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憔悴了許多,以前朝夕相對,雖也感覺到他日漸消瘦,卻總沒有像現在這般感受深刻。重逢再見的那一刻,他站在樹下微笑以對,笑意朦朧。
風吹樹動,落葉繽紛,劉秀站在樹下,笑容一如初見時那般燦爛純真,美好得讓人不敢眨眼。一時間我忘了自己該説些什麼,做些什麼,只是同樣站在他對面,衝他傻笑。
劉黃推了我一把,掩唇含笑帶着琥珀等人離去,把這份相對安靜的空間留給我們夫妻。
都説小別勝新婚,然而我們的新婚充滿了無限的憂傷與無奈,此刻的重逢同樣帶着尷尬與歉疚。我雖未真正做過些什麼有害於他的事情,但是因為我的私心,我的的確確對他產生了某種不信任的質疑,否則便不會有他任司隸校尉到洛陽整修宮府這一出。
“這幾日你過得可好?”
“好。”
“你瘦多了……”
“還行。”
“公孫沒有做好吃的給你吃麼?”
他愣了下,隨即伸手拂開我額前的散發,笑:“他乃我主簿,可不是咱家庖廚!”頓了頓,右手環住我的腰,將我輕輕帶入懷中,“還説我呢,自己不也瘦了?”
“瘦了嗎?我沒覺得。”
“嗯……”
我鼻頭一酸,心裏愈發歉疚起來,索性緊緊抱住他,下巴擱在他右側肩膀上,悶悶的説:“我們以後都別再分開了,好麼?”
細微的呼吸聲突然粗重起來,過了片刻,他終於吐出一個字:“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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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始帝劉玄定都洛陽,入主南宮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廣招後宮佳麗。
《禮記昏義》中記載:“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聽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國理。”
劉玄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可是他手底下有專門管禮儀的人能指導他該怎麼做,這個人不是旁人,正是劉秀。
按説劉秀能夠指點的關於禮儀方面的事多了去了,比方説衣着——漢軍進駐洛陽城時,上至公侯,下至士卒,皆是一身短打襜褕裝扮。襜褕算是便服,男女皆可,我有時為了行動方便也喜歡穿這類衣服,只是這畢竟算不得是正式服飾。在綠林軍那些平民眼中或許這副打扮還不怎麼樣,可是落在三輔那些士大夫們眼中,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漢軍進城雖不久,流言蜚語便已四處傳播,有人甚至形容漢軍是一羣穿着婦人衣衫的鄉下人!
然而劉玄對手下這些烏龍笑話都未曾放在心上,他唯一重視的禮儀之道,竟然只是後宮制度。
按照漢代早期的後宮制度,後宮分為八品,到漢武帝時又對後宮品級做了進一步的擴充,增加了婕妤、娙娥、傛華、充依四等,到漢元帝再次添加了昭儀。隨着時間的推移,漢代的後宮如此有增無減的一再擴充,到了西漢末,後宮妃妾已經變成了十四品,除皇后以外,下設等級有昭儀、婕妤、娙娥、傛華、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長使、少使、五官、順常,最末的第十四等又分為無涓、共和、娛靈、保林、百石、良使、夜者等。
自漢武帝、元帝后,掖庭人數增至三千,史上所謂的“後宮粉黛三千人”,正是由此而來。
要搞懂這些僅是聽起來都令人頭大的後宮等級,還不如讓我直接回去做高數習題。劉秀耐性極好,不徐不疾,娓娓細述,我卻是越聽臉色越發難看,一個帝王到底得擁有多少女人才能知足?
也是,這個時代媵妾如同財產,就跟家中擁有的奴僕一樣,都是身份地位的與體現,這是封建社會男人的劣根性,只是皇帝比普通人更有能力去體現這份無恥奢靡的劣根性。
我忍不住狠狠剜了劉秀一眼,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凌厲,他住了嘴,給了我一個疑惑的眼神:“還是沒聽明白?唉,聽不明白其實也不打緊……”
他把竹簡收起,我猛地伸手按住他:“你熟知禮儀,那我倒要請教,陛下寵幸趙姬,欲立其為後,可若論長幼尊卑,後位當立韓姬。如此妻妾顛倒,陛下可算是失儀?”
劉秀一愣,須臾笑道:“你何時也這等關心後宮之事了?”
