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眠,閉着眼在牀上翻滾聽了一宿的北風呼嘯,想象着鄧禹在這樣惡劣的氣候下踽踽徒步,杖策千里,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天亮時分,我終於頂着兩個熊貓眼從被窩裏鑽了出來,因為睡眠不足腳步有點兒虛,心裏更是空落落的。
鄧禹被安置在門廡東頭那間房,與我住的廂房大概隔了七八間,我從房裏出來,望着廊廡盡頭,猶豫着要不要去。
“嘎吱!”隔間房門突然拉開,馮異懶洋洋的倚在門廊上,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他已經醒了。”
“哦。”我尷尬的扯出一絲笑容。
馮異重新將門闔上。
我深吸一口氣,心情沉重的走到東頭第一間,舉手正欲叩響房門,房裏驀然傳出一陣耳熟的笑聲。
“那依仲華所言,秀得以承拜專封,仲華遠道追來,便是想謀取個一官半職?”
“非也!”鄧禹的精神顯然恢復不錯,中氣雖仍不足,卻也不再沙啞無力,“君子之交淡如水,要出入仕途官宦,禹早已名列更始漢朝……”
兩人對話你來我往,雖然顯得親熱,彼此卻仍是用的謙稱。哪點像是當年同窗之人,竟是還不如劉秀與其他部將之間的交情。
我放下手,黯然的停在門外。
“那……仲華此意為何?”突然話鋒一轉。
按劉秀的個性,這話應該仍是笑眯眯的問出來的,可是因為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反而令我清楚諜出言下隱藏的那份犀利與冷冽。
“禹——不欲為官!”
“既不欲為官,何苦甘冒風雪,千里跋涉,前來尋我?”那個“我”字長長的拖了個尾音,咄咄逼人之勢礴然欲出。
我暗暗心驚,劉秀向來沉穩內斂,這般主動挑釁實屬罕見。耳聽裏頭氣氛緊張,我伸手欲推門闖入,卻不料腕上突然被人扣住。
馮異五指牢牢攥住我的手腕,面無表情的衝我搖了搖頭。他目光鋭利,表情嚴肅,一反常態,就連出手也是絲毫沒留情,我的右手腕骨像是要被他捏斷般,劇痛難忍。
房內鄧禹的聲音突然拔高:“但願明公威德加於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於竹帛耳!”
我呼吸一窒,馮異鬆開手,輕輕推啓眼前門扉。
“知我者,仲華也!”劉秀斂衽,對着鄧禹深深一揖,鄧禹側躺在榻上含笑不語,目光斜移,見我進來,微現動容之色,身子略略挺了挺。
馮異衝鄧禹淡淡一笑,彼此目光交接,頗有種惺惺相惜的深意。鄧禹面色雖差,精神已是尚可,鬍鬚皆已剃淨,面容光潔,服飾清爽。隨着我一步步的走進內室,他的笑容逐漸綻開,一如朝陽,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
“麗……”
“噓!”我用食指點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笑道,“小人陰戟,見過鄧公子!”
劉秀一如既往的微笑,眼線彎彎眯起,馮異在我身側“嗤”的一聲輕笑。
鄧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陰戟……陰姬……”他笑着搖了搖頭,眼中的寵溺毫無掩飾,“屬你鬼點子最多!”
“多謝鄧公子謬讚!”
“以後稱鄧將軍吧!”劉秀微笑着補了句。
我一愣,轉瞬明白過來,大聲道:“諾!護軍陰戟見過鄧將軍!”
“護軍?”鄧禹輕輕一笑,竟是從榻上站了起來,托住我的手肘,對着我粲爛一笑,“不如便做我的護軍吧!”將頭稍偏,側向劉秀,“明公可捨得?”
他下顎稍側,然而目光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耳根子發燙,只覺這話説的甚為不妥,可又偏挑不出他的錯來。
劉秀以笑充愣,沒説好也沒説不好。倒是一旁的馮異,眸底鋭芒閃過,似已動怒,教人不寒而慄。
鄧禹笑嘻嘻的放開我的胳膊:“明公持節北上,如今已達鄴縣,下一步意欲何為?”
