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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放下 撫順  逃難 渡河 絕境 受傷 賭氣 禮物

    夏秋交替時節,赫圖阿拉沸沸揚揚的辦了一場送親禮,僅是嫁妝便抬了一里多路,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擠滿長街。

    望着這喧囂熱鬧的場景,我似乎又回到兩年前布揚古將我送去扎魯特那會兒,當時的葉赫城因為飽受建州、蒙古的雙重打擊,送親禮並沒有這般的隆重。

    是哪個出嫁?嫁去哪裏?隱在人羣之後的我,隨口問向身邊的歌玲澤。

    她也同樣一臉茫然:好像是宮裏的哪位格格,送嫁蒙古喀爾喀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頓了頓,忽道,奴婢去找人問問。沒等我吱聲,她已靈巧的閃入人羣。

    我將斗篷攏了攏,下意識的往人煙稀少處躲。已經半年了,我仍是無法在赫圖阿拉城內放鬆心情自由活動。在這個明明很熟悉的地方,我竟會覺得分外壓抑,就好像在暗處時刻有雙眼睛在盯視着我似的。雖然皇太極讓我不必擔心,説布喜婭瑪拉已經香消玉殞於喀爾喀草原,她已成為一段過去,我卻始終不能完全放開。

    主子!歌玲澤喘吁吁的跑了回來,小臉紅撲撲的,興奮的説,奴婢打聽到了,是四格格成親遠嫁喀爾喀巴約特部貝勒恩格德爾!

    四格格?四格格穆庫什?

    是二貝勒的妹妹,一直養在深宮裏的那個老四格格!聽説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先聽得一頭霧水,過後猛地一懍,腦子裏竟清晰的浮現出一道熟悉的背影來孫帶格格!那個原本是舒爾哈齊的四女,卻被努爾哈赤領作義女,圈養在內城深宮裏的可憐女子!我原以為努爾哈赤會關她一輩子,沒想到居然還是把她嫁了!

    二十八歲的老姑娘啊!

    我頓覺一陣悲涼和失落!努爾哈赤寄託在孫帶格格身上的情感我不是完全無知,在他心裏,恐怕那就是東哥的一個影子。如今,緣何要把影子都從身邊抹去呢?是因為東哥的消失,還是他已放下?!

    放下了嗎?

    我抬頭望天,鳥兒展開翅膀在空中滑翔,轉眼而逝,天空仍是瓦藍一片,絲毫沒有一點改變。似乎那鳥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放下了終是放下了!

    他是一代梟雄,創世之祖,心懷雄心,豪氣干雲,如何當真能為我這樣一個渺小的女子,牽絆住不斷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呵呵一笑,心神激盪。他都放下了,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放下?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擺脱隱藏在我心底的那個東哥的影子?

    鋪開雪白的宣紙,我反覆思量,手中緊握的筆管重若千斤。猶豫不決的耗了半個多時辰後,我終於草草落筆,寥寥數字竟像是耗盡我全部的心力:金蒙關係重大,你當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厲害關係,切勿因小失大,望善待正妻!勿念,悠然留字!

    手一鬆,毛筆滑落桌面,骨碌碌的滾落至地面。我呆呆的望着這一行白底黑色,只覺得眼睛痠疼的厲害,使勁一咬牙,我最終把心一橫,毅然的離開書房。

    薩爾瑪回家去了,歌玲澤也被我找了個藉口支走,此刻別苑內只有十幾人老媽子和小丫頭,她們不是近身服侍我的人,我的來去她們也都不會留心。於是我卷着裝有細軟銀兩的包袱,悄沒聲息的去了馬廄。

    大白早起被皇太極騎了出去,馬廄裏小白正悠閒的飲着水,見我來了,高興得直踢騰。養了半年多,我與它之間早有感情,於是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問道:小白,我要走了,你可願意跟了我去?

    它哧哧的噴了個響鼻,我澀然苦笑:你捨不得大白是不是?算了跟了我去,你也只是受苦!於是繞過它,去牽其他馬匹的繮繩,可是沒等我牽了走兩步,忽聽小白一聲長嘶,竟是尥起蹶子在那馬的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一腳,一腳將它蹬翻。

    我驚訝不已,素來知道這個小白的脾氣有些暴烈,卻沒想它竟神勇如斯,這樣的駿馬其實更應該馳騁征戰於烽火戰場上吧?作為我的專屬坐騎,實在是大材小用,屈就了它!

    就如同皇太極他若一生困守在我身邊,恐怕也將無法伸展他的理想抱負!他的宏圖大志也終將成為泡影!

    於是去意更堅,可是小白卻不允許我靠近其他馬,沒奈何,我只得拉了小白出門: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我碎碎唸的嘮叨,出了大門,翻身上馬。

    一番肆意縱繮奔馳,我根本沒心思辨明方向,只是放任小白瘋跑,沿着山水一路,踏上這毫無止盡的陌途。

    蘇密村位於五嶺關下,這裏離撫順很近,屬於大金國邊境,可住在村裏並非只限於女真族人。五嶺關風景不錯,當時我之所以決定留居此地,大半原因是因為這個,還有就是小秋。

    小秋姓黎,父親是個漢人,母親卻是個地道的女真人,她家就住在蘇密村東頭。一家四口,除了五歲的小秋外,還有一個甫出生的小妹妹。

    説起碰到小秋的經過真是讓我又要汗顏一把,那日本打算去撫順關的,經過五嶺關時,就見小秋摔破了膝蓋坐在路邊草叢裏哭得傷心欲絕。我下馬探視,她張口就先問我是不是大夫?

    我回答説:不是!結果她嚎啕大哭,我問了老半天,才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裏聽出她爹爹被人打傷了,媽媽一急結果肚子痛要生孩子了,她沒了主張,只知道要出門找大夫,可是在外頭轉了老半天連個人影也沒看到。

    於是,底下的事順理成章的發生了,我被小秋帶回了家,當時的情景別説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就是我見了都怵得慌。家裏一團亂,小秋的父親被人打得滿身是血的靠坐在大門口,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屋裏嬰兒的哭啼聲哇哇響,小秋母親產後虛脱,已然昏死過去,嬰兒臍帶還繞在脖子上,小臉漲得發紫

    如今,小嬰兒已經五個月大,粉嘟嘟的小臉甚是圓圓胖胖的,養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當日情景來,仍是叫人手腳發軟。

    小秋母親扎曦妲本着女真人的習俗,非讓我這個採生人替嬰兒取名字採生人一詞,我記得以前曾聽幼時的皇太極提起,但卻不是甚為了解其中的含義,之後我含糊其意,揣測所謂的採生人該是指接生之人吧?

    現在看來這個理解,卻是大錯特錯!女真人其實是把第一個見到新生嬰兒的外姓人稱作為採生人,採生人對於嬰兒意義重大,女真人認為嬰兒將來的性格會跟採生人相似,所以採生人將影響嬰兒一生。

    這種似乎迷信的信仰和習俗讓我實在汗顏,皇太極的性格若是像我這般,多半將來是做不成皇帝的。

    姑姑!姑姑今天還能教小秋認字嗎?小秋揹着一簍豬草,經過牆角時忍不住蹭了過來,略顯菜黃的小臉高仰,目光期許的看着我。

    我抱着嬰兒曬太陽,憐惜的摸了摸小秋的頭:幹完活了麼?

    她舔舔乾涸的唇,小聲:一會兒還要去餵豬

    我嘆口氣,左手將孩子抱在膝蓋上坐好,右手撿了地上的一根細長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寫了兩字。昨天教你寫了自己的名字,可還記得?

    記得!小秋興奮不已,就是那個黎字難寫了些,不過我爹爹説我寫得沒錯,他説祖譜上黎姓兒就是長個這樣的!爹爹還誇姑姑是個有學問的人,以前一定也是大户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媽媽讓我跟着姑姑好好學!

    我隨即一笑,枯枝指着地上的兩個字説:今兒個教你認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頭默看着這兩個字,懷裏的安生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伸出去夠姐姐背後的竹簍。我將她的小手輕輕放下,對小秋説:你先去幫媽媽幹活吧,一會回來我再教你如何寫!

    小秋戀戀不捨的去了,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找我,可沒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沒來,扎曦妲也沒來把安生抱回去。我覺得奇怪,於是草草吃罷晚飯,將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進羊毛皮褥裏,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遠的小秋家。

    剛到門口,便聽小秋哽咽的哭泣聲傳出,我驚訝的推門而入,只見簡陋的堂屋內,黎艮精神萎頓的坐在長凳上,滿頭是血,扎曦妲顫抖着手正替他擦洗傷口。

    怎麼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帶着憤怒和委屈的説道:還不就為了那偷採之事!

    這些年明朝境內時有邊民越境,採參、開礦、竊取果木等行徑大大擾害了大金女真邊民的利益。是以雙方衝突時有發生,漢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恥漢人,兩國矛盾發展到後來演變成民族矛盾。黎艮雖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樣視他為仇敵,外出漁獵謀生之際,時常對他諸多刁難。其實不只是黎艮,在蘇密村共有漢人二十餘户,每一家都過得甚是艱難。居於大金國的漢人就好比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他們下手忒狠了!扎曦妲眼眶含淚,語音顫抖。

    行了!那還不是你的族人?今天帶頭打我的人裏頭還有你的一個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扎曦妲氣得雙手發顫,臉上陣青陣白,吶吶的説不出話來。

    爹爹!爹爹!你不要罵媽媽!媽媽沒有錯小秋大叫着撲進父親懷裏。

    夫妻之間的家務事原不該我管,更何況這個家庭背景確實複雜,牽扯了太多的國家民族的恩怨。然而,當看到黎艮忿恨的將怒氣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將她一腳踹到地上時,我再也忍耐不住,發怒了。

    從桌上端起那盆為清潔擦洗傷口而準備的冰水,我嘩地一下潑到了他的頭上:我看你心理失衡,需要好好冷靜一下頭腦!黎艮氣得暴跳而起,我隨手抓住靠門的門閂握在心裏,準備着他如果還衝過來,我就照他腦袋上的破口子再來那麼一下!

    爺!扎曦妲突然衝到他背後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別嚇着孩子!

    黎艮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懷裏的孩子。

    我冷冷一笑:出門受人氣,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氣,你可真是大老爺們,好有男人氣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扎曦妲連連大叫,阿步,爺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心裏憋得慌,他並不是真的要打罵我們!爺平時待我們母女極好

    真是傻女人呵!這個社會亂得太不像話,地位高的男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種財富的象徵;地位不怎麼的男人卻還是如此,雖是貧賤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卻已是根深蒂固的紮在他,甚至她的心裏。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還瞎攙和個什麼勁?氣悶的將門閂鬆開手,把熟睡無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裏,也不管他現在吹鬍子瞪眼,只是説道:要生存就難免會受氣,這是沒法逃避的問題,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親人,你求存的動力不是要為她們謀求幸福安定麼?何苦讓自己痛苦,又讓妻兒遭罪?

