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見到陶啓泉,真不是容易的事。
陶啓泉是東南亞的第一豪富,擁有數不盡的產業,他每一天的收入,就是一個極大的數字,他一直是人們口頭談論的資料,他也可以説是一個極其神秘的人物,有幾個美國記者,曾報導他的生活,説是任何一朝的帝王,生活都沒有陶啓泉那橛奢闊。
當我來到陶啓泉居住的那所大廈之前時,我深深覺得,那向個美國記者的話,一點也不誇張。
汽車邐地上了山,回頭望去,整個城市,有一大半已在眼底,汽車駛進了一重自動開關的鐵門,又駛進了一重同樣的鐵門,在眼前的,是一個極大的人工湖。
那人工湖的水清澈,湖的兩岸是山峯,山上有水衝進湖中。有一座九曲橋,通向湖中心,湖中心有一座亭子,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兩尺來長的金鯉魚在游來游去。
汽車沿湖駛着,我看到了一道清溪,向前流去,溪底全是五色的石卵,溪水一直通到一座古色古色的建築物之前,繞着那建築物打着圈,又流過一個大花園,然後流回人工湖中。
那所大宅的正門,有五門級石階,汽車就在石階前停了下來。
汽車一停,一個西服煌然,氣度非凡的中年人,便走下石階來,那位穿制服的司機,已經替我打開了車門,我走出了車子。
那中年人趨前,和我握手,我曾經和這個中年人見過幾次面,他是一家大銀行的董事長,是本市數一數二的銀行家,不知有多少人要抑他的鼻息。
但是,在陶啓泉的“行宮”中,他卻只能擔任迎接客人的角色,陶啓泉是如何財雄勢大,也於此可見一斑了!
我和他握着手:“楊董事長,好久不見!”
我和他一起走上了石階,踏進了大廳。
我一踏進大廳,便不禁呆了一呆,腳下織出整個十字軍東征故事的大幅波斯地毯,幾乎使我捨不得就此踏下去,要形容大廳中的華麗情形,實在是多餘的,它只能使人深深地吸着氣,張大口,説不出話來。
楊董事長道:“請跟我來!”
我籲出了一口氣:“董事長,我和陶先生素不相識,也想不出我們之間,有什麼共通之處,他特地請了人來邀請我與他會面,究竟是為了什麼?”
楊董事長笑了笑:“衞先生,老實説,我也不知道,我雖然掌握着一些實力雄厚的銀行,但是你一定知道,我只是他的下屬。”
我明白楊董事長所説的是事實,所以我也沒有再説什麼。那所巨宅雖然是中國式的建築,但是裏面的一切設備,全是現代化的。
我跟着楊董事長,來到了一座雕花的桃木門之前,那扇門打了開來,裏面是一間極其舒適的小客廳,我和楊董事長,一起走了進去。
我剛要坐下,門又自動關上,我覺得那“小客廳”像是在向上升去,我吃驚地望着,楊董事長道:“陶先生在三樓等你!”
原來那是升降機,我卻將它當作小客廳了!
門再度打開,我和楊董事長走了出來,那又是一個大廳,它的一央,全是玻璃的,望出去,全市的美景,完全在眼底。
楊董事長帶着我,來到了另一扇門前,他剛站定,門就自動地移了開來,我也聽到了一陣“沙沙”的聲音,我眼向前望去,又呆了一呆。
那是一間極大的房間,整間房間的面積,我一瞥看過後的估計,大約是五百平方公尺。
這間房間,我只能稱之為“遊戲室”,因為整間房間之中,搭着迂迴曲折的電動跑車的軌道,一輛紅色的跑車,正在軌道上飛馳,在一張控制枱之前,坐着一個兩發已有白鬃,但是卻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正全神貫注地在控制着那輛跑車。
在那輛跑車轉了個急彎,又駛在直路上時,他鬆開了按住電掣的手,抬起頭來。
就算他剛才未曾抬起頭來,我也知道他是誰了。
他就是世界著名的豪富陶啓泉!
他並不是舊式的商人,而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企業家,他本身有着兩家名大學的經濟學博士的銜頭,可以説是二十世紀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
他抬起頭來之後,站了起來,楊董事長忙前一步:“陶先生,客人來了!”
陶啓泉的樣子,極夠風度,像是他天生就是要別人奉承、聽他命令的那種人,他略揮了揮手,那個大銀行家的董事長立即退了出去。
他對我倒很客氣,走過來,和我握手:“衞斯理先生麼?久仰!久仰!”
我自然也客氣一番,在客套話説完了後,似乎沒有什麼可説的了,陶啓泉有點神思恍惚地指着玩具跑車的控制枱:“你對這東西有興趣嗎?我們一起來玩玩,怎樣?”
