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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榮辱不驚雲卷舒 逼宮

    “如何?”

    “張卬、廖湛、申屠建、胡殷四王已至前殿,只有御史大夫隗囂還未到。”劉能卿小聲耳語。

    我點了下頭,舉起劉玄欽賜的寶劍,揚聲召喚:“執金吾何在?”

    “臣曄,謹遵聖命。”一名身披盔甲的魁梧漢子跪下聽令。

    據劉能卿描述,執金吾鄧曄乃是劉玄培植的親信勢力之一,值得信任,他手下的士兵也可任意調用。只可惜,執金吾主要擔負京城內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務,就好比現代的警察一樣,手中的兵力有限。不過張卬等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了,若是隨意將宮外的軍隊調集入宮,定會有所察覺。

    “鄧曄,陛下命你守住宮門,一會兒四王入殿,你率兵將他們拿下,若有反抗,格殺勿論!”我故作嚴厲的高聲,“你可明白?”

    “諾,臣定不負陛下重望。”鄧曄起身,身上笨重的盔甲在他轉身跨步的同時,出響亮的聲音。

    我精神振奮,招呼劉能卿:“走,去前殿!”

    長樂宮前殿四周豎立高牆,殿門朝南,門內設置的庭院,正是平時天子上朝,舉行朝儀的地方。我從長樂宮以來,還是第一次脱離禁錮,自由出入後宮。手中長劍緊握,體內的血液似在沸騰燃燒,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金鼓鳴響的戰亂殺伐場。過不了多久,這裏亦將成為一座煉獄。

    人未至,聲先聞,兵刃交接之聲不絕於耳,看來圍捕行動發生的比我預想的還要快,雙方竟會這麼快便動上了手。

    匆忙奔到前殿,卻見殿中十餘名兵卒圍鬥一人,兵多敵寡,看似佔着優勢,但敵方驍勇,手中長劍揮舞,頃刻工夫已連傷數人,竟似要突破重圍,闖出殿去。

    我厲喝一聲,拔劍衝進殿去,那人正背對着我退向殿門,忙於應付士兵羣攻的他顯然沒料到身後的偷襲。只聽“噗”的聲,我手中長劍刺入他的背胛,也虧得他身手敏捷,關鍵時刻能聽風辨音,及時閃開一旁,要不然這一劍早已當場刺穿他的心肺。

    他怒吼一聲,猶如垂死掙扎的野獸,猛地旋身一劍向後揮來,我拔出長劍,跳後兩步。

    血紅的雙眼,憤怒的眼神,那張熟悉的臉孔上濺滿鮮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是你——”驚愕之後是憤怒的一聲厲吼,他揮舞着手中長劍,撕心裂肺的尖叫,“你——”

    “平氏王,爾等意欲劫持陛下,以下犯上,圖謀不軌,實乃死有餘辜!”

    我仗劍冷笑,他尤作困獸之鬥,狂嘯怒吼:“我無罪!你污衊我!你這個賤人——我要覲見陛下——”

    “陛下不會見你!”我打斷他,一字一頓的説道,“申屠建!你可曾料到自己也會有今日的下場?”

    他呼呼喘氣,聲若風箱。我冷笑着從腰帶上扯下一塊環形玉玦,朝他扔了過去。叮咚一聲,那扁圓的東西砸在他腳邊,在地磚上滾了兩圈,嗡嗡的發出清脆的顫音,直至靜止不動。

    申屠建怒目圓睜,瞪着腳下的那塊玉玦,漸漸的他臉上露出懼怕之色,全身顫慄,手中長劍幾乎把持不住。

    “這是陛下賜你的!”我揮手,殿外的伏兵即刻衝進殿內,與殿內原先的士兵一起將他團團圍住,“申屠建,一路好走。”

    我轉身,大步跨出殿門。

    殿內鏗鏘一聲,緊接着一陣乒乓廝殺,偶爾夾雜着一二聲申屠建垂死的悲鳴。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酷熱的炎炎夏日,血腥之氣在這肅殺的朝堂之上瀰漫。

    這僅僅是個開端,僅僅是個……開端而已!

    “姑娘!”

    我倏然睜眼,收斂感傷,劉能卿正躬身站在我面前。

    “鄧曄呢?我要的是四個人,怎麼殿上只剩申屠建一個?”

