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斯理默然,白素又道:“至於整個婚禮,進行得很順利,也沒有什麼特別礙眼的人出現!”
衞斯理揚眉:“你至少應該暗示一下,説他已知道了李宣宣的秘密!”
白素皺眉:“那怎麼可以,這樣做,豈不是告訴他,開叔露了機密?萬萬不能!”
婚禮上,祖天開是男方的主婚人,這一點,很有些人不明白,何以一個管家可以當主婚人,但是看到新郎新娘,都對他尊敬無比,旁人就算心中奇怪,也不好説什麼。
白素追問了一句:“你究竟在懷疑什麼?”
衞斯理的回答是:“使用完了寶鏡之後,王大同的神態如此可怖,是最可疑之處!”
白素不同意:“有可能是開叔誇張了當時的情形。更有可能,李宣宣有一個極其悲慘不堪的過去,是王大同那種自小養尊處優的人所絕想不到的!”
衞斯理也只好接受白素的假設,他又問了一句:“你猜,婚後,王大同會不會把有這面寶鏡的事,告訴他的妻子,還是保守秘密?”
白素道:“那得看他們方面的愛情如何了!”
衞斯理想了一想:“那面寶鏡,六十年期限已過,再留在王家,只不過是一面普通的銅鏡而已!”
衞斯理和白素都有一種習慣,尤其是衞斯理,那就是:相信了一件事之後,就對這件事全盤接受,包括許多不可解釋的現象在內。
衞斯理常説:先承認了事實,再加以鍥而不捨的探索,這是真正的科學精神。動不動就否認,説不可能,那種態度最不科學。
像有關祖天開所説的那面“許願鏡”,衞斯理對之一無所知,只知道它有那種古怪的功用,但是他既然接受了它確然有那種功能,也就附帶接受了其他,例如只能為一個人和他的直系子孫運用六十年,他也相信確有其事——道理何在,可以慢慢研究,也不一定必然有結果。有太多的現象,結果可能要在一千年,一萬年之後,人類才能有緣得知。
白素一聽得衞斯理那樣説,一揚眉,如夫莫若妻,俏臉上有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想怎麼樣?”
衞斯理攤了攤手:“我的意思是,祖天開也知道這一點,那次,我提到想把那面鏡子弄來玩玩,他就不必那麼緊張。而且,他也不必懷疑李宣宣在圖謀那寶鏡,事實上,那鏡也不能再稱為王家的傳家之寶!”
白素仍然似笑非笑地望著衞斯理:“別轉彎抹角了,你究竟想做什麼?”
衞斯理“哈哈”大笑:“想瞞你比做什麼都難——我想把這面寶鏡,弄來看看,説不定我也可以向它許一個願,看看將來。”
白素對衞斯理這樣的説法,不置可否,忽然,她現出了極度惘然的神情,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寶鏡可以回答問題,你會問什麼?”
白素這句話一出口,衞斯理陡然震動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陡然僵凝。那時,白素的視線並不在他的身上,所以他那種怪異和神情,並沒有人看到。
但是,那只是極短的時間,至多半秒鐘,他的笑容又恢復了,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問得好,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
他的那種神情模樣,白素心中雪亮,知道那是他努力在掩飾,想忘記記憶中的巨大哀痛,看來他很成功。
衞斯理而且立刻轉變了話題:“你和李宣宣成了好友,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
白素眉心打結,想了一會:“很難説,她常識豐富,十分渴求知識,性格有適度的高傲,實在是一個理想的妻子——我看不到她的內心世界,也沒有在這方面作過努力,因為我認為企圖去認識他人的內心世界,絕對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
衞斯理鼓了幾下掌,喃喃地道:“是,別説瞭解他人的內心世界了,甚至,要了解自己的內心世界,也不是容易的事!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説了之後,過了一會,又道:“困難之至,嗯,困難之至!”
