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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蛟龍入海任遨遊 釋疑

    從上西門去往南宮,最近的宮門乃是西側的白虎門。車行到宮門前,白虎門旁的兩座望樓已遙遙在望,我心裏七上八下,兀自躊躇不定。

    “籲!”車子晃了下,我身子往前一撲,忙攀住車壁勉強穩住。

    不等發問,車前馭者已朗聲稟告:“夫人,是馮主簿攔在車前,你看……”

    我刷地掀開車簾,果見過道上停了輛馬車,馮異半側着身站在車前,白虎門前人流往來並不多,馮異攔在道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我從車上跳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向他。馮異聞聲轉身,翩翩有禮的衝我一揖:“劉夫人!”

    我吸了口氣:“足下攔我去路,意欲何為?”

    他並不着急答話,眼皮耷拉着像是沒精打采,我不耐煩的翻了個白眼:“若無要事,容我先走一步。”

    沒等我邁步,眼前一花,馮異手持竹篴擋住我去路。

    “異已在此等候兩個時辰。”他仍是低垂着眼瞼,眉宇間淡淡的攏着一層憂傷,聲音低低的,沙啞中帶着撼動人心的迷離。我向來知道馮異的聲音一如他的篴聲般悦耳動聽,卻不知這樣醇厚的聲線也有如魔域般的陰鷙,他揚起臉來,目光如電般直刺我的心房。我猝不及防的倒退一步,續急速加快,無比驚異的看向他。

    他臉上仍是一片沉靜,無喜也無怒,唯一的神情,就只有眉宇間那點始終揮散不去的憂鬱:“夫人為何事進宮?”

    我被他陰陽怪氣的樣子逼得快神經質了,忍不住惱火道:“我為何不能進宮?我進宮見趙夫人又不是第一次了,為何獨獨今天例外?公孫君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好!”他收回竹篴,沉思片刻,忽然改了語氣,“你瞭解文叔多少?”

    我張了張嘴,無語。

    我瞭解劉秀多少?

    這算什麼問題,難道我瞭解的還不比你多麼?

    十指緊了緊,我不由冷笑:“不多,該瞭解的都瞭解罷了。”

    “娶妻當得陰麗華!陰麗華——你真是叫人大失所望,你也實在不配文叔對你説的這句話!”丟下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轉身就上了馬車。

    “等等!”我伸手拽住車套,不讓他駕馬揮鞭。“你把話説清楚!我最厭煩你們這些自作聰明的人把話説一半留一半的,我腦子沒你們那麼好使,聽不出你們話裏的玄機,你對我若有什麼不滿,當面説出來就是了!”

    他在上,我在下,他揚鞭欲揮,我不顧形象的抱緊馬頸。那駕車的馬被我勒得透不過氣來,嗤嗤的直噴響鼻,愈發弄得我狼狽不堪,即便如此,我仍是倔強的不肯鬆手,死死瞪住他。

    他哭笑不得:“你倒真是一點沒變!好吧,我直言以告,也省得你榆木腦袋不開竅,枉費文叔待你的一番真心。你到車上來!”

    在宮門前拉拉扯扯的畢竟太不像樣子,更何況我和他的身份不同,大庭廣眾下怎不尷尬?

    我二話沒有,手腳利落的爬上他的車,回頭對我的車伕喊道:“你先回去!”

    馮異駕車飛馳而出,他的這輛馬車空間小,除了馭者,只能再載乘一人,且四面無遮擋,人乘上去只得直立在車上,無法安坐。

    好在他的車技不賴,那駕車的馬也十分温順聽話,街道兩旁栽種的槐樹嗖嗖倒退,冷風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一樣。我撐了十多分鐘,終於受不了的大叫:“你要出城,直接走廣陽門不就得了?”

    他微笑不語,馬車拐了個彎,帶着我倆直奔北面而去。

    出洛陽城谷門就是邙山,山巒疊嶂,蒼翠如雲。來到邙山腳下已無路可再供車輛上山,馮異將馬系在山下的樹木上,拖着我直奔邙山。

    我先是莫名其妙,再後來想回頭已是為時已晚,天色漸黑,山下洛陽城門關閉,城中萬家燈火,燭火雖不如現代的霓虹燈耀眼奪目,可居高遠眺,天地相接,卻是別有一番景緻。

    “好美!”洛陽城全景盡收眼底,我忍不住發出一聲讚歎。

    “餓不餓?”一塊麥餅遞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過,看着馮異撿來枯枝幹柴,準備點火,忍不住笑道:“你給我的印象是什麼,你可猜得到?”