    黎艮錯愕的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夠聽明白幾分我説的話,只是突然覺得這種簡樸的生活已被打亂,令我開始滋生厭煩之心。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讓我在有限的生命裏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吧!

    因為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後,第一次萌生了離開蘇密村的念頭。

    原本打算過完年便動身去撫順,我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小白長期缺乏運動,膘肉已被我養得太厚!這個時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里便被它拖累死。可是我又不可能丟下它不管不顧,於是只得計劃用一個月的時間對小白進行強化體能訓練,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它瘦下去,恢復以前的彪悍體型!

    小白的性子其實一點都不像明安所説的那樣温順,這我打從開始養它時就發現了。它心情不爽時,甚至會咬傷大白,端地強悍。倒是大白那個看上去兇猛無比的大塊頭,面對小白的無理挑釁,卻常常是毫無反抗,默默忍受,脾氣好得無法想像。

    小白懶惰了半年之久,再讓它奔跑跳躍,它或許會貪一時新鮮,可時間長了,它就寧可縮回簡陋的草棚裏待著,任由打罵都不肯再出來。

    於是,一個月的訓練計劃被拖延成了三個月

    四月十五,我終於準備動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使勁拉着我的袖子,不説話,只是看着我哭。扎曦妲給我準備了一斤雞蛋,都是煮熟的了,讓我帶着路上吃。黎艮沒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實他早把我當成自家人,心裏有不捨,卻偏死鴨子嘴硬。

    這一晚我睡得並不踏實,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半睡半醒間似乎老覺得聽見安生在耳邊哭。

    三更天方過,忽然門上嘭嘭有聲,如若響雷,我被嚇得從牀上猛然驚厥跳起,雙眼發直的呆愣半晌後才省悟過來,忙不迭的穿衣套鞋。

    可敲門聲甚急,似乎天要塌下來一般,我連聲應道:來了!來了不知為何,心上莫名發緊。

    阿步!阿步

    隔着一扇木門,我聽出是黎艮的聲音,忙拔閂開門。門外,黎艮滿頭大汗的提着燈籠,他身後還跟了十來個男人:阿步,你是讀過書,肚裏有文墨有學問見識的人,你給我們拿個主意吧!

    我莫名其妙:什麼?

    黎艮抹汗,沉重的吐氣:出事了!撫順被金兵韃子拿下了!

    我駭然無語,扶着門框的手微微一顫。撫順失守?難道,努爾哈赤正式與大明撕破臉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目光一掃,微弱的火光下,那十幾張臉焦急彷徨,神情複雜。

    範秀才,你來説!黎艮推了推身後一人,我一看原來是村西替人書寫家書信件的範秀才。此人雖然才二十出頭,可是據説三年前曾中過秀才,滿腹經綸,學識一流,頗受村裏漢人們的尊敬。

    我衝他微微頷首:需要進屋説話麼?範秀才猶豫了下,搖了搖頭。我知道他避諱什麼男女不同室,於是也不勉強,自己先在門檻上坐了,招呼眾人,那就散開説吧,圍在一起堵得慌!

    眾人怔住,齊刷刷的看向範秀才,見他點頭示意後,才散開找了石墩之類的,或蹲或坐或站,各自不一。範秀才對我拱供手,年輕的面龐上透着斯文儒雅,然而神情卻是淡淡的,我知道他骨子裏酸儒之氣甚重,心裏瞧不大起我這類女子,這無關於我究竟有沒有學問,有沒有見地。

    步姑娘是個識文斷字之人,我等有事想請教,深夜叨擾

    長話短説!我抬起頭,沒好氣的打斷他,半夜被人吵醒已是不爽,再加上他們説的那檔子煩人的事,是我現在最不想聽的東西,所以我的耐心已至極至。

    咳!範秀才被我一句話噎得夠嗆,臉上閃過一絲惱色,好歹最後忍住了,悶悶的説道,前兒個十三,大金汗召集八旗誓師,以七大恨告天,與明反目。説着,悄悄瞄了我一眼,十四那日就帶了二萬兵馬兵壓撫順

    不應該啊,撫順不是有李永芳守着麼?再如何不濟也不至於短短兩日便破城失守啊!想着李永芳此人在葉赫和建州發生矛盾時,時常以明廷官派身份出現,聽起來像是個十分有氣派的人物。

    呸!人羣裏有個年青人忿恨的啐了一口,氣憤道,休再提那奸賊李永芳,他見韃子兵臨城下,嚇破了狗膽,竟是未打先降,就這麼打開城門將韃子兵迎了進去!

    我見他們雙目噴火,一個個表情痛恨得似要殺人,心裏不由一涼,一股寒氣直透腦門。果然,範秀才沙啞着聲嘆道:軍民死傷二萬餘人,擄掠一萬餘人屠城之後,撫順被韃子兵盡數焚燬其狀慘不忍睹。他哽咽了下,扭過頭,黯然,遼東巡撫派總兵張承胤支援撫順,卻不料半道遭伏,張總兵身亡

    果然是屠城啊!

    我繃緊全身。努爾哈赤素來不喜漢人,雖然往時屈於臣下,不得不阿諛敷衍,每每奉朝進貢,但這些忍辱負重之事,只會讓他憎恨漢人之心日益加劇。如今,正是他那股報復的火焰熊熊燃燒,一股腦的嚮明朝徹底的洶湧蔓延的時刻來臨了!

    你們找我,到底想要問什麼呢?我一個婦孺能幫得了你們什麼?我拍了拍面頰,迫使自己頭腦恢復冷靜。

    步姑娘遠見,我們只是想知道這韃子兵此次攻擊撫順,可會擴大災禍,這

    看來這羣人真的是病急亂投醫,完全沒了主張了。既擔心韃子兵一路進逼大明邊境,又擔心明軍反擊時,將戰火燒到自家這塊小地方來。想逃命,可是又捨不得背井離鄉果然是個很頭疼棘手的問題。

    我無法做出預測,無法給予他們肯定或否認的答覆,其實我所謂的見地是,最好趁早大夥兒一塊躲赫圖阿拉去,在大金國的庇護下,那裏絕對是安全無憂之所。可是目光掃了一眼他們黝黑的臉龐無論是明朝越境過來的漢人,還是在大金地面上土生土長的漢人,在女真人眼裏,都不過是些沒入賤籍的奴才而已。他們若想活命,需當放棄自尊,苟且為奴,不知道這話能不能在此時此地跟他們挑明瞭説?

    我撐着痠軟的膝蓋站了起來,搖頭,我不可能理解得了他們的想法,國仇家恨外加排外的民族性,註定我無法和他們挑開講這個敏感話題。我總不能告訴他們,説大明國會亡,大金國才是真命所歸,想要日後吃得香混得開,還是趁早歸降,勿作抵抗的好?

    再次無奈的搖頭,我自嘲的轉身。

    姑娘範秀才喊住我。

    我無法作答,只能説天將大亂,無處可為家。我見他神情一震,竟是木然的定住了。待要嘆息着回屋,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問道,範公子可知大金國的七大恨所指為何麼?

    範秀才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不過是藉口而已其文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覆渝誓言,逞兵越界,衞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裏、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陵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啓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

    難為他記性如此之好,竟是全部默背出來,只是表情冷淡,似乎還沉陷在我方才那句天將大亂的讖語中,費心思量。

    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

    我呵呵一笑,看來東哥能夠發揮的作用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也罷!這些前塵往事,已與我步悠然再無瓜葛,努爾哈赤即便是打着布喜婭瑪拉的藉口一口氣打到紫禁城去,也已礙不着我什麼事!

    步姑娘,容我最後問一句,姑娘你是漢人還是金人?如果兩國開戰,你會站在哪一邊?

    我身子一僵,跨出去的腳步竟是再也挪移不動。

    我算是漢人,還是金人?這個問題委實難以回答清楚。我在現代的籍貫一欄裏填寫的是漢族,可是我現在這個身體,卻是女真人我緩緩轉過身來,扶着門扉,輕輕掩上門,低語:我但願不是這裏的人!不曾來過這裏語音細若蚊蠅,範秀才顯然未曾聽清,我只是抿嘴一笑,緩緩將門闔上。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爾哈赤在親率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四旗拿下撫順的同時,又命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四旗攻佔東州、馬跟單等地,大明遼東巡撫李維翰急遣總兵張承胤率兵一萬趕赴支援,遭金兵伏擊,全軍覆沒。

    五月,再度攻克明國撫安堡、花包衝堡、三岔兒堡等大小堡十一個。

    七月,大金八旗鐵騎踏入雅鶻關,圍攻清河城,明將鄒儲賢固守頑抗,最終城破被殺。在這之後,大金旗兵又佔據一堵牆、鹼場二城。至此明撫順以東諸堡,大都為大金所佔。

    我被迫繼續滯留於蘇密村,然而五嶺關畢竟離戰火點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面倒的節節勝戰,所以作為金國勢力範圍的五嶺關還不至陷入危機。然而,大明並非是那種只捱打不反擊的傻瓜,等到反擊之時,首當其衝遭殃的只怕就是這五嶺關。

    我開始思措下一步該往哪去,可眼下兵荒馬亂的,一走出去説不準就會碰到流竄官匪。這世道動盪不安,處處危機四伏,當務之急已非是解決温飽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倖免於難。

    天命四年,明萬曆四十七年,這一年的新春最為慘淡,蘇密村內無論女真人還是漢人,皆是喜憂參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籌聚兵力,不日內便可發動一場大規模的圍剿之戰,進軍遼東,一口氣消滅大金。

    如此提心吊膽的捱到正月初十傍晚,村裏有人外出射獵而歸,傳遞迴又一驚人消息:大金汗王發兵攻打海西葉赫了!

    葉赫部,海西女真最後所剩的一個部落,努爾哈赤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不會讓它獨存於身畔。長久以來,葉赫與大明的關係最為緊密,葉赫仰賴着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這骨頭向來是海西四部中最難啃的一塊。

    今日看來,努爾哈赤真的是再無任何顧忌了。偌大個大明國都敢打了,何在乎一個小小的葉赫呢?

    姑姑吃飯飯小安生快兩歲了,生活的困頓使得她比我見過富貴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許多。姑姑,吃吃她蹣跚着腳步,小手拉着我的衣袖,臉上露出饞色,安生,餓餓肚肚餓餓!

    我摸了摸她頭頂稀疏枯黃的頭髮,將她抱上膝蓋,騰出右手從桌上倒扣的一隻青瓷碗裏取了一塊紅皮番薯,正要遞給她,忽見小秋咬着嘴唇,怯生生的依着門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我手裏的番薯。

    我回頭看了眼,碗裏已空,只得嘆口氣,將手中的番薯一掰為二,將一半塞安生手裏,一半遞給小秋。

    安生接過後狼吞虎嚥,小嘴吧唧直響,可是小秋卻並沒有走過來,只是一個勁的嚥着唾沫,羞澀的笑説:姑姑,我不餓,我才在家吃過飯

    這孩子在撒謊,黎艮前天出去挖人蔘,為了一支老山參的歸屬,和女真人起了衝突。他女真話説的不是很熟練,結果才結結巴巴的爭辯了幾句,後腦勺就捱了一磚頭,左膝蓋也被他們用棍子打折了。

    黎家就靠黎艮一個壯勞力討生活,扎曦妲縫補換來的那些糧食根本就不夠他們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紅,我早把那些首飾拿出去換糧食了。只可惜,死物畢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來填鉋肚子。

    拿去!我佯作生氣,你不吃姑姑可要生氣了!

