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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 劉鯉

    鄧禹在安邑打了數月,劉玄似乎把他當成了宿敵,居然不惜一切代價,將防備赤眉軍的王匡、成丹、劉均等人調往河東,誓要與之決一死戰。

    漸漸的,劉玄來長秋殿的次數少了,有關外頭的那些戰事我瞭解的也少了,趙姬更是個兩耳不聞宮外事的典型後宮代表,我再有心打聽,也僅知更始漢朝已處於一種焦頭爛額的狀態之下。

    轉眼已是四月,夏日炎熱的腳步一點點的臨近,長秋殿的宮人已經開始忙碌的準備起度夏用品。

    起初在宮裏無所事事之時,我還會望着殿外奠空靜坐發呆,時而遙想着那些故人們此時此刻都在幹些什麼。然而困守的時間一長,慢慢的連我自己都麻木了,每一日皆是重複着前一日的枯燥生活,毫無新意,也毫無樂趣——這便是後宮女子的生活。頭頂奠空永遠只有那麼一小塊,猶如那隻坐井觀天的青蛙。

    這一日天下小雨,一大早韓姬便藉着宮宴之名將趙姬請走了,長秋殿冷清清地只剩了幾個留守的黃門與宮女。我先是坐在迴廊下吹風聽雨,等確定殿內當真無人之後,便摸到了偏殿。

    抻腿——這項以前日常做慣了的動作,如今重新再做,竟有些僵硬,腰板與大腿內側的肌肉有明顯的痠痛感。我微微吸了口氣,看來想要恢復到以前的狀態,還得花一番心血重新鍛鍊才行。

    抱着頭在室內繞牆做了一小時蛙跳,衣衫被汗水沁濕了粘在身上極不舒服,滿頭大汗,淋漓灑下。待聽到前殿有人聲遠遠傳來,我便收工,調整呼吸裝作漫不經心的走了出去。

    趙姬帶着宮人進門便撞見了我,呆了片刻後訝然低呼:“姐姐這是怎麼了?”

    “出去走了走。”

    “下着雨呢,姐姐也不叫人跟着,你看都淋濕了。”趙姬嬌嗔不已。

    “沒事,雨下漫步,別有情趣。”我撒謊不打草稿,面不改色,“一會兒去泡個澡,把衣裙換了也就是了。”

    趙姬回身吩咐宮人:“趕緊燒水伺候陰姐姐沐浴。”

    “諾。”

    四月奠,陰雨不斷,天氣似熱還涼,身體抵抗力差一些的人很容易着涼。那一次我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倒是出殿赴宴的趙姬卻感染了風寒,病倒了。

    期間劉玄來探望過兩次,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原以為趙姬不過是生場小病,可是沒過幾天,她半夜突然大叫肚子疼,在牀上不住打滾,臉色煞白。等把太醫請到宮裏來時,牀上已滿是鮮血……

    太醫最後診斷為小產。

    這是趙姬的第一胎,許是以前年紀小的緣故,入宮以來她一直未有得胎的跡象。然而無論是趙姬,還是我,都沒有生孩子的經驗,以至於得胎兩月竟是渾然未覺,最後竟使得好好單兒流掉了。

    趙姬小產後翌日,劉玄命人將我帶離長秋殿,送入長信宮居住。

    長信宮乃是長樂宮主體建築,自從惠帝遷居未央宮後,長樂宮便成了皇太后居住之地,其中長信宮乃是太后寢宮。

    劉玄父母皆已不在,唯一的親弟也被人殺害,但是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劉求、次子劉歆、麼子劉鯉。

    長信宮久未住人,我貿然入住後,宮裏因此新添了許多宮人。沒過幾天,有個十多歲的少年領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在侍中的陪同下走進了長信宮。

    少年華衣錦服,長相端正,容貌酷似劉玄,所以不等他自我介紹,我也早猜出他是誰。他走到我跟前,面無表情的打量着我,我正猶豫着該不該向一個小屁孩磕頭行禮時,他已將手中牽着的小男孩往我身邊微微一引:“父皇讓我把弟弟領來長信宮住,以後他便由你照顧。”他的口氣不算凌厲,但也並不客氣。

    在我愣忡間,一隻的小手已經放入我的手中,那是個勻臉柔膚,烏眉靈目的男孩兒,長得十分漂亮,跟個瓷娃娃似的。

    他微扁着紅嘟嘟的小嘴,瞟了眼哥哥,又怯生生的瞟了眼我。我蹲下身,笑吟吟地喊了聲:“是小鯉魚麼?以後跟姑姑一塊住好麼?”

    孩子怯怯地瞅了我一眼,眼神靈動中帶着一股怕生的靦腆:“我叫劉鯉,不是鯉魚。”聲音小小的,很軟很嬌,同時還帶着一點小小的抗議。

    我哈哈大笑,蹲下身子,捧着他的小臉用力親了一口:“以後就叫你小鯉魚,真是可愛的小鯉魚!”

    劉鯉不安的扭動着身子,試圖脱離我的魔爪,我和他鬧着玩的時候,劉求蹙着眉,滿臉憂色:“你好好照顧他。”

    我抿了抿唇:“陛下將三殿下送到長信宮來,自有送來的道理,大殿下不必太擔憂了。”

    他悶悶不樂的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懷裏的劉鯉突然喊了聲:“大哥——”他的小嘴癟着,一副想哭卻又不太敢的可憐表情,“娘真的不要鯉兒了嗎?”

