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屏氣凝神,此時大意之下,氣息立轉沉濁,這要在一般武林高手,那是絕對聽不出來的,然而目前這位銀衣人的一身修為,豈是等閒高手可比,只見他雙肩一旋,陡然轉過臉來,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存身之處,喝道:“石後是哪一位高手,請出來答話!”
於梵已經兩次遇到這種狀況,幸均機緣湊巧地躲了過去,今天已是第三次,看來是再也不會有那種好事了。
事已至此,再賴着不出去豈是辦法,思量中把心一橫……
就在他準備挺身而出瞬間,突然,背後爆出一串震耳大笑:“哈哈,公子爺,這番你可説錯了,我大和尚是個道道地地的矮子,哪裏配稱高人!”
隨着這陣笑聲,一條人影已由頭頂上掠過,日色下恍如一隻巨大的蒼鷹,飄墜在身前十餘步處。
中秋之日,光明如畫,於梵偷眼細看,只見此人五短身材,頭戴束髮金箍,身穿烈火袈裟,原來竟是一個頭陀。
突然之間,他想到那笑聲似在哪裏聽過……
但這念頭僅上在他的腦海中一轉,那銀衣人已經冷笑説道:“嘿嘿,我説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原來是雁蕩山的鐵陀行者!”
於梵一聽鐵陀行者,心中霍然震動,他恍然醒悟,銀衣公子根本沒有發現鐵陀行者,鐵陀行者自己心裏也明白,他之所以出來,完全是為了自己,自己幾次三番受他的恩惠……
就在他思慮如潮之時,鐵陀行者卻已大笑答道:“連我這種江湖小卒,公子爺也能一口道出名號,當真是見聞廣博,令人心折得很!”
他表面上一片嬉笑,似乎毫不在乎,其實他對這銀衣人能一口道破自己的行藏,心中委實也有點吃驚。
銀衣人這時冷笑道:“嘿嘿,你説的倒也是實話,鐵陀行者的大名,雖然在中原武林中還算得上一號人物,可是在本公子的眼裏,跟無名小卒也差不多!”
鐵陀行者雖已知道這銀衣人神秘難測,但仍不禁心頭髮火道:“和尚斗膽,想請教你公子爺的大名!”
銀衣人道:“本公子行走江湖,一向不善提名道姓,你就叫我銀衣公子好了!”
話音至此一頓,重又笑道:“不過我現在向你説這些,實在已經是多餘的了!”
鐵陀行者道:“為什麼?”
銀衣公子道:“不為什麼,只不過你馬上就要死了!”
鐵陀行者仰面一聲大笑道:“哈哈,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何處黃土不埋人,這地方山明水秀,倒是個長眠的好所在,公子爺,你就動手吧!”
話音一落,立即向前欺去。
那黑紗罩頭,顯得神秘恐怖的陳東,見狀突發冷笑道:“嘿嘿,對付你何用公子親自動手,還是由我來超渡你吧!”
話落一上步,掌由袖底翻出,呼地一聲推了過去。
他出手一抬,就顯得不可凡響。
鐵陀行者笑道:“哈哈,好奴才,你可別忘了,超渡亡魂乃是我和尚的拿手本領,還是由我來超渡你吧!”
他口中儘管説笑,手底下卻絲毫不敢大意,大袖一抖,也閃電般迎了過去。
呼轟一聲,場中激起了一陣旋風。中秋季節,已是草森凋謝的時候了,山道上落滿了黃葉,這一陣掌風捲得黃葉飛舞,月色頓時為之一暗。
二人一觸即分!
