道:“你還敢説!還敢説!今兒若不是我,你就殺了你親哥哥了是不是?咄?,你好無情啊,你……連我一起殺了吧!”她緩緩站起,抓起一塊糕點,悲涼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這便是我兒子來赴我的壽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給你看!”

    説罷,便將糕點向口中遞去。

    咄?膝行幾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不停抓起地上糕點,滿滿塞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邊吃,一邊抬頭看着母親,顫聲而含淚道:“娘……”

    王后一把抱住兒子,大哭起來。

    咄?全力嚥下口中糕點,輕撫母親的後背,道:“娘,是孩兒的錯!你看,孩兒這不是吃了麼?好吃!好吃!好吃!”

    王后慈祥地微笑道:“以後莫再手足相殘了,聽孃的!”

    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只要二哥放過我——”

    王后輕嘆道:“胡説!他是你哥哥怎麼會害你?倒是那個阿達裏,你們該齊心對付他才是。”

    咄?又不言語,以他的實力,即便一舉掃滅兩個兄長的勢力也非難事,又哪裏需要與什麼人“齊心”?王后見他不説話,以為他聽進去,才高興道:“你剛才胡吃一氣,怕是什麼也嘗不出來,娘這兒有上等的茶葉,給你泡一壺,換些飯菜,慢慢吃。”

    咄?就勢往母親懷裏蹭了蹭,頑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個“吃”字還沒有説完,咄?只覺得四肢一陣劇痛,渾身的力氣剎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隨即胸口、丹田、五臟六腑一起絞痛起來,如萬蟻噬身,忍無可忍,不禁哼了出來。那股奇痛隨八脈運行一周天,重新又散佈全身,一陣高過一陣,咄?一頭、一臉、一身現時滿是冷汗,額頭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王后被嚇呆了,不停搖晃兒子,喚道:“咄?,這……好端端的怎麼了?”

    她一搖之下,咄?周身骨節似被折斷一般巨痛,卻又抬不起手來推開她。咄?實在痛得開不了口,便張着嘴稍微吸了口氣,這口氣吸進去,胸口又一陣劇痛,卻總算聚起些力氣,他勉強笑道:“總算,總算,總算沒讓娘吃了那塊糕……蘇察,你出來!”

    他滿臉汗水,肌肉全在痙攣,這一笑,當真比哭還難看。

    王后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兒子哭道:“不會是蘇察,不會……”

    只聽一聲輕笑:“不是蘇察,又是誰呢?”

    毛氈撩處,走出來的正是蘇察。他幾步走上前,一腳踢在咄?身上,踢得他滾出老遠。王后尖叫一聲,正待撲出,卻被蘇察一把扯住。那一腳放在平時也沒什麼,這會兒卻痛得咄?半天喘不過氣來,半響才儘量控制聲音道:“蘇察,我們之間的事,不要把阿媽扯進來。”

    這時門外的衞兵們已覺察出不對,一擁而入。領頭的正是霍里和查貝,蘇察一刀架在咄?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冷哼道:“誰敢放下兵器?你們都退下!

    蘇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條胳膊!”

    霍里和查貝對望一眼,打了個手勢,士兵們魚貫而出,偌大一塊前廳,只剩下他們兩人。

    蘇察道:“你們敢違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們只服從軍令!”

    二人神情肅穆,與平日執行命令毫無二樣。

    咄?急道:“你們兩個給我出去!”

    二人一起道:“殿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蘇察冷冷一笑,手中的刀刃一轉,咄?的脖子上已多了道血痕。還是那四個字:“放下兵器!”

    霍里與查貝手一鬆,兩柄刀落在地上。蘇察的衞兵們不待吩咐,一湧而上將他們綁了起來。

    咄?緊咬着牙,面上毫無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一開口,只怕便有淚珠落下。

    阿達裏的面色陰沉的如暴雨前的烏雲。他一遍遍來回踱着步,越來越是焦躁。

    終於,他氣急:“你在王后的寢宮抓住了咄?……全草原都知道這種不光彩的事情,你怎麼交待?”

    蘇察一字字道:“讓他招供!”

    阿達裏猛一頓足:“你憑什麼?他是出了名的鐵漢子!”

    蘇察也猛然起身:“沒他的口供,什麼人證物證也沒用!”

    阿達裏嗤笑一聲:“有本事你去吧!”

    蘇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説罷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阿達裏愕然的目光。

    一間陰冷的石室,四壁掛着各種刑具,中間燒着一盆炭火。

    三個裸着上身的男人,分別被鎖在石室的一端。其中一男人,早已不象個“人”,手指和腳趾已被一隻只搗爛,身上也滿是鞭傷和烙傷,一隻眼珠已經被生生剜了出來。

    門開了,一個小女孩驚恐萬狀地跑了進來,這裏的一切讓她恐怖,她尖聲尖氣地叫:“阿爹……”那個男人猛一激靈,抬起頭來,激動地招呼:“那蘭——”

    他奮力扭動,身上的鐐銬哐啷作響。

    小女孩嚇了一跳,那個渾身是膿血的傢伙,怎麼會發出父親的聲音?她不過七八歲,穿着件紅色的統裙,烏黑柔軟的頭髮紮成兩個小辨兒,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蘭——”那男人繼續招呼着。

    叫“那蘭”的女孩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人,是的,沒錯,正是她的父親,威風凜凜的衞隊長查貝。

    她顧不得膿血和惡臭,抱着父親大哭起來:“阿爹,救我!”

    查貝唯一的眼睛仔細檢查着女兒:“他們打你了?他們欺負你了?”

    那蘭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幾個烏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訴:“阿爹,他們説你再不鬆口,他們就讓我開開竅。”

    那蘭的話象雷擊一樣,震的查貝半響説不出話來。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兒,他的獨生女兒,那蘭還有兩個個月才八歲!

    囚室又一次打開了,蘇察懶洋洋的走下來,勝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過來。”

    那蘭驚恐萬狀地摟着父親的脖子:“就是他!他殺了阿媽!是他説要給我開竅的——阿爹,什麼是開竅?”

    查貝的殘缺的濃血的手從女兒的頭上緩緩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貝苦笑:“那蘭,你永遠不用知道——”

    咄?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貝你瘋了,住手,住手!蘇察,畜生!我答應你!”

    查貝的淚大滴大滴砸了下來,落在女兒的小臉上,她的臉有些青脹,但表情甚至還沒有什麼驚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斷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軟的小小的喉骨。查貝抬起頭:“三王子——查貝盡忠了!”

