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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紅日落山,餘暉映紅了眼前煙波浩渺的「彭蠡澤」。一輛簇新馬車慢悠悠駛了過來,坐在前邊的馬伕雙手一拉,領頭的兩匹馬立刻停步不動。

    馬伕回頭喊:「大爺,您剛才説的『彭蠡澤』已經到了。」

    只見車簾撩開,步出一身着玄色寧綢夾袍、銀鼠灰色外袍,身形高大、眉目清朗的男子。

    眼前人便是富甲一方、分號貫穿南北的「申記」之主——申徒昊,現年二十有八,尚無家累。

    此一青年才俊,若説有任何缺處,大概就是他眉角上的疤,還有那教競爭對手嚐遍苦頭的剛硬作風。一當被他盯上,就算窮其一生,他也會死咬住不放,直到得手。

    不像其它咬着金湯匙出身的紈袴子弟,父母雙亡的申徒昊全靠白手起家。早年雖有他義兄趙學勤相助,但「申記」聲名鵲起,卻是在趙學勤死後五年,他胼手胝足闖出的一番功績。

    其堅毅過人的性格,令討不到好處的商夥總會在暗地裏罵他一句「狠如豺狼」,久而久之,「奇豺」這名便像生了根似,黏住他不走了。豺為四凶——豺、狼、虎、豹——之首,除了性格兇暴殘酷,兼還其貌不揚,實在是找不到什麼地方嫌棄,才轉而取笑他額上的疤。

    也因為這疤,讓他俊挺的眉目,添增了幾分不怒而威的陰鬱。

    種種流言蜚語,雖然沒人敢在申徒昊面前提起,但每個消息他全都知道,只是不以為意。臉上有疤就臉上有疤,名聲不佳就名聲不佳,他自認俯仰無愧。不像其它同行,光做表面功夫,口頭上急功好義,可身一轉,卻為了多那一點蠅頭小利,壞事幹盡。

    岸邊的申徒昊眺看湖上奇景——明明四周無風,卻平白起了陣陣浪濤,急鼓般拍打着岸石,襯着紅日,有若置身汪洋。

    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對於這神州第二大湖「彭蠡澤」美名,申徒昊可説嚮往已久。只是忙於工作,始終失之交臂。前幾天,習慣獨行的他來到幾里外的饒窯看貨,得知「彭蠡澤」不遠,特意勻出一天來看個究竟。

    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馬伕為了討好申徒昊這出手闊綽的貴客,特意充當地陪。「咱們這『彭蠡澤』,又有人叫它彭澤、彭湖,還是揚瀾湖,全都是在説咱們這湖腹地廣闊、風濤險惡。不過也因為這樣,隨便往湖裏一撈,滿滿是肥美鯉魚、青魚,還有湖蝦、貝螺……」

    馬伕説着説着,喧鬧聲由遠而近傳來——

    「這臭丫頭!真是跟老天借膽了,竟敢找我們麻煩……」

    「一定要給她一點顏色瞧瞧,讓她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

    申徒昊好奇望去。

    「大爺,」馬伕在一旁殷勤相問:「要不小的過去探個究竟?」

    申徒昊與一般動不動要人伺候的大老爺不一樣,他自己做得的事,他習慣自己來。

    申徒昊搖搖手,信步走了過去。

    走近才知道,人羣裏邊,正躺着一名全身濕透,被漁網所困的白衣女子。

    而圍在一旁的人,申徒昊見其打扮,估料該都是捕魚為生的打魚人。

    「説了半天,你們打算怎麼處置她?」其中一人問。

    「還用問,當然是賣進青樓。」一名蓄鬍的漁人彎身,把背對眾人卧躺的女子轉了個面。

    眾人一見,包括申徒昊在內,不由得暗讚了聲好。

    雖然一頭黑髮全濕貼在頰畔,仍掩不住網中女子的清麗脱俗;尤其那一對覆下的長睫,濃勻纖長,有如兩把小扇似地棲在她柳葉般勾彎的眉毛下。一管挺直秀雅的鼻樑,下邊是一張不點自紅的朱唇。許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其蒼白的臉色襯着不住滴落的水珠,猶似一株帶露芍藥,楚楚動人。

    申徒昊一雙眼死死盯着眼前佳人,心窩活似打雷般嗡嗡震着。多少年來未曾被人撩動的心湖,頭一回翻起了大浪。

    就在看見她的一瞬間,他已作下決定——他要她!