鐵陀行者面上露出了驚駭的神色,陳東雖然黑紗罩頭,看不到表情如何,但由那轉動的雙目,也可看出他心中的激動。
顯然的,雙方都試出了對手的功力,半斤八兩,難分軒輕。
二人略一調氣。突然,鐵陀行者一聲大喝,側肩跨步,柔身欺進,右掌貼緊肘下,向前一送,而後陡然一翻,直奔對方腰招之間斬去。
在掌法上,這是極其怪異的招式,潑辣凌厲,詭奇莫測。
陳東看得雙目一亮,墓地身形一橫,左手出拳,右手出掌,分向鐵陀行者胸腹攻到。
這一招也不平凡。
不過,這一招雖然奇奧,但若以鐵陀行者的一身功力來説,並非無法應付。
但出人意料的是鐵陀行者一見對方招式,突然神色一變道:“咦,你……”
説話之間,手底下不由一滯。
高手過招,分秒必爭,他手下一滯不要緊,陳東的一掌頓時擊中,只聽哎呀一聲,鐵陀行者的身形,頓如斷線風箏般倒翻了回去。
剛才説過,這後山的形勢極為險峨,到處全都是峋巖怪石,斷谷絕澗。
鐵陀行者要是落在別處還好,偏偏無巧不好,竟然墜入了一道斷谷,不用説命保不住了,恐怕連死屍也不會落個全的。
這一下,只把於梵嚇得心魂皆冒,只覺轟然一聲,人已目瞪口呆地失了知覺。
及至他定過神來,銀衣公子與陳東早已走得蹤跡不見。
空山靜寂,月色如舊,於梵大叫一聲,如同發瘋一般,朝向那座斷谷奔去。
夜風正急,冷月悽迷。
於梵木立在斷谷邊沿,不禁黯然神傷,望着那幽深黝黑的谷底,他喃喃地念道:“鐵陀前輩,你三番兩次的救我,這種深恩大德,我是再也無法補報了,不過我一定要親自將你的骸骨送回雁蕩,你若泉下有知就請瞑目吧!”
他心中一片誠敬,祝禱完畢,哪還顧得了地形的險阻,身形一蹲,便由崖頂攀沿而下。
這條斷谷由東向西,既深且狹,此時月在南天,下谷數丈便因月色照射不到而漸趨黑暗,所幸那削立陡峭的崖壁上生滿藤蘿,手腳並用倒也勉強可行。
約莫半個更次,於梵在連遇驚險之後,終於安然降至谷底。
在暗沉沉不辨五指的斷谷里,於梵由感觸上知道遍地都是嵯峨的亂石,鐵陀行者縱然俱是銅澆鐵打的人,跌在這些亂石上也是萬無生理。
於梵暗暗地嘆息一聲,開始由立足的崖壁下向前慢慢摸索。
他摸索得非常仔細,一寸、一尺,頓飯時光過去,左右十丈之內皆被他摸遍了,饒是他兩手兩膝全被鋭利的石頭磨破了皮,但出人意料的是,競然沒有發現鐵陀行者的屍身……
這就怪了,明明看到他由這地方掉下來的,怎會找不到呢?是跌碎了,還是被野獸吃了?
不對,跌碎了該有一灘血跡,野獸吃了也該留下幾根骨頭啊!
驚愕詫異中天色漸漸亮了,雖然距離日出還早,可是那如同冰輪高懸的明月,卻已由南天緩緩地朝向西沉,因此北側崖壁上的月色也跟着逐漸下移。
於梵不期然地仰首上望……
驀地裏,他心頭感覺到一串巨震,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那削立陡峭的北側崖壁上,距離地面四三丈高的地方,竟生出幾株虯幹盤曲的老松。
松枝由谷下向上伸展,像一隻高舉的手臂。皎潔的月色,此時正照射到那裏。
像奇蹟似地,他發現鐵陀行者的身形,居然就懸掛在最後一株虯松的枝幹上。夜風吹動那寬大的僧袍,恍如紅杏梢頭的酒帘。
過度的驚喜,簡直叫他目瞪口呆,不過那僅僅是一忽兒,緊接着就是一陣歡呼:“鐵陀前輩!”
興奮,使得他忘記了身心的疲勞,他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崖壁,而後以最慢的速度爬了下來。
他下來的速度所以會慢,那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他另外背了一個人,當然,他背的這人就是那三番兩次救他的鐵陀行者。
月到正西,斷谷被整個籠罩在如銀的月色下。
於梵凝視着重創昏迷的鐵陀行者,心頭剛剛升起的一線希望,頓時像傾盆大雨中的一星野火,僅只閃得一閃便歸熄滅了。
鐵陀行者滿身全是擦傷的痕跡,當然,最重的傷仍是陳東那一掌。
他此時雙目緊閉,氣若游絲,雖説沒有死,但是距死實在也不遠了。
對於這位救命恩人,於梵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救他。然而他這出道不久的江湖小卒,空有一腔救人的熱忱,卻不知該當如何着手。
他懊悔上次救治五行掌範迪的時候,不該把大怪身上得來的幾粒藥丸一下用光了,要不然……
一念及此,他心中霍然一動,暗忖: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大多身邊都帶有救傷的藥物,難道鐵陀行者……
他沒工夫再想下去了,急忙解開鐵陀行者的衣袋。
果然,衣袋裏有一粒用油紙重重包裹着的臘丸,臘丸的外殼上有三個金字:“大還丹”。
對武林中事,於梵可説是孤陋寡聞,他竟沒有聽説過“大還丹”
是什麼藥,不過他到底不失為聰明人,就憑這粒丹藥的名字,終也猜出其效用。
他毫不遲疑地捏碎臘殼,取出藥丸,撥開鐵陀行者的牙關,將那粒“大還丹”投了進去。
在於梵焦急的注視下,鐵陀行者那張蒼白的面容,終於漸漸地變得紅潤。
時間在期待中過去,當第一絲陽光照進斷谷的時候,鐵陀行者終於醒了過來,怪的是他眼晴尚未睜開便已等不及地開口道:“你……你認識東奇陳寬麼?”