    他緊緊抱着女兒的身軀,一頭碰在石壁上,鮮血和腦槳混合着流下,紅紅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蘭緊緊依偎在父親懷裏,象是熟睡一般。

    那兩個走過來抓人的衞兵也被這一幕駭得半天説不出話來,呆呆地站在丈許外的地方發愣。

    連蘇察也説不出話來,那晚,查貝是唯一留在咄?身邊的人,為了讓他吐口招供,他們用了多少酷刑,已經超過了人類承受的程度。

    還有,那個女人,死命護着女兒,發瘋般掙扎,兩個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殺了她……咄?,你身邊究竟有多少死士?

    蘇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了,咄?的目光中滿是悲痛,憤怒和蔑視,令蘇察無法忍受的蔑視。

    他揮手:“帶他出來!”他沒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後一招。

    這是個小小的帳篷,押送咄?的衞兵在門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細鎖鏈緊緊縛他雙腳,用力將他擲了進去。

    帳篷裏是兩個人,站着的是蘇察,坐着的卻是安義公主——他們的母親。

    咄?努力揚起頭,等着蘇察的又一次逼供。

    蘇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塊糕是我從一個漢人那兒弄來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過兩個人試用,不到兩個時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尋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親一塊?”

    他手心是個羊脂玉雕的小藥瓶,裏面閃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義公主卻叫道:“蘇察你説什麼——”

    那位養尊處優的老婦人似乎一夜之間便老了十歲,渾身打着哆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察不耐煩了,一手捏開母親的嘴巴,一手打開藥瓶。安義公主用力掙扎,卻是蚍蜉撼樹,徒勞而已。

    蘇察冷冷道:“我數到三,反正她也見過我怎麼抓你,以後也沒我什麼好日子!”

    這句話似乎給他壯了壯膽,數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只是臉上也不自覺地開始冒汗。

    “二——”藥瓶已遞到嘴邊。

    咄?長出一口氣,道:“夠了!讓阿媽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殺的。我認輸!”

    蘇察森森一笑,擊了兩下手掌,外邊的士兵一湧而入。

    蘇察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帶他到長老們面前去!帶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認罪了——”

    士兵們臉上頓時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狂喜,兩個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蘇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帳中休息,從今天起,孩兒親手侍奉母親……”

    咄?回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從牙縫中擠出五個字來:“有勞……二哥了!”

    (三)

    憂思成疾病,無乃兒女仁。

    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贈白馬王彪》曹植

    “準備好了麼?”蘇察的手指還停留在地圖上,頭也不回地問。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斷。咄苾一死,我們就會立即除了他。”

    蘇察滿意這樣的答案,輕輕叩着手指道:“説不定不要我們動手,咄苾手下的人就替他報了仇了……王后呢?還是不肯吃東西?”

    “是!”答話的一名將領躬身道:“她身體很差,要不要找個大夫?”

    蘇察的手用力一揮,斬釘截鐵地道:“不許她和任何人見面!只要她能活到咄苾正法那天就夠了!”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很遙遠:“活不到那一天也沒關係……咄苾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消息了。”

    這是一間豪華的帳篷,地上鋪着熊皮,一張虎皮交椅擺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銅燈中閃着幽冷的光。其時雖是盛夏,但由於靠近陰山的緣故,並不覺得炎熱。尤其是入夜,還有幾分濃濃的涼意。

    連大帳中鋪地的皮氈早已撤去,但這裏卻還堅持留着,似乎這裏的主人過分迷戀那份奢華,忘記了時令。

    帳中,幾個將領低着頭,聆聽主子的教誨,並等候下一步命令。

    忽地,一個年輕將領道:“王子,我們還是速速處決了咄苾吧!”

    蘇察不耐煩地道:“我不是説過了麼?多吊他一天,擁戴他的人便要少一批!”

    那將領鼓足勇氣道:“我聽説……朵爾丹娜已經回來了!”

    每個人都是一震,“朵爾丹娜”,那是一個比咄苾還要傳奇的人物,有着傳説中魔鬼的力量。

    蘇察緩緩踱了幾步,儘量壓制着自己的不安,不在屬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懼。終於轉過身來,大聲道:“明天太陽昇起的時候,我會殺了他!”

    咄苾一直吊在大帳前的旗杆上,身子下面是血寫的詔書,寫着他的罪惡。兩天了,無數人從他身上經過,目光中有憤怒,有不恥,有信任,有憐憫……他沒有逃避,靜靜地迎接着每一束投向他的目光;他沒有申訴,每一次長老的問話他都會靜靜地回答一個“是”字;他沒有哀求,只靜靜地等候,等候最終的命運。

    他的手臂已麻木,嘴唇乾燥地一層層褪皮,卻依然是安靜的,不失尊嚴的,依然是個王子。

    他並不後悔,咄苾並不是個孝順的人,但也不能看着母親死在自己面前,

    他緩緩看着天外,夜很深。

    忽地,一陣吆喝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站住!”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看守他的人密密圍了七八圈,最近的便是一圈弓箭手,如有劫囚,格殺勿倫!

    這是鐵一般的命令。

    咄苾的心中開始翻湧,好快的速度,大王帳下的精兵在這個人面前似乎是不堪一擊,他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遠處,一團白影衝了過來。她一路挑開擋路的刀槍劍戟,速度幾乎沒受到什麼影響。一匹高大的白馬幾乎是神靈附體,幾個騰躍便從人羣中擠了過來。那些當值的守衞士兵們聽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紛紛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夕陽,一片璀璨冷厲。

    看守的將領從沒見過這種功夫,大喊道:“放箭!”

    成百上千枝利箭一齊離弦,靶心正是咄苾。

    咄苾卻絲毫不在意,臉上滿是驚喜與欣慰,柔聲而激動地喊道:“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雙足一頓,寒闃槍舞起一團冷電,人已衝至杆頂,滴溜溜轉了一圈,那無數枝利箭再不能前行半寸,紛紛絞成寸斷,跌落了下來。她左手扣住杆頂,定在咄苾身邊。咄苾壓低聲音道:“我母親在蘇察手裏!”朵爾丹娜點頭:“我明白。”寒闃槍點處,已將咄苾身上的鎖鏈砸開,帶着他一起躍回地面。

    咄苾盯着她的臉“朵爾丹娜,你真的長成大姑娘了”。

    是的,那是一張成熟,絕決而美麗清秀的面龐,終於褪去了最後一起稚氣,顯得英氣勃勃。

    朵爾丹娜將他手腳束縛除去,輕輕揉着替他活血,微笑道:“咄苾哥哥,好久沒見了。”

    他們就那樣久別重逢地敍話,似乎並沒有將身邊的千餘名兵將放在眼裏。

    那為首的將領壯膽道:“朵爾丹娜,你知道他犯了什麼罪?你這般救他,是與上千萬突厥人為敵!”