    小秋這才接了,靦腆的衝我一笑。這時候安生忽然噎得連連咳嗽,我趕緊又是拍背,又給她喝水:慢的吃,慢點安生小臉漲得通紅,我將她嘴角的殘渣撣乾淨,心裏微微發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亂世,安然度過一生?

    天命四年正月初二,努爾哈赤命大貝勒代善率領十六員大將,兵馬五千人,駐守扎喀關,防止明軍偷襲大金。正月初七,努爾哈赤親率傾國之師,深入葉赫地界。大金鐵騎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燒殺劫掠,直至葉赫城東十里。葉赫城十里外之大小屯寨二十餘處被盡數焚燬,俘獲大量部民、畜產、糧食和財物。葉赫被迫嚮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駐開原總兵馬林率兵馳救。

    我原以為這一次葉赫難逃噩運,勢必要被努爾哈赤一口吞沒,可誰知馬林援兵未至,努爾哈赤已然退兵,這個變故多少讓我有些錯愕得摸不着頭腦。

    為何會將一塊到嘴的肥肉又給吐了出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棄麼?會是什麼事,竟能如此緊迫

    我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思忖再三,決定捲包袱走人。五嶺關已然不再是個良好的棲身之所,我有種風雨欲來前的恐慌。我試圖説服黎艮一家與我同行,可是黎艮腿傷不便行走,扎曦妲不願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況説的如何危急,生死一線,他們也只是望着我無奈的苦笑。

    二月初,一聲驚雷炸響於遼邊,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糾結各路兵馬,相繼抵達邊關,浩瀚之師,兵力竟達四十七萬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驚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傾力而出只怕連這個零頭都沒有,如此懸殊的差距,難怪努爾哈赤顧不得再打葉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慮再三,最後發了句話:我走不了路,阿步你若當真不嫌累贅,便請你帶上安生吧!你是這孩子的採生人,把她交給你,我們放心!而且家裏日子太難熬了,説句不中聽的,我們實在已養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帶着安生上路的之際,明軍在遼陽誓師,一時間風雲突變,天地為之色變。

    蘇密村的村民終於開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開始舉家遷移,最後決定留下的只剩下十餘户漢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顧忌到扎曦妲是女真人,明軍打來時怕會遷怒女真人,於是他請求我帶上扎曦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扎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捨,我被她婆婆媽媽、拖拖拉拉得終於喪失耐性,對着她破口大罵。她被我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囉嗦,於是收拾停當,又將行動不便的黎艮拜託留村的漢人同伴照料,如此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開始飄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山巒銀妝披拂,寒風凜冽,北風呼嘯。山道變得愈發難行,我卻大大鬆了口氣。拖着扎曦妲母女本來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擱個把時辰,倒是這天氣惡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軍出師發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計着如果要避開這場戰亂,唯有往蒙古去。只是道路崎嶇,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撐得住。由於沒有馬匹,只能靠步行,我讓小秋扶着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扎曦妲步行。扎曦妲從未出過遠門,這次逃難出來,真乃人生裏破天荒第一次遭罪,這一路最開心的恐怕只有兩個天真無知的孩童了。

    山路繞彎,大雪覆蓋下,我竟開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裏轉了十天左右才終於走了出去,踉踉蹌蹌,精疲力竭的趕到一處山寨。找了人略一打聽,才知道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走出多遠,這裏乃是薩爾滸山谷。

    聽到薩爾滸三個字,我眼皮直跳,心臟痙攣的抽了一下。

    薩爾滸!薩爾滸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裏聽過?薩爾滸為什麼我會有一種強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户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寢食難安,真想連夜出山,可是看着身畔睡得正香,已被多日勞頓之苦累得夠嗆的兩個孩子,心裏又着實不忍。

    子末醜初,我瞪大了眼毫無半點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智卻是異常清醒。不多會兒,忽聽房外一陣細碎的隆隆之聲,屋外小白咴嘶踢騰,我一個挺身從牀上爬了起來,大叫道:扎曦妲!扎曦妲小秋!快起來一邊喊一邊將身側的安生抱起跳下牀。

    才穿好鞋,感覺地皮微微發顫,隆隆聲響越逼越近,轉眼馬鳴人斥,喧譁聲傳遍整個山谷。

    扎曦妲瞪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驚惶失措的抱住了小秋: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她一個勁的尖叫,聲音大得驚人!

    我揚手劈面給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厲聲鬼叫:閉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話也別説!頓了頓,我強壓下內心的狂跳顫慄,你索性就裝啞巴

    一句話未完,忽聽門上砰地被人砸開,我眼前一花,十來名穿着明朝服飾的兵丁端着長矛衝了進來,驚喜萬分的大聲嚷嚷:這裏還有!這裏還有韃子

    我們不是韃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着安生攔在扎曦妲身前,強烈抑制下驚懼,勉強保持鎮定的説,我們是漢人!我們不是韃子!

    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時候又是拼盡了全部力氣,是以才説完,便聽門外有個人咦了聲,分開人羣,走進門來。

    張大人!門內的小兵紛紛行禮。

    我抬頭望去,見進來的是個年輕男子,氣宇軒昂,雖然身着軍裝甲冑,眉宇間卻淡淡的透出一層儒雅之氣,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轉了一圈,又掃了眼我身後,問道:你是漢人?

    我聽他説話和氣,臉上也全無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氣,心裏略略放寬,懷裏抱着安生,依着漢禮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蘇州我吸了口氣,腦中飛快轉動,前一秒還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謊言連篇,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年前隨夫君至關外謀生,暫居五嶺關下,適逢兵荒災亂,奴家與夫君走散,流落至此

    五嶺關?他蹙了眉頭,我軍日前方從五嶺關經過聲音漸漸放低,底下的話我沒能聽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的看了我兩眼,聽你方才言談舉止,也像是個知書達理之人,如何就能為了避禍,竟而穿戴成韃虜模樣?

    我連聲稱是,態度謙恭得恨不得給他磕頭。只因方才無意間朝門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我原還以為來的不過是夥結集出來打秋風的小股散兵,現在看來明顯判斷失誤,這裏頭透着詭異,很不對勁。

    看着她們,不許放人亂跑!

    是!小兵齊聲應了,然後留下兩名看守,其餘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鬆了口氣,這時才大感腿腳發軟,回身望去,卻見扎曦妲面色慘白,死死摟住小秋,母女兩個抖若篩糠。只有我懷裏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雙迷糊困澀的眼睛,懵懂無知的看着我們幾個,不知恐懼為何物。

    他孃的,這次出來都沒什麼油水可撈

    可不是!杜將軍忒認死理,其實上頭交待咱們做什麼,咱們便做什麼好了。何苦

    兩小兵閒着沒事幹,開始靠着門嘮嗑,我從他們稀裏糊塗的話語中,斷章取義,模糊的聽出了一些訊息。比如説,這支隊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軍之一,領兵的是個姓杜的老將軍,是個能征善戰的主兒,只是好像和這次的總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還聽出,方才那個年輕人姓張,是個文人出身,原為分巡兵備副使,現出任監軍一職。

    我弄不大懂這監軍是多大的一個官職,也無心去弄懂,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可是偏又不能問,只得硬生生的憋着。那兩小兵越聊越起勁,慢慢的話題從從軍打仗偏離到賭錢吃花酒,我越聽越來氣,暗自搖頭,這些人哪裏像是當兵的?全無半分組織紀律性,與那些閒賦在家時還得耕作漁獵、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這些大明士兵簡直就是一羣垃圾!

    張大人説讓一位黎夫人去軍帳!門口突然探進一個人來,臉朝屋內張了張,喂,你倆哪一個是黎氏?

    扎曦妲神情慌張,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來: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冷漠的説:那好吧!跟我走!

    那名親兵把我領到一頂軍帳外,囑咐了句:候着!便自行離去,弄得我更加一頭霧水。

    青灰色的大帳子直接紮在冰天雪地裏,四周有零散小兵來回巡邏,穿梭不息。出門的時候我沒披麾衣,這時凍得手腳發麻,忍不住呵着暖氣在原地只跺腳,試圖抖落一身的寒氣。

    滾帳內暴出一聲厲喝,在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哎唷一聲,有團毛茸茸的身影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來,撞到了我的身上。

    噝我疼得猛吸涼氣,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驚訝的口吻,我揚瞼回眸,看見撞我的人正低着頭滿面愧色的溜走,而那個才碰見的監軍張大人,正站在軍帳口,臉色温和的看着我。夫人受驚了!

    我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夠破口大罵,也是有那心沒那膽啊。

    黎夫人居於關外,可否會説韃子的蠻語?

    我大大的一怔,難道他找我來問話,目的是想讓我當翻譯?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起碼我對他們有用處,他們就至於會殺我。

    他見我遲疑着不應聲,以為我不會,於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問:那你可聽得懂?

    我舔了舔乾裂翹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們溝通,這個語言上沒問題。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隨我來!説着,掀簾入帳,我縮了縮頭,鼓足勇氣緊跟在他後面。

    帳內甚為寬綽,中間燃着木炭篝火,火上燒着雪水,一位大將模樣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對着一張羊皮卷左右翻看。聽到腳步聲,也不抬頭,只是用一種沉若鐘鼓的嗓音説道:張銓,我打算留兩萬人駐守薩爾滸,帶一萬兵力趁夜渡河,奇襲界藩城,打他個措手不及!

    杜將軍,將士們連續晝夜行軍,已是極為疲勞困頓,能否就地駐營,稍做休養?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東進

    杜將軍抬起頭來,我見他雖然鬚眉半百,卻是目光如電,渾身透着英武之氣,不容小覷。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看着張銓似笑非笑,頗有深意。

    張銓跨前一步:師旗之日未到,將軍又何必爭在一時?況且,夜半渡河,倘若敵人來襲,將首尾難顧

    無需多言!杜將軍忽然一擺手,擲地有聲的道,天兵義旗東指,誰敢抗顏?當今之計,唯有乘勝前進,有何師期可談!一句話就把張銓彈了回來,這老頭當真相當具有霸氣。

    張銓皺着眉頭沒再吱聲,氣氛尷尬。緊接着,杜將軍喚來傳令兵,下達軍令,營帳內進進出出,甚是公務繁忙,竟是將我和張銓兩人完全給當成空氣忽視掉了。

    我倒是沒覺得怎麼樣,就不知道張銓這位年輕監軍會如何想。過會子見他神情低落,悶悶的走出營帳,我不願一個人被留在這鬼地方,忙加緊腳步跟上他。

    營帳外火炬通明,人聲鼎沸,士兵們來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對着我突然喊了一聲。

    我吃了一驚,還以為他魂遊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後跟着呢。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夫人可否陪我去河邊走走?這是他跟我講話以來,最客氣的一回。之前雖然不失有禮,語氣卻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這次,才真切的聽出他內心的彷徨。

    我無聲的跟在他身後,渾河水面顯得平靜無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准備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經準備完畢,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擠,熱鬧得像是在逛菜市場。我見識過大金國八旗兵的軍紀嚴明,卻從沒見過還有這樣當兵的,亂哄哄的像是小學生從學校放學,雖然有排隊,然而約束力和自制力卻是奇差無比。

    我暗暗搖頭,四十七萬天兵又如何,就靠這些酒囊飯袋保家衞國,大明國不亡才怪!