衞斯理抬起頭來,望向白素,白素也恰好在這時望向他,四日交投,夫妻二人,莫逆放於心。
李宣宣和王大同婚後,一切看來,都是那麼美滿。祖天開來過好多次,有時只有衞斯理在,有時只有白素在,有時兩個人都不在,他就和老蔡聊聊,老蔡對他十分崇敬。
開始的時候,祖天開還難免有點惴惴不安,因為他忘不了那晚王大同許願之後的可怕情形。
可是幾個月下來,他也慢慢習慣了,每提起李宣宣,他就拍自己的大腿,由衷地道:“新媳婦真是沒得説的,只能説她一個字:好!就是那一點,讓人心中┅┅會有一些疙瘩,別的什麼都好!”
他的所謂“那一點”,自然是指“來歷不明”而言。
李宣宣一直來歷不明,白素也沒有再向她探聽過。李宣宣在婚後,和白素也保持了相當頻密程度的接觸。
在那件慘事根本連影兒也沒有的時候,衞斯理和白素已經和李宣宣十分熟稔,這一點,是後來想見李宣宣而不可得的陳長青和小郭所不知道的,也不是自以為獲得了許多資料的高級警官黃堂所知道的。
衞斯理和王大同,也見過幾次,但都是很多人的場合,談不上有什麼交情。
衞斯理相信人與人之間有“緣分”——用他的説法,是腦電波的頻率相合,合了拍,自然會一見如故,成為好友。否則,格格不入,那自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如果沒有那件慘事發生,這種相安無事的情形,維持下去,三年五載,只怕所有人都會對李宣宣來歷不明一事淡忘了——既然一切正常,自然不會再有人追究。
其間,只有兩件事,在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之後,回想起來,是值得記述的。
兩件事都和祖天開來訪有關。
第一次,祖天開來訪,衞斯理正有事要出去,只好由老蔡和開叔閒談。衞斯理匆匆走到門口,忽然問了一句:“開叔,你想王醫生有沒有把寶鏡的事,告訴新媳婦?”
衞斯理不過是隨口一問,可是祖天開卻回答得十分認真:“我千叮萬囑,令他萬萬不能説。他要是聽我的話,自然不會説。唉,不過也難説得很,娶了媳婦不要娘——連娘都可以不要,我算是什麼呢?”
祖天開忽然那樣感慨,衞斯理不好意思立刻就走,所以又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那面寶鏡,再留在王家,也沒有意思了,六十年的期限一到,就只不過是一面普通的銅鏡!”
祖天開一聽得衞斯理那麼説,立刻就道:“可是對別人來説,那仍然是稀世奇珍!”
衞斯理心想,這倒是人類的普遍心理——自己沒用的東西,也不肯隨便給人,他忽然又問:“開叔,一個人一生,只有一個特定的時間可以使用這面寶鏡,你的那個時間,是已經過去了,還是沒有?”
這又是隨便一問,可是祖天開卻沒有回答,轉過了頭去,當作是沒有聽到一樣,僵了三十秒鐘,衞斯理沒有再等下去,就揮手離開。
後來,老蔡告訴衞斯理:“開叔説,他使用那寶鏡的時候還沒有到!”
衞斯理笑:“他長命,要是早死,有寶鏡也沒有用!”
老蔡攤手:“可不是,我的時間早過去了。不然,要他把鏡子拿出來,也好許個願!”
這一件事,在當時看來,無關緊要,但後來才知道很有關連。
第二件,也是祖天開來訪,那次,是在那件慘事發生之前七八天的事——或許沒有那麼久,只是四五天,但由於當時誰也想不到會有那麼可怕的事發生,所以也沒有什麼人去留意正確的日子。
那次祖天開來訪,衞斯理不在,白素才從法國見了她父親白老大回來,所以見了祖天開,話題很多。
白素興高采烈:“家父説,開叔當年在魯皖山區,威震黑白兩道,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本來,這種“話當年”的話題,應該是祖天開這樣的老年,最有興趣的了,可是這一次,祖天開了一進門時,神色就十分張惶,這時,聽了白素的話,他也只是勉強笑了一下:“都是些陳年往事了,沒什麼值得提的!”
白素看出他心事重重,也就不再説什麼。過了一會,祖天開才道:“大同┅┅這幾天┅┅好像有點心事,很是不對勁。”
白素笑了起來:“開叔,大同不是小孩子了,他會處理自己的事!”
祖天開一瞪眼:“要是有人想對他不利,我可不能閒著,非得伸手管一管!”