    “這四人原都在廂房等候,小黃門假傳聖諭宣他們進殿時,張卬、廖湛、胡殷三人突然生疑,轉而奔出殿去,鄧曄這會兒正親自帶人追擊。”

    長樂宮前殿東西兩邊皆配有廂房,皇帝舉行朝覲時,大臣們往往先在廂房對一些重大決議反覆商討決定,然後再到前殿中進行。

    “那隗囂呢?”

    “始終未曾露面。”

    我不禁皺眉。張卬、廖湛、胡殷這三人可説乃是誘入長樂宮後才生疑逃跑的,但是隗囂卻連面都沒露一下,難道他竟能事先看破我的預謀?若是此人有這等能耐,怕也是個不好對付的厲害角色。

    隗囂——那個曾經寫下赫赫長篇檄文,披露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甚至鴆殺孝平皇帝,篡奪其位迪天大罪,口誅筆伐到令劉秀亦不禁稱讚的男人!

    我心中一動,忙道:“即刻責令鄧曄率兵圍困隗囂府邸,我需回宮回覆陛下……一有什麼動靜,立馬來報。”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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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長信宮,劉玄正蜷縮在牀角爛醉如泥,牀上牀下盡是濕漉漉的酒漬,讓人看着寒磣。我屏住呼吸上前推他:“陛下!陛下……”連喊七八聲,他只是嘟噥着動了動手腳,懷裏緊緊抱着一隻銅枕,蜷得像只蝦子。

    酣睡中的他面容雖有些憔悴,卻與平時冷酷邪魅的氣質截然相反,蒼白的俊顏,五官突顯,加上嘟嘟噥噥的撅嘴模樣,顯得無辜又無害。

    “父皇睡着了,你莫吵他。”正在愣神之際,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低低響起。劉鯉倚在門框上,一臉孺慕的望着牀上熟睡的劉玄。

    “小鯉魚。”

    他靠着門,沒想要踏進門,也沒要離開的意思:“父皇很喜歡你,”他眼睛並不看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父親,訥訥的説,“他以前也很喜歡我娘,然後還有趙娘娘……可是父皇不會喝醉酒喊她們的名字……姑姑,父皇大概真的非常喜歡你,所以……如果你求他讓我回去見我娘,他一定會答允吧。”

    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酸澀,堅強到麻木的心裏某個角落似在不經意間微微崩裂。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他實在沒理由捲入大人們的黑暗爭鬥中來,成為犧牲品。我走過去,彎腰把他抱在手上:“想母親了?”

    “想,我每晚都夢到娘……”聲氣的童音帶着一種嗚咽,他伏在我的肩頭,嬌小的身子微顫,“姑姑,你替我求求父皇,讓我回去瞧瞧我娘好麼?”

    心裏一軟,我不假思索的應道:“好。”

    “謝謝姑姑。”他破涕為笑,小臉像朵盛開的花,他湊過嘴來,在我臉上“叭”的親了一口,“姑姑和我娘一樣好,父皇喜歡姑姑,我也很喜歡姑姑。”

    牀上沉睡的劉玄一聲,折騰着翻了個身,我站在門口,默默的看着門內的那個他,百感交集。

    身後驟然傳來的急促腳步聲驚醒了我,我回頭,果然看見覆道那頭劉能卿滿頭大汗的狂奔:“不好了——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奔得近了,他匆忙朝我瞥了一眼,隨即大呼小叫的衝進門去。

    “陛下——”未及牀頭,他已跪倒,聲淚俱下,“淮陽王、穰王和隨王三人離宮之後,率兵搶劫京都東西二市,火燒宮門,已經闖入宮中!”

    “什麼?!”異口同聲,不等我心急火燎的衝進門,劉玄亦捧着額頭從牀上掙扎起身,一副辨不清東南西北的迷糊樣。

    不能不説驚愕,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張卬他們居然反應如此敏捷,突圍出宮後能立即帶着兵馬再殺進宮。

    劉玄悶咳兩聲,尚未酒醒的他面色煞白:“鄧曄何在?”

    “鄧曄追擊三王不成,轉而圍堵御史大夫隗囂……”

    我一把抓住劉能卿的胳膊,激動道:“那隗囂呢?”