    「諸位大哥,」一名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打魚人忍不住説了。「這姑娘這麼年輕,賣入青樓,會不會太過分?」

    先前蓄鬍的漁人啐道:「他姥姥的,這丫頭做了什麼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一夥人全靠捕魚為生,這丫頭呢?卻三番兩次破壞咱們設的陷阱。」

    「可那只是猜想,又沒人親眼看見——」年輕的打魚人又説。

    「她人都躺在陷阱裏邊,難不成還會是咱們誣陷她?」另一年邁的漁人破口大罵。

    「我看這小子是心疼了。」另一人發出竊笑聲。「不然這麼着好了,大哥我幫你作主,你拿出五百兩,咱們就讓你把這姑娘帶回去。」

    一羣人目光全定在年輕的打魚人臉上,只見他一張臉全都紅了。「我……又不是這意思……」

    「不是這意思就閉上狗嘴。」蓄鬍漁人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女子從地上抓起,往自己肩上一放。

    被這麼一折騰,感覺白衣女子濕濡的臉龐,好似又蒼白了一些。

    「咱們走,把她帶到青樓換銀子去!」眾人吆喝着。

    見狀,申徒昊立刻喊聲:「諸位大哥,且慢。」

    直到聽見他聲音,漁人們才發現多了張生面孔。

    「你——」

    申徒昊雙手一拱。「小弟敝姓申徒,單一字昊,是耳聞『彭蠡澤』盛名前來一遊的旅人,方才聽諸位大哥談論,似乎打算把這位姑娘送進青樓?」

    「怎麼樣?」漁人們戒備起來。

    雖然漁人們大字不識,可人人都知道,依當今律法,僅有自家血親,才能名正言順拿人換銀兩。他們這八個莽漢,和被抓住的白衣女子,一非親二非故,只因逮着人家,就想把人賣進青樓,實在有損陰德。

    依理,是該交給官府,關她個三、五天以示懲戒——這麼一來,他們面子是足了,實際卻討不到半點好處。再幾個月就過年,如果能藉此幫家裏多攢一點,就算損點陰德又有什麼關係?

    畢竟這丫頭先待他們不仁,不能怪他們不義!

    「諸位大哥聽小弟一句勸,還是打消念頭的好。」申徒昊輕聲提醒。這是他在商場上習來的技巧,説的話越是難入耳,語調越要輕緩,最好,還得掛着笑意説。「先不管官府那兒如何看待,單單青樓,為了怕惹麻煩,他們肯定不會花銀子買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漁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申徒昊一番話,倒提醒了他們。

    「所以呢?」較老的漁人望着申徒昊。「你到底想説什麼?」

    「小弟剛在旁聽了大概,我想,應該是這位姑娘有錯在先,才會惹惱諸位大哥。」

    「你明理!」一聽申徒昊是站在他們這邊,漁人們可興奮了,吵吵嚷嚷地説起他們與白衣女子的糾葛。

    申徒昊一副認同的模樣,一邊聽還一邊點頭,直到漁人們聲量漸小,他才開口插話。「諸位大哥剛説,這姑娘讓諸位大哥們折損了不少銀兩,就不知道哪位大哥算過,這數目到底是……」

    直到這會兒漁人們才靜下心來清算——只見他們臉上忽然有些尷尬。方才口口聲聲指責這白衣丫頭多令人髮指,可細算一算,鬧了半天,其實也沒多少。

    沒錯,湖裏陷阱,確實屢屢被破壞,可説真話,那費不了什麼錢;被弄破的漁網,花時間修補一下,就能派上用場。至於被放掉的那些魚蝦,也不過是幾文銀子之數——

    白衣女子真正着惱他們的,不是錢,是尊嚴。幾個大男人,怎麼吞得下老被找麻煩的怨氣?