    朵爾丹娜輕輕放下咄苾的手,站起,目光如冷月般清寒,隨口道;“那又如何?”

    這句話當真張狂至極,説得看守張口結舌,想動手卻又不敢,不動手卻又不甘。

    她回頭凝視咄苾;“你的傷?”

    咄苾道;“不礙事,中毒雖烈,但毒性已散了大半,看來那只是折磨人的法門。”

    朵爾丹娜從懷中取出幾枚丸藥,納入他口中,輕聲而堅定地道:“你先休息,我去找蘇察。你放心……風雲盟的人,怕也快到了。”

    咄苾一把忙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劃下“霍里”二字,口中卻道:“你一切小心,談不攏千萬別動手!”

    朵爾丹娜點頭,環視一圈道:“我無意與你們為敵,只不過你們的責任是看守他,不是折磨他。懂我的意思麼?”

    她回手一槍橫掃在旗杆上,那旗杆甕口粗細,卻應手而倒,轟然落在地上。

    朵爾丹娜不再多話,只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再不理會身後驚駭的目光。士兵們一個個壓低了聲音感嘆着:她就是朵爾丹娜……

    一名士兵上前道:“將軍,報告二王子麼?”

    那將領頹然道;“稟告大王子吧,至於二殿下……你快得過她麼?”

    他的目光轉向咄苾,似乎有話要説,又不敢説。

    咄苾一笑,滿臉的不經意,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又將雙手向身後一背,示意道“多摩,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多摩上前鄭重地躬身,行禮道:“多謝殿下!“説罷,他親手將咄苾鎖了起來,只是動作中多了幾分恭敬與敬佩,

    朵爾丹娜雲一般飄上了蘇察軍帳的頂逢。

    一個宮女老婦斜倚在榻上,沒有人。

    朵爾丹娜又滑了下去,閃入帳內,她端視那老婦:“你是安義公主?”

    那老婦吃了一驚,道:“不錯……。你是誰?”

    朵爾丹娜拉了她手,道“你跟我走。”

    那老婦急急穿上鞋子,跟上幾步,道:“你是誰啊?”

    這下朵爾丹娜心下生疑,心道這裏王后怎麼沒平分威嚴氣度,於是試探問道:“你來突厥那一年大隋年號是什麼?”

    那老婦一驚,吃吃道:“我忘了。”

    朵爾丹娜冷笑一聲:“安義公主來這裏四十年,還堅持要別人喊她一聲‘娘娘’。怎麼會忘了大隋的年號?説,王后到底在哪裏?”

    那老婦急道;“我就是啊!”

    朵爾丹娜實在不願意向一個老女人逼供,左右一看,舉手拿起個茶碗,隨手一拍,那茶碗十之七八竟硬生生嵌入那張硬木桌中。

    朵爾丹娜斜着提起手掌,冷笑道;“下一掌,我可就——”

    她心下着急,那老婦若咬死不説,她總不能當真給她一掌。

    誰料那老婦甚是怕死,早嚇得面如土色,用手指了指牀下。

    朵爾丹娜推開那張矮榻,掀起皮氈,原來下面鋪着一層青磚。輕輕釦擊,果真有塊青磚傳出了空洞之音,朵爾丹娜恍然大悟,難怪蘇察盛夏之際還在層中鋪滿了熊皮,原來是地下有鬼。她手上用力,將青磚推開了一絲縫來,隨即向旁一閃,防備有什麼弓弩暗器射出來。

    只聽下面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母后,你存心要活活餓死,是不是?哼,只是你即便餓死,也救不了那傢伙。”聽到蘇察的聲音,朵爾丹娜不再猶豫,閃身跳下,她唯恐蘇察再行以人質要挾,硬生生插入他與牀上那女人之間。她手上蓄力,牀上若再有詐,她這一掌便要揮出。

    一張繡榻上斜卧一人,滿頭銀髮一片蓬亂,眼神已有些煥散,她看了看朵爾丹娜,從嘶啞的喉嚨中擠出一句話;“什麼人……燕雲?”聲音雖極虛弱,卻還帶着高貴與威嚴。向燕雲這才放心,她小時候見過這位舅母幾次,偌大的草原,只有她一人喊她“燕雲”。

    “是我,舅媽。我帶你出去。”朵爾丹娜一手抱起老婦,回頭,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蘇察臉上。她這一掌手下已留了分寸,不然蘇察的顱骨便是粉碎。饒是如此,他碩大的身子還是直飛了出去,跌了老遠。

    朵爾丹娜知道已驚動諸人,再不猶豫,縱身躍出地道,一面向外走,一面長長一個唿哨,喚來了搖光,翻身跨上白馬。她剛要離去,一個遲疑又返回賬蓬,抱起了那個假“安義公主”。蘇察正從地道中爬出來,一見朵爾丹娜,便大喊“來人”。

    “找死!”朵爾丹娜又是一掌揮出,蘇察功夫原也不弱,卻連看也不看清她是怎麼出的手,那一掌是從何處揮來的,第二次直飛出去,撞在案几上杯盤碗盞,落了一地,“平平砰砰”之聲不絕於耳。

    朵爾丹娜心知她若一走,蘇察必殺那老婦泄憤,索性救人救到底,連她一齊帶走,但無論如何不得不防,還是一指封了她的穴道,以防萬一。那白馬駝了三人,但好在兩個老婦人都不甚重,朵爾丹娜更是象一片落葉般沾在馬鞍上,行動去來仍甚是迅速,轉眼間已奔出蘇察的地盤。

    好容易停下來,朵爾丹娜將兩個女人抱下馬來,解開了那人的穴道,安靜而犀利地盯着那個假“安義公主”:“你是誰?竟敢冒充王后?”王后也在看着她,眼中一點一點放出光來,好像突然想了什麼,指着她,道:“你是……桑切兒,我見過你,你是霍里的媽媽。”

    那個“桑切兒”急急跪下,惶恐而畏懼地喊;“王后恕罪,他們説不這樣的話就殺我兒子……。我該死!請王后降罪給我吧!”

    她在急劇的抖動,驚恐萬狀地看着那個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似乎她還是至高無上的皇后。王后喘息着,絮絮地道:“你大膽!你這該死的賤奴,你——”

    朵爾丹娜卻受不了這女人至死不移的盛氣凌人,打斷道:“不錯,我正要找霍里,他在哪兒?”

