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當初見識過劉秀在昆陽之戰中雷霆萬鈞之勢的人,必然對他印象深刻,難以忘懷。所以也難怪他即使忍辱負重,裝聾作啞,朱鮪等人始終不肯對他放下戒心。
有道是寧殺一百,不漏一人,成大事者不玩唬人的那套虛假玩意,動輒必然見血。
但劉秀畢竟是有些手腕的,從昆陽大戰中便可見一斑,朱鮪、張卬、申屠建、李軼等人強烈反對縱虎歸山,然而劉賜極力舉薦,劉氏宗親之中,劉嘉、劉良更是力挺劉秀。最最讓人叫絕的是,左丞相曹竟,尚書曹詡,這對父子竟也站到了劉秀這一邊,對他的大加讚揚。
整個朝政上奠平傾斜了,所以等到趙姬的枕邊風這麼不經意的輕輕一吹,劉玄當即拍板,下旨任命劉秀為破虜大將軍,兼代理大司馬之職,持節北渡黃河,鎮慰州郡。
話説的好聽,官封得也漂亮,帽子挺大,可實際上劉玄未派一兵一卒,説白了劉秀只是掛了個不怎麼樣的漢朝官名去河北,跟隨他同去的都是他手下部將。
劉秀封將的同時,陰識以妻子產期將近請歸故里,劉玄准奏,升陰識為偏將軍職務,歸邑新野,算是成功由京官往地方官平穩過渡。
劉秀的送別宴吃了一席又一席,他事先早已將劉黃遣回蔡陽老家,而我自從那次大吵過後便憤然搬回孃家,之後每每聽聞侯爺府內歌舞昇平,卻再沒有回過一次。
轉眼到了啓程動身之日,劉秀、陰識兩個竟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居然挑在同一天離開洛陽。
這一日我起了個大早,天剛矇矇亮我便收拾妥當,背了包袱、佩劍出了寢室,才從門裏一腳跨出來,就聽跟前有個聲音不鹹不淡的説:“你到底還是這麼幹了!真是沒一刻讓人省心啊!”
一個修長的身影掩在廊柱的陰影下一動不動,此時天未大亮,廊上燃了一夜的燭火卻都熄了,未曾再添換新的蠟燭。
“你這是想阻我?”我將佩劍懸掛於腰側,雙手舉高,袖管滑動,露出一截白皙的上臂。我擺出一副搏擊的姿勢,氣勢凌人,今天無論是誰都休想擋住我的去路。
陰興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着實欠扁,不過他講的倒是大實話,絲毫沒有遮掩避諱:“你的身手在我之上,我若想攔住你,過個四五年或許希望更大些……”
我忍不住笑了,戒備之心稍減:“那你是來送我的?”
隨着旭日初昇,屋脊上斜射下的光芒逐漸將黑暗驅逐,陰興完完全全的曝露在陽光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微微充血,略帶倦意,似乎一宿沒睡:“別以為我想來,是大哥讓我在這等你的……”
我太瞭解他的刀子嘴豆腐心了,心中笑開了花,臉上卻不敢露出一絲一毫來:“哦。”
“給你!”陰興半遞半丟的往我懷裏塞了只沉甸甸的木匣子,我雙手接住,胳膊猛地一沉,“這裏是二十金,你自己看着辦吧。”
二十金!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漢代有銀器,可是流通貨幣卻只使用金子與銅錢,王莽改制的時候將銅錢改來改去,亂了流通市場,倒是金子一直保值不變的在流通。金子使用單位為斤,聽起來挺嚇人的,不過這個一“斤”和現代的一“市斤”在重量上卻差了很多,我估摸着這裏的一斤也就等於現代半斤的重量。
二十斤金,裝進匣子捧在懷裏也足有五公斤重,這分量雖不是十分之沉,可壓在我胳膊上時間久了也酸得慌。
我把木匣子在手裏掂了掂,使勁捧牢了,生怕不個不小心摔到地上。
一金等於一萬錢,這要按古今貨幣物價比例換算,那我手裏少説也捧了個十萬元人民幣;如果能把這些金子搬回現代,那黃金的價值可就更高了,金店裏頭的黃金買賣都是按克計算的,一克黃金的市價是……
“嗒!”額頭上猛地被人彈了一指,陰興一臉古怪的望着我:“白白浪費我的唇舌,你張着那麼大嘴,三魂去了七魄的樣子真是丟人。真乃萬幸,劉文叔肯娶了你,要不然……”
“滾!一邊待着去!”我既得了金子,自然不再跟他多囉嗦了。
眼看天要大亮,我也擔心陰興是陰識派來拖延我的,再和他下去,只怕事情有變。我警惕的瞄了他幾眼,示意他別擋我道!我捧着二十金,幻想着能把這些金子帶回21世紀,飄飄然的下了堂。
快走到門口時,陰興突然幽幽喊了聲:“姐……”
我詫異的回過頭來,他站在廊下,修長的身形,清俊的五官輪廓,我突然發現原來這個弟弟長得也挺帥氣可愛的,只是我從一開始就愛跟他抬槓,心中對他的愛惜之情遠不如對陰就來得親厚。
“興兒,好好照顧家裏,你……”
陰興胳膊一抬,一道白光遽然從他手中激射而出,我隨手一接,只覺入手冰涼。
“這個你拿去,或許……日後有用。”
我低下頭瞥了眼,掌心中是塊一指長,半指寬的銀製吊牌,東西雖然不大,做工卻是相當精緻,吊牌朝上的那面刻了一隻肋生雙翅的辟邪,獸須齒爪無不栩栩如生。我心中一動,猛地將吊牌翻過,果見另一面乃是一個篆體的“陰”字。
我快速抬頭,陰興已不在廊下,我追上去幾步,低呼:“興兒!”
