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軍、平林軍這兩支綠林草莽出身的農民起義隊伍,很順利的就與劉縯率領的南陽豪強勢力聯合在一起。
南陽宗室子弟大多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和組織才能,熟悉政治,具備治國之能,不過缺點是紈絝者多,能征善戰者少。相比之下綠林農民軍意志比較堅強,擁有頑強的戰鬥力,缺點是目光短淺,缺乏遠見卓識和用兵謀略。
我坐在輜車上,隨着車輛的晃動侃侃而談,劉伯姬兩眼放光的膜拜我:“天哪,你怎麼懂那麼多?尋常男子更不如你!”
我嗤然一笑:“這些道理不是我領悟出來的,是以前別人講給我聽的。”
“誰啊?”
我抬頭望着天上一朵飄浮的白雲,思緒有點扯遠,慢悠悠稻道:“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姓鄧,名禹。”
“鄧禹?新野鄧禹鄧仲華?!麗華你指的可是他?”
我把目光收了回來,發現車上不僅劉伯姬驚訝萬分,就連車尾坐着的劉黃亦是滿臉驚奇。
“你居然認得如此俊傑!”劉伯姬感慨道,“我只知他是我三哥同窗,為人聰明,學識淵博,常聽三哥誇讚於他,可惜卻無緣見上一面。麗華你真是好命……”説着,羨慕的瞅了我一眼,“臉蛋兒長得漂亮,身手又好,人緣更好,老天爺真是不公平,竟這等厚此薄彼。”
“你聽聽這話説的,你若是對鄧仲華有意,我倒不介意替你穿針引線……”
劉伯姬假裝嗔怒的過來撕我的嘴,我仰天一倒,險些撞到劉黃,於是索性往她懷裏一撲,笑道:“黃姐姐快幫我,伯姬她惱羞成怒了。”
劉黃笑着伸手攔住劉伯姬:“伯姬,別沒大沒小的發癲,看把麗華妹妹嚇的。你年紀比她大,可你連人家一成的本事都學不來!就只會怨天尤人,真是個沒出息的……”
劉黃假裝生氣的伸指戳她額頭,劉伯姬臉紅着躲開了,撅嘴道:“我反正已經是個無人問津的老姑娘了,大姐你也別老仗着大姐夫疼你,就老來拿我打趣。小心胳我挑唆大姐夫納妾,可有你哭的呢。”
“就你嘴貧。”劉黃雖仍面帶笑容,我卻感覺到她身子不經意間微微一顫,想必剛才劉伯姬無心的一句話還真戳中了她的軟肋。
劉伯姬未曾留意,仍是笑嘻嘻的拿姐姐姐夫打趣,笑鬧間,她身子歪向一旁,用手一撐,掌心卻是扎到了一根尖鋭的麥秸。
“好痛!”她不悦的捂着扎紅的手心吹氣,“為什麼非得讓我們坐在這種輜車上。”
我從劉黃懷裏爬了起來,她向妹妹招了招手,“過來我瞧瞧,可是扎出血了?”
劉伯姬撅着嘴把手遞了過去。
這時一輛牛車從後面緩緩追了上來,等兩車靠近了些,潘氏直起身子喊道:“才好像聽見小姑呼痛,可是出了什麼事?”
我每次見到潘氏,總覺得有種難言的尷尬彆扭,可又不能選擇忽視她,當她不存在。於是微微衝她一笑,而後垂下眼瞼緘默不語。
“沒什麼,被這車上載的麥秸紮了下手。”劉黃沉穩的回答,“弟妹,你可知這一路往長聚還需多久?”
潘氏遲疑道:“應該不遠了吧。”
“章兒和興兒呢?”
“在車上睡着了。”
“沒吵鬧吧?”
“沒,一聽説要出門,都高興壞了,真是小孩子,他們哪知道這可不是去玩……”
兩車並肩而行,車速因此放緩許多,姑嫂兩個正敍着話,車前突然啪啪傳來兩聲鞭響,抬頭一看,卻是劉縯騎馬趕了過來。
“我説怎麼越走越慢了,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劉縯看了我一眼,而後轉向潘氏,“你們若有什麼貼己話要講,在家時為何不説個痛快?”