我關心後宮?天知道我多討厭劉玄,若非劉黃授意需與趙姬搞好關係,我才懶得每日進宮。
趙姬年輕貌美,能歌善舞,劉玄寵幸趙姬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當年的糟糠之妻韓姬恐怕早被他拋諸腦後了。如今漢朝制度一點點的完善起來,加之四方歸服,怎不令劉玄得意忘形?特別是能與綠林漢軍一較高下的赤眉軍在聽説漢室復興後,欣然歸附。赤眉軍首領樊崇親率二十多位將領來到洛陽,劉玄將他們一一封為列侯。
劉玄一旦得意起來,就有點像是剎不住的高速賽車,皇權使他深埋在骨子裏的私慾進一步闊漲、膨脹。
他不斷派人出去招撫原先反莽的地方勢力,這個活卻並非如想象中那麼好乾,雖説漢朝佔據了兩京,滅了王莽的新朝,如今算是“名正言順”的“正統”漢室,但卻也難免會有人不服。即便是赤眉軍的樊崇,也不過是把將領帶到了洛陽受封,可他的真正兵權卻並沒有上交朝廷,赤眉軍幾十萬的兵力至今仍留在濮陽一帶,按兵不動。
“城裏有首民謠你聽沒聽過?”我沒回答他的問話,反笑嘻嘻的打起了拍子,“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
這民謠是洛陽百姓為譏諷漢軍裏不通禮儀的販夫走卒們如今都當上高官所做。灶下養指的是伙伕,爛羊胃就是小販,這些目光短淺的漢軍兵卒在洛陽搶掠無數,貪婪且毫無涵養,洛陽百姓深受其苦。
劉秀温柔的神情微微一凜,慢慢的他收了笑容,突然擺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
我很少看到他以這種表情示人,印象中具有這般肅穆神情的劉秀,只有在昆陽力排眾議,千鈞懸於一發時才鋭芒乍現。
“麗華!”他眸光清明,深邃的眼神透着如冰般的堅忍,“我打算去河北!”
我大大的一怔,拍擊的手掌頓在半空。
顯然,他並非是在跟我商量一件事,而是在鄭重的宣佈他的一個決定。他是深思熟慮過後才有了今天對我的啓口。
“河北?你想做河北招撫使節?”我放下手,“陛下……肯放你走?”
“我想去,便自有法子能去!”
我睜圓眼,瞪着他,他也不躲閃,目光與我交接,坦然中帶着一點歉疚。
我呼吸一窒:“你打算要我如何做?”
“如果陛下當真同意我持節北渡,我希望你能先隨你兄長回新野……”
“你……不要我了?!”心上莫名的一痛,羞愧與憤怒同時在我胸口炸開,我腦子裏一昏,不容他再繼續説下去,音調驟然拔高,“你的意思是現在用不着我了!你脱離劉玄掌控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所以……所以……”我大口大口的喘氣,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講些什麼,只是深埋在心底的某根纖細脆弱的弦絲終於被他張到了極至,砰然斷裂。
眼淚很不爭氣的奪眶而出,我緊抿着唇,喉嚨裏像是塞了許多棉花,再也發不出聲來。
劉秀坐在我對面,面對我的叱責,他卻一句話都不説,房間裏靜謐得讓人鬱悶心慌。
驕傲如我,如何能忍受這樣的侮辱。我能忍受他的利用,但是我無法忍受他的丟棄。我不是一件東西,我有我的感情,不是他想要就要,不要就扔的東西!
“你狠,算你狠!”我憋着氣,把臉上的眼淚擦乾,挺直腰桿,“你不必寫休書,我自請離去——現在是我不要你!劉秀,你聽好,是我不要你!是我——陰麗華不要你了!”
我昂着頭從他面前揚長離去,努力仰高下巴,不讓委屈的淚水含憤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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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醉了。
雖稱不上酩酊大醉,但一氣喝下這麼多酒還是生平第一次。醉酒的感覺挺難受的,想放聲嘶吼卻偏偏又喊不出口,胸口像是堵了塊大石,噁心、反胃、頭暈、眼花,可偏偏神志卻格外清醒。
我像是醉了,卻又像是徹底醒了。
腳步是趔趄的,琥珀扶着我,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就回蕩在我耳邊,視線朦朧中彷彿看見一個酷似劉秀的身影跨過門檻向我走了過來,我憤怒的抓起案上的一隻耳杯朝他砸了過去:“滾——給我滾出去!”
陶製的耳杯砸在冰冷的地上摔得粉碎,我腕上無力,扔不了那麼遠,琥珀滿頭大汗的跪在地上撿拾那些碎片。沒了她的扶持,我膝蓋突然一軟,整個人仰天倒下,疲憊得連眼都睜不開。然而身體睏乏如斯,偏偏耳力卻仍是異常清晰,室內腳步聲凌亂,有人抱起了我,然後琥珀的聲音在大聲呼喚着:“夫人!”
我始終閉着眼,不是我不想睜眼,只是我已經心力交瘁,無力再動彈分毫。意識終於漸漸模糊,我在心底嘆了口氣,深深欷歔,強迫自己忽視那股湧起來的痠痛。
劉秀,古人一諾千金,你的一諾卻換得來一錢否?