    他頓了下:“不知。”

    “吃的!”我搖着一根手指比劃,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看到你就想起家裏的那口大鐵釜,一打開蓋子,滿是撲鼻的香氣。你就像那口釜,只要跟着你便不愁沒吃的。”

    他居然沒生氣,反而一本正經的想了想,然後點頭:“那你以後便跟着我吧。”

    這話説的有點兒怪,我呵呵笑了兩聲,昏暗中偷覷他兩眼,卻見他神色如常,似乎並沒多在意剛才的話。我聳了聳肩膀,看來是我多心了,神神道道的自作多情。

    “今晚回不去了,得在山裏住一夜。”

    “為什麼帶我來山上?”

    他嘴上雖然説回不去了,可表情卻一點都不着急,可見成竹在胸,帶我上山是他的計劃之一,只是不清楚他在搞什麼鬼。

    馮異用火石點着了火,冷意頓時被逼退少許:“那裏有處草廬,可去暫避。”他頓了頓,回頭瞥了我一眼,突然帶着自嘲的口吻笑道,“若我心夠狠些,便不該帶你去草廬避風,應該讓你真正嘗一下風餐露宿的滋味。”

    我直翻白眼:“風餐露宿?我又不是沒嘗過!我説,你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他舉着火把徑直在前頭領路,我高一腳低一腳的跟在他後面,起初還追得上他的步伐,可隨着夜色加深,腳下的路況已完全只得憑感覺摸索前進。他漸漸與我拉開距離,一片黑乎乎的樹影中我只能眼睜睜的瞧着那點飄忽的火光,漸行漸遠。

    “公孫——”我着急的大喊,“等等我!公孫——馮公孫——”

    完蛋了!那點火光終於消失在我視線中,山裏樹木多,野獸也不少,貓頭鷹咕咕的叫着,那叫聲雖不淒厲,可怎麼聽都覺得心裏磣得慌。背上寒噝噝的,我左右張望,總覺得暗中像是有雙眼睛在盯着我。

    “馮異!你個王八蛋!”我身上沒帶火石,懷裏僅有剛才他給的一塊麥餅。我想了下,與其烏漆抹黑的在不熟悉路況的山裏亂躥,還不如守株待兔,等着馮異原路返回。

    我避着風口,在一棵大樹下蹲下,將那塊乾澀的麥餅囫圇吞下,然後在地上摸了根腕粗的枯枝和一塊巴掌大小、輕重合適的石頭。我把樹枝握在手裏,石頭擺在腳下,舔了舔乾澀的唇角,按捺着性子瞪大眼睛抬頭望天。

    林中樹葉太密,遮蔽住了夜晚的星光,稀疏的光點透過重重枝葉落下,僅夠我勉強看清方圓兩米內的影子。

    寒風瑟瑟,我凍得直打哆嗦,等了快半個時辰也沒見馮異回來,耐性一點點耗光,忍不住罵起娘來。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拿樹枝敲打石塊,邊敲邊唱:“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反反覆覆唱了二十來遍,怒火中燒,於是改了詞:“一隻馮異,一隻馮異,跑得快!跑得快……挖了你的眼睛,剁了你的雙腳,讓你跑……讓你跑……”

    我越唱越響,唱到第三遍,突然左側“嗄”的一聲異響,我想也不想,撿起地上的石頭朝聲音的源頭處使勁投擲出去。

    石頭落地聲響起的同時還有物體倉促移動的聲音,我大喝一聲,衝上去揮舞着樹枝攔腰劈了過去。

    一聲悶哼讓我手勁一頓,那是人的聲音,並非野獸的喘息。

    “公孫?”我疑惑的問了句。

    過了約摸半分鐘,對面輕輕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你可真下得了手!”