    “隗囂……城中戰亂起時,鄧曄應接不暇,分出兵力鎮壓騷亂。隗囂趁機帶着數十騎直闖平城門,破門而出,逃往天水去了!”

    “可惡!”我氣得跺腳,“鄧曄這頭蠢驢,居然縱虎歸山!”我有預感,這個隗囂會比張卬他們更麻煩、更可怕,此番縱他離去,他日必成禍患。

    “陛下!宮中執金吾抵擋不住叛軍,這可如何是好?”

    “張卬他們……反了?”劉玄一陣激動,蒼白的面頰上突然浮出一抹異樣的嫣紅,“他們想要做什麼?逼宮?想來殺朕嗎?”他奮力一揮手,牀頭的一隻陶尊頓時飛了出去,啪的聲落在地磚上,碎片散落。

    “陛下!”我毫不遲疑的跪下,地上有砸碎嫡片,硌得我膝蓋一陣疼痛,“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是眼下情況危急,還望陛下能……”

    他搖晃着跳下地,伸手拉我:“你起來!”一面拉我一面問劉能卿,“已經抵擋不住了嗎?”

    “是……只怕撐不過明日。”

    眼下已是日落西山,正是酉時三刻。我扶着劉玄站直,他雖然體力未復,頭腦卻仍是十分清醒的:“你下去準備車馬,告訴各宮夫人,整理行囊,明日天一亮便隨朕出宮。”

    “臣遵命。”劉能卿急匆匆的走了。

    “陛下這是打算去哪?”我明知故問。

    “新豐!”他的手緊緊抓着我的胳膊,帶着一股莫名的憤怒,“待朕集結兵力,定然剿平這幫亂臣賊子。”

    眼下在新豐屯兵抵抗赤眉軍入侵的將領正是之前派去的王匡、陳牧、成丹、趙萌四人,我眉心一皺,擔憂道:“可是……張卬、廖湛原是綠林出身,向來與王匡、陳牧、成丹他們私交甚篤,這萬一……陛下認為他們可信麼?我只怕我們這一去,沒有調集到兵馬,反而羊落虎口。”

    “哼,”他冷笑,“朕豈會讓他們得逞?想要謀害朕,朕會先要了他們的腦袋!”

    蒼白的唇瓣,酡紅的雙頰,微喘的呼吸,陰鷙的眼神……此時的劉玄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正常人,那種陰冷徹骨的感覺,使得我血液中隱藏的仇恨再次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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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漸白,長樂宮的屋脊上反射出萬丈光芒,耀眼奪目。前殿方向隱隱傳來打鬥之聲,濃煙滾滾,直衝雲霄。

    我懷裏抱着劉鯉,和劉玄共坐駟馬龍輿,曾有宮女想將劉鯉另抱它處,我卻不肯將這孩子輕易予人。不知為何,打從這支百餘人的隊伍駛出長樂宮,在滿城煙火中,倉皇逃離長安,往東投奔新豐,我便隱隱覺得有股不祥之氣縈繞心頭。

    因為後宮女子大多乘坐馬車,所以這一路走得十分艱難。我是吃過這種逃亡苦的人,像這種在流亡路上還能舒舒服服的坐在龍輿內,吃喝不愁的生活,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堂。但是我這麼想,不等於其他人也會這麼想,這一路哭天喊地,叫苦不迭的女人不在少數,若非劉玄心情不好,把那些叫苦叫累的女人罵得狗血淋頭,相信這種情況會一直維持到新豐也難得消停。

    隊伍抵達新豐,清點人數,劉玄這次帶出宮的夫人之中,以趙姬為首,卻獨獨不見他的正牌老婆韓姬。

    我在瞬間明白過來,驚駭間只覺懷裏劉鯉靛重似乎猛地增了十倍,沉甸甸的壓在我胳膊上:“你、你把韓夫人……留在長樂宮了?”雖然不大敢相信,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我原還想把劉鯉抱去讓他倆母子相見,可是找遍所有地方,也沒發現韓姬的蹤影。

    劉玄不置可否,冷漠的假裝沒有聽到我的問話,他撇下我,徑直帶着趙姬前往趙萌的營地。

    我一口氣噎住,撞得胸口生疼。這個該死的男人,果然冷血到無可救藥。

    “姑姑!”劉鯉懵懂無知的摟住我的脖子,小小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扭來扭去,很小聲的趴在我耳邊哀求,“姑姑,我能偷偷去見我娘嗎?”