    桑切兒見這天神一般的女子,竟要搭救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喜從天降,忙道:“就在大帳的石牢裏,可憐的孩子,他們打他,折磨他……”想到自己兒子慘況,她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朵爾丹娜不免有些為難,她若去搭救霍里,這兩個老太婆如何安置?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再有什麼舉動,只怕會為難得多。想到咄苾臨行前在手心劃的兩個字,她霍然而起道:“王后,夫人,我去救霍里,搖光留給你們。你們就騎着白馬,如果見到有人就伏在馬背上,向陰山的方向跑——”

    那王后剛條理過來一會,神氣也煙消雲散了,一把扯住朵爾丹娜的袖子,“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麼?你,送我回宮!”

    朵爾丹娜從小就不喜歡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咄苾的母親,冷冷地推開她的手道:“天亮以前,我一定回來。”説罷,她施展輕功踏草而去,速度之快,疾如棄雷,絲毫不遜於那天下無雙的龍馬“搖光”。朵爾丹娜心知蘇察既打過照面,必有所察覺,索性倚仗一身震古爍金的功夫,硬闖一把。

    大帳的石牢她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許多年了,還絲毫沒有變化。朵爾丹娜一露面就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便解決了門口一小隊看守。

    “當”的一聲,寒闃槍挑斷了石門上的巨鎖。朵爾丹娜將外面的屍體扔進石牢,一走進門就看見了斜縛在石屋一角的大將軍霍里,身上穿的依然是被擒當日的戰袍,看上去似乎受了不少折磨。朵爾丹娜不敢怠慢,寒闃槍輕點,一塊青磚粉碎,她隨手抄起碎磚扔了出去,每融丈許遠投在地面上。她確定沒有什麼埋伏之後,已輕煙般掠了出去。

    “霍里,霍里將軍?我是朵爾丹娜啊,我救你出去。”朵爾丹娜喚了一聲,霍里慢慢張開眼睛來,看見她,居然有些害怕。朵爾丹娜一向不喜歡多話,解開他身上的鎖鏈,挾着他就向外衝。哪知霍里的身軀剛一離開石柱。一排弩箭齊齊射了出來。

    原來這機關一旦減輕壓力即刻啓動,四面八方,無數利弩當即射了過來。護着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着實有些費力,朵爾丹娜將一股剛烈之氣由臂及槍,一層層地震盪出去,寒闃槍舞成一個大雪球,激射的利弩紛紛震碎。“走”,她一手提起霍里,已向高高的石門掠去,一口氣躍過丈許,足尖略一點地,頓覺得青磚竟下陷了一截,無數倒插的利刃已反彈上來。不敢再輕易着地,朵爾丹娜右手提槍急點,借反彈之力,彈躍向前,身後的地面已盡數下陷,露出了藍森森的刀鋒。

    正當此時,朵爾丹娜只覺得的手中的霍里一動,她直覺地閃避了一下,一道冰冷的刀刃貼着她的背滑了過去。劇痛之下,一口氣再也提不起來,朵爾丹娜左手已經無力抱住霍里,霍里碩大的身軀當即滾落在刀鋒陣中。她情急之下,又一槍全力點在青磚之上,身體圍着槍桿一圈圈轉了起來,手上少了一個人頓時大感輕鬆,轉到第三圈她內息已調勻,拔槍,提氣,一口氣躍過了四五丈距離,停在了石門邊的台階上。

    血肉在幽藍的刀鋒下碎裂。霍里的胸膛,四肢,都被刀尖穿過,他扭動着,望着朵爾丹娜,大聲道:“饒恕我——我比不上查貝,他們抓了我阿媽,我只有這麼做!”

    朵爾丹娜只覺得背上傷口火灼般痛,好在刀鋒上沒淬毒,一時倒也無礙,她實在不知道應當怎麼對霍里開口,但並不怪罪他,儘量柔聲道:“是你母親讓我來救你的,霍里,你莫亂動,我拉你出來——”

    “我……我……阿媽讓你來救我?”霍里如遇電擊,張着眼睛喃喃道:“朵爾丹娜,我傷了你,我再也沒臉去見三王子,這個給你,好在他們沒有搜出來。他奮力掙開右手,從戰袍的皮帶中抽出一塊小小銅牌,揚手扔了過來,朵爾丹娜接過,見上面龍虎符文,正是調動噶裏七部的令牌。霍里咧嘴一笑,悽然道:“我一生忠心耿耿,沒想到死卻做了一回叛徒。”他又一掙從刀叢中站起,渾身肌肉已被完全撕裂,條條縷縷地掛在身上,他站在刀叢中,撲通又跪倒,沉聲道:“殿下,霍里向您賠罪了!”

    朵爾丹娜驚呼一聲“將軍——”,霍里端端正正的一個頭叩了下去,咽喉與心口各抵着一柄利刃,那刀鋒何等鋒利,再加上霍里又用了全力,頓時從脖頸和後背穿了出來,當即斃命。

    門外已經有人發現了石門被打開,衝殺之聲響起,再不走便又要陷入重圍之勢,朵爾丹娜不忍再看慘死的霍里,衝着他用力一抱拳,提槍衝了出去。趕來的衞兵們只來得及看見白影一閃,旋即消失。

    她心中忍不住一陣陣酸楚,適才她若是肯多説一句話,或者霍里便可以出來見他母親。她心中又是內疚,又是憤怒,這一夜馬不停蹄的衝殺幾乎身心已經施展到了極限。但卻不敢稍作停頓,生怕王后與霍里的母親有個什麼閃失,便難免要遺恨終失。

    天色已微明,饒是她內力充沛,這時也不禁一陣頭暈眼花,腳下發軟。更何況她背上還有傷,還一路趕將過來,傷口又是裂開,她橫下心來,索性便不理會。左足輕輕一頓,朵爾丹娜已掠上一叢矮樹,身形如一縷青煙——這裏正是她們分手的地方,又哪裏有兩個老婦的影子?她輕輕唿哨一聲,聲音雖不大,卻順着內力遠遠遞了出去。在二十丈開外,有團白影晃了晃,隨後便是一個年老的叫聲,“不好了,有人來了——”“等等我啊——”

    朵爾丹娜眉頭一皺,輕輕自樹上跳下,那白馬恰好衝到了面前。馬背上坐着滿驚惶的王后。頃刻,桑切爾也追着跑了出來。原來朵爾丹娜一走,二人便起爭執,王后是千金之體,哪裏肯與桑切兒並騎,難為她在草原上一住四十年,偏生反不會騎馬。兩人便一起守在“搖光”的身邊。一聽到動靜,桑切兒便急急託了王后上馬,誰料到她只好顧自家,不顧旁人,竟甩下桑切兒,一個人打馬狂奔,一見到朵爾丹娜,面上不由得十分不自在。

    那桑切兒見到朵爾丹娜,卻是大喜過望;待到她看朵爾丹娜孤身前來,卻又是一驚,上前扯着她袖子急急道:“霍里呢?”朵爾丹娜一時不知如何做答。王后也驚叫道:“你——你受傷了,哎呀沒想到朵爾丹娜也會受傷的,你,你不是草原的鷹麼?”