果然是個……偽君子!
不經意間,的眼淚已從我眼角沁出,順着臉頰無聲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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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代價是換來早晨的頭痛欲裂,都説酒能解憂,一醉解千愁,説這話的人簡直是扯淡!我把自己灌得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可神志分明卻仍是清醒的,無論是昨夜醉着,還是今晨醒着,我都沒能如願以償的忘卻劉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
我憤恨的抓過牀上的一隻枕頭,甩手丟了出去,琥珀恰在這會兒端着湯盌進來,枕頭險些砸到她頭上。
“夫人!”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言語間格外添了一分謹慎,“這是侯爺吩咐奴婢給夫人準備的醒酒湯!”
我揉了揉發漲但陽,伸手將湯盌端起,思慮片刻,終是不願跟自己的身體慪氣,仰頭喝盡。
將湯盌放下,我接過琥珀遞來的漱口水,把滿嘴的苦澀味道稍稍漱去,這才問道:“侯爺現在何處?”
她愣了下,抬頭瞄了我一眼又飛快的垂下眼瞼,小心翼翼的回答:“夫人難道忘了,侯爺昨晚照顧夫人一宿,卯時才離開的,這會兒正躺在隔間休息呢。”
我冷哼一聲,看來昨晚沒醉糊塗,劉秀果然來了。可他來了又如何?這婚我是離定了,反正這也是他心中所願,只不過不讓他主動寫休書,面子上有點過不去罷了。
“夫人可要去瞧瞧侯爺?”琥珀又問了句。
我就像被突然踩了尾巴的貓,頓時尖着嗓子叫了起來:“我去瞧他做什麼?我不需要見他,他也不用再來見我!你這就去收拾收拾東西,等會兒跟我回陰家!”
突如其來的強硬決定嚇壞了小丫頭,我的憤怒毫不遮掩的在她面前,好在她有些懼怕我,雖然滿臉驚疑的表情,卻不敢多問,低低的諾了聲,端着空盌退了下去。
我從牀上撐起了身子,這裏是接待賓客的門廡,並非我與劉秀的起居寢室,門廡在前院,門口走來走去的閒人多,若是在這裏鬧起來難保不被人看笑話。
一邊安安靜靜的坐在牀上等琥珀收拾好東西回來找我,一邊腦子裏卻像是無數人在打架似的亂着。我這麼孑然一身的回到陰家,該怎麼跟陰識他們解釋?以陰家兄弟的才智,無論我編造什麼樣的理由,也遮瞞不去我和劉秀分手的事實。
我恨不能抱頭撞牆,想到當初劉秀求親時陰識的極力反對,那時即便陰識有算計我的成分在裏頭,可他畢竟也給過我忠告,是我不肯聽他所言,自願答應嫁給劉秀為妻。
這些往事歷歷在目,真是越想越覺惱火,壓抑的怒氣在胸中一拱一拱的,一股打人的衝動在急速膨脹。我十指收攏握拳,猛然大喝一聲,一拳砸向對面的夯土牆。
夯土牆表面刷的一層白灰簌簌掉落,部分塵埃飄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的閉上眼,抬手去揉眼。
“別動!”雙手倏地被人抓住,“你的手流血了,而且手背上也沾了灰!”
在那聲音響起的霎那,我身子一震,像躲瘟疫似的甩開他:“不勞侯爺掛心!我這雙眼……本來就是瞎的,不然也不會……”
“好端端的何苦拿自己的身體賭咒?”劉秀輕嘆一聲,“你若不想見到我,我走就是。你別忙着揉眼睛,我讓琥珀進來照顧你,還有你的傷口……”
“滾!”我閉着眼睛怒吼,眼睛裏的異物眼球,激得我眼淚不自覺的直往下落,“別讓我再見到你,不然我見一次揍一次!”我揮舞着拳頭,惡聲惡氣的警告。
房間裏安靜下來,我站在原地微微發顫,我不知道劉秀離開沒有,心裏既想讓他趕緊從我眼前消失,又期翼着他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我是那麼的相信他!我總以為我和他之間,即使算不上是推心置腹的骨肉親人,卻也是彼此依賴、深信不疑的患難至交!
深信不疑……不疑?!
猛然間腦子裏閃過一道亮光。
不疑……我當真對他做到了深信不疑麼?
我打了個冷顫,嘴裏不自覺的逸出一聲低喚:“秀……”
“奴婢給夫人端來的淨水需放在哪裏,夫人是要洗漱還是……哎呀,你的手怎麼流血了?”
已到嘴邊的話終又重新嚥下,我悵然若失地低下了頭。
他果然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