    一看眾人突然沒了聲音,申徒昊微扯了下唇角,大概猜得到他們在想些什麼。説穿了,不過是財迷心竅。只因這白衣姑娘長得漂亮,人又昏着,漁人們才會動起歪腦筋,想乘機大撈一票。

    「這位爺説得沒錯,」一直幫白衣姑娘説話的年輕漁人又説話了。「俗話説得饒人處且饒人,諸位大哥,我看這件事就算了——」

    「哪能這麼算了!」蓄鬍漁人駁斥。「她弄壞的漁網、放走的漁獲,拿到街市一擺,哪樣不能換錢?!」

    「還沒算咱們為了逮她,費了多少時間哩!」另一名漁人嚷。

    申徒昊在商場打滾這麼久,哪裏聽不出漁人們的言下之意,還不就是一個「錢」字。

    他眼一望面色越見蒼白的白衣女子,知道事不宜遲。她已經全身濕透躺了這麼久時間,再拖下去,難保身子不出問題。

    得速戰速決。他心裏盤算着,然後找個暖和的地方,幫她請個大夫。

    「我初來就遇上諸位,也算有緣。這樣吧,諸位大哥跟這位白衣姑娘的事,就容小弟做個和事佬,居中調解。」

    漁人們換上狐疑的表情。這人到底想説什麼?

    申徒昊算也沒算,徑自掏出一迭銀票。「這點心意,就當小弟代白衣姑娘,向諸位大哥賠罪。」

    一見有銀子可拿,漁人們表情全變了。

    「噯,怎麼樣?」幾人退了兩步,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剛瞄了眼,上頭面額一張就是一百兩,而且他一口氣好像拿了五張還六張……」

    幾個人喉頭一咽,眼神都不安分了起來。

    「等等啊!我們又不曉得那位爺打算怎麼處置那姑娘。」年輕漁人急壞了。

    「你犯傻了是不?」蓄鬍漁人抬手一敲。「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誰管他如何處置她!」

    年輕漁人焦急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衣姑娘。換湯不換藥,這樣跟賣進青樓有何兩樣?

    「但是——」

    「少囉嗦。」蓄鬍漁人用力推開年輕同行,大步走到申徒昊面前。「就這麼説定,你銀子拿來,我把人交給你。」

    申徒昊恭敬奉上。

    蓄鬍漁人接過,算一算,六百兩!多大手筆!

    他身旁的漁人們一見,全都張大了嘴。

    發了!

    「等等,他得先説一説打算怎麼處置這姑娘——」年輕漁人猛地拉住蓄鬍漁人。

    「小哥不用擔心。」申徒昊露出和煦的笑。「我只是想帶她去找大夫,等她醒來,問清楚事情來由,便會送她回家。」然後——再用八人大轎,把她娶進申徒家大門。

    年輕漁人一臉不信。白衣姑娘長得這麼標緻,自己看了都浮想聯翩,而他花了六百兩,就只是想做點好事?世上真有這麼好的人?

    蓄鬍漁人哪裏有小輩的躊躇,硬是放下肩上的白衣女子。

    「吶,人我交出來了,要殺要剮隨便你,別賴在咱兄弟們身上就好。」

    「一定。」邊説,申徒昊邊脱下銀鼠灰色外袍罩在白衣姑娘身上。他心疼地想,瞧她身子抖成這樣,萬一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諸位大哥,小弟先走一步。」抱穩了白衣女子,他即刻離開。