於梵一怔道:“東奇陳寬?鐵陀前輩,你醒醒,我不認識什麼東奇陳寬,我……我是於梵啊!”
鐵陀行者陡然睜開了眼睛,他一聲不響地瞪視着於梵,而後霍地一躍而起道:“於梵?
小施主,是你救了我?”
於梵掩不住心中高興,但卻不好意思地笑道:“晚輩哪有這種能耐,説起來這全靠前輩的福大命大,尤其是袋中的那一粒靈丹……”
鐵陀行者一聽大叫道:“什麼?小施主,你……你把那粒‘大還丹’給我吃了?”
看他那忖驚愕的神色,於梵心頭一震道:“怎麼了,前輩,是不是藥不對症?”
鐵陀行者跌腳道:“小施主,‘大還丹’功能起死回生,怎麼會藥不對症?”
於梵奇道:“既然如此,那麼還有什麼不對?”
鐵陀行者苦笑道:“小施主你不明白,這粒‘大還丹’乃是我和尚準備送給一位恩人的禮物,十多年來雖然屢遭重創,俱都未捨得輕剔服用,想不到如今恩公音訊渺茫,這一粒靈丹卻給我自己糟蹋掉了!”
於梵心中一動道:“前輩,你所説的這位恩人,可就是什麼東奇陳寬麼?”
鐵陀行者聞言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東奇陳寬雖然也算是武林中的一代霸才,但若與我那位恩人相較,卻仍然是泰山拳石河海細流!”
鐵陀行者名動江湖,能夠得他如此推崇的人豈是等閒之輩?於梵好奇之心一起,情不自禁地接口道:“聽前輩之言,此人想必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鐵陀行者一聽大笑道:“哈哈,不錯,不錯,小施主用頂天立地四個字來形容這位大學士,倒真是恰當不過!”
於梵聽得一愕,道:“什麼?大學士?前輩所説的這位恩人難道下是武林人物?”
旭日高懸,斷谷中充滿了奪目的光芒,鐵陀行者以一種異樣的目光凝視着於梵道:“不錯,我這位再生的恩人姓於名剛,乃是當朝一品的武英殿大學士!”
於梵道:“堂堂一品的大學土,怎會與武林中人扯上關係?難道説這位大學士術兼文武,也是個身負奇技的人物?”
鐵陀行者此時雙目發亮,似欲看透於梵的心靈般沉聲説道:“小施主,難道你不認識這位大學士?”
於梵道:“晚輩出身寒微,怎會認識這種貴人!”
鐵陀行者緊逼着問道:“小施主,難道你連他的名字也沒聽説過麼?”
於梵略一遲疑道:“如果晚輩沒有記錯的話,前輩怕是第一個在我面前提起這位大學士的人!”
鐵陀行者木然半晌,像是極為失望似地自顧説道:“怪事,怪事難道是老僧把事情弄錯了?”
於梵心中早已疑竇叢生,聞言大奇道:“前輩,什麼事情弄錯了?”
鐵陀行者微喟一聲:“這事情撲朔迷離,我和尚自己現在也説不明白,也許關鍵就在那陳東身上,我得馬上找他問個明白,小施主多保重,再見了!”
話聲一落,自己騰空拔起,雙足一點壁上的虯松……
於梵急道:“前輩,你……”
一言未落,鐵陀行着已自接口道:“武林之中,風波險惡,不是你那點本領能夠應付得了的,你還是趁早收手吧!”