    劉求頓住腳步,卻並未回頭:“鯉兒,以後你留在長信宮,跟這位夫人一起住……”

    “哥——”哀聲更悲,劉鯉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在我懷裏不斷掙扎,“鯉兒會乖,會聽孃的話,我要娘……我不要住在這裏,我要找娘……”

    劉求的身影終於消失於宮門口,劉鯉的眼淚嘩的滾了下來,小小的唇哆嗦着,卻出乎意料的很快安靜下來,不再吵鬧。看着那張被眼淚糊成一團的雪白小臉,我心裏一軟,忍不住將他小小的身軀摟緊。

    傍晚時分劉玄蒞臨長信宮,用晚膳的時候,劉鯉安靜又懂事的坐在末席,在宮女的侍奉下自己吃着飯菜。

    劉玄看起來與平時好像並無兩樣,可是我跪坐於席上,卻是如坐針氈,飯菜送入口中,如嚼石蠟。一頓飯吃完,月已掛上樹梢,劉玄命人將昏昏欲睡的劉鯉送入寢室歇息,我假裝漫不經心的説:“趙夫人小產,陛下也該多往長秋殿探望才是。”

    言下的逐客之意昭然若揭,他不可能不明白我要説什麼。

    他用巾帕擦了擦嘴,眼瞼低垂,嘴角掛着一抹笑意:“朕把劉鯉送到長信宮來,你可明白為的是什麼?”

    他並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我聽他的口氣,知道自己想完全假裝不無所知已是不能,於是嘆氣道:“可是因為鯉兒的母親——韓夫人?!”

    這種涉及後宮的鈎心鬥角我委實不感興趣,後宮的女子為了爭寵,總喜歡幹一些損人利己的事,這些我就算沒有親身經歷,影視劇也看得多了。俗話説三個女人一台戲,更何況這後宮有三千人……

    他把劉鯉送到長信宮與我同住,從某種程度上確實保護了我——用他自己的兒子當人質,來達到震懾韓姬的目的。

    “韓姬麼?”劉玄笑着搖頭,“她還沒那麼大的能耐。憑她一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朕只是想讓她認清楚事實罷了,到底她該站在哪一邊才是最正確,最明智的。你認為呢?”

    我心裏一凜,緊抿着唇沒敢接話。

    “怎麼?陰麗華便只這點眼力麼?”

    “陛下這是在考賤妾呢。”我舉袖虛掩唇角,一半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大會作假的情緒。

    “別在朕面前跟朕裝傻!”他笑着起身,長長的寬袖拂動,高大的身形慢慢靠近我。

    當陰影籠罩於我頭頂的時候,我伏下上身,恭恭敬敬的磕頭道:“賤妾愚昧,請陛下指點迷津。陛下將賤妾送至長信宮,自然不希望賤妾有朝一日如同趙夫人腹中單兒一般……”

    “哼。”他冷哼一聲,“你當真看不透麼?陰麗華,你若看不透這些,朕救你也是枉然。你記住,能在這個世上苟活下來的,永遠不能指望別人的憐憫與援手,要想活只能靠自己!”

    “賤妾……惶恐!賤妾愚昧……”我跪伏在席上微微。

    頭頂一聲蔑然嗤笑:“看來你尚欠調教,倒是朕太高看你了。等你有一天想明白了……”聲音停頓了下,突然轉了口氣,“如若想不明白,倒還不如現在便死去痛快!”

    冰冷的話語,透着絕然的冷酷與無情。

    額頭抵着蒲席,直到腳步聲逐漸遠去,再也聽不到一絲不好的動靜後,我才慢騰騰的直起發麻的脊背。

    以我的性格,真的很難掩藏自己的內心,我向來是衝動的,直爽的,毫不掩飾的。我開心是因為我真的開心,憤怒是因為我真的憤怒。曾幾何時,我已逐漸改變這樣的心性,也學會劉秀那套裝傻充愣的本事了呢?

    是為了活命嗎?人類的求生本能果然無窮大。

    雙手撐着席面,我慢騰騰的爬起身,慢騰騰的往寢室走。

    紗帳內的劉鯉,睡容憨態可掬,那是個純潔無瑕的孩子,還是無憂無慮的懵懂時期。這樣的孩子又怎能明白在陰暗皇宮中,他已成為他父親手中的一枚棋子?

    以趙姬那樣單純的性子,或許,腹中單兒掉了,未曾禍及她自身安危,乃是一種幸運。

    我在牀沿坐下,伸手撩開紗帳,近距離的瞧着劉鯉的睡顏,思緒不禁縹緲起來。

    自古後宮與政治密不可分,後宮代表的是外戚勢力,也就等於是朝廷的黨派勢力。劉玄説的自然是對的,在後宮之中憑韓姬一個小小的夫人自然不可能有什麼作為,真正興風作浪的只怕是朝廷內的那幫大臣。

    會是什麼樣的人,有膽子敢和堂堂更始帝作對,而更始帝似乎卻拿對方沒轍呢?

    放下紗帳,悄然退出寢室,長信宮冷清而又蕭索,上百盞宮燈將我的身影映照得支離破碎,無數殘影拖在我的身後。

    篡改歷史的下場,是否便是再也無法回到現代重新做回管麗華呢?

    驀然回首,望着地上的那些個或長或短,不住搖曳的殘影,我不禁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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