他正穿過中門,聽我喚他,便轉過頭來,神情複雜的遠遠望着我:“別對哥哥説起。”説完這句,他轉身匆匆離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我掌心緊捏那塊吊牌,手指微顫,恨不能將吊牌直接嵌進我的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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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往北翻過邙山,便是滔浪滾滾、寬約百里的黃河。
這個時代所謂的河南、河北,完全不是現代中國地圖上劃分的河南、河北兩省的概念,按字面理解其實就是河之南,河之北。在中國版圖上河流密如蛛網,然而卻只有黃河被稱為“河”,其它的河流在這裏都不算是河,只能叫“水”,諸如漢水、沘水、淯水、沔水、湍水、洛水……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劉秀一行人的腳程居然如此之快,我坐下騎的乃是上等良駒,馬不停蹄的一直追到黃河邊上才終於發現了車馬隊伍的蹤跡。
劉秀等人出行雖然未帶笨重的輜重車輛,但人數少説也有數百,他們能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趕到黃河邊,定然是提前出發所致。
我遠遠的站在高處望着逶迤的隊伍,旌旗不展,悄然無聲的哪裏有半點朝廷官派使節的氣派,倒與普通走貨商隊一般無二。
我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一揚鞭我催馬急追而上,嘴裏嚷道:“劉秀休走——”
前面隊伍前行的節奏緩了緩,突然開始瘋狂的往前疾奔,車輛急趕,步行尾隨的眾人已經開始撒腿跑了起來。
“劉秀——休走——”我憋着笑,仍是粗着嗓子高喝。
坐下坐騎腳力甚好,那些靠雙腿奔顧的人哪裏是我的對手,沒幾分鐘的功夫我就趕上了這批狼狽逃竄的隊伍,一頭扎進人羣。
眾人紛紛警惕的將手按在了劍柄上,有些神經過於緊張的竟然已拔劍在手,我秀目一掃,發現最靠前的一輛雙馬軒車還在不停的往前奔,當下也沒再顧得上跟眼前這些人囉嗦,直接縱馬追上。身後瀝瀝拉拉跟上一大串人,有怒吼的,有尖叫的,有斥責的……
“車內之人可是破虜大將軍?!”我高聲質問。
那馬車在奔了七八丈後突然停了下來,軒車中人影一閃,有人直接從車上跳了下來。我續加快,那人影我熟爛於胸,過目難忘,於是強按住興奮從馬上跳下,向他疾走幾步。
劉秀臉上驚異之色一閃而過,雙手伸前,我突然屈膝在他面前跪下,朗聲道:“小人新野陰戟,乃陰氏家僕,奉主母之命特來追隨主公,效於鞍前……”
胳膊上猛地一緊,卻是劉秀的手指牢牢的攥住了我。我微微抬頭,他目光深邃,如團化不開的濃墨,神色極為晦澀難懂。
我雖未戴發冠,卻頭頂幘帕,一身青色襜褕,足上仍是套了最愛穿的木底帛屐,這整套行頭原屬陰興,他身材個人與我相差不多,我順手牽羊的從他房裏摸了出來,穿着雖然稍許嫌肥了些,倒也還將就。
只是陰興才十五歲,所以他的行頭仍是未成年的裝束,按理未成年的男子不能佩劍,但好在亂世謀存,也管不得那麼多禮節。為了防身,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帶着兵刃武器,換作太平盛世,劍懸左腰那叫裝飾,如今卻是殺人護己的最佳利器。
這時散開的人羣紛紛聚攏來,有人在邊上輕輕“咦”了一聲,之後又有人發出一聲噫呼。我目不斜視,只是盯住了劉秀。過得片刻,他的雙眼彎成一道縫兒,嘴角勾起和煦的笑容:“好!”他隨手拉起我,“既是夫人一番美意,秀自當領受。陰戟……今後還需你多多照拂……”
我咧嘴一笑,沒提妨胳膊一拽,旋風似的被人拉了過去,一隻蒲扇似的手掌拍在我肩上,險些沒把我拍吐血:“好小子,騎術不賴,行動也夠敏捷。你有何本事,劉夫人居然巴巴兒地差了你來護衞大將軍?”