    監軍大人!有士兵見了張銓,跑過來拜見,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淺,即使不乘船,騎馬也可過河!

    知道了。張銓點頭,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後,他忽然悵然嘆氣,朝廷耗時一年,招兵買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葉赫部以及屬國朝鮮的兵力,其實也不過十萬之數啊!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將我説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什麼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想找個無關緊要的人發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萬兵馬卻被拆成了四路軍,楊鎬身為遼東經略,自視甚高,把韃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過輕敵了,我不認為那個叫努爾哈赤的蠻夷首領會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只可惜無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將軍唉,他為了爭得頭功,竟而冒雪突進,試圖搶在師期之前剿滅敵匪,攻佔赫圖阿拉,這談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邊迎風絮絮囁嚅,我尷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能。這些話無論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倒苦水,這行為本身便是極為不智的。對他倒沒什麼,我就怕他等把牢騷發完了,爽快了,末了回頭一刀殺了我滅口。

    我心生懼意,手腳開始哆嗦。

    且看着吧,這一仗到底會鹿死誰手還很難斷言!唉,真不該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是這種各自為戰的打法實在不夠明智!

    我實在不敢再聽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聽前面隔了三四丈遠的渾河水流嘩啦發出一聲巨響,滔天巨浪從上游駑馬奔騰而至,頃刻間河水暴長,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轉瞬被淹,衝沒得不見人影。

    軍營內亂作一團,張銓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我被混亂的人羣擠得跌跌撞撞,險些摔到地上淪為眾人踩踏,正無計可施,忽然臂上一緊,旋身回望,竟是張銓拉住了我,叫道:跟我來!邊上有親兵牽馬過來,張銓將我託上馬,對那親兵喝道,傳令下去,整軍備戰!

    我焦急萬分,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如若當真是金兵打來了,得設法回去找到扎曦妲母女!那三個人手無縛雞之力,扎曦妲一緊張,更是張嘴就會滿口的女真話,簡直就像是一枚定時炸彈。

    正亂着,忽然杜松將軍拍馬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厲喝一聲:亂個什麼?哪個再亂,老子一槍搠了他!他手裏舞了一杆長槍,紅纓微顫,一名慌張倒退的小兵背上頓時吃了他一棍,嚇得往地上一跪,連呼饒命。

    場面終於慢慢被控制下來,事後查知,並無金兵來犯,只是敵人在渾河上游處事先築好堤壩,抬高水位後,配合時機在明軍過河之際,毀壩防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軍亂了陣腳。

    杜鬆氣得哇哇直叫,倒是張銓為人冷靜,待到風波過後,恨聲道:定是此人!去歲也是他使計誘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動聲色的拿下了撫順關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禍!

    憑他一人能做什麼,不過是雕蟲小技!杜松不屑的冷哼。

    杜將軍,此人乃是蠻酋之子,號稱四貝勒,允文允武,他

    區區蠻夷,能興起多大的風浪!杜松根本不把張銓的話當回事,大喝着約束眾將士重整三軍,繼續開拔渡河。

    張銓臉色發青,雙肩微顫。我忍不住唏噓,他能慧眼識得未來清太宗之能,可見目光獨到,只可惜跟錯了上司。

    正感慨間,忽聽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張銓正在氣頭上,勃然發作道:這是做什麼?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

    稟監軍!一名小兵氣喘吁吁,滿臉興奮的跑了來,適才逮着一韃子,大夥搶功,就鬧起來了!

    話沒説完,我就聽見一個淒厲的聲音放聲尖叫:放開我你們這幫殺千刀的放開我的孩子

    我渾身一震,身子軟軟的從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狽的爬起站直,就見扎曦妲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擰住雙手,推搡過來。小秋緊貼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媽媽媽媽

    我只覺得渾身力氣從發頂到腳趾,全被剝離得一乾二淨,萬念俱灰間我感到一道凌厲的目光穿過人羣直射在我面上。我打了個激靈,背脊挺得筆直。

    黎夫人!張銓走近我,眼神複雜,冷冷的問,這該做何解釋?

    解釋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裏的一股氣,噎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目光一掃,在看到不遠處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後,我猛然間湧起一股壯士斷腕的勇氣。

    我不認得她們!話説出口時,鎮定得連一絲顫音也沒有,我衝過去,將地上嚎啕的安生抱起,緊緊的摟在懷裏,她們兩個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見的,我並不認得她們!一直以為她們也是逃難的漢人。這個女的,跟我講話時一直用的是漢語,雖然吐字不清,詞不達意,我也只當她是因為方言之故,哪裏會曉得竟是蠻夷韃虜

    小秋仍是攥着母親的衣角,淚流滿面。

    張銓哦了一聲,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編詞,冷冷的看了扎曦妲一眼。扎曦妲目光感激的飛快向我投來一瞥,轉瞬梗起脖子,瞪向張銓,用生澀的漢語激昂的叫道:我不認得她你們漢人統統都是惡人!

    張銓不再説話,只是微微一揚手,那些圍觀的士兵頓時發出一聲鬨笑,爭搶着撲向扎曦妲,她慘嗥着被他們摁倒在地。刀光霍霍,扎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級。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轉過頭去,心神劇顫。

    轟亂聲中,眾人爭搶首級,叫嚷着:

    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搶軍功?

    我的這人頭是我砍下來的

    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我閉上眼,摟緊安生。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小秋淒厲的慘叫。

    那只是個孩子我哽聲開口。

    張銓嘆口氣,轉過臉:那是韃子的孩子想我撫順城破,那些蠻夷韃子可曾饒過我們漢人的孩子?

    一句話未完,就聽小秋一聲尖叫:我爹爹是漢人呀,我稚嫩的嗓音嘎然而止。張銓的臉色突變,但也只是瞬間而已,隨着眾人開始繼續爭搶小秋的首級,他緊繃的神情迅速放鬆開來。

    我頹然跌倒,心口揪痛,腦袋嗡嗡直響,胃裏抽搐着,一陣陣噁心伴隨着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來。

    你根本就不是這孩子的母親吧?待人羣散去,張銓面無表情的望着我,我坐在地上,心頭突突直跳,為了保護一個蠻夷的孩子,弄個不好就會搭上自己一條性命,你認為值得嗎?

    我倏然抬頭,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舉發我的樣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羣激奮時揭穿我的謊言,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

    我的信心又一點點的聚了起來,抱着啼哭不止的安生,從地上踉蹌爬起:可她的父親確實是漢人而且,金人也好,漢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個人,都是一條性命!再冒死説句大不敬的話,恕我無法理解你們所謂的民族仇恨

    他定定的看了我許久,冷冽的目光漸漸放柔了,忽爾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你,真是個很奇特的女子!

    沒有太多的時間容我去傷感,去哭泣,黎明破曉,杜松將軍便帶領一萬兵馬強行渡過渾河,疾速往東逼近。

    我被張銓指派的兩名小兵押着,一路跟隨隊伍東進。為了方便趕路,我只得把安生用包布裹了背在身後,騎着小白緊綴於部隊後尾。大軍行進速度相當快,看樣子杜松當真是想趁夜黑之前出其不意的奪下界藩城。

    傍晚時分,方趕到吉林崖下。長途跋涉,我被顛得上身骨架都快散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先頭部隊忽然發出震天廝殺和慘叫聲。

    兵卒如潮水般向後方退來,我驚慌無措,忙伏低身子,趴在馬上抓緊繮繩,可背後的安生小手緊緊摟着我的脖子,嚇得哇哇大哭。我主張全無,只得一邊哄着孩子,一邊惶然四顧。幸而小白腳力甚好,又極具靈性,不用我勒繮,便早早隨了退縮的隊伍往後方疾退,奔騰行走在山澗碎石上,跳躍自如。

    一時間殺聲震天,我只覺得左邊是人,右邊是人處處都有人影在眼前不停的晃動,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箭矢如蝗,耳邊不時傳來火銃炮擊,轟轟有聲。

    金兵在東邊

    不是啊西邊也有

    慘叫聲,喝罵聲,哭爹喊娘什麼聲音都有!身旁不斷有人倒下去,我失聲尖叫,這樣的可怕場景只會在噩夢裏出現。

    小白興奮莫名,在硝煙四起的血腥戰場上,左衝右突,有好幾次它甚至帶着我直接衝向最猛烈的炮火中心去,嚇得我雙手使勁勒繩,掌心因此破皮出血。

    轟泥屑翻飛,明軍的火炮威力甚猛,記憶中從沒見過八旗兵用過火炮,大多還是冷兵器面對面力的較量,在武器方面明軍顯然佔了很大的便宜。於是在隆隆炮火聲中,紛亂失控的場面漸漸穩定下來,明軍開始原地調整隊伍,擺開陣勢。

    身處戰場,我已茫然不知哪裏才是安全的,只得咬牙憑感覺沒頭沒腦的胡亂衝撞,沒給亂箭射死,串成刺蝟,當真已是鴻運高照,其實有好多次那些冷颼颼的箭羽已經貼着我的面頰擦過,剮得我皮膚火燒般疼。

    眼前一晃,我隱約看到了杜松的影子,這就像是人漂在茫茫大海上,陡然見到了一根浮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催馬靠了過去,只見杜松正騎馬站在一株松樹後,臉色鐵青的哇哇大叫:給老子衝!衝出去

    將軍有士兵喘着大氣,滿臉血污,狼狽的衝向他:杜將軍!不好了!薩爾滸大營遭到金兵突襲,咱們西路軍留守的兩萬人全部

    什麼?!他急紅了眼,一把揪住小兵衣領,你再説一遍!