白素訝然:“誰會對他不利?”
祖天開神情沮喪:“不知道,像是有人在電話中威脅他┅┅恐嚇他┅┅唉,娶了媳婦之後,我和他也生分了,不像以前那樣親熱了!”
白素默不作聲,因為她對於這種傳統的“老人心態”,絕無好感——在下一代成婚之後,老一代都會產生那種“和我疏遠了”的埋怨,卻不想想,那是必然的事。
白素只是道:“什麼叫『像是有人』?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祖天開伸手抓頭:“有幾次┅┅兩三次,他聽電話到一半,就用力摔下電話,現出很害怕的情形。而且,電話一定再響,他不聽,也不讓我接聽。問他,他就説沒有事情發生,可是我從小看他長大,他不説心裏話的那樣子,我如何會看不出來?”
這幾句話,倒是完全可以相信,王大同的一舉一動,自然都瞞不過開叔的眼睛。開叔又遲疑地道:“事情,好像和新媳婦有關。”
白素聽得開叔那樣説,也有點緊張:“怎麼會和宣宣有關呢?”
祖天開吸了一口氣:“有一次,大同在重重摔下了電話之後,新媳婦恰好從樓梯上走下來。大同就衝著她叫:『求求你告訴他,別再向我追問什麼,我真的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白素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因為王大同的這種行動,十分不正常,她問:“宣宣怎麼説?”
祖天開再吸了一口氣:“新媳婦一聽,就站在樓梯上,我隔遠看去,也可以看到她臉色了白,她什麼也不説,就那麼站了一會,轉身就上了樓。那一晚,他們本來是準備去參加一個宴會的,都打扮好了,後來就沒再去!”
事情聽來更不尋常了!
當白素把這種情形,轉述給衞斯理聽的時候,衞斯理忙問:“後來怎麼樣?”
白素笑:“你怎麼像小孩子聽故事一樣?第二天,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衞斯理和白素,作了好幾個設想,都不得要領,衞斯理提議:“你和李宣宣是好朋友,不妨去問問她!”
白素面有難色,衞斯理獻計:“可以旁敲側擊,不必開門見山!”
白素果然去旁敲側擊了一次,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李宣宣的回答是:“哦!那次宴會!我忽然頭痛,就沒有去,反正幾百人的場合,多幾個人少幾個人都不要緊。”
衞斯理和白素,早就知道王大同有神秘的電話,在向他逼問什麼,比陳長青、小郭和黃堂在護士口中得知有這種情形早得多。
那一次,白素曾囑咐祖天開,繼續留意是不是還有這種“電話恐嚇疑案”,但卻沒有結果,猜想,是由於祖天開留意時著了痕跡,電話就不來了,或是打到醫務所去,和利用了王大同的無線電話。
在慘事發生前的一晚,祖天開曾和老蔡用電話聯絡:“請轉告衞哥兒夫婦,大同的情形很不對,昨晚在小書房,踱了一夜的步,我看事情和新媳婦有關,他不住叫她的名字!”
祖天開可以犧牲自己的時間,去留意王大同的一舉一動,衞斯理和白素不能。
所以,當老蔡把這幾句話,轉到衞斯理的耳中時,慘事已經發生,只是老蔡不聽電台,所以還不知道!
衞斯理一聽到了王大同醫生駕車闖了那麼一個大禍,先是陡然一怔,接著,連連頓足。衞斯理感到自己疏忽了——祖天開一再表示了他的憂慮,可是他從來也沒有重視過。
現在,已證明了祖天開的憂慮正確,可是那是什麼樣的代價之下才得出的證明。
衞斯理當時,正在一傢俬人會所中,和幾個朋友相聚,他立即打電話給老蔡:
“快聯絡祖天開,請他到我住所來,如果他不説什麼,你也別對他説什麼!”