是個粗人,長得倒也人模人樣,不過二三十歲的年紀,只是面生得很,我以前從未見過。我在心裏冷哼,正想反手抓了這隻手給他來個過肩摔,心口卻突然毫不預兆的一陣劇痛,緊接着眼暈胸悶。這種情況我早已見怪不怪,眨了眨了眼,人軟軟往後仰倒。
那人眼睜睜的看着我倒下,又驚又奇,我忍不住在心裏哀嘆一句:老兄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看便要當着眾人的面一頭栽下,身後卻突然靠過來一具温暖的軀體,恰恰替我擋住,同時我腰背上被一隻手掌不着痕跡的託了一把,我急忙借力穩住身形,再一凝神,頭暈心慌的毛病業已退去。
我回頭一瞥,站在我身後的馮異衝我含蓄一笑,若無其事的走向另一側,似乎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心存感激的衝他報以一笑。
劉秀對這一切彷彿渾然未覺,只指着那男子對我笑道:“這是馬成,字君遷,他原在郟縣任縣令,聽聞我要去河北,棄官追隨。”
我一聽登時肅然起敬,原先的不屑剎那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君遷兄!”
馬成憨然一笑,絲毫未曾對我的身份起疑。誰讓漢代俊俏男人太多了呢,像我這等姿色的女子穿上男裝雖不見得有多英姿颯爽,但與大多數嬌羞柔弱的嬌娥相比,還是比較貼近小白臉式的帥哥形象的。
只是……我目光一掠,在人羣中毫不意外的找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這些人臉上均帶着善意的微笑。
我衝鄧晨、銚期、祭遵、臧宮等人一一頷首示意,他們皆飽含微笑的轉身各自上馬而去。我再一看,落在最後的居然還有王霸,昆陽之戰別後,他便回了老家,後來漢軍遷都洛陽,他別了老父仍是投奔了劉秀。只是這段日子我和劉秀一味僵持冷戰,也沒怎麼留意這些以前的相識部將。
“陰戟!”劉秀向我招手,面帶微笑,柔若春風,“隨我一同乘車如何?”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答應。馮異適時的從身後過來,牽走了我的馬,劉秀扶着我的手肘欲託我上車。
“不用!”我伸手攀住車轅,敏捷利落地爬了上去。
劉秀隨後也上了車。
這種軒車按禮制乃是專供三公列侯乘坐的輕便型馬車,車輿兩側用漆過的席子作障蔽,形制與雙轅軺車近似,只是輿兩側的障蔽更為高大,人坐在車中,能望見前後的景物,兩旁卻因有屏蔽遮擋,不能外窺。
劉秀端坐在車上不發一言,他不主動開口,我也不好意思沒話找話説,只得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從前打量到後,又從自己的雙手一直打量到天上飄動的白雲。
滾滾黃河咆嘯的激流聲在耳邊不斷迴盪,我百無聊賴的隨着馬車的晃動而上身前後搖擺,眼皮兒開始不受控制的打起架來,睡意陣陣,倦乏難抑。
就在我抵擋不住睏意頻頻打瞌睡時,一隻手輕輕的撫上我的臉頰,指尖温暖而又熟悉的觸感讓我的心頭一顫,我倏然睜開眼,直愣愣的扭頭看向劉秀。
“別睡……天冷,小心着涼。”他的温柔一如往昔。
我心裏最後的那點牴觸與不滿,終於在他温柔的笑容裏轟然潰散。我別過頭,不讓他看到我動容的一面。
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已讓我滿心感動。
“你答應過我,我們以後都不會再分開……”我伸手勾他的小指,“男子漢大丈夫,説過的話一言九鼎,駟馬難追,不可不作數。”
他柔柔的笑,那笑容如蜜,能甜到人心裏:“好。”
我忍不住在心裏大嘆一聲。
他以後若是食言,我又能拿他如何?他的笑容永遠是防禦敵人,保護自己的最好武器。温柔一刀,他在微笑時即便滿口胡言亂語,十人之中必有九人會深信不疑,剩下一人,譬如我,是明知不可信卻仍是會稀裏糊塗的中了他的蠱。
我一本正經卻又無可奈何的看着他,低喃:“你是個禍害!是個大騙子!不管你是何用意,出於何種目的,我終是資質魯鈍,看不懂你的心……秀兒,總有一日,我會被你的謊言耍得團團轉,最後失去所有的信任和耐性,離開你,真正的、永遠的……離開你……”
一根手指輕輕點在我的唇上,他的目光清澈,如同一條小溪般潺潺流淌,瑩瑩閃動:“你信不信我?”
換作以前我早把“不信!”兩字丟了過去,然而這一次面對他真誠的眼神,我心中一軟,竟是不受控制的低聲囈語:“想信,卻又不敢信!”
“信我!麗華,其實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