潘氏當即無聲,劉伯姬肩膀動了下,正欲開口,劉黃突然掐了她一把,拉着她的胳膊把她牢牢摁住了。
“弟弟且去忙你的吧,姐姐保證趕着輜車一步不落就是。”
劉黃畢竟是大姐,劉縯敢這樣毫不客氣的質問妻子,對這個大姐卻還存有三分敬意,於是冷着臉點了點頭,勒馬轉身去了。
“大哥現在可是越來越威風了。”待他走遠,劉伯姬終於按捺不住的發起牢騷。
潘氏默默的將車趕到我們前頭,劉黃拍了拍妹妹的手,努嘴道:“別多嘴,趕車去。”
我不由在心底嘆了口氣。
以前看電視,偶爾也看一些所謂的歷史大片,不過多數是清宮劇,唯一的觀後感是特別羨慕古人,何其優哉乎。
沒曾想身臨其境後才發現根本不是一回事,兩千年前的古代生活,真要打起仗竟是如此麻煩。就好比眼下劉縯正準備拉了人馬去打長聚,可真正行動的時候居然得是亡命天涯,舉家大遷移。
這簡直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在搬家……看看身後長長的隊伍,都是一些裝載了蔡陽宗室各自家眷財產的車輛,更有甚者,居然連奴婢、牲畜一併帶了出來,浩浩蕩蕩的隨車步行,場面委實令人歎為觀止。
我現在更能體會當初那些宗親們為什麼死活都不肯跟着劉縯造反了,這樣的造反方式,沒被官兵殺死,也會先被折騰死。
中原戰馬向來不如北境西域那邊遊牧地區的馬匹來得強壯,西漢時漢朝騎兵坐騎的來源,大多是靠與遊牧民族交換糧食、茶葉等生活用品得來的。王莽篡政後,多次挑起與匈奴、高句麗等邊境民族的戰爭,關係惡化,馬匹因此極少流入中原。如今民間的馬匹數量已是相當稀少,尋常人家擁有馬匹,如果不是出自大户,很有可能會被官軍強行徵走。
馬匹,在這個時代而言,是種奢侈品!
舂陵軍聯合了綠林軍共計約兩萬餘人,這其中還不包括女眷。人數雖多,但在武器裝備上卻是相當缺乏,特別是馬匹車輛,很多人因此只能徒手步行。
很難想象這樣的一支隊伍能夠拉出去打仗!
長聚雖説是個比鄉制還小的地方,卻是個極為重要的軍事據點。蔡陽劉姓宗室暴動,聲勢浩大,據説南陽郡守甄阜一接到諜報,即刻派遣新野縣尉趕到長聚親自坐鎮指揮。
劉縯將要面臨這一仗,其實並不像他口中説的那麼輕而易舉。
由於車輛少,所以輜車上除了乘人,還兼拖糧草,我不習慣跪得直挺挺的坐在車上給人欣賞,所以坐了沒多久便自請下地走路,把空位留給了其他人。
因為多數都是步兵,再加上奴婢、牲畜,這隊伍即使想走快,一天之內也實在趕不了多少路,對於平時勤於跑步鍛鍊的我而言,以這樣的速度走上一天不是太大問題,於是樂得邊走邊欣賞沿途風景。
有四乘馬從我身邊快速經過,我本沒多加在意,可那些人騎馬跑出三四丈遠後忽然掉頭,打馬而回。
“女子如此佳人,怎會徒步而行?如不嫌棄,上馬與鄙人共坐一騎可否……”
我沒好氣撣頭瞥了一眼,當先一人衣着光鮮,一看就知出自豪門富户,長得倒也不賴,只可惜目光太過猥瑣,一看就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麼主意。
我沒理他,徑直從他跟前走過,把他當成空氣。
不用回頭我也能猜到他臉色不會好看,果然身邊幾位先吃吃的笑了起來,而後低聲説了幾句,估計是笑他不自量力。
那人顯然是個急脾氣,受不得激,被人這麼一笑,頓時拍馬重新追了上來,攔在我身前,阻斷我的去路。
“姑娘,我可是一番好意……”
“滾開!”我沒閒旋他廢話,他脾氣急,我比他更急。
今天為了趕路,所以沒穿正裝,也就一套厚綢襜褕,簡短利落,正適合動手幹架。
跆拳道的練習我一直沒中斷過,按説這幾年下來,考個黑帶三段也不成問題了,只可惜在這裏缺少實戰,終究是個遺憾。他如果有興趣當活靶子給我練手,我倒也樂意奉陪。
果然那人臉色一黑,那張原本還面帶微笑的臉孔,剎那間烏雲密佈。
我稍稍退後半步,腳踩丁字,深吸一口氣,蓄勢待發。
他如果敢亂動,我一招就把他掀下馬。眼珠一轉,忽然心動的發現他胯下的這匹白馬不錯……
“陰姬!”一個熟稔的聲音突然打破沉悶,悠然飄來。
我撇了撇嘴,憋足的勁頓時泄盡,耷拉着肩膀回過頭去。
不寬的路面上照常走着許多人,各色各樣的人畜混在一起,亂哄哄得有些像是趕集。劉秀坐在一頭青牛背上,正穿過人羣,慢悠悠的晃過來。
我不禁張大了嘴,眼珠險些脱眶。
為什麼我每次見他,他都會帶給人一種……呃,難以想象的意外驚喜呢?