    咱們西路軍薩爾滸,遭襲

    混帳!杜鬆氣得渾身發顫,一把推開那名報訊的士兵,嚷道,張銓!張銓

    連叫數聲沒人應,忽然邊上有傳令兵過來,跪地顫聲稟道:將軍,屬下已探明,東面乃是從界藩城湧出的伏兵,蠻夷打着紅、白旗幡西面是從薩爾滸方向繞回的敵人,打了黃色旗幡將軍!咱們已被夾擊,腹背受敵

    滾!杜鬆氣急敗壞的一腳踹上那人心口,將他踢翻個跟斗,夾馬踱步,我不信那個韃子會有此等本事!我不信他神情焦燥,暴怒叱罵,我遠遠的離他五米開外站定,勒馬躊躇不前,他忽然頓住,鋭利噬人的目光直剌剌的停在了我的臉上。

    你

    此時的我按照張銓的吩咐,外頭套上了一身普通兵卒的軍服,暫作男兒打扮。杜松目光如電,刺得我心頭慌亂,口乾舌燥間,他已駕馬衝了過來。啪地一甩馬鞭,我頭頂的軍帽被打飛,臉頰被辮梢帶到,火辣辣的疼。

    女人你竟然是女人!哪個允許女人隨軍的?真他媽的晦氣他哇哇大叫,滿面猙獰之色,我心驚膽寒,正欲駕馬回逃,他一鞭子又揮了過來,啪地下打在我肩上,安生的小手無可倖免的也遭了殃。她哇哇大哭,聲嘶力竭,杜松火氣更盛,還有孩子他媽的,把老子的軍隊當成什麼了

    我縱馬逃竄,背後不斷傳來杜松的厲吼。

    韃子攻上來啦突然不知打哪吼出一聲長嘶。遠距離對峙終於變成短兵相接,八旗金兵蜂擁逼近陣地,大明的火藥炮彈完全發揮不出所長,頃刻間,廝殺慘呼不絕於耳。

    我心神俱裂,那一刻只願自己倒地昏死,再不用去直顏面對這種慘烈情景。有金兵衝向我,刀斧盾劍,反射着地上的雪光,明晃晃的刺痛眼球。

    我提着手裏緊握的長槍,卻不知該如何應對,胡亂的擋了兩下,手指被震得發麻,槍桿落地。小白長聲咴嘶,立起前蹄踹人,在它彪悍兇猛的踢騰下,圍攻我的金兵一時三刻居然拿我沒轍,混戰中,頓時又有其他明兵隨即湧至

    我趁機脱身,大叫:小白!快跑!快跑叫到最後,聲音抖得完全聽不出是自己的。小白驟然發力,衝撞突圍,刀光劍影中我只隱約聽得身側有人大叫:兀那韃子!有種跟老子決以生死

    匆匆一瞥,那喊話之人果然便是杜松,只見他帽盔失落,鬢髮凌亂的貼在臉上,殺得正是興起,那些尋常八旗小兵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被他挑落馬背。

    錚三枝顫巍巍的羽箭從我腦後擦肩而過,我瞠目結舌,嚇出一身冷汗。那三枝箭兩前一後,成品字型疾射向杜松。杜松冷哼一聲,隨手架起槍桿一擋一揮,滿擬能將三枝箭都擊落,可誰曾想,落在最後的那枝羽箭突然加速,竟擦着槍桿直逼其面門。

    我啊地聲呼叫,聲音尚哽在喉嚨裏未來得及喊出,那枝羽箭的鐵鏃已生硬的釘入杜松眉心,穿顱而過。杜松翻身落馬,屍首被馬蹄肆意踩踏。

    三箭齊發

    我渾身震顫,急遽旋身回頭,只見十多米開外,一紅衣甲冑披身的大將,正昂然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搭箭雖然瞧不大清他的臉,我卻再也難以剋制此時內心的激動和緊張是他!是他!代善

    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加緊催馬奔向他,正張口欲呼,喊聲未出之際,背上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像是有什麼尖鋭的東西冷颼颼的透過厚重的棉襖直鑽入我的肉裏,撕裂般絞痛呼喊聲最後化作一記悶哼低吟湮沒在羣起嘶殺聲中。

    我伏倒馬背,全身肌肉抽搐,冷汗涔涔落下:小白嘴唇被牙齒狠狠咬出血來,我強迫自己不能陷入昏迷,必須要保持清醒,然而意識卻漸漸不再受我控制,開始斷斷續續的陷入失聽狀態。

    四周的打殺聲時近時遠,我無力再作絲毫掙扎,懵然中我身子一側,緩緩滑下馬背,小白扭頭咬我的衣袖在我落地前,腰上一緊,一股力道重新將我提了起來,騰雲駕霧般的眩暈感,我的頭無力的靠在了一個結實胸膛上眼前先是暗下,而後再度恢復亮光,我已經無力再撐下去,交替於黑與白的朦朧之中

    唏身前的白馬長嘶一聲。

    是小白嗎?小白拼盡最後一分力氣,我勉強撐開眼瞼,在看清那馬的一剎那,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松下。

    不是小白!居然是大白呵!

    心頭一鬆,我頓時徹底陷入昏迷。

    痛

    略微一動,背上就火辣辣的如同被火在燒。

    別動熟悉的聲音諳啞在耳邊響起,灼熱的呼吸細細吹拂我的鬢髮,我呻吟着睜開眼。

    蒼白的臉,深刻的稜角,清晰的五官他的唇緊抿着,瞳眸黝黑如墨,有痛有怨,同時也有無盡的悲憐。我不明白一個人的眼睛裏怎麼可能包含那麼多複雜的情愫但他眉心攢出的皺痕,卻着實令我的心臟狠狠的痙攣了下。

    爺您終於可以放心去了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我眨了眨眼,有些吃驚卻並不算太意外的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

    歌玲澤!

    奴婢在!

    好生照看着簡簡單單五個字,底下卻隱含了千斤重的分量。

    歌玲澤不經意的抖了下,小臉低垂,僵硬的蹲了蹲身:是。

    我嗓子乾澀,嘴剛張了張,身披甲冑的皇太極已然旋身離去,頭也不回的逕直出了房門。我的一顆心猛地往下跌落,呆呆的望着門口,眼睛酸澀得發脹。

    主子!醫官説箭鏃入肉不深,未及要害,只需按時敷藥

    安生!我猛地一懍,不覺打了個哆嗦,牽動背上的肌肉一陣陣緊縮抽搐,安生呢?安生呢?

    主子別亂動,傷口會迸裂的!

    安生孩子!那個孩子呢?我着急的大喊。

    主子!您冷靜些,奴婢不知道您説的什麼孩子

    安生安生我伏在枕上,眼淚洶湧流出。安生小安生!牙齒狠狠的咬上自己的手背,我悲痛欲絕。

    那一箭,力達我背,小安生只怕不能倖免!

    啊我啞然失聲,嚎啕大哭。我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她!最終還是我如何對得起黎艮,如何對得起扎曦妲臨終的託付,如何

    主子,出血了天哪!

    一通忙亂,醫官們進進出出,好容易消停了,我漸漸止住了哭泣,腦袋昏沉沉的發悶。歌玲澤表情怯怯的站在一邊,小聲説:主子,福晉來了!

    我剛開始沒聽明白,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她低聲再次重複:是四貝勒爺的大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她來看您

    一口氣嗆在了肺裏,我險些沒緩上來:這裏究竟是哪裏?

    歌玲澤愣了下:這裏是四貝勒府啊。

    眩暈感越來越重。皇太極把我從吉林崖救了回來,居然明目張膽的將我帶到了赫圖阿拉的家裏!他這是想做什麼?!

    皇太極呢?

    爺出征了!

    出征?!啊,是了,現在是大金國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大明十萬兵馬正在進逼赫圖阿拉!

    我輕輕吁了口氣,有點理解為何皇太極會來去匆匆,先前還因為他的冷漠而生出的那點感傷,現在已然釋懷。

    今兒初幾了?我受傷昏迷了幾天?

    回主子話,今兒初三。主子您是爺昨兒個晚上從城外帶回來的那時主子身上滿是鮮血,嚇得奴婢

    初三!原來已經初三了!我記得吉林崖杜松軍隊遇襲是在初一,想不到自己居然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主子!大福晉她還在門外等。

    我皺緊眉頭,心裏極不痛快,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堵着悶着:你回説我還沒醒

    歌玲澤甚是機靈,我話還沒説完,她已然明白,小聲説:是,奴婢知道了。主子您先歇着!説着,一溜小跑出門。

    我趴在牀上,只覺得背上脊樑骨那裏又痛又麻,於是轉動着僵硬的脖子,慢慢藉此整理混亂的思路。

    皇太極出征,不知道這仗會打多久,雖然他把我丟在家裏,可以避開城外紛亂的戰禍,但是這個家,何嘗又能讓我得到平靜了?

    事情怎麼就會發展成這樣了呢?我刻意逃避的問題,在兜兜轉轉了兩年後,命運竟然再次將我逼入兩難的難堪境地!

    對於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哲哲,這位皇太極的正妻,她又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前來探望我的呢?

    天命四年,明萬曆四十七年,大明國為鎮壓大金勢力,從各地徵調兵馬,連同葉赫部、朝鮮李氏王朝士兵在內共計十一萬餘人。為擴大聲勢,對外宣稱統兵四十七萬,於春二月十一在遼陽誓師,兵分四路,企圖合擊大金都城赫圖阿拉。

    西路為主力,由山海關總兵杜松率兵三萬人,由渾河兩岸入蘇子河谷,從西面進攻赫圖阿拉;東路由遼東總兵李如柏率兵兩萬五人,由清河出鴉鶻關,從南面進攻赫圖阿拉;北路由開原總兵馬林率兵一萬五千人,自開原出三岔口,從北面進攻赫圖阿拉;南路由遼陽總兵劉鋌率兵兩萬五千人,自寬奠,從東面進攻赫圖阿拉。遼東經略楊鎬坐鎮瀋陽指揮。

    三月初一,明西路軍突出冒進,通過薩爾滸山谷時,杜松分兵為二,留兩萬人在薩爾滸紮營,自率一萬人突襲界藩城。傍晚,金國大貝勒代善、四貝勒皇太極等率兩旗兵至界藩城阻擊杜松,大金汗努爾哈赤則親率六旗兵力,猛攻薩爾滸明軍大營,將其殲滅。得勝後,努爾哈赤揮師轉向吉林崖,與代善、皇太極等合擊明軍,杜松被射殺,明西路軍覆沒。

    當晚,明北路軍到達尚間崖和飛芬山,聞杜松敗,懼怕之餘乃就地紮營。初二清晨,金軍未加休整,由吉林崖直撲尚間崖,北路軍慘敗,副將麻巖戰死,總兵馬林隻身逃回開原。

    夜晚八旗軍退守赫圖阿拉,皇太極正是趁此短暫時機,將受傷昏迷的我,匆忙送回家中。

    初三,明南路軍抵達阿布達裏岡,北距赫圖阿拉約五十里,努爾哈赤率四千人留守都城,命眾貝勒率主力日夜兼程奔赴南線,迎戰劉鋌部。

    初四,代善命士兵喬裝明軍,接近南路兵營,突然發動猛攻,同時,皇太極自山上馳下奮擊。最終劉鋌戰死,部眾被殲。

    初五,朝鮮兵在富察戰敗,投降金軍。楊鎬驚悉三路喪師後,急令東路李如柏部火速撤退。該部在逃回途中,自相踐踏死傷千餘人。

    城外戰捷的諜報先是源源不斷的送回城內皇宮,然後再由各貝勒府的管事奴才將平安的喜報帶回府中。

    雖然我每日故作鎮定,毫不驚慌,專等着歌玲澤將打探回的最新動向轉告於我,但是內心深處卻仍是暗自為皇太極擔憂着。

    背上的傷口未曾傷筋動骨,養了兩日我便已能從牀上坐起,下牀略略走動,也因此才弄明白為何那日哲哲前來探我,居然還要人通稟只因此刻在我的房門之外,竟是一溜排開站了十多名正白旗侍衞。

    托腮望着窗外來回晃動的人影,我大為氣悶,無論我把傷養得多快、多好,都不可能趕在皇太極回來之前跑出四貝勒府去,我已被他禁足!這間屋子,哲哲固然是進不來,我也同樣休想出得去!

