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趙匡胤親派皇弟晉王趙光義,安排孟昶等住於城外皇家別墅玉津園。對一個降王用如此高的規模來接待,孟昶自是受寵若驚,惶惑不安。 趙匡胤自有其用意,他以陳橋兵變黃袍天下才不過幾年,而且四方未平,各地諸候如北漢劉鈞、南漢劉鋹、南唐李煜、吳越錢俶等都尚割據一方。他存心善待後周柴氏後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個仁厚之主,也要孟昶的訓服,為其他諸候作一個榜樣來。 然而這一日,趙光義見着了花蕊夫人。 孟昶是第一個自車駕中走出來的,然後他扶出老母李氏,第三個走出車駕的,是孟昶妃費氏,被封為慧妃,然而所有的人,都稱她為花蕊夫人。 那轎簾緩緩掀開,一隻纖纖玉手伸出來時,所有的人都迸住了呼吸,軍士、車馬,所有的喧鬧忽然自動停止了,彷彿時間也似凝止住了。 然後,是她那如雲的髮鬢,是那金步搖清脆的聲音,是她那絕非凡塵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當她被侍女輕盈地扶出時,彷彿一陣輕風吹來,吹動她衣帶飛揚,她便要隨風而去似的。當她步下車駕時,腳步微顫,在場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趙光義第一次見識到女人驚心動魄的美,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被稱之為“花蕊”。“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是的花蕊,花中的那一點嬌蕊,那樣的瑟瑟動人,那樣的柔弱無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為什麼她竟會是別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時,哪怕是戰場上一百回合,也沒有他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間,他不知道自己説了什麼,做了什麼,只在心中不斷地念着:“剋制,剋制……” 然後他看到她站起來,走入宅內,怎當她回首秋波宛轉流顧,嫣然一笑。 自此,趙光義瘋魔了似地,天天往秦國公府中跑。 孟昶自歸降後,被封為秦國公,封檢校太師、兼中書令。 自開城歸降之時至今,孟昶一直懸着的心,才微有一點放下,對花蕊道:“命中註定我原本不是君王之份,此時幸而大難不死,從此只與卿做一對布衣夫妻足矣!” 然而此刻的花蕊心中,卻是五味橫陳,百感交集。 她十四歲入孟昶宮中為妃,從此孟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別的女人。他為她描眉,他為她寫詩賦,為着她愛芙蓉花,便把沿城四十里種滿芙蓉;為她在摩河池上,建築水晶宮殿;她寫宮詞,孟昶便在旁邊看着評着,甚至傳諭大學士將《花蕊夫人宮詞》刊行天下。 他曾得意地説:“今生能得花蕊為妃,我要叫天下人都羨慕我,嫉妒我!” 她曾以為,她的世界是永遠這樣幸福快樂,因為有他,他是君王呀,他撐起她頭上的一片天。 然而有一天,這天塌了! 她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花蕊倚在塌邊,孟昶為她作詩:“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就在此刻,急報傳來,宋軍已經將京城團團圍住。 然後她看着她的天,就這麼忽然塌了下來。 此前她疑惑過,問過,勸過,甚至不惜效法前賢脱簪侍罪過,然而孟昶輕輕巧巧地一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卿儘管放心,一切有孤!” 