    我心裏一顫,鼻子酸得差點落淚:“不行。”我一口回絕。

    劉鯉失望的低下頭,小鼻子皺在一起,苦着一張小臉,悶悶不樂。

    “你父皇有正事要幹,我們出來是逃難的,不是來遊山玩水、巡幸地方的。”我儘量拿些大道理來搪塞。

    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依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看着他這張稚氣的小臉,我唯有在心底長嘆欷歔。劉玄把趙姬帶在身邊,那是因為他來新豐投奔岳父趙萌,趙姬是非帶不可的。可是他為什麼要把韓姬扔在長樂宮呢?難道是忌恨韓姬曾與張卬等人有所勾結,意圖謀害趙姬?可這也僅僅是個人猜測而已,不是還沒有真憑實據能夠證明趙姬的小產和韓姬有關嗎?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對夫妻真是瘋了,妻子因妒生恨,能夠因此毒害丈夫的無辜子女,幹出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丈夫亦能不念舊情,生生的把妻子往絕路上推。

    這樣的夫妻,想想就令人心寒。

    一旦長樂宮破,手無縛雞之力的韓姬碰上那羣只知私利、心胸狹窄、錙銖必較的小人,豈還有活下來的一線生機?

    劉玄帶着趙姬去找趙萌,兩人在營帳內一聊便是一整天。因為軍營裏諸多不便,我不得不抱着劉鯉和其他後宮女子擠一塊,同住一頂帳子。

    那些女人一開始揹着我擠眉弄眼,唧唧歪歪,甚至還想聯合起來趁機整我。結果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在帳內拉開馬步,一亮長劍,當場把一張半新不舊的木案當柴劈成兩爿後,那些竊竊私語瞬間自動消音,帳內鴉雀無聲,大家微笑以對,相安無事。

    翌日,果然劉玄在趙萌營中宣召比陽王王匡、陽平王陳牧、襄邑王成丹三人,入營議事。陳牧、成丹先至,被趙萌事先埋伏在暗處的士兵逮了個正着,當場誅斃。

    “姑姑,你在瞧什麼呢?”

    我伸手撫摸孩子的頭頂,望着不遠處的那座帥帳,譏誚的回答:“在看兩隻狗打架。”

    “在哪裏啊?”小孩兒心性使得劉鯉興奮的踮起腳尖,“打得怎麼樣了?”

    “狗咬狗罷了……”

    猛地想到一個主意,我急忙甩脱監視,去找劉能卿:“你趕緊把陳牧和成丹中伏,已遭皇帝誅殺的消息透露給王匡。”

    劉能卿驚得呆住:“姑娘這是要做什麼?萬一王匡率兵打來……”

    “不會,王匡不會那麼蠢笨。陳牧和成丹已死,他倆手上的兵權勢必落入趙萌手中,王匡手中只有一個營的兵力,以一敵三,這樣懸殊的兵力,以王匡的性格,怎麼敢冒這個險?我賭他絕對不會來騷擾這裏,反而會大驚失色的從新豐撤兵逃走。至於他會逃到哪裏去……”我哧哧的笑,“這還用我説麼?”

    “姑娘怎麼説,小人便怎麼做。”劉能卿看我的眼神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那樣的神情中有震撼、有敬佩、有欽慕,更多了一絲懼意。

    我明明看出他的心思,卻唯有苦笑,用以緩解尷尬。從某種程度上講,王匡其實並不一定會反抗朝廷,即便是張卬、申屠建等人,若不是被我從中煽風點火、挑撥離間,他們都未必非得鋌而走險,走到與更始帝徹底翻臉,魚死網破的一步。

    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所作所為,竟也能令人望而生畏。

    狼崽子啊……我攤開雙手,十指張開,怔怔的瞅着——這算不算是會撕裂人的利爪?緩緩將十指收攏,握緊,指甲掐入掌心,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

    我笑了,笑得那麼辛酸與無奈。

    到底還是被他説中了,我真的成了一頭會殺人的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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