    初六,戰事終結,大金國大獲全勝,八旗將士班師回朝。想着不多會兒就可再見着他了,我不禁忐忑難安,一整日都過得心神恍惚。到得傍晚,仍不見有任何動靜,我突然覺得心緒不定,眼皮突突直跳。

    主子!主子歌玲澤迭聲驚呼,從走廊外一路飛奔而至,我原本就緊張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貝勒爺回來了他負了傷

    腦子裏嗡地一聲轟鳴,我從椅子上彈跳而起,扯得背上傷口一陣劇痛:他在哪裏?他現在在哪裏?!

    才才回府,奴婢不是很清楚

    我顧不得了,腦子就只一個聲音在叫囂見他!去見他!馬上

    闖出門去,門口的侍衞攔住了我,我怒火中燒:我不跑!你們不放心儘管跟了來!我現在要去見爺,哪個敢擋我,仔細先掂量你們脖子上扛的腦袋有多重!

    眾侍衞被我喝斥得均是一愣,歌玲澤從旁叱道:依主子的話做就是!他們這才恍然,急忙恭身行禮。

    歌玲澤扶着我一路跌跌撞撞的順着迴廊往前走,侍衞們不敢輕忽職責,呼啦啦的全跟了來。我們這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在偌大的貝勒府裏橫衝直撞,直把沿途的丫頭奴才嚇得連連閃避。

    這個府邸比之十多年前已不知擴大了幾倍,若非歌玲澤在前邊帶路,我多半會像個沒頭蒼蠅般亂撞亂轉。這心裏一急,更是完全忘了該有的顧忌和收斂,在走到離主屋沒多遠時,冷不丁遠處竟傳來一個清麗的聲音高聲叱道:這難道是要作反不成?還有一點半點的規矩沒有?我一愣,腳步不由收住,胸口上下起伏,扶着歌玲澤的胳膊,略略的喘氣。

    拱門口慢悠悠走出來三個人一個主子模樣的女人,身後跟了兩小丫頭。女主子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臉盤略圓,面上打着薄薄的胭脂,一雙細眉飛雲入鬢,眉黛畫痕很濃,顯得與她的那張臉不大協調。

    主子!歌玲澤面色大變,壓低聲在我耳邊提醒,這是爺的側福晉鈕祜祿氏

    我知道。我冷冷一笑,當年皇太極娶她過門時,我曾見過這個額亦都的女兒一面,只是她當時不曾見到我罷了。這十多年下來,她樣子變化不大,只是身材有些略略發福,福晉的架子端得也比當年更加像樣。

    你是何人?鈕祜祿氏蹙着眉尖,面上帶着警惕,居然敢帶着侍衞在府裏亂闖,你還有點規矩沒有?你眼裏還有沒有主子?

    我吸了口氣,儘量讓自己做到心平氣和,現在我整個心思都記掛着皇太極的傷勢,沒有閒情逸致來跟她扯淡。歌玲澤!爺可在這屋?你去問問一路狂奔,牽動背上傷口噝噝的疼,我屁股一挪,往邊上的石墩子上一坐,自顧自的平復紊亂氣息。

    你鈕祜祿氏氣得臉孔扭曲,五官擰在一塊,若非顧忌着我身後一票侍衞,絕非是擺來當花瓶看的,她多半會仗着女主子的身份給我一巴掌。

    側福晉息怒,這是我們扎魯特博爾濟吉特主子,平素只住在別苑,前幾日因戰亂才搬進府裏來住所以,還不太適應府裏的規矩,您

    啪!歌玲澤的話未講完,鈕祜祿氏蓄勢已久的一巴掌終於落下。我心頭一跳,怒火終於還是被她的盛氣凌人給勾了出來。

    不懂規矩的野丫頭!她冷言一掃,倨傲的看向我,我這也算是替你管教下人了!你進門也有三年,怎麼還是半點長幼尊卑都分不清?你在別苑住着可以另當別論,如今進了園子,就該懂得這些禮數。爺是當今四貝勒,滿朝官員的典範,如何

    你什麼身份?我不冷不熱的開口,歌玲澤垂着腦袋,咬着唇角滿臉委屈,我掃了她一眼,重新將目光轉回鈕祜祿氏的臉上。她被我打斷訓話,憋得滿臉通紅,我冷眼打量她,輕笑,請問,你什麼身份?

    什什麼意思?

    你是貝勒爺大福晉?我呵呵一笑,好像不是吧?

    她啞口無言,怔怔的望着我。

    我緩緩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歌玲澤的肩膀:行了,別杵在這兒,去問問爺可在主屋?我和側福晉還有些貼己話要講

    歌玲澤驚異的看了我一眼,我衝她微微一笑,她這才遲疑着走開。

    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鈕祜祿氏咬牙。

    是,我在這,側福晉還有何指教?

    你莫猖狂得意!鈕祜祿氏壓低聲音,嘴角勾起一彎冷笑,你早些年進門時,爺的確是專寵了你一陣,可這兩年誰不知你早已失寵,爺甚至連你的別苑都未曾再踏足一步,你如今就和那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大福晉無甚區別,同樣是遭爺嫌棄的女人!我若是你啊,便會收斂己身,好好呆在屋裏反省,而不是那麼張揚的跑出來給自己丟臉!

    我微微一愣,她的話裏藴藏了太多令我驚歎的訊息。

    面對鈕祜祿氏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忍不住想出言相譏,恰在這時對面屋裏邁出來了人,細聲細氣的説:爺問,方才是誰打了歌玲澤呢?這熟悉的聲音觸動了我記憶深處的某根絲絃,我猛然一震。

    鈕祜祿氏笑顏迎了上去:姐姐,原來你也來了,我就説麼,爺那麼寵你,回來如何能不召姐姐來伺候呢?

    唉!瞧你説的她淺淺的笑了下,視線不經意的往我這邊投來。我心裏一顫,下意識的就想往後退,可是兩條腿卻像灌了鉛般怎麼也挪不開步。

    笑容乍收,她不敢置信的瞪着我:你

    姐姐,那是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避無可避,我無奈的笑了笑,從樹蔭底下走了出來,直接迎向她狐疑驚訝的目光。

    你

    爺在屋吧?這麼些年不見,葛戴成熟了許多,氣度雍容,比之當年的那個咋咋呼呼的小丫頭,此刻的她多了幾分嫵媚動人。

    她懵然的點點頭,不自覺的抬手替我打簾子:是,爺在屋。

    謝謝!我昂首跨步進去,完全不理會鈕祜祿氏那副眼珠都要掉下來的驚愕表情。

    廳內四角靜靜的站了七八名小丫頭,眼波不自覺的往內屋掠去,裏面沉寂得似乎連聲呼吸都聽不到,我正猶豫不決,歌玲澤已輕巧的跨了門檻出來:主子,爺讓您進去!

    房間內光線不是很好,窗户都閉上,沒有通風,一進屋我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鼻子抽了下,四下環顧,卻見牀榻上皇太極懨懨的平躺着

    一顆心頓時如雷鳴般怦跳起來,我惴惴不安的靠近,他臉色蒼白的閉着眼,那副憔悴疲憊的樣子讓我的心揪痛起來。

    餵我輕輕喊他,鼻子澀澀的,眼眶微濕,我來了你傷哪了?手指微抖的撫上他削瘦的臉頰,觸感冰冷,傷得重不重?你

    那雙緊闔的眼倏地一睜,直剌剌的盯住了我,我只覺頭皮一陣發麻,突然臂上一緊,竟被他伸手抓了個正着。

    啊他攬臂一收,我穩穩的趴在他懷裏,頭枕在他的肩窩。他的左手有力的託在我的後腰上,很小心的避開我的傷口,我漲紅了臉,低呼,你

    沉重的呼吸壓下,冰涼的唇瓣封住我的雙唇,我心魂俱醉,再也無力掙扎,手足微微發顫,不自覺的摟緊他的脖子。

    悠然他忘情的喊我。

    我一懍,忙推開他:是不是碰到你傷口了?你到底傷在哪了?他含笑不語,眼眸晶亮,綻放睿芒。

    一種被設計了的古怪感突然冒了出來,我轉念一琢磨,已是恍然,指着他叫道:你你騙我!你沒有受傷!

    這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他和歌玲澤串通好來欺矇我的!

    他嗤地一笑:變聰明瞭呵!跑了兩年,果然在外頭長見識了!目光幽寒,左手撫上我的臉頰,粗糙的手感讓我渾身酥顫,似乎我對你的警告都沒起到好的作用,讓你不許再離開我,你偏一次次的離開我

    淡漠陰冷的表情讓我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這真是我認識的皇太極嗎?他真是那個我愛着的皇太極嗎?為什麼恍惚間有種陌生感?

    我該拿你怎麼辦好?他忽然放柔了聲音,低低的,無奈的,卻又無比憐惜的嘆了口氣,威脅你無用,哀求你也無用,你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捨棄我,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留住你?是我對你的付出不夠令你感動,還是你根本就不愛我?

    身子微微一顫,我眼眶發熱。

    不要再跑了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們還有多少日子可以一起攜手渡過?你難道當真那麼排斥我,不願和我在一起嗎?他喃喃低語,柔情無限,我心裏的那點執著在慢慢被他融化,你明明知道,我心裏自始至終就只有一個你,如何還能一次次無情的傷我?我把整顆心都給了你,你如何還能狠心把它丟了

    我沒丟眼淚嗦地滴在他胸口,我摟緊他,鼻音濃重的説,我沒丟即使丟了性命,也不會丟我是愛你的,皇太極!只是求你不要把我當成你的妻妾之一,我自私,我小氣,我固執我就是無法忍受和別人一起分享你

    傻瓜傻女人!他動情的吻我,唇印不停的落在我的額頭、鼻尖、雙靨,自私的人是我,不是你!是我自私的想把你留在身邊我想要你陪着我,悠然你可否成全我的自私,把你的心給我,完完整整的交給我

    前幾日偶然在書房翻到一冊《三國演義》,雖然是豎排繁體版本,卻仍是讓我欣喜若狂。皇太極這幾年對漢文化的研究嗜好越來越廣,書房內擱了好多漢文古典,但多半是涉及行軍打仗的兵法書籍,我對這些缺乏興趣,便只揀了自己看得下去的一股腦搜刮了回來。

    主子!爺今兒進宮議事,方才讓巴爾回來傳口訊説,晌午怕是回不來了,讓主子不用等他進膳

    我正忙着埋頭啃書,於是含糊的應了聲:知道了,知道了。

    主子歌玲澤踱步不走。

    還有事?