    朵爾丹娜忽然厭惡透了這個女人,偏偏她又是咄苾的母親。皺眉道:“那不過是大家的抬愛,浪得虛名罷了。”桑切兒心裏一陣發緊,“霍里他怎麼樣?連你都受傷了。”朵爾丹娜不忍説出真相,安慰道:“他沒事,他去調兵了。”

    桑切兒默默鬆開手,長出了口氣,“他沒事……他竟然不來看看我。”朵爾丹娜垂下眼瞼,卻是不敢看她。桑切兒依然穿着華貴的服飾,只是看上去又髒又皺。象個拾了一身富貴人家捨棄不要的衣裳的叫花子。她臉上失望已極,一雙手也不知放在哪兒才好,自言自語着:“這兒全是追兵,他怎麼逃得出去?……霍里,霍里!”

    那“全是追兵”,四個字驚醒了王后,她心中一驚,忙拉桑切兒安慰道:”霍里他能幹着呢,不會有事的!我們還是快走吧——”“桑切兒抬頭:“走?走到哪裏去?”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一起將目光轉向朵爾丹娜。朵爾丹娜決心已定,從懷中取出一枝藍色令箭,運足內力斜擲了上去,那枝小箭在半空處無聲無息地地炸開,幻成一朵淡藍色的雲彩,似乎與拂曉天空顏色相似,但又一眼便能看出迥異。

    朵爾丹娜解釋道:“我若送你們回陰山恐怕來不及了,若一起去救咄苾,只沒法兒分身護着你們,剛才我射了一枝風雲盟的“青雲令”,十萬火急召集離這兒最近的兄弟過來,王后,夫人,上馬吧,這枝令箭一發,我看蘇察也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桑切兒遲疑道:“你的傷……”朵爾丹娜拍拍手,輕輕笑道:“不妨事,我這種粗生粗長的人,一刀兩刀死不了的!”她扶着兩位老婦上馬,自己也一躍而上,抖摟精神,喝道:“走!”搖光馬一騎絕塵遠去,竟是向着可汗大賬的方向。

    (四)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自茲揮手去,蕭蕭班馬鳴。

    ——李白《送友人》

    草原的夜,遼闊而靜謐。淡淡的星光灑滿大地,映在露珠上,映在帳逢的白頂上,映在情人閃着熾熱的眼裏。——也映在鐵甲與刀尖上,即便盛夏,也在閃着寒光。

    一層層的鐵甲與刀尖,壓着地平鋪過去,如同一大片花崗岩般畢露着威嚴與殺氣。這是人的氣勢,人的力量。當單個的人結成為羣體時的那種氣勢和力量當真可匹敵天地之威。鐵甲與刀尖之中心,是一個反縛着雙手的男子,他已不那麼年輕,但還絕沒有老的影子。身軀魁偉而結實,流暢的線條勾勒出致命的成熟的魅力。他的鼻樑挺直,一雙眼睛大而深,兩道濃濃的眉毛微微帶着一點弧痕向鬢角挑去。他的唇線條分明,似乎還帶着若有或無的笑容。那看守他的千軍萬馬,就象是在他眼中一羣沉默的子民,無聲地增加他的威嚴。

    他挪了挪身子,鐵鎖發出了幾聲沉重的撞擊,——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頓時三四枝長矛已對他準了他。咄苾不禁笑了。那笑容是頑皮而沉重的。

    天已經亮了,朵爾丹娜她怎麼還不回來?難道,會有意外?不會的,蘇察絕想不到她這麼快就能趕來。

    人羣忽然中分,齊齊閃出一條道來,一名尉官飛馳而來,大聲宣讀着兩位王子的命令:咄苾犯下的是神靈所不容的罪惡,立即在全族人面前處死,處以“殺格馬”的極刑。

    人羣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歎和議論。每個人都盯着昔日的天神般的三王子。咄苾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任由兩名尉官推着他向前。大帳外,數萬名牧民擠成一團,被衞兵們用長矛分開,閃出一條寬闊的大道來,當咄苾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人羣中爆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這條路向着東方,初升的太陽迫不及待地射出熾目的光芒。咄苾迎着陽光向前走,連日的勞累,刺激,折磨讓他的頭腦有些麻木。他很想倒下,但只是在身後兩雙手推動儘量不失尊嚴的向前走。他告訴自己,不能有踉蹌,不能有搖晃,無論什麼時候,也決不能讓族人看見他軟弱的樣子。

    周圍有無數的面孔,無數的表情。唾棄、鄙夷、懷疑、同情、惋惜……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他身上。昔日那個高高在上叫咄苾王子纏着鐵鎖,艱澀的前行。

    一聲大喝震得他清醒過來,高台上,阿達裏王子與蘇察王子並肩站着,大聲喝斥着他的罪行。蘇察的面頰上一片青紫。這令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咄苾卻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也知道了這麼急着處死他的原因。

    “這是殺父弒君的下場——”阿達裏的聲音吵啞而略帶顫音。咄苾的目光停滯不前頓在一匹駿馬的身上,——“殺格馬”的極刑,已經有八十多年沒有動用了。那是一匹駿馬拖着罪人圍着大帳跑了一圈,一直磨到血肉盡去,只看得見骨頭。那個時候,再將他們眼珠和心肝內臟一件件挖出,撕裂罪犯持兇刃的右手,澆上燒紅的銅汁,最後將他的頭顱砍下屍體凌遲。

    人羣中,遠傳出女人的尖叫聲。咄苾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他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只是“殺格馬”實在過於殘忍,那是屬於地獄的酷刑。蘇察叉着手,向着子民們道:“咄苾謀反,罪只在他一人,餘部無辜,概不追究。但是如果有膽敢追隨這個逆賤的,這個人就是下場。”

    旗杆上,高高挑起一顆人頭,咄苾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頓時失去了苦苦維持的鎮定。人羣中爆發出一聲尖叫:“霍里——”