我還沒有回答,他又發表議論來:“別看這只是玩具,其中也很有道理,應該快的時候快,應該慢的時候就要慢,不然,它就出軌翻了!”
我耐心地聽着,雖然我的心中已經很不耐煩,而我一直認為掩飾自己內心感情,是一件虛偽的事,所以,儘管在我面前的是陶啓泉那樣的大人物,我還是不客氣地道:“陶先生,你輾轉託了那麼多人,要和我見面,不見得就是為了要和我玩電動跑車吧!”
陶啓泉愣了一愣,顯然,他不是很習慣於那樣的搶白,雖然我的話,其實已是客氣之極了。
我看到他搓了搓手,一時之間,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才好,楊董事長在一旁,顯然想打圓場,但是他除了發出兩下乾笑聲之外,也不知該説什麼才好。
當時的氣氛,多少有點尷尬,但是我仍然不出聲,陶啓泉這樣的大人物,忽然託了我的幾個朋友,表示要和我見面,那一定有極其古怪的大事,我自然不願將時間浪費在電動跑車上。
我等了大約一分鐘,陶啓泉才毅然道:“自然,你説得對,我有話對你説。”
“請説!”我單刀直入地催促着。
陶啓泉又搓着手,這是他心中為難的一種表示,我不知道富甲一方的陶啓泉,心中究竟有什麼為難的地方,而且,我這個與他可以説是毫無相干的人,他為什麼又要來找我?
我心中在疑惑着,陶啓泉已道:“來,到我的書房中去坐坐,我們詳細談談!”
他一面説,一面已向前走去,房門是電子控制的,人走到門前,門就自動打開,我們三個人,踏着厚厚的地毯,又進了電梯,電梯升到了頂層,經過了一個連頂都是玻璃的廳堂,那廳堂兼温室,培植了至少一百種以上的各種各樣的蘭花。
然後,才進了陶啓泉的書房。書房的陳設,全是古典式的,我們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然後,陶啓泉按下椅子靠手上的控制鈕,一輛由無線電控制的酒車,自動移了過來。
等到每人一杯在手之後,他忽然向我問了一句話:“衞先生,你相信風水嗎?”
那句問話,非但是突兀之極,而且,可以説是完全莫名其妙的。
不論我怎麼猜想,我也不會想到,陶啓泉和我談話的題目,會和“風水”有關,所以,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反問了一句:“你説什麼?”
“風水。”陶啓泉回答我。
我仍然不明白,心中充滿了疑惑,同時,也有多少好笑,我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問我,你相信嗎?”
陶啓泉卻並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只是道:“衞先生,我知道你對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有興趣,所以才請你來的。”
我有點諷刺地道:“和我來討論風水問題?”
陶啓泉略呆了一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在呆了一呆之後,竟點頭承認道:“是了!”
我忙道:“陶先生,我怕你要失望了,雖然我對很多古怪荒誕的事都有濃厚的興趣,但是我認為風水這件事,簡直已超出了古怪荒誕的範圍之內,也不在我的興趣和知識範圍之內!”
陶啓泉忙道:“別急,衞先生,我們先別講風水是怎麼一回事,你先聽我講一件五十年前發生的,有關風水的事可好?”
我笑着:“陶先生,講故事給我聽,可不怎麼划算,因為我會將它記下來,公開發表的。”
陶啓泉卻灑脱地道:“不要緊,你儘管發表好了,不過,請你在發表的時候,將真姓名改一改。”
陶啓泉既然那樣説,我倒也不好意思不聽他那五十年前的故事了。
而且,在陶啓泉未講之前,我也已經料到,他的故事,一定是和風水有關的。
我料得一點也不錯,陶啓泉講的故事,是和風水有關的,那就是文首一開始記載的,李恩叢、楊子兵、容百宜到山地中去找佳穴的事。
我盡了最大的耐心聽着,使我可以聽完那種神話般的傳説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沙發柔軟而舒適,佳釀香醇而美妙。
但是,當我聽了陶啓泉的故事之後,我仍然忍不住不禮貌地大笑了起來。
陶啓泉吸了一口氣:“衞先生,別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我笑着:“請繼續説下去。”
陶啓泉道:“我在剛才提到的那個連夜去求楊子兵指點的壯漢,他姓陶,就是我的父親。”
我直了直身子,奇怪地瞪着陶啓泉,我還想笑,可是卻笑不出來了。
陶啓泉繼續道:“現在你明白了,葬在那幅鯨吞地中的,是我的祖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我明白了。”
陶啓泉再繼續道:“我父親葬了祖父之後不久,就和幾個人,一起飄洋過海,到了南洋,他先是在一個橡膠園中做苦工,後來又在錫廠中做過工,不到三年,就開創了他的事業,直到今天。”
我吸了一口氣道:“陶先生,你主為令尊和你事業上的成功,全是因為幾萬公里之外的一塊土地,葬着你祖父的骸骨所帶來的運氣?”