    是那個,烏拉那拉側福晉來了!您見是不見?

    我一怔,把神智從書頁上硬生生的拉回。這幾日,大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哲哲每日都派人來問候,不時的還命人燉了補品送過來,説是給我養傷之用。哲哲的用意一時三刻我不是很能弄懂,她好像是在巴結我,又好像只是在傳達一種以上對下的關懷之意,這種含糊不清的做法讓我捉摸不透她的真實意圖,只得拖着遲遲不見她,將她的好意拒之門外。

    但是,葛戴我見還是不見呢?

    早知道她最終還是會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來找我,無論如何,我與她畢竟主僕一場,看在她以前服侍我的情分上,我也不該對她如此絕情。況且,有些事不給一個答案,是會更加容易讓人胡亂產生遐想的。

    你讓她進來吧,一會兒沒我的吩咐,你和薩爾瑪都不許進來,也不用守在門外伺候,去園子裏給我摘些花來插花瓶吧!

    是。

    合上書,我略略定了定神,從椅子上站起直接走到門口。葛戴進門時是低垂着頭的,待到下頜緩緩揚起,看清近在咫尺卻無聲無息的我時,她果然被出其不意的嚇了一大跳。

    我不動聲色的望着她,她呆呆的盯着我看了好幾分鐘,忽然雙肩發顫,撲嗵一聲跪到我面前,抱住我的膝蓋放聲大哭。

    側福晉這是做什麼呢?你這不是要折煞我麼?

    她抽抽噎噎,淚流滿面,死死的抱住了我:格格!格格你毋須瞞我,如果連格格都認不出來,那我還不如瞎了雙眼呢!

    我微微動容,心底湧起柔柔感動之情:你起來!堂堂大金國四貝勒福晉,如何跪地哭泣,失了應有的儀態氣度?

    在格格面前,我哪裏是什麼貝勒福晉?我不過是格格的丫頭我這輩子都是格格的丫頭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兒子都已十歲,怎麼還能哭得跟個小孩子似的?快起來吧!

    格格她放開我,抽抽噎噎的從地上爬起。

    我指了指一旁的繡墩:坐着説話!語氣盡量保持淡定從容,不讓太多的情感輕易外露。她略顯侷促的坐下,用帕子拭着眼淚。

    以後格格主子之類的稱呼不必再提,我如今是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她明顯一震,忙收了眼淚,肅容道:是,我明白。

    我仍回椅子上坐了,將《三國演義》的書冊重新打開,入目皆是團團墨點,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滿腦子亂哄哄的整理不出一句完整詞語。餘光偷偷瞥去,發現葛戴亦是如此,神情緊張,透着尷尬與不適,未施脂粉的臉上掛滿淚痕。

    那那她囁嚅兩聲,臉憋得通紅,我該如何稱呼你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生疏感漸漸淡去,我似乎又重拾當初與那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打趣的輕鬆感覺,於是輕笑:你莫忘了,你早已認我為姐。

    姐姐姐!她細聲細氣的喊了我一聲,不好意思的笑了,但緊接着眼圈紅起,又是一串淚珠滾下,為何你的臉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左側臉頰:很早之前燙傷的,疤痕很醜陋麼?

    不,不是她連連擺手,那粉色的印子撲了粉,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我只是隻是覺得奇怪,姐姐姐,這些年竟似一點都沒有改變,仍是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前幾日乍見一下,我竟是不大敢認,還以為是我認錯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呢。我呵呵輕笑,歲月最是無情,紅顏如何不老?

    不!我不是在安慰姐姐!她見我不信,着急起來,站起身四處張望,隨後從梳妝案几上抓過一面銅鏡,不信姐姐可以自己看啊!

    我下意識的將頭往後仰。自從毀容以來,我對鏡子避如蛇蠍,很忌諱再看到自己臉上疤痕累累的模樣。

    鎏金鏡面在眼前閃亮的耀了一下,我不禁愣住,鏡中的那張臉似是而非,恍惚間瞧着像是東哥,又非是東哥,然而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竟完全不像是一個三十多歲女人該有的神韻。

    怎麼會這樣?這個人是誰?鏡中的人難道是我麼?

    我不敢置信的一把抓過銅鏡,震撼得説不出一句話來。

    姐姐是如何保養的?平時都吃些什麼滋補養顏

    我茫然的看着鏡子裏的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啼笑皆非,百感交集。自打進入這身體以來,發生過太多怪事,卻沒有一樣像現在這般詭異的。

    我噌地彈跳站起,悚然的把鏡子翻轉合在桌面上,呵呵乾笑兩聲。葛戴見我神情古怪,不解的看着我,我嘴角抽動兩下,最終嚥下滿腹驚悸,惶惶的撇了撇嘴,胡亂的找話題岔開:啊,那個你最近過得好麼?你兒子好麼?

    她面上忽然一黯,眼淚竟然再次潸然墜落。

    又怎麼了?我可不記得你以前是這般愛哭的!

    姐姐原來還不知道她哽咽着捂着眼睛,鈕祜祿氏妹妹所出的三阿哥洛博會年底歿了,緊接着我的洛格也唉,爺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才添了兩兒子,卻接二連三都夭折了,卻全怪我,沒能照看護好二阿哥

    心裏咯噔了下,雖然明知道皇太極會再有其他子嗣,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也早有心理準備,可等到真切的聽説此事,卻仍是像吃飯嚼了沙子般,滿嘴不是滋味。

    那個大福晉有兒子沒?

    大福晉她嫁入貝勒府五年來,爺待她置若罔聞,恩幸全無。這兩年更甚,竟是將她住的小院遷到西廂,冷落得連下人都不怎麼待見她!大福晉若非出身蒙古,血統高貴,只怕爺早起了休妻之心也不知怎麼了,大福晉其實長得賢淑端莊,秀外慧中,爺卻像是特別討厭她,刻意要冷落她似的!

    啊?我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

    這皇太極在搞什麼鬼?我明明讓他善待正妻,他居然將她打入冷宮?!若是科爾沁得知消息,這還得了?難怪上次鈕祜祿氏敢如此囂張跋扈,哲哲這個大福晉的在府裏享有的地位只怕連個庶福晉都不如。

    我瞧着大福晉也怪可憐的,她小小年紀孤身一人從蒙古嫁過來,在這裏無親無故,爺原該多憐惜她才是,可偏還唉,前年因我和鈕祜祿氏都有孕在身,我怕爺寂寞,便好心勸爺去大福晉那裏,結果爺當場翻臉,一怒之下竟把我從房裏給轟了出來!葛戴皺着眉頭,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我打小看爺的性情,雖然不是面熱善於言笑之人,卻也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唉,難道我好心還做錯事了不成?

    我苦笑,心裏隱約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皇太極他這是在跟我賭氣呢!那日臨走前給他留言,要他善待正妻,只怕反而惹惱了他。我讓他待哲哲好,他就偏將哲哲打入冷宮,寵幸其他兩名側室,令其得孕他這是在氣我、惱我、報復我,進而遷怒於人!

    這真是一筆糊塗帳啊!

    我的好心只怕比葛戴的好心要糟糕十倍,竟連累得哲哲成了一個可憐又無辜的犧牲品。

    歌玲澤動作麻利的替皇太極脱去外褂,他卻不耐的揮揮手,打發她出去。

    我歪靠在軟榻上,手裏捧着《三國演義》,假裝沒看到他向我使的眼色。

    哎!他終於還是耐不住叫了起來,過來替我解釦子!

    自己解,你又不是沒手!我翻個身背向他,繼續假裝看書。

    他靠了過來,左手環上我的腰,下頜在我臉上細細的磨蹭。胡茬子異常扎人,我回眸瞥去,見他滿眼紅絲,臉頰清瘦得愈發厲害。

    怎麼回事?居然累成這樣,又是熬了幾宿未睡?

    嗯。他眯着眼,唇角漫不經心的勾起,懶懶的散着慵懶的氣息。這個時候的皇太極是完全放鬆的,不是八阿哥,不是四貝勒,他在我眼裏,只是一個令我心疼的男人。

    釦子替我解釦子他低喃,唇印逐漸往下,吻在我的脖子上。

    我怕癢的咯咯一笑,伸手推他:叫小丫頭服侍你,我可不會伺候人

    那我不管!他霸道的抱住我,將我手裏的書冊抽走,扔在地上,忽然壞壞的一笑,要不然換我伺候你吧!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騰空將我從軟榻上抱了起來,大步往內屋走去。

    面上火辣辣的燒了起來,我暈乎乎的忘卻了一切。

    牀榻上鋪着厚軟的錦被,衣衫不知什麼時候盡數褪去,温暖的肌膚透露在冰冷的空氣裏,我打了個哆嗦,皇太極隨即覆了上來,用滾燙的身子包住了我。

    嗯!忘情的親暱換來背上傷口的一絲劇痛,我噝噝的吸着冷氣,擰緊了眉頭。

    我瞧瞧!讓我瞧瞧他緊張的翻過我的身子,略顯冰冷的手指輕輕撫觸上我的背,疼痛感隨即被一種酥麻瘙癢所取代,令我全身顫慄,情難自禁的逸出一聲曖昧的呻吟。

    他嚇了一跳,手指迅速離開皮膚:可是又弄疼了你?

    我羞澀難當,臉蒙在被子裏吃吃的笑。隨他怎麼去想,反正打死我也不會承認其實是他的觸摸引起了我的生理反應。

    傷口結痂了他輕輕嘆息,我側過頭,沒見着他人,卻突然感到背上一涼,濕濡柔軟的唇片滑過我的背脊,落在我的傷疤上。

    嗯我一顫,全身血液如遭電擊迅速流轉,□在外的肌膚泛起一層細密的疙瘩,涼涼的酥麻感從背心滲透進四肢百骸。嚶嚀一聲,我大口大口的喘氣,他的唇沿着□的背肌一路往下,右手從我腋下插入,罩住我的胸口,那種掌心生滿長滿老繭摩挲產生的粗糙感,令我心跳加快,心裏湧出一股異樣的快感。

    喜歡麼?悠然你可喜歡我這般親你?

    我怪叫一聲,轉身撲向他,將他推倒在牀鋪上。他睜着熠熠生輝的雙眸,眼底藴滿笑意:怎麼了?

    那我也問問你,可喜歡我這樣吻你?我紅着臉啞聲,低下頭在他唇上啄了下,探出舌尖沿着他的頸線一路往下舔,滑到鎖骨處時,我清晰的聽到他喉結一動,咕咚嚥了一聲。我暗自好笑,越發得意起來,舌尖輕挑,從他胸口一路滑向小腹。

    悠然他猛地低吼一聲,按住我繼續往下的腦袋,你這笨女人他突然翻身躍起,將我反壓於身下,原本顧念你有傷在身,我還想再忍兩天的可現在你卻反而來招惹我,你説怎麼辦?