“哈哈哈……”那四個人驀地指着劉秀捧腹大笑,前俯後仰,只差沒從馬背上跌下。
我耳朵微微一燙,不自覺的低下頭。
我敢打賭,那頭青牛一定是劉家田裏犁地用的耕牛,因為那副笨重的犁具還在牛脖子上套着呢。
“劉秀,你大哥是柱天都部,你難道要騎着頭牛上陣替他殺敵不成?”
“以他那縮頭烏龜的性子,我才不信他敢上陣殺敵,他騎頭牛出來,八成是為打下長聚後馱財物方便……”
“劉文叔,你要臉不要?”
“你可真是孬種,以往曾聽你大哥説你是個胸無大志之人,果不其然……你可真丟盡了劉家人的臉!”
“他也算是高祖的後人?哈哈哈……騎牛將軍乎?”
一羣人肆意大笑,極盡嘲諷之能,我聽得怒火中燒,一個箭步衝上去,當先抓向那笑得最歡、講話最刻薄的傢伙,揪着他的衣領使勁一甩,竟把他輕而易舉的拽下馬來。
這時的馬匹還沒有配高橋馬鞍和馬鐙,靠的全是兩條腿夾着馬腹保持平衡,他笑得正得意猖狂,絲毫沒防備我會怒氣衝衝的把他掀下馬。只聽“砰”的聲巨響,他四腳朝天的摔了個仰八叉,連連呼痛慘叫。
我哈的一笑,走過去抬腳對準他胸口便踩,他嚇得面如土色,尖叫道:“救命啊——”這一聲又尖又細,就像一隻被人卡住脖子的草雞。
沒等我這一腳踩實,胳膊上忽地一緊,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拖開,我手肘下沉,下意識扭身就是一拳。
拳風虎虎,在砸到那筆挺的鼻樑前我收住了,一顆心怦怦直跳:“要命,你拉我做什麼?”
劉秀的那張臉就在我拳後一寸距離,險些被我砸成熊貓眼。我心有餘悸的收回手,底下哀號的人趁機就地滾了兩滾,手腳並用的爬了起來,狼狽跌上馬背。
我掙了掙胳膊,劉秀仍是抓着我不放,手勁不見得捏疼我,卻也輕易掙脱不開。我急道:“你拉着我幹嘛,他們要跑了……”
一陣凌亂的馬蹄聲響,我回頭一看,果然那四個該死的傢伙騎着馬落荒而逃,跟之前擺出的氣定神閒相比,現在他們逃得比兔子還快。
“劉秀!”我氣得跺腳。
他終於鬆開了手,面色如常,看不出半點生氣的樣子,甚至連絲毫情緒的波動都沒有,就像一處平靜無波的湖水。我退後一步,呼吸急促,胸口不住起伏,這算什麼人?這算什麼表情?
他能不能發泄點不同的情緒讓人看看?
“你太沖動了!”他淡淡的笑了下。
我腦袋裏嗡的聲,像是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的炸開了:“我衝動?你再説一遍!我衝動?!”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比我高出半個頭,即使我踮着腳尖也夠不上他的高度,可我已經氣昏頭了,雙手抓着他的衣襟,猛力的搖,“你他媽的還有沒有良心?我這麼做是為了誰?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你以為我是你麼?居然那麼冷血……明知道馬武就是當年綁架我的歹徒,你卻還要幫着他説話!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馬武是什麼人,別告訴我當年的綁架事件你都不記得了,別告訴我……”
“唉。”耳邊幽幽響起一聲低嘆,緊接着一股力道將我拖入懷中,“別哭,就都算是我的錯,還不行麼?”
“我哪有哭?!”我倔強撣起頭來,眼前一片朦朧,眼眶裏浮着水汽,眼淚頃刻間便要奪眶而出。我抬手揉眼睛,尷尬得聲音發顫,“胡説八道!我為什麼哭,眼花了你——”頓了頓,不甘心的繼續蹂躪他的衣服,拳頭一下下的砸向他胸口,“什麼叫就算你錯了,難道不是你錯了嗎?難道還是我錯了嗎?”