    “真的是你啊!”我收了樹枝,拄在地上,篤篤敲地,“既然回來了,幹嗎不出聲?鬼鬼祟祟的,捱打也是活該。”

    他走近兩步,昏暗中顯現模糊的輪廓:“在聽某人唱歌,不敢多有打擾。”

    我臉皮一抽,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呃……我的聲音不太好聽……”

    “走吧。”他嘆了口氣,轉身欲走。

    “等等!”我急忙大叫,“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又是一聲低微稻息,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的扯了我右側的衣袖。他在前頭走,我在後面跟,高一腳低一腳的幾乎是三步一跌,他扯着我的衣袖也不回頭,只管朝前邁步,只是在我跌跤時稍許停頓,卻並不攙扶。

    我心裏冒火,剛剛壓下的怒氣再次升騰上來,偏巧腳下又一次被樹根絆倒,我膝蓋碰到地面的同時,右手往上一搭,五指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下一扯,使了股巧勁,將他一同拉倒。

    他單膝點地,瞬間彈跳起身,我只是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借力一併站起。

    “夫人……”

    他欲縮手,我反而左手迎上,一同抓住他的左臂:“如果還想故意甩下我,那可辦不到。”

    馮異停下動作,任由我抓着胳膊不再掙扎,過得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他笑起的聲音更加悦耳動聽:“一旦持節北渡,文叔每日過的皆是如此生活。前途茫茫,生死未卜,餐風露宿,朝不保夕……你難道還不懂他待你的心意麼?”我啞然失語,他逼近一步,俊朗的面容我的視線,憂鬱中透着一絲憐惜,“他是怕你吃苦,持節北渡,招撫河北各路義軍,雖然能脱離更始帝的掌控,但是陛下不會派一兵一卒與他,各路義軍也不會真那麼容易聽從招撫歸降。他孑然一身北上,是拿命在做賭注。你怎不想想,你是他的妻,他若不帶你走,大可打發你回蔡陽老家,他家中雖無高堂,卻尚有年幼侄兒需得撫育,他讓大姐劉黃歸蔡陽,獨獨讓你回新野孃家,這是為何?陰麗華啊陰麗華,你以為你瞭解文叔,可你為何卻不明白他待你的一番良苦用心?他是怕自己命不久已,萬一有個好歹,提前遣你歸家,也好讓你大哥替你作主,改嫁他人,不至於為他誤了終身!”

    我如遭雷殛,兩耳嗡嗡作響,大腦像在馮異的炮轟下突然當機了,完全沒了思考的能力。

    怎麼會是這樣?

    他是為了我好?!

    手指無力的鬆開,我癱軟倒地,一跤跌坐在樹根上。

    如果馮異説的都是真的,那麼我……我這幾天又都為劉秀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呢?我不但沒體諒他的好意,反而曲解了他的一番心思。

    這能怪誰?

    劉秀的古怪性子,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三句話中有兩句半是虛話,剩下半句是敷衍。他的這些壞毛病,我又不是第一天才領教,為什麼獨獨這一次我會對他誤會如此之深?

    以前再如何不堪,我也從沒懷疑過他的純善,他待人的一片赤誠,為何現在我倆成了最最親密之人,反而在心靈上疏遠了呢?

    我為什麼不能像過去那樣信任他了呢?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對他產生了猜忌?什麼時候這份猜忌在我心裏竟如同毒瘤一般瘋狂滋長,最終令我失去理智?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眼淚順着指縫滲落,我哽咽吸氣,泣不成聲。

    馮異説的對,我一點都配不上文叔!別説做妻子,就是做親人、知己、朋友,我都遠遠不夠資格!

    “夫人!”馮異的手緩緩搭在我的肩上,“我帶你去草廬吧。”

    我木然的由他攙起帶往草廬,沒走多遠,便見泥地裏插着一支火把,正是剛開始馮異點燃的那支。他彎腰拾起火把,高高擎舉,照亮道路。

    我這會兒就算再魯鈍,也終於察覺出他的用意來,不由羞愧道:“你帶我上山,故意甩下我,留我孤身一人在山中夜宿,為的是要讓我吃盡苦處,體會文叔用心?”

    他不答反問:“你是個聰慧的女子,在別的事情上一點就透,悟性極強,為何偏偏不懂文叔的用意呢?”

    “你若怨我,為何不索性扔我在山裏獨自熬上一夜?”

    他腳步放慢,過了片刻,輕聲低喃:“是,我原該心狠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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