    他身後,年輕打魚人還一臉揪心地眺望。

    「喂!」蓄鬍漁人朝年輕同行的腦門上一拍。「人都走遠了還看?」

    這會兒時間,申徒昊已回到馬車旁,正小心翼翼將白衣姑娘放進車裏。

    「我擔心她。」年輕漁人嘟囔。「那位爺,雖然説起話來頭頭是道,看起來也挺正派,可是——」

    「懶得理你。」蓄鬍漁人啐。「兩條路給你選,一是跟我們一道走,到前頭街市把銀子換開去;二是繼續待着,把你的那份讓給其它兄弟去分?」

    「我跟。」年輕漁人牙一咬。再笨,也知道該選哪一條。

    「我還以為你多有骨氣——」蓄鬍漁人挖苦。「走走走,換好了銀兩,拿幾個錢喝酒去,我好久沒好好喝上一頓,今天財神爺下凡,可要好好慶祝慶祝!」

    被拉着走的年輕漁人,仍舊不放心地頻頻回頭。

    只見遠方的馬車駛動,漸漸縮成一個小點——

    殷縣,客棧裏。

    申徒昊要了間上房,僱了一個手腳伶俐的嬤嬤,趕在大夫來之前,已經幫白衣女子擦洗過身子、換好了乾淨衣裳。

    虧嬤嬤細心,發現她右踝上有個肉包子大小的腫包——申徒昊想,那應該是她落入陷阱時弄出的傷口。

    這會兒,她正暖暖地睡在牀上,平靜的眉間,看不出一絲異狀。

    望着枕上的黑髮素顏,申徒昊又一次看痴了眼。不論是彎彎的柳眉、扇般的長睫,還是瑩潤似雪的肌膚,在在顯示了老天爺對她的眷顧。老天造人,多少都帶着點缺憾,唯獨就她,挑不出一絲毛病。

    他粗長的指畫過她右眉、眼角,最後停在她尖細的顎下,眼盯着覆在被下柔柔起伏的胸口。他忍不住想,自己今日特意勻開時間跑來這「彭蠡澤」,説不定正是為了救她一命。

    他也慶幸自己走了這麼一遭,要不,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可就白白糟蹋了!

    二十多年來,也不是沒見過其它貌美女子,卻是頭一回起了佔有的慾念,他渴望知悉關於她的一切,包括名字、家裏還有什麼人、許了人沒有……想到這兒他心口猛地一抽,他竟然忘了有這可能——她已是別人的妻!

    先別慌!他安慰自己。一切事情,都得等她醒來問個清楚再打算。

    尤其——他感到好奇,她因何屢屢跟漁人們作對?

    若純是淘氣,一回、兩回也儘夠了,但照漁人們説法,她行徑已經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氣不過,羣起造了陷阱逮人。

    申徒昊心想,除非漁人們撒謊,否則她的舉動,一定有其用意。

    實在難以理解——有什麼天大的原因,讓她甘冒長時潛泳的不適,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漁網?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敲門聲。

    「大爺,大夫請到了。」店小二在門外喊着。

    申徒昊開門。

    過來看病的大夫蓄着一把灰鬍,年約五十。進門先幫她料理踝上的腫包,一方狗皮膏藥在火上烤了烤後貼上,之後才是把脈。

    「這姑娘外熱內寒、脈象紊亂,怕是染了風寒。老夫開的藥方兩個時辰一帖,藥挺苦,喂藥時可以兑些糖水。然後這膏藥,我先留下幾片,你就照我剛才方法,每日更換,記得讓她多休息,尤其是腳,儘量少下牀走動,以免種下病根。」

    「我知道,多謝大夫。」

    剛把大夫送出門,拿了豐厚賞銀的店小二立刻表示要幫忙跑腿。

    有人願意代勞,申徒昊也樂得把事情交代給店小二。自己則是又回到房裏,痴痴望着牀上昏睡不醒的佳人。

    申徒昊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連對方姓什麼叫什麼、家住何方,什麼事都不清楚的情況下,他已經毫不考慮地栽了進去。

    半個時辰過,草藥煎好送來,邵如玉同時醒了。

    她忍不住發出呻吟,感覺喉嚨跟右邊腳踝,傳來陣陣抽疼。

    「還好吧?」

    雙眼尚未睜開,她先聽見一個悦耳醇厚的男聲,伴隨一方沾濕的帕子,輕擦着自己臉龐。「妳醒來正好,大夫説妳染了風寒,得趕緊喝藥。有辦法坐起身嗎?」

    誰?