一句話便輕巧的化解了的氣氛,馮異面上稍稍緩和。
“願聞將軍詳言。”鄧禹雖才名遠播,不過仍是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人,若他無過人之處,而劉秀卻在部下面前如此青睞恭謹,未見其功先封其官職,只怕會引起許多人的不滿。
鄧禹笑得沒心沒肺,劉秀這般禮賢下士,他卻像沒聽到似的反將目光轉向馮異。
兩人目光相接,馮異嘴角抽動,似笑非笑的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過得片刻,鄧禹仍是不接話,不吭聲,把劉秀晾在一個尷尬的境地。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們在搞什麼把戲,正不明所以,馮異忽然無奈的幽聲吁氣,慢吞吞的開口解圍:“更始諸將縱橫暴虐,所至擄掠,百姓失望,無所依戴。今公專命方面,施行恩德。夫有桀紂之亂,乃見湯武之功;人久飢渴,易為充飽。宜急分遣官屬,徇行郡縣,理冤結,布惠澤……”
這番話講的雖文縐縐,卻是簡明扼要,字字珠璣。特別是他引用的那些道理,淺顯易懂,入情入理,卻又弦外有音,耐人尋味。
鄧禹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劉秀喜出望外的拜道:“公孫言之有理,如此,便由公孫與次況分別撫循屬縣,登錄囚徒,撫慰鰥寡,亡命自詣者免其罪,既往不咎。”
馮異稱諾,鄧禹突然接茬道:“莫忘暗察地方二千石官吏是否誠心歸附,以及各級官吏的動向!”
馮異瞥了鄧禹一眼,眼底的斥責消失了,慢慢的竟浮出一絲笑意。
我忽然覺得背上滾過一陣寒意,他們三個……簡直是在打太極。我雖然不善那些所謂的陰謀、陽謀,可眼沒瞎、耳沒聾,對於他們三個之間你來我往的暗流至少還能品出一二分來。
要死啦!若他們以後總是這個樣子説話做事,我還不得被逼瘋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凡事不能只聽一遍……我暗暗咬牙,真恨自己的無能,這些話我就算能聽懂又如何?要我也這麼説上一遍,我還真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但是孰勝孰負?
我細細琢磨了下,貌似沒有輸贏,他們三個都是贏家。唯一吃了點虧的人大概是馮異,他性子向來懶散,若非鄧禹這麼激他一激,他還不會老老實實跌出來。
我忍不住抿攏嘴偷笑,鄧禹果然是個聰明奠才,甫一見面就能看透馮異地質與才能!
笑到一半,目光觸及淡然篤定的劉秀,忽然斂去笑容。這三個人中,看似敦厚老實,最會裝憨的舍他其誰?一個怪異念頭突然刷地閃過,我猛地想起一個人來,氣質作為與此刻的劉秀如出一轍!此人在後世可是大大的有名,正是三國時期的劉備!
“更始帝意欲遷都長安,可如今山東未平,赤眉、青犢的軍隊,數以萬計。更始帝外不能挫其精鋭,內不能自主剛斷,控制大漢局面。部下諸將皆是庸碌之輩,志在財幣,爭用威力,鼠目寸光,只圖眼前富貴,朝夕快樂而已。沒有忠良明智,深慮遠圖,尊主安民的安邦之臣,四方分崩離析的形勢早晚可見。”鄧禹款款而談,這番言論,既與劉秀的某些觀點不謀而合,又大膽的將馮異方才的弦外之音盡數説破,“明公雖建有藩輔之功,終屬受制他人,無處自立。於今之計,莫如招攬天下英雄,務悦民心,立高祖之業,救萬民之命,以明公之才略而思慮天下,天下可定!”
我駭然失色,這……難道當真要劉秀自立為王不成?公然反抗更始漢朝?就憑這百來號人?
劉秀收了笑容,目光深邃的望着鄧禹,鄧禹毫無懼色,目光坦然。
我的心怦怦亂跳,視線在劉秀、鄧禹二人之間來回穿梭。
“河內之地披山帶河,足以為資,其土地殷富,且是商朝舊都所在。明公若能河內,猶如高祖之有關中!”鄧禹音量拔高,氣定神閒,指點山河,“之後兵定冀州,北取幽並,胡馬為用;東舉青徐,引負海之利;南面以號令天下,天下不足定也。”
劉秀面不改色,我閉上了眼,只覺四肢虛軟。
隔得半晌,只聽劉秀輕聲道:“公孫,你且去吧!”
“諾。”馮異答應了,行禮退下。
我想了下,轉身追了出去,馮異腳程極快,只片刻功夫便已行去七八丈。
“公孫!”
馮異轉過身來,靜靜的瞅着我。
我神色激動:“公孫……”
“鄧仲華果然不愧為鄧仲華!”他有感而發。
我腦袋裏“嗡”的一聲響,顫道:“難道……你也是這般想的?”
他輕輕一笑,笑容帥氣而幹練:“我也只是敢想而已!”
“那麼文叔……他……”
“你放心,時機未到,文叔向來謹慎穩重,無萬全之策,他絕不會輕舉妄動。”他淡淡的加了句,“你該相信他的能力!”
我腦子完全亂了。
“我此刻得去找銚次況共商撫循屬縣之事。我這一走……文叔全靠你了!”
“我……”
“鄧仲華非等閒之人,得他相輔,文叔當可事半功倍。只是,他……你……”他欲言又止,話意點到即收,“我先走了,珍重。”
我黯然目送他離去。
亂世當起!難道這就是男人們的宿命?不甘寂寞的梟雄們妄圖爭霸天下,就連淡泊儒雅的劉秀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