然後她看着他調兵遣將了,她欲節省宮中的花費以資軍用,卻惹來他的怒氣:“蜀中富甲天下,何用你作此小家小户之行!”於是她羞慚了,退卻了。畢竟,他是她的君王,她只是宮中一婦人而已,能比得過他的見識主張嗎? 然而從那一天起,孟昶似乎做什麼都是錯的,調兵調錯,用將用錯,十四萬人不戰而潰,宋兵已經圍城了。臣子們求他拼死抵抗,他不敢,李太后勸他自盡保君王體統,他怕死……着了白衣白帽,自縛了出城請降,他聽説宋主答應了保他性命,保他家眷,便抓着這根救命的稻草了。 花蕊的心何止碎,心何止死,原來心中敬若神明的偶像,一朝撕破竟是泥塑木雕。 那一夜芙蓉花上腦漿迸裂,水晶宮殿屍橫遍地……宋將朱光旭那張荒淫殘暴的臉,她在夢中都會被嚇醒。若不是宋皇的旨意及時趕到,亡國妾婦,她會面對什麼樣的命運,她簡直不敢想下去。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她逃過一劫,然而別人卻未必有這樣的幸運,那些宮女側妃們或被虐殺,或自盡了斷,那死狀夜夜浮現在她夢中。 那段時間,她身心如處地獄。 然而旨意下來,孟昶一家立赴京城。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們的會是什麼,是脱離虎口,還是進入一個更可怕的魔窟? 行在蜀道中,山道崎嶇,飽受路途之苦,然而更苦的是她的心,聽那杜宇聲聲叫喚:“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然而她已經走上不歸之途,再也無法歸去了。 夜晚於驛站,不能成眠,獨自徘徊,於壁上寫就半闕詞:“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咽淚吞聲,詞終不能成篇。 抵京之日,她於車內梳妝,鏡中花顏已瘦,手中戴的玉鐲會自動掉落,弱不勝衣,風吹動她的衣袂,彷彿可以將她連人一起吹走似的。將她吹走了也罷,吹到天盡頭,一了百了。 進京這些時日,晉王趙光義日日跑過來。她不知道這人來做什麼,聽説他與他的哥哥一樣,兩兄弟都是馬上打來的天下,無數場的沙場血戰,屍橫遍地裏走出來的。 然而他的樣子不象呵!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笑容永遠温柔可親的白袍將軍,只消用眼尾輕輕一掃,那些殺人如麻的凶神惡剎,便在他的面前如此地温馴惶恐。 晉王第一次來時,正遇上那些來打秋豐的破蜀宋將,或索美女,或借錢的,欺着這亡國之君初到京的。孟昶打拱作揖地忙得要命,忽然一隊全副武裝的兵士衝了進來,刀出鞘,弓上弦,將全府上下都趕到一起圍了個水泄不通,倒彷彿要抄家似的。女眷們差點嚇昏過去,連孟昶都抖個不停。然後,晉王趙光義全副武裝地進來,銀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刀劍都猶有血腥之氣。此後,秦國公府便再也無人敢來騷擾。 這樣的人,才不愧是男兒呀! 孟昶自入京後,便“病了”,閉門在書房裏,一壺酒,便將自己永遠鎖在醉中夢中,這個世界裏,他只有聽天由命,不敢做不敢説甚至不敢想任何事,不醉、不夢,又能如何? 此後晉王就越來越勤了,今日送宮中的絲綢,明日送江南的橘子,後日送……排場隨從也一次比一次小,談吐也一次次往文雅上靠。兵士、盔甲、刀劍都一概收起,連騎馬都少了,倒是坐轎的時候多。 那一日他送了唐代的薜濤箋來,已經是一身儒裝,手執摺扇,只帶了兩名小侍童,安步而來,倒像是個剛進京趕考的舉人,只是一身武將的體魄,與這身儒裝未免有些格格不入。花蕊想起他第一次來的情景,與現在差別如天與地,看着他不由地嫣然一笑。 趙光義被這她一笑,竟忽然窘如十餘歲的少年一樣,面紅耳赤,神情甚是可愛,花蕊不由地心中一動。 他們討論着薜濤箋與薜濤,趙光義像是做足了功課似地有問必答,花蕊微笑,一抬頭卻見他火一般熾熱的眼神,不由地怔住了,在那桃花片片墮落的下午,她第一次感覺一個男人的胸懷竟會帶給人這麼大的安全感。 宋太祖趙匡胤隱約聽到了些風聲,大怒。