    陌生聲音入耳,她整個人清醒過來。她瞪大一雙水眸注視眼前男子,馬上留意到他炯炯精燦的眼,再來是他額角上的疤。

    望着這一張端正卻帶着缺憾的俊顏,邵如玉一時有些失神——瞧他劍眉橫掃,鼻樑挺直,一張嘴厚薄適中,若少了那道疤,他長相,幾乎是無可挑剔了。

    只是他一説話,她立刻回過神來。

    「我攙妳坐起?」

    「你是誰?」她一説話,喉間就熱辣辣地疼,聲音也喑啞難辨,就像石頭刮地般粗劣難聽。

    她僅記得自己一腳踩中漁人們設的陷阱,茫然無措地泡在湖邊,直到失去意識。

    之後,她再無半點印象。

    「妳別緊張,我不是壞人。」他麻利地扶她起身,順帶幫她調好了頭枕,方便她倚靠。「小心腳踝——」

    他話聲未落,她踝上扭傷驀地一抽。

    「痛!」

    「怎麼了?」他掀開棉被一角探視。「是不是弄疼腳了?」

    直到這會兒,她才看見自己腳上腫了個包,還上了塊膏藥。

    真糟,她邊忍着疼邊想,回頭被女官們看見,肯定又會大驚小怪。

    年僅十七的邵如玉,並非一般尋常人家女兒,身上流着王族血脈的她,正是當今為數甚少的邵國人的公主。

    邵國位居海南,是一海島,島上盛產珍珠魚貝,國土雖小,但居民個個純樸善良,不喜與人爭。但就在十多年前,漢人皇帝得知有邵國此一人間仙境,要求歸順不成,竟然揮兵入侵。

    當時一批女官跟王宮護衞,便在王上與王后的請託下,冒着生命危險,將年紀不過一歲的小公主送出小島。幾經波折,終於在寬闊如海的「彭蠡澤」上尋到一小島,極似故國,二十來人終於有了落腳處。十多年過去,小公主長大了,便是眼前的邵如玉。

    「先喝藥,大夫説湯藥裏摻了些活血化瘀的藥材,有助妳腳傷痊癒。」申徒昊把放涼的藥湯送上。

    她一扮苦臉,光聞味道就覺得難喝。

    「聽話。」申徒昊軟聲相勸,舀起一口藥,送到佳人嘴邊。

    想她還真是榮幸。望着她不情不願的表情,申徒昊突然想起。自創建「申徒山莊」之後,自己這一雙手,已經多久沒親自伺候過人?

    至於邵如玉,因為從小女官們呵護慣了,加上不清楚眼前人是多響噹噹的人物,當他湯匙伸來,她也泰然自若地打開嘴巴。

    只是一嚥下,苦死了!「不要了——」她別開頭,露出難以忍受的痛苦表情。哪怕這藥對身子再好,她也不要再喝了!

    這時,清楚她為什麼拒絕的申徒昊,突然説起旁的事。

    「我還沒造訪殷縣之前,就曾耳聞這兒有個豫川堂,裏頭的棗仁糕很有名,剛才請店小二幫我買了一盒,吃了一塊,果然名不虛傳——」

    邵如玉一雙大眼滴溜溜地望着申徒昊。

    豫川堂的棗仁糕,可是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珍品。一天才做那麼幾份,她吃過一次就迷上了。只可惜她跟女官們躲藏的小島離這兒太遠,來五次總有四次失之交臂。話説回來——他跟她説這做什麼?

    申徒昊繼續説道:「可惜我沒那麼愛吃甜,結果一盒糕餅拆了,卻還剩了大半吃不完——」

    邵如玉聽得口水都快掉下來了,要不是看在和他素昧平生,她肯定自告奮勇説願意代勞!

    「妳呢?喜歡吃甜嗎?」他依舊攪着手中烏抹抹的湯藥。

    不清楚他用意,她依舊警戒地看着他。

    「要是妳願意幫我這個忙就好了——」他朝几上一瞟,一盒棗仁糕就擱在那上頭。「這樣就不用拿去麻煩店小二……」

    邵如玉被他的話撩得心癢難耐,什麼素不相識有的沒的,先暫時拋一邊去吧!