老蔡顯然不明白衞斯理這樣吩咐是什麼意思,他在電話中道:“開叔昨天來過,説了一些話┅┅”
他就在電話中,把祖天開所説,王大同的情形很不對勁這一節,向衞斯理説了一遍,聽得衞斯理又連連頓足——如果祖天開來的時候他在,那就可能事情和如今不同。
他飛車回到住所,一進門,已看到了祖天開,祖天開的面色難看之極,衞斯理進去的時候,他正在拍桌子,對著老蔡大罵:“那妖精,那妖精竟不讓我到醫院去看大同,哼,要是叫我查出,大同是叫她害的,我要把她活活燒死,燒得她吱吱亂叫,現出原形來,看看究竟是什麼妖精,在人間作怪!”
祖天開咬牙切齒,一口氣罵下來,聲若洪鐘,衞斯理來到了他的身側,看到他面肉抽搐,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他一見了衞斯理,神情更怒,厲聲問:“是不是那妖精害的?”
衞斯理明知故問:“你説的是哪一個妖精?”
祖天開張大了口,喘著氣:“還有哪個?”
衞斯理嘆了一聲:“你先別衝動,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在醫院?”
祖天開點頭:“是,我和她一起趕到醫院,她卻不讓我見大同,那些鬼醫生也幫著她趕我走,哼,説不定就是串通的,是怎麼樣?説是大同駕車撞死了幾個人,自己也受了重傷。”
剛才在車中,衞斯理已通過一些朋友,知道了比新聞報道更多的資料,他擇要説了,又和白素聯絡,請她立刻回家來。同時,他對祖天開道:“我是醫生,也會趕你走。受重傷的人要靜養,哪裏容得你大呼小叫的,而且,她是大同的妻子,是大同最親的親人,就算你是大同的親爺爺,也親不過她。”
祖天開怒道:“誰説的?還有倫常綱紀沒有,親爺爺也不如一個外頭討來的女人,你們這種新派規矩,就是天下大亂的原因!”
衞斯理知道要向祖天開解釋明白,只怕要三年五載時間,所以他也提高了聲音:”總之,她絕對有權不讓你接近大同。你不能因為這一點,就説她是妖精!”
祖天開胸脯起伏,呼哧呼哧地喘氣:“總之,大同出事,是由她而起的,昨晚,大同一夜沒睡,叫她的名字!”
衞斯理問:“那時,她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
祖天開悶哼一聲:“睡覺!出來看了一次,也沒有把耳貼在門上,聽大同有什麼動靜。”
衞斯理這才明白,王大同在小書房中,叫李宣宣的名字,是祖天開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的,他立時問:“你還聽到了些什麼?”
祖天開道:“他在自言自語,可見實在聽不清楚,只是不斷嘆氣,唉,我耳力也大不如前了,以前,我能同時分出幾十種聲音來!”
這時,白素也回來了,白素顯然也聽到了噩耗,她一進來,衞斯理就道:“王大同由於精神狀態極之不正常,才出了車禍,而他精神不正常,相信和李宣宣有關。”
白素對衞斯理的結論,顯然並不同意,但是她也沒有説什麼。衞斯理又道:
“她在醫院,相信能夠進入病房的,除了警方人員之外,只有你一個人了!”
白素嘆了一聲:“就算我去,只怕也難以在她的口中問出什麼來。”
衞斯理道:“不是去問她,而是帶一些儀器去,記錄她的行動——她曾在醫院中相當長的時間,有必要知道地做了些什麼!”
白素揚眉:“有必要把她當疑犯來監視?”
衞斯理道:“如果事情和她全然無關,這樣也可以還她清白,不然,她會被當作妖精,活活燒死!”
白素想了一想:“好,我立刻去進行。”
白素的“立刻進行”,效率極高。到了醫院,她道名相見,李宣宣親自打開了門,讓她進去,李宣宣對白素態度這樣誠懇,使白素感到很內疚,但是她還是十分巧妙,相信並未被李宣宣覺察,在病房中放置了兩具超小型的錄影機,記錄李宣宣在病房中的行動。
各位朋友,明白了吧——黃堂在李宣宣那裏問不出什麼而離開之後,李宣宣停了一會,來到窗口,掀開窗簾向下看,就是被超小型攝錄機記錄下來的。
白素在又見到衞斯理時埋怨:“誰都可以看得出她傷心欲絕,還要懷疑她,真是殘忍!”
衞斯理説得肯定:“整件事,她一定是個關鍵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