    那聲音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傳來。眾人一起向那個角落着看去,人羣中擠出個老婦,頭髮已蓬鬆的不成樣子,一雙渾濁的眼睛驚恐的大張着,死盯着旗杆上的人頭。象摘去了心肝般直嗓子高喊。阿達裏剛要站起發難,蘇察反手按住他。就在此時,人羣中又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面上罩着層淡淡的憤怒,她手牽着匹白馬,馬上佝僂着另一句六旬老婦,赫然是王后;右手卻倒提着一柄非冰非玉的長槍,槍尖斜斜指地,蓄勢待發。

    她的衣衫已被鮮血染得通紅,一個人走到人羣正中,神完氣足,看不出一點疲憊的樣子。但朵爾丹娜已經在暗暗叫苦,風雲盟的援軍未至,她本來是想拖到最後一刻的,沒想到那些人竟然掛起霍里的頭顱,桑切兒哪裏忍得住,頓時大叫了出來。

    認得她的人已喊出那個熟悉的名字來:“朵爾丹娜——”

    草原上幾乎無人不知,咄苾的夢中仙子朵爾丹娜,住在千里陰山的一座高峯之巔,她的白馬踏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關於她身手的神話的傳説。人們開始議論,人羣開始興奮了起來——朵爾丹娜既然出現,事情就必然會有轉機。朵爾丹娜反手,一柄晶瑩剔透的短劍已破空飛出,“咔”的一聲響,削斷了咄苾身上拇指粗細的鐵鏈。

    咄苾身後兩名衞士一起撲上。咄苾雙臂痠麻。一時無法出力,身形硬生生向前一撲。躲過了二人的追擊,又硬生生擰了回來。只一喘氣的功夫。他雙手已伸出去,扣住二人後頸“玉枕穴”左右一摔,兩名衞士分向兩邊跌去。竟是半晌沒爬起來。咄苾回身抄了那短劍在手,微微一笑,躍至朵爾丹娜身邊,與她背向而立。那圍觀眾人一齊喝了一個“好”字來。朵爾丹娜心知動起手來眾寡懸殊,身邊又有兩個老婦人,難免要吃虧。是以一出手便救了咄苾。二人聯手,或可擋上一擋。等待風雲盟後援的到來。

    桑切兒呆立片刻,忽然狂奔上去,撿起地上的一柄長刀,便衝向台上的蘇察,轉瞬間已被衞士們包圍。朵爾丹娜與咄苾同時大喊一聲“不可”!朵爾丹娜回手將咄苾向母親身邊一推,一個起落,已躍入戰團中,桑切兒根本不會功夫,只一頭向蘇察衝去,背後空門大開,轉眼便有七八刀研在背後。她負痛僵立不倒,口中嗬嗬叫着,目光兇狠僵硬,直勾勾地盯着蘇察,似要生生撕裂了他。朵爾丹娜雙肘一撞,撞在兩名衞兵的胸上,單手已將桑切兒抱住,寒闃橫掃千軍,當直是捱上便傷,不可一世。

    她橫下心來,招招是不要命的重手,那些兵丁哪裏抵擋的住?寒闃槍似乎划起一圈氣流,席捲着抵擋的刀槍甚至生命。咄苾看在眼裏,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這等硬碰硬的打法極耗元氣,只怕時間一長,便難支撐。

    那些衞兵們似乎為她威勢所鎮,一齊向後退了一步,空出一個小小的戰圈,眾人橫刀而立,等待着上峯的命令。目光中有畏懼,但並無一人退縮。

    朵爾丹娜也喘了口氣,只覺得手上一重,回頭看時,桑切兒的身軀已軟軟倒了下去,一雙眼睛圓睜着,忽然像想起什麼,大聲喊罵道:“蘇察,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是你,你殺了親生父親,又用自己的母親威逼弟弟。你,你要我假扮王后,不然你就殺了我兒子——你這個惡狗生的惡魔,你才應該被‘殺格馬’!”

    兩枝利箭,從高台上激射而下,直指桑切兒的心窩,朵爾丹娜槍尖疾點,在兩枝箭尾一撥一轉,竟回過去直入兩名衞士胸膛。”朵爾丹娜冷笑一聲,“哼,二王子殺人滅口麼?”

    那兩枝箭正是蘇察左右親兵隊所發,桑切兒垂死的那一聲叫喊顯然極是有效,左右人們紛紛議論開來。在突厥人心中,咄苾比起他的兩個哥哥,極得人心,他們實在不願意看見一向敬愛的三王子成了殺父弒君的兇手。沒聽見的人急急向靠近桑切兒的人打聽,一傳十,十傳百,片刻之間,這番話已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甚至還多少有些添枝加葉。原來齊盯着咄苾的目光十有八九已經轉向蘇察,冷冷地看他如何應對。

    蘇察後退幾步,他實在是害怕朵爾丹娜再來那麼一箭,要了自己的性命。一排弓箭手,一排盾牌手立即齊齊擋在他與阿達裏面前。蘇察怒斥道:“這個瘋女人是替她兒子報仇呢,無須聽信她們的鬼話——”桑切兒的嘴角有血泡滲出,她神智已不甚清醒,知道説不了什麼,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蘇察——你是兇手,兇手,兇手!”這句話喊完,她當即斷氣——以她的傷勢本來早已斃命了,便偏偏多撐了片刻,多説了這段對蘇察極不利的話,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為兒子報了一點點仇。

    那三個“兇手”重錘一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一浪浪地般傳播開去,大帳前足以跑馬的空地上站滿了人,竟出現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靜。

    “來人——把這兩個逆賊給我拿下!”蘇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草場上飄揚,顯得有些蒼白。

    “慢着!”咄苾一聲斷喝,緩緩牽着白馬向前走了幾步。咄苾揚着頭,朗聲道:“二哥,今天長老和各族兄弟們都在這兒,我們就把話説清,我若當真是殺父的兇手,不用你説,我自己受了那‘殺格馬’的極刑。”蘇察的胸色有些發青,急急打斷道:“先拿下再問話!”朵爾丹娜手中暗釦一枚短劍,便欲擒賊先擒王,刺殺蘇察。

    正當此時一隻白鷹遠遠掠來,鷹爪上不知繫了什麼物件,在天際帶起一陣淡藍色的薄煙。朵爾丹娜的面上,漾起了一絲笑意。——草原上多鷹,但這般如雪白鷹卻極是難得,白鷹青雲,正是風雲盟不二的信物。