    反正不管給她、或給店小二,都是吃啊!

    她忍着喉疼,開門見山問:「你到底想説什麼?」

    他把手中湯碗舉高。「只要妳喝完,盒裏邊那幾塊香軟滑鬱、甜而不膩的棗仁糕就是妳的。」

    他拐這麼大一個彎,只是為了讓她喝藥?邵如玉定定地望着他,百思不解他為何煞費苦心。他跟她,不過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一個念頭自她腦中跳出——

    難不成——他知道她是邵國公主?!

    但怎麼可能?

    自己出門在外,從不留下姓名,也從沒向外人提起半點跟自己有關的事,邵如玉不認為自己有泄漏身分的可能。但若不是這樣,她便想不透,他拐這麼大一個彎哄她吃藥的原因。

    因為年輕,因為對男女情愛還懵懵懂懂,以致她從沒想過,這世上還有件事,叫「一見傾心」。她只知道禮多必詐,自己還是小心為上!

    「我——」她往他手裏的湯碗一瞟。「會喝藥,至於棗仁糕你還是送別人吃吧。」説完,她接過湯碗,牙一咬,一口氣吞了下去。「唔——」藥苦得她打了個冷顫。

    她眼一張開,少了一塊棗仁糕的木盒子立刻出現在自己面前。

    那股香氣弄得她肚子一下餓了起來,她喉頭重重一咽。不行!這人對自己太好了,有鬼!

    她頭撇開,堅持不為所動。

    她懷疑我?申徒昊望着她側臉微微一笑。

    申徒昊心想,也難怪她滿懷戒心,畢竟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誰,自己又為何出現在這兒?

    「我叫申徒昊,」他慢條斯理地蓋上棗仁糕的盒子。「豫州人,或許妳曾經聽過申徒山莊,它便是我所有。今天所以會遇上妳,全是因為巧合——」他把自己前來殷縣的原因,還有從漁人們手中救出她一事,仔仔細細説了一遍。然後還特別説了兩次——自己尚未婚配。

    邵如玉這才曉得,原來他,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至於這盒棗仁糕,不拐彎抹角了,我承認,它確實是為妳而買下。」申徒昊將木盒子放到她手上。「因為大夫説藥苦,我心想既然要吃點甜去苦味,就乾脆買最好的。」

    所以説——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他的君子之腹?她臉頰有些赧紅。

    「我不知道你還出手救過我,我對我剛才的口氣……跟你説聲抱歉。」她誠摯道。

    她從小被女官們耳提面命絕不能泄漏身分的結果,就是對人難以產生信任。

    不過也不能怪她疑心病重,實在是她身上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逃出邵國當時,她父王母后交給女官們一個木盒,裏邊擱着百來顆晶瑩剔透、世間難尋的珍貴珠子。那可是難以計數的財富,可説邵國餘族所以能存留至今,全都仰賴那一盒珠。

    許是幾次變賣走漏了風聲,總而言之,「邵國餘族身上藏有金銀珠寶」的傳聞甚囂塵上。不僅江湖人士甚為心動,就連漢人皇帝,也不止一次下令搜索邵國人的下落。

    如此這般,邵如玉只能更加提防小心。不過這一次破壞陷阱被逮,全是因為自己過於大意。她心裏一嘆,久不見自己回去,島上的人,肯定急得天翻地覆了!

    「我沒放在心上。」申徒昊手一揮。「但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妳為什麼屢屢跟漁人們作對?」

    「因為他們連小魚都不放過。」剛才的藥真的有效,邵如玉摸摸自己脖子,才一會兒時間,她聲音已經沒先前那麼喑啞,喉口也不那麼疼了。她繼續説:「『彭蠡澤』看似無垠,但在漁人們寧可錯殺的撈捕下,早晚會被他們撈光的。」