陶啓泉並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只是道:“我父親在世時,曾對我講過當年的這件事,不下十次之多,所以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我卻不肯就此放過他,我又追問道:“這件事,對你印象深刻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相信它,又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相信它?”
陶啓泉在我的逼問之下,是非作出正面答覆不可的了,他先望了我片刻,然後才道:“是的,我相信!”
我捏熄了手中的煙,笑道:“陶先生,據我所知,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陶啓泉又在顧左右而言他了,他道:“這位楊董事長,就是名堪興師楊子兵的侄子。”
我笑道:“對了,令尊曾經過楊先生,照顧他的後代的。”
陶啓泉皺着眉:“你似乎完全不相信風水這回事,但是你難道不認為,陶家能成為鉅富,是一個奇蹟麼?”
我道:“是一個奇蹟,但是這個奇蹟是人創造出來,而不是什麼風水形成的。”
陶啓泉不出聲,楊董事長的臉上,更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但是他卻沒有開口,顯然他在陶啓泉的面前很拘謹,不敢放言高論。
我又道:“如果説風水有靈,那麼,李恩叢的兒子,應該出人頭地了,他是誰?我想如果他大顯大貴,我應該知道他的名字!”
我在那樣説的時候,是自以為擊中了陶啓泉的要害的。陶啓泉的祖父,葬在那幅所謂“鯨吞地”上,使他發了家,那麼,李恩叢的父親,葬在那幅煞氣極重的血地上,他也應該如願以償了!
如果李恩叢的後代,根本沒有什麼顯貴人物,那麼,風水之説,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我在説完之後,有點得意洋洋地望定了陶啓泉,看他怎樣回答我。
陶啓泉的神情很嚴肅,他道:“當晚,上山勘地回來,李恩叢曾將他個兒子叫出來,向容百宜和楊子兵兩位先生,説是將應在何人身上,兩人都沒有回答,因為那是天意,人所難知。後來,才知道是應在當時只有十二歲的那三兒子身上。”
“是麼?”我揚了揚眉:“他是誰?”
陶啓泉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他説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
無論如何,我是無法將這個人的名字,在這裏照實寫出來的,當然,這個人其實也不姓李,因為李恩叢的姓名,也是早經轉過的,我無法寫出這個人的真實姓名來,而且也無此必要,因為他和整個故事,並沒有什麼關係。
那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名字,我敢説,一説出來,每一個人必然會“哦”地一聲。
而當時,我也是一樣,我一聽得陶啓泉的口中,説出那個名字來,我立時震動了一下,張大了口,發出了“哦”的一聲來。
接着,書房之中,靜得出奇。
凡是對近代史稍有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個人,他豈止是大顯大貴而已,簡直就是貴不可言。
陶啓泉首先打破了沉寂,他道:“你認為怎麼樣,或許你會認為是巧合。”
我苦笑了一下,我無法回答了。
陶啓泉説得對,我心中,真認為那是巧合。
可是我可以認為那是巧合,我卻沒有辦法可以説服陶啓泉也認為那是巧合!
陶啓泉又道:“李家後來的產業,煙消雲散,李家全家,幾乎全都死了,只有那第三個兒子,出人頭地,成了大人物。你知道,李恩叢求子孫貴,真是貴了,可是是在那種情形之下,只怕李恩叢是絕對想不到的。”
他搖了搖頭,顯出感到造化着實有點弄人。
我又呆了片刻,才又道:“好了,以前的事已經説完了,現在又有了什麼變化?”
陶啓泉道:“你對這件事已多少有點興趣,那我們可以談下去了,我先給你看幾張照片。”
他拉開一個抽屈,取出了幾張放得很大的照片來,一張一張遞給我。
當他將照片遞給我的時候,他逐張説明,道:“這就是那幅鯨吞地,你看風景多美,這一幅,就是那塊血地,四周圍雷擊的松樹全在,可惜當時沒有彩色攝影,不然,你會看到,那土崗子是硃紅色的。”
我只是草草地在看那些照片,老實説,陶啓泉的那個故事,雖然活經活現,但是要我相信,上代的屍體埋葬的地方,會影響下一代的命運,這還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
我只是略為看着那些照片,對照片上的風景,隨便講讚了幾句,就將照片還給了陶啓泉。
自然,我知道陶啓泉請我來,不會只是講故事給我聽,和給我看了照片那麼簡簡,我料到,他一定還有什麼事情求我的。
而且,我已下了決心,陶啓泉要求我做的事,如果和荒謬可笑的風水有關係的話,那麼我一定不會理他是否難堪,而予以一口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