    朵爾丹娜清嘯一聲,那隻鷹一個盤旋,穩穩落在她小臂上。阿達裏單手攔下蘇察,接口道:“二位兄弟,且慢動手。既然咄苾有點分辯,我們也不妨聽上一聽。”馬蹄降降,踏地而來,周遭諸人紛紛回頭望去,只見遠遠一面紫色大旗劈風,一羣人馬約有一二千人。那一隊人馬來得極快,不多時,當先三人已映入眼簾,當中一人是個男子,一左一右卻是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兒。當時便有人笑出聲來,“難不成是一家三口麼?”朵爾丹娜卻是又驚又喜,那同來的女子,正是宇文素眉;而那小小少年,卻是昔日從張家抱來的遺孤,一晃數年,也能在這塞北平川上縱馬飛奔了。

    當中男子凌空一躍而下,幾步奔至歲爾丹娜面前,半膝跪地,口中道:“盟主金安!”朵爾丹娜左手虛扶,淡淡道:“召令主辛苦了!”話音剛落,宇文素眉與那少年也雙雙下馬,一個連喊“燕雲”,一個大叫“姑姑”,盡是不勝之喜。

    朵爾丹娜摸了摸那少年的頭,粲然一笑:“阿來,你長大了!”那少年抱來時不過兩週有餘,如今已在陰山一住八年。他年齡雖小,身量卻已比普通孩子高上一頭,還不滿十一歲,看去卻與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無異,壯實得象座小鐵塔似的。

    那千餘人馬也紛紛來到,一齊行禮道:“參見盟主!”前行兩步,向燕雲拳拳之意溢於言表,雙手一託,朗聲道:“眾家兄弟,免禮!”那面大旗上繡着“風雲盟”三個大家,大字附近環繞着紫色的火焰,正是紫火令的子弟,那名青年男子,鳳眼秀眉,昂然而立,是盟下紫火令令主召烽。召烽躬身道;“啓稟盟主,五行令即刻到此候命。四風八雲也已傳出青雲令,急召他們回山。”

    朵爾丹娜皺眉道:“小題大做,召令主也忒把細了。”召烽不敢多言,只畢恭畢敬退到一邊。

    朵爾丹娜回過頭,指着阿達裏道:“殿下,我無意與突厥為難。今日純為平息干戈而來。咄苾如若認罪,朵爾丹娜絕無二言,即刻便走。”場上突厥鐵騎有四萬之眾,風雲盟力量絕不足以與之為敵。但朵爾丹娜嶽停淵峙地那兒一站,竟是沒人敢踏上前來。

    蘇察眼見形勢漸漸扭轉,心頭不禁大駭,他早已把阿達裏罵了一千一萬遍,惱他老奸巨猾,臨陣變卦。好在他早已將咄苾部屬遠遠調離,以風雲盟數千人的力量,還不足以與他對抗,他推開守衞走到台前,邁出一步,厲聲道:“好!好!咄苾,父王歸天之時,你在哪裏?和什麼人在一起,你説!”咄苾眉毛一揚;“蘇察,你這句話問得好沒道理,難道那兇手還會自己動手不成?那天晚上,我——”蘇察逼問道:“説!七月九月的子時,你,咄苾王子在什麼地方?”咄苾道:“我一個人——那又如何?”

    阿達裏剛要開口,身後一老者緩緩走出,正是啓民可汗的姐夫,昔日樞密左使,名叫日卓姆,在九位長老中最有威望。其時突厥以遊牧部落建國,稟承了敬老的遺風,每當有祭祀征戰一類的大事,都要問問長老的意思,九位長老雖説沒什麼實權,説出的話在族人心中卻極有分量。日卓姆道:“咄苾王子,現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時候,至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沒有親自行兇的嫌疑,你若拿不出證據來,只怕對你很不利。”

    咄苾也知道當日晚自己的行為難以解釋,又有誰相信以冷毅果敢著稱的三王子會為了一封來歷不明的書信奔波五百里外,而唯一陪在他身邊的查貝偏偏又已經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當着無數族人,部屬和九位長老的面,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避而不答,更不能有半句虛辭,否則在他面前的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看着場上無數子民,咄苾心頭一熱,心道男子漢大丈夫,死又何懼?於是直視蘇察:“好,你一定要我説出——”

    朵爾丹娜忽然踏上一步,靜靜地接下去:“他和我在一起!”她的語調平靜地就好象告訴身邊的女伴今天和誰在一起吃飯,日光緩緩掃過在場眾人,重複道:“我們在風涼川邊的一個小帳蓬,素眉可以作證。”宇文素眉頷首道:“不錯,我一直在帳蓬外守夜,寸步未離。”

    長老們都在互相點頭,咄苾和朵爾丹娜的關係非同尋常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他們兩人夜半私會也是極有可能。

    蘇察惱羞成怒道:“你胡説!那天晚上咄苾一直在騎馬鬼跑,哪有機會和你私會?”朵爾丹娜奇道:“你才胡説,咄苾什麼時候騎馬奔波?你看見了?”蘇察語塞道:“我……自然派人盯過他。咄苾,那晚上你收到一封書信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是不是?”

    咄苾道:“不錯。”

    朵爾丹娜揚手,一紙薄箋已在指尖,“便是這封”。

    她輕輕一送,薄箋已平飛至日卓姆手上,日卓姆展開,頓了頓念道:酉時會君於風涼渡口,務必一見。

    蘇察忙道:“這是偽造的,那封信我早已搜到。”他手中是那封十萬火急的快信。

    日卓伸手接過,念道:“李靖擒向燕雲於桃花庵,七月十九日過蕭關,速救之。”

    朵爾丹娜忍不住笑了:“哦?我被擒了麼?李靖又怎麼會對付我?朵爾丹娜不才,但在中原地面上,向燕雲三個字倒也不是輕易得來。我若當真被擒,風雲盟早就傾全盟之力出動,又怎麼會獨給咄苾一個人消息……蘇察,這一招未免太拙劣了。”

    蘇察被這女子攪得亂七八糟,也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戟指朵爾丹娜,氣急道;“你,你……胡説!咄苾酉時才出門,一刻不停奔波了五百里,我才截到他——”

    朵爾丹娜哂笑道“殿下不認得字麼?我明明約他酉時相會。風涼川距截咄苾一干人之處不過百里之遙,他們若當真“相會”於斯,確是無衣無縫。朵爾丹娜知道,今天的事情真要説清楚已經不可能,索性一推三六九,趁着蘇察沒有準備充分,置他於死地。

    蘇察無語以對,只好一口咬定,“胡説,我手下有人看到,他——”

    咄苾不耐煩道:“就請二哥把‘你手下之人’喊出來吧!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高人能深夜潛入我的大營。二哥,你口口聲聲説什麼我接到信才出門,你當我是什麼人?怎麼會酉時出動,一路疾行四百里刺殺父王;倘若我當真刺殺了父王,你又怎麼會在前往蕭關的方向找到我?”這句話問的當真擲地有聲,蘇察忍不住看了看阿達裏,阿達裏袖手一旁,早已打定主意作壁上觀,並不聲援。