    她的説法,對於經商的申徒昊來説,一點都不陌生。

    他望着她問:「妳勸過他們?」

    她點頭。「我請家中傭人跟他們提過好多次,可是他們始終不聽,無法可想,我只好出手破壞陷阱。」

    但這破壞陷阱的事,其實是她自己偷偷做的,沒讓島上的人知道。因他們肯定會阻止。邵國人,因為亡國的緣故,對於拋頭露面這種事,特別排拒。

    這麼一聽,反倒是漁人們理虧。他點頭。

    「好在我當時就在湖畔,要不,可就讓妳蒙受了不白之冤。」

    「多謝大爺出手相救,」她再次致謝。「您先前給的六百兩,待我返回家中,立刻派人送上——」

    他搖一搖手。這一點錢,他還沒放在眼裏。「比這更要緊的,是妳得告訴我妳家住何方。妳腳傷沒辦法下牀,我得派人捎個訊,説妳得在這兒休養個幾日。」

    哪能告訴他啊!她忙道:「謝謝您費心,不過不用了。您給的藥很有用,我已經好很多了,晚一點自己回去就行了——」

    「這怎麼可以?」他身子更往前傾。「大夫交代,妳的身子一定要好好靜養,妳總不想留下病根,讓妳腳一輩子都一跛一跛的?」

    「申徒大爺好意,小女子心領。」邵如玉嘴上説着客氣話,可瞧她表情,硬是不為所動。她個性向來是這樣,一旦打定主意,任誰也説不動她。「小女子有苦衷,不能在外頭久待——」

    申徒昊擰起眉。聽她口氣,不僅不想透露家住何方,甚至,還急着要走。這可不行!她是自己打定主意要帶回家的妻子,哪能讓她就這麼消失無蹤!

    他忍下心頭的焦躁道:「妳貴姓芳名——至少能告訴我吧?」

    他以為只要知道她名字,自己應該可以查出她是何方人士。

    只是他想不到,這麼簡單的問題,她依舊一副「不可説」的模樣。

    「我有難言之隱——」

    荒謬。申徒昊甩袖站起。「我還是頭一回遇上,救了人家一命,卻連對方姓名也問不到!」

    邵如玉無比困窘,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説法有多失禮,可為了邵國餘下的二十多口人命着想,她也只能在心裏説着抱歉。

    「妳就這麼急着想走,連等傷好的時間也不給?」他神情莫測地俯視她臉。

    「我真的好很多了。」她依舊堅持。

    既然這樣——申徒昊突然身一轉,走到門口大喊:「店小二。」

    「馬上來——」店小二聲音由遠而近。「大爺有什麼吩咐?」

    他往房裏的邵如玉一瞟,説:「拿把大鎖來。」

    他話一出口,不只店小二,就連房裏的邵如玉,也是一臉呆愣。

    申徒昊面無表情地喝斥:「還杵在這兒幹麼,沒聽見我説話?」

    「是是——」店小二慌忙走了,沒一會兒,再次聽見他聲音。「大爺,小的一時找不到大鎖,只找到這——成不成?」

    邵如玉一見店小二手上拿着鎖煉,驀地回過神來。

    這人——竟然想關住她!

    「不可以——」她完全忘了自己腳上有傷,驀地拋下木盒,掀被下牀。

    但腫了個包的右踝,哪容她莽撞施力?只見她還沒站穩,眨個眼,人已趴跌在牀腳下。

    申徒昊一步搶進,攙住她細瘦的肩膀。「連站都站不穩,妳還跟我説妳想自個兒回去?」他忍不住罵。

    「誰説我站不穩?」就算腳踝疼得她冷汗直流,但身為邵國公主的骨氣,仍舊讓她忍下了一字疼。「放開,我可以自己起來。」

    他咬牙放手,望着她顫巍巍地直起身子。這麼柔弱的身子,竟能倔氣至斯?

    申徒昊善於隱藏情緒的臉,頭一回壓抑不住。他怒不可遏地抱起邵如玉,將她往牀上一擺。「妳給我乖乖躺着靜養,再敢下牀,我馬上教店小二去買個套鎖,把妳拴在牀上。」

    邵如玉一聽,怒紅了臉。「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不懂,不過就是救了她一命,他有必要如此咄咄相逼?

    顧不得店小二仍在外頭看着好戲,他站挺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我要娶妳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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