對於追蹤陳東這件事,在鐵陀行者的心目中似乎極為重要,他顯得有點迫不及待,話聲剛畢,人已再次騰身,幾個起落身形已到谷頂。
於梵緊跟着攀上斷谷,但就這一步之差,鐵陀行者卻已蹤跡不見。
重傷之後居然還有如此身手,只看得於梵暗中敬佩不已。
霍霍晨風,吹在身上有一點涼意。
於梵卓立在晨風中,心頭情不自禁地興起一絲懊悔,懊悔自己沒能把握機會向鐵陀行者盡吐胸中所知的秘密,不然這些事要是由他來辦,豈不強過自己百倍。
不過於梵俠骨天生,可不是畏難膽怯之人,雖然他也深深感覺到自己功力薄弱,不足擔當這解救武林浩劫的重責大任,但他寧願不計成敗地盡力而為,卻也不肯輕易就此罷手。經過一陣慎重的考慮,他終於返身奔回來路。
他明白,銅冠道長既已帶走假的太陽真解,武林殺劫的重心也跟着轉移了。
現在他希望能夠立即退出君山,然後按照那銀衣公子的推斷,快馬加鞭奔向武當,行動愈快愈好,至少也要在銅冠道長到達荊門之前追上他。
金色的陽光,灑在一望無際的碧波上,碧波如舊,似乎昨夜那一場殺劫已經成了歷史的陳跡。
一葉扁舟,劃破寧靜的湖水疾速駛來。
於梵心中大喜,正打算起手相招,但當他一眼看輕舟上情形之後,卻又情不自禁地把那隻舉起的手掌放了下來。
雖然這只是一條極其普通的漁舟,但舟上卻有一位不太普通的客人。
霍霍晨風裏,遙見此人在船頭上負手傲然卓立,仰望着長天不言不動,那副高傲的神情似乎這世界上的一切全都不在他的眼下。
初升的朝陽,在他肩頭上反射出一股耀眼的光芒,顯然,他背上帶着兵刃。
雖然於梵不認識他,但就憑這柄兵刃,已可斷定他是武林中人。
照説一名武林人物本不足奇,可是在太陽真解強烈的誘惑下,大部份的武林人物該都追蹤銅冠道長離去了,為什麼此人卻在這個時候悄悄地獨返君山?
多日來的歷練,已使於梵變得格外細心,他既已對此人發生了疑問,立即在暗中躲了起來。
船行漸近,於梵看得更清了,這是個青衣背劍的少年,白麪長眉,鷹鼻薄唇,略帶瘦削的面龐上充滿了冷酷與高傲。
船抵岸邊,這高傲的少年一躍而下,雙足未穩,倏地轉過臉去向船伕詭詐地一笑:“船家,多少銀子?”
搖船的是個中年船伕,聞言笑道:“客官,你這是專船,不過小的不敢多要,你就給十兩銀子吧!”
十兩銀子還説不敢多要,這船伕簡直是訛人。
於梵心中一怔,就見那高傲的少年展顏笑道:“嘿嘿,不多,你接着!”
一反手,刷啦寶劍出鞘,映日寒光,陡然向那船伕當胸劈去。
船伕訛人固然不對,但這少年出手也未免太辣了,眼看這一到已刺下去……
可是,劍到中途,那船伕突然將槳一橫,噹啷!
想不到,真想不到,那船伕手中所持的竟是一支鐵槳,劍槳相觸,少年竟被震得連退數步。
事情出乎意料,暗中偷看的於梵不禁心頭震動,那高傲的少年當然就更不用説了,只見他臉色陡然一變,道:“你……?你是什麼人?”
船伕嘿嘿一聲冷笑:“姓熊的,你真叫貴人多忘事啊,怎麼剛剛分手幾天,你就不認識我了!”
話畢猛抬手,迅速的在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面具,霎時,這平庸的船伕一變而為面目陰森的大漢。
少年見狀神色再次一變道:“何文山,是你?”
那面目陰森的大漢一躍上岸,沉聲冷笑道:“嘿嘿,不錯,是我!”
姓熊的少年對這名叫何文山的大漢似乎頗為畏懼,只見他費了老半天力氣,才在臉上擠出一抹極不自然的笑容道:“嘿嘿,何兄,位……你怎麼現在才到!”
何文山兩眉一挑,又重又冷地哼了一聲:“哼,熊斌,你不是希望我到得愈晚愈好麼?”
對武林人物,於梵知道得有限,這兩人雖然全抖出了名姓,他還是弄不清人家是那條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