    朵爾丹娜加上一句:“除非有人栽髒陷害,二表哥,是不是?”二人一唱一和,四周諸人不禁一片喧譁,當真是喊什麼都有。此處人心地耿直,十有七八認定了蘇察殺父弒君,陷害兄弟,各種咒罵層出不窮。

    蘇察大窘,低聲道:“大哥………”阿達裏只負手道:“我只知道那個兇手人神共憤,必定要抓他出來碎屍萬段,對你們倆個嘛,咳咳,我並無偏袒。”

    咄苾見阿達裏表明態度,心中一喜,回頭去看朵爾丹娜,朵爾丹娜正也向他看來,兩人眼神一撞,心中靈犀已是一點而通。

    日卓姆緩緩道:“朵爾丹娜,你雖是個女人,卻是我們草原上的英雄,我希望你言出如山,不致有什麼反覆才好。你,敢發誓麼?”朵爾丹娜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運足內力,一字字送將出去:“咄苾絕非殺父兇手,朵爾丹娜指日神為誓,今日如有半字虛言……教我死於刀下,挫骨揚灰,無葬身之地,被惡鬼捉去,永世不得超生。”時人相信轉世輪迴一説,這個誓可謂極毒。連日卓姆也不禁連連點頭。

    見她發這樣毒誓,咄苾聽得心頭一痛,但機不可逝。他上前輕輕攬了攬朵爾丹娜的肩膀,大喝道:“蘇察,你説!究竟是什麼人殺了父王?”蘇察已急得滿頭大汗。咄苾不容他開口,逼問道:“説!”人羣中,風雲盟的戰士們齊聲大喝“説”!那千人一喝極有威勢,頓時,台下數萬人吼成一片,直逼蘇察,只見黑壓壓的人頭遠遠鋪開去,哄叫着:

    “説啊!”

    “招了罷!”

    “惡賊,拉他去殺格馬!”

    王后一直端坐馬背上,悄然無聲地注視着一切打鬥,撕殺、喧囂。誰也沒注意,她翻身下馬,一步步走近高台,一級級登了上去。得到眾人見到王后現身時,不禁全都心生疑惑,那鋪天蓋地叫罵聲,也漸漸平息了下去。王后閉了閉眼睛,緩而堅定地道:“是我!是我殺了可汗!”

    咄苾急忙奔上兩步,仰頭道:“阿媽,你瘋了!下來!”

    王后看了看他,接着訴説:“我是大隋的公主,卻在這蠻荒之地一住四十年,他不許我回家,我恨他,恨不得殺了他……我只想讓我兒子當上可汗,不錯,不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她回過身,一把抽出了蘇察腰間的佩刀。蘇察的手動了動,最終沒有阻止,覺察到兒子的用心,王后慘然一笑。她狂喊道:“是我的罪……。我來償還好了!我受不了那個什麼‘殺格馬’,我——”她一刀橫轉,自盡於無數人面前。

    咄苾大吼一聲,躍上台去,一把抱起母親的身體,哪裏還有救?蘇察喃喃道:“真沒想到,是母親她——”

    咄苾抬起頭,眼睛一片血紅,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畜牲”!剛才無論誰都看得出來王后要自盡,蘇察卻任由她撥出刀來,與親手殺死母親無二。台上的長老們與阿達裏,也並無一人阻止——或許每個人心中,都認為這是最好的結局。

    王后——安義公主的嘴角,依舊殘留着一絲寒心而滿意的笑容。咄苾和蘇察都沒有哭泣。於是天地間又是一片寂靜。

    朵爾丹娜被這一連串的起落也衝擊的有些麻木了,她忽然覺得天色有些暗了,回過頭去,居然一天的惡戰,太陽已西斜在天邊,遠天的雲霞染得一片火紅。她從小就喜歡看落日的,每次看見落日,便會有一種恍惚而與世隔絕的幻覺。似乎是在遠古的洪荒,隨着即將沒入黑暗的血紅走向永恆……那悲涼,宏大,無言的震憾常常使她有落淚的感覺。只是,她已經淡忘了淚水的滋味,自從那個生死永隔的夜晚,她就不再哭了,永遠只是心頭一酸,然後便有苦澀的灼燒感,流進嘴裏,流進心裏。

    如今,她又有了想哭的感覺,對那個母親的厭惡已經煙消雲散了。她忽然覺得“她”才是真的可憐,那一刻她有了一刀劈死蘇察的衝動,但是,連咄苾都沒有動作。他為什麼會忍?他應該知道誰是兇手,這個男人,也有她所無法把握的心機和深沉。

    阿達裏輕輕走了過去,象是怕打破了那種寂靜。他拍了拍咄苾肩膀:“三弟,這些日子委屈你了!”咄苾緩緩站起來,慢慢轉過身,他用盡全身力氣控制着自己,然後,跪了下去,長老跟着他跪下了,無數族人似乎也被感染,拜倒在那臨時搭建的高台下,拜見他們新的可汗,草原上新的君主。兩具母親的屍身,孤零零地擺在一邊,漸漸發硬,發冷……山呼萬歲之聲沉悶而略帶一絲興奮,遠遠傳出去,傳遍整個草原,傳這黃河,傳到中原的亂世之中。

    看着無法被自己控制的一切,朵爾丹娜心中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在跪成一片的族人裏,她顯得那麼突兀。“走吧……”她乾澀地吩咐,千餘名風雲盟眾緩緩移動了腳步,一行人向着太陽落下的地方走去……

    公元六零九年,阿達裏王子繼任汗位,號始畢可汗。六一五年,始畢叛隋,舉兵入寇。隋末,中國大亂,內地人避亂入突厥,分裂以久的突厥又復強盛,成為一個北方的大帝國。先後征服了契丹、室韋、吐谷渾、高昌為屬地,擁有部眾多達百萬,薛舉、劉武周、梁師都、王世充、李軌、高開道……紛紛向始畢稱臣;隋煬帝幾度試圖分裂突厥,結果都被識破。突厥,成為一個操縱割據者的強大政權,一個象徵戰亂與暴力的陰影。

    在此事件後,二王子蘇察眾叛親離,再無能力東山再起,軍隊小部分被殲滅,大部分被咄苾收編。咄苾拱手獻上了“可汗”的寶座,終於換得了二部合流,萬眾歸心,草原統一,戰鬥的矛頭直指黃河以南的漢室中原。

    咄苾沒讀過多少書,卻牢牢記得了一句: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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