他哧的一笑。
我仰起頭來,刺眼的陽光照在他臉上,皮膚白皙得叫人有些嫉妒,那雙氤氲的眼眸近在咫尺,琉璃一樣的顏色。眸色如水,一點瞳芒絢爛得就像夜空中的宸星。
星星正倒映在湖面上!
我心裏忽然感慨的冒出這麼一句。
原來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長得這麼漂亮。平時他總是笑眯眯的,讓人不曾注意他的雙眼,現在貼近了細看,才發現原來他的眼睫很密很長,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眨眼的時候會讓人有種翩然飛舞的眩惑。
“在想什麼呢?”他輕笑。
“沒……”細若蚊蠅,我猛地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剛才花痴的樣子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真是糗斃了。
“那怎麼突然沒聲了?”
我一掌推開他,勉強退後三步:“罵得口乾,省點口水不行啊。”
他笑着轉身,從青牛角取下一隻黑沉沉嫡罐遞給我,我遲疑了下沒立即去接。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不少人看到了剛才我咆哮的一幕,這會兒正側目帶着笑意的注視着我倆。如果説我不尷尬,那是扯謊,我只覺得耳根子火辣辣的發燙。
劉秀拉起我的手,穩穩的把陶罐放到我手裏。陶罐子很不起眼,兩個耳鼻口上栓了股麻繩,可是罐身很乾淨,裏頭盛裝的水質也很明淨,我捧着喝下第一口時感覺一股冰冷直透胸臆,凍得我打了個哆嗦。
“上來吧!”喝水的時候,劉秀已經爬上了牛背,伸手拍了拍自己身前,“走太多路當心待會兒腿疼。”
我撇嘴:“能不能不坐?”
他靜靜的望着我。
“你不覺得……騎牛真的很……你都一大把年紀了,又不是小牧童。”
“一大把年紀……”他低低的重複,又好氣又好笑的彎起了嘴角,“你認為我很老麼?”
“不是,我沒那意思……”我説的是真話,他才二十七歲,擱古代算是青春已過、老樹不開花的年紀,但是如果用現代標準衡量,那可是最佳王老五的美好時光。
沒等我把話講完,他突然彎腰抓住我的右手,使勁往上提的同時,另一隻手在我後腰輕輕一託,瞬間將我拉上牛背,穩穩當當的坐在他身前,動作快得出奇。
驚呼聲梗在了喉嚨裏,我愣是沒喊出來。等到回神的時候,那頭牛已經開始哞哞叫喚着往前踱步了。
“我説……”我嚥了口乾沫,有點驚恐的抓住了犁具套子,牛背上的,突起的脊樑骨戳得我屁股疼得要命。回頭看了眼劉秀,他卻仍是一派氣定神閒、悠然自得,好像騎的不是牛,而是匈奴馬。
“我説……”手上一滑,險些摔下牛背去,我急忙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我説你真打算騎着這頭大笨牛去打長聚嗎?”
“有何不可呢?”他的聲音低柔,透着笑意,磁沉的聲音從他震動的胸腔中迸發出來,很是動聽,“古有黃飛虎騎五色牛,助西伯侯姬昌建周,如今我劉文叔為何不能騎牛,助兄長復漢?”
我瞠目結舌,以前即使和劉秀打過不少交道,也從沒聽他這麼意氣風發的説過這樣豪邁的話。印象中唯一曾有過的一次,還是在宴請蔡少公的宴會上,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説了那句“怎見得是説國師公,怎見得非是指我呢?”
不過他那天之後的表現,卻又實在叫人無法恭維。
可是……為什麼剛才説出這番豪言壯語的劉秀,會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情景呢?
牛脖子上掛着一隻銅鈴,走路搖晃的時候會發現沙啞沉悶的響聲。我側耳聽了會兒,忽而一震,恍然大悟——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原因呢,劉秀之所以落魄到無馬可乘,不得不騎牛上陣,全是因我之故——他的那匹馬,早在小長安就被我殺了,甚至就連馬肉也被我和劉玄瓜分殆盡……
我倏然回頭,呆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一時間神魂劇顫。
這傢伙……其實什麼都明白,卻偏偏一句話都不曾解釋,甚至連半句牢騷都沒衝我發過,面對眾人的永遠都是一張風神俊秀的笑臉。
“又怎麼了?”他含笑低下頭。
“不!沒什麼……”我大大的吸了口氣,很用力的説了句,“你説的很對!就算是騎牛衝鋒陷陣,你亦能做個大將軍!”
十指慢慢收攏,指甲掐進掌心。很疼,卻疼得讓我很清楚自己的決定——我要去打長聚!我要奪一匹戰馬回來!我要還劉秀一匹真正的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