他與趙光義兩兄弟棍棒打下的江山,俱是鐵錚錚的男兒。這個兄弟他寄望極深,從來不好女色的,妻妾子女俱全,怎麼可能與一個亡國妖女惹下這等的流言來。 這時節正逢了一個節日,於是賜恩孟昶一家入宮,於是花蕊也必須入宮謝恩。 趙匡胤也不多看她,他是英雄性兒,天下女子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他年輕時,也有千里送京娘坐懷不亂的俠行。更何況如今身為天子,何等美女不曾見過,只不過看上去都是花枝招展的一團。 如今見這女子低着頭也看不清樣貌來,哼,女色誤國,已經禍害了蜀國,豈容她再禍害到這兒來。想來這兒,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朕聽説花蕊夫人才貌雙全,如此盛會,豈能無詩,朕命你作詩一首。題目——就叫《蜀亡》吧!” 趙光義在旁,聽得怔住了,教一個亡國之妃,作這樣的詩,擺明了是羞辱,是刁難。莫説這詩題是存心在傷口上澆鹽,只是這詩,如何作? 若敍亡國之痛,故國之思,便是心存不滿,意存反意;若是歡喜頌聖,又是個全無心肝的亡國妖姬。 然而此刻在皇帝面前,縱是心中着急,也不敢、不可有任何的表露呵! 花蕊執筆在手,這筆有千鈞之重哪,一剎那間,亡國之痛,離亂之苦,心中的不甘不忿一起湧上心頭,再不思索,提筆直下:“君王城上樹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書箋立刻被送到趙匡胤的面前,他震驚了。 趙匡胤看着花蕊:“你且抬起頭來。” 花蕊心中不知是福是禍,她微微抬頭,看着皇帝。 趙匡胤看着她的臉,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眾人心驚膽戰地等着皇帝的命令,不知是殺是赦? 過了許久,皇帝忽然站起身來,執詩箋拂袖而去,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眾人忙不疊地跪送,卻見皇帝早已經離去,只餘一地的人跪在那兒,呆若木雞,不敢起身。 晉王怔了半晌,先站起身來,道:“官家已經走了,你們也平身罷。” 孟昶不知所措地問:“晉王爺,那臣等……” 趙光義神情複雜地看了花蕊夫人一眼,道:“官家沒有吩咐,你們暫且告退罷,若是官家還有事,再召你們進宮。” 花蕊的這一首詩,放在趙匡胤的案頭,已經三天了,他總是久久地注視着這首詩,不發一言。 三天後,孟昶再度被召入宮中,皇帝親自於大明殿賜宴,殷勤着問飲食起居,又親手攙扶着孟昶的母親李太后,稱之為“國母”,再賜孟昶采邑之地。 返回家裏,孟昶興奮得手舞足蹈,所有憂慮,一掃而空,笑道:“趙官家畢竟是仁厚之君,你我從此可以無憂矣!”當晚,孟昶又多喝了許多,至酩酊大醉。自宋降以來的愁雲慘霧,似乎一掃而空,花蕊雖然未曾有幸參加此次盛宴,看着孟昶的樣子,倒也替他高興。 不料過了幾日,孟昶大約是飲食不當,忽然上吐下泄,當晚立昏迷不醒。李太后和花蕊着了忙,閤府上下弄得人仰馬翻。 皇帝也聽到了消息,十分着急,立刻派了最好的御醫,帶了珍貴的藥材來。診斷的結果是水土不服,飲食不當,飲酒過度,虛不受補。 十餘個御醫忙了幾日,皇帝也日日派人來問候,只可惜孟昶福份太淺,難以承受皇帝的厚恩,終於賜宴的第七天,不治身亡。 重重惡浪連番打來,孟昶絕命之時,閤家大哭,只有孟昶生母李氏,卻並不號哭。她走到牀前,倒了一杯酒,澆在地上,道:“你不能死殉社稷,貪生至此,我亦為你尚存,所以不忍就死。今日你已經死了,我又何必在活着受罪?”將杯擲地,轉身不顧而去。 從那一刻起,李氏不飲不食,不過三日,便絕食而死。 皇帝聞知惡耗,嘆息不已,追封孟昶為楚王,除賻贈布帛千匹,葬費盡由官給之外,自己竟也為孟昶而廢朝五日,素服發哀並親自到孟府致奠。 當夜,風雨交加,晉王趙光義正欲就寢,忽然王府給事來報,楚王府來人,有急事要面見晉王。 —— 百戰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