    怎麼辦?我臉燙如火。

    他咬牙吸氣,眼底交織着濃烈的□:你得負責到底

    嗯,我負責我攬臂勾下他的脖子,牙齒輕輕啃噬他的耳垂,咯咯輕笑,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他悶哼一聲,終於被我挑逗得失去理智,發狂般吻住我

    睡意方濃,懷裏原本充實的感覺卻是驟然一空,涼涼的空氣鑽了進來,我迷迷糊糊的伸出胳膊,在身側摸索,呢喃:安生乖哦,不哭

    手摸了個空,我心裏隨即跟着一空,半睡半醒間頓覺悲痛難忍,竟而失聲哭了出來:安生安生

    悠然!悠然!醒醒有人推我,迫使我睜開惺鬆睡眼。淚水濕了眼角,微弱的燭光搖曳映照出皇太極擔憂的臉色。我瞪大了眼,他已經穿戴整齊,正倚坐牀側,輕柔的拍着我,沒事,只是做噩夢!

    我擁着被子撐起上身:要進宮議事了麼?

    他點頭。

    窗外青灰一片,天尚未透亮,他卻已要出門。

    你睡的太少了我憐惜的望着他,早知道昨晚上就不該纏他轉念回憶起昨夜的纏綿,臉上又是一熱。

    你接着睡吧。他輕輕的在我額上印了一吻,寵溺的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回來給你帶禮物。

    禮物?我心裏一甜,忍不住咧嘴笑了:那你要早些回來,我等着收禮物!

    好。他放我重新躺好,掖緊被子,最後摸了摸我披散的長髮。

    身子是疲倦而又沉重的,看着他頎長的身影慢慢的飄出視線,意識漸漸再次朦朧起來。

    等到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一上午便坐在園子裏發呆消磨時間,滿腦子只想着皇太極所説的禮物,竟是隱隱生出一股興奮莫名的心情。

    到了午間,歌玲澤勸我回房歇歇,我瞥了眼身後拖拖拉拉跟隨的四名小丫頭,兩名侍衞,感覺有些想笑,卻又透了些許無奈。

    皇太極至今還是沒能對我放下戒心,平常他會和歌玲澤兩個輪流替班,二十四小時貼身黏着我。除此之外,只要踏出門檻一步,大堆的丫頭媽子、侍衞嬤嬤立刻會像跟屁蟲一樣緊迫盯人,一刻也不讓人清淨。

    我加快腳步,故意拼命往旮旯裏鑽,可憐那一票人只得跟着我在狹窄的過道內躥上跳下,歌玲澤急得額頭冒汗,低低的喊:慢點主子!您小心別崴了腳!

    我忍俊不住放聲大笑,喘籲着扶牆站定,面前豁然開朗,原來竟是跑到了一處小院。院落收拾得甚為別緻清雅,不算太大的庭院內種滿了盛放的白梅。

    我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愛煞了這片潔白無暇的梅林,正要跨步過去,忽然袖管一緊,竟是歌玲澤拉住了我:主子,回吧

    我採一株白梅回去!

    主子,這白梅是

    你也喜歡這白梅麼?悠悠的,梅叢間飄出一縷温婉輕柔的聲音。我眼前一亮,一道月牙白的窈窕身影從花間轉了出來,高長個頭,容長臉兒,臉上白白淨淨的未搽一點胭脂,眉宇間透着温柔嫵媚,她靜靜的站在梅花枝底,目光平定安詳的投向我。

    她唇角微翹,似乎在笑,但眨眼卻又讓我覺得這只是自己的一份錯覺,那雙眼清亮如水,瞧着我的時候眼睫一眨不眨,沒有驚訝,沒有好奇,沒有半分情緒的波動。

    然後她衝我盈盈一笑,隨即旋身,左手纖長白皙的手指攀住一株白梅的枝幹,右手寒光一閃,只聽咔嚓一聲,竟是用手裏的一柄銀剪剪下一枝花蕊甚多的白梅。喜歡便拿去吧,只是這花香不濃,怕不合你心意!她回身將梅枝遞給我,舉手投足自然流露出一股淡雅貴氣。

    這是一個從小受過良好教育的高貴女子!她絕非普通人!

    在歌玲澤不等我吩咐,主動上前接下那枝白梅後,我已然猜出這個白衣女子的身份。錯愕只在瞬間,我瞅了眼那枝白梅,回眸衝她笑了笑:爺不愛聞太濃的香味,這白梅正合我意!停頓了下,目光毫不避諱的迎向她,多謝大福晉,恕我叨擾,告辭了!

    她朱唇微啓,似乎想要再説些什麼,我只當未見,趕在她開口之前扭頭拔腳。歌玲澤尷尬的行了跪安禮,這才匆匆忙忙的追上我。

    這就是哲哲了!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科爾沁的格格,皇太極的嫡妻!

    這個時候,我心裏悒鬱得直想放聲吼上兩嗓子。

    路上沒再説話,甚至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一行人見我臉色不豫,半點聲氣都不敢吭,默默的跟了我回到住處。

    才進院子,就聽薩爾瑪笑道:側福晉可回來了!忙不迭的回身朝裏頭招呼,哎,趕緊把大格格抱來讓側福晉瞧瞧!

    我正憋氣,忽聽一串咯咯嬌笑聲一路灑了過來,稚嫩的童音撥散我的鬱悶與不快。一身鮮亮嶄新的大紅棉襖裹着的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娃兒,由乳母嬤嬤抱着飛快走向我。

    小腦袋兩側梳着小鬏,臉蛋圓圓的,皮膚白皙嫩滑,似水蜜桃般粉粉的能掐出水來,眉心上點了一顆朱玉紅鈿,眉毛雖淡,可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眸瞳烏黑透亮,笑起時彎彎的眯成了一道縫。

    只一眼,我便打心底湧起無限歡喜,這女孩兒長得實在太漂亮了,精緻得就如同芭比娃娃般,我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小手。她也不怕生,眼睛烏溜溜的盯着我看,忽然咯咯笑了下,張開雙臂,脆生生的喊:阿牟,抱!阿牟抱抱

    我又驚又喜,沒等我伸手去接,她已從乳母嬤嬤的懷裏向我直撲過來。噯地聲,我趕緊將她牢牢的摟定懷中。

    看來大格格和側福晉真的有緣薩爾瑪憨憨的笑着。

    乳母嬤嬤恭恭敬敬的給我行了禮,我瞧着她挺眼生,竟不像是四貝勒府的奴才。大格格,不該叫阿牟,你該叫太太才是。

    女娃兒轉動眼珠,噘着紅紅的小嘴撇頭:不要!她將我脖子摟緊,不是太太,是阿牟!

    滿語的阿牟是指伯母,太太喊的則是祖母我心裏打了咯噔,不禁迷惑起來,問道:這是誰家的女孩兒?

    不待旁人回答,懷裏的小人兒已乖巧的膩聲喊:蘭豁爾是阿牟家的女孩兒!

    眾人哈哈大笑,我輕輕捏了下她的小臉,笑問:你叫蘭豁爾?幾歲啦?你阿瑪是哪個啊?

    蘭豁爾歪着小腦袋想了想,奶聲奶氣的掰着手指頭説:四歲!蘭豁爾今年四歲了我阿瑪是嶽託

    嶽託!我呼吸一窒,一縷説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滋味湧上心頭,倏然失神無語。

    回側福晉話。一旁的乳母嬤嬤趕緊替小主子接過話題,謙恭的答道,我們大格格是大貝勒的長孫女

    嶽託長女,大貝勒代善的孫女!

    強迫自己忽略掉隱隱泛起的酸楚,我温柔的摸着蘭豁爾的小臉。難怪方才第一眼覺得這孩子面善,看着教人親近,她的眼眉可不就與代善有五六分的酷似麼?

    代善啊神智不禁飄忽回到過去,我至今還能清晰的記起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温潤如玉般的眼眸,淡定從容的笑意,以及深情不渝的話語

    眼睛有些乾澀發疼,我眨了下,蘭豁爾窩在我懷裏,小手撥弄着我的耳墜子,一臉天真無邪,嬌俏可愛。她是他的孫女,而我是皇太極的步悠然,一切回憶都已化作過往雲煙,伴隨着東哥的消逝,種種記憶都將灰飛湮滅。

    這日皇太極直到日暮時分才回府,看他那疲憊不堪的模樣,似乎恨不能倒頭就睡,吃飯的時候亦是心不在焉。然而到了夜裏侍寢,他躺卧牀榻,卻忽然顯得精神亢奮起來。

    見到蘭豁爾了?他的手枕在我的頭下,我舒服的調整角度,找了個最愜意的姿勢窩在他懷裏。

    中午便見着了聽她們説,你收了蘭豁爾作義女?

    你不喜歡麼?

    不,我很喜歡蘭豁爾是個很乖巧機靈的孩子。

    那你就做她的額娘吧,好好教養她,讓她會變得像你這般蕙質蘭心

    嗯?我略略抬頭,下巴頂在他的肩窩上,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卻又極富彈性。我乜眼揚睫,你不是經常嚷着説我笨麼,為何現在又這般好心誇我?蕙質蘭心這四個字我可擔不起莫名的,我突然就想起哲哲來,那樣一個寧靜而又高貴的女子,她倒是與這四個字極為相襯。

    你是笨皇太極輕笑,胸腔為之震顫,將我的下巴震得麻麻的,可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簡單真實卻很温暖

    心裏迅速流淌過一道温熱的暖流,將我今天遭遇的所有不快統統一掃而盡。

    悠然

    嗯。

    那個叫安生的孩子,已由薩滿作法火葬,骨灰派人送回了蘇密村你,可以安心了!他的手揉着我的發頂,以後讓蘭豁爾多陪陪你解悶兒,你也就不會覺得太無聊了。

    我心裏一顫。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我偶爾會在睡夢中大喊大叫的哭泣着醒來,我對小秋母女的無奈,對安生的自責,甚至於我對孩子的渴望,原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從沒正面問過我,卻細心的將我的點滴情緒一一收納在心。

    這樣一個愛我疼我的男人呵!

    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他忽然翻側身,左手撐着頭,似笑非笑的凝視着我:這樣就滿足了?我的禮物還沒拿出來呢,現在謝我未免太早了些吧。

    我又驚又喜,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原來他的禮物竟然另有所指,我還以為蘭豁爾就已經是了呢!

    皇太極右手忽然在我眼前一晃,我先是聽見玉石叮咚撞擊聲響,而後有件冰涼的東西從我左手套了進去,一逕滑至腕骨。

    啊!在看清何物的同時,我發出一聲驚喜的讚歎。

    那是一串翡翠手珠,由十八顆相同大小的翡翠玉珠穿成,顆顆瑩潤剔透,翠珠底下連了一顆白色的碧璽佛頭,底下掛了鑲鑽的結牌、四顆米粒大的小東珠,最後綏子上綴了兩顆白色碧璽佛珠。

    不是你要的那串,不過也已仿造得極為相似,你且將就着戴來玩吧!

    你我顫聲,激動得險些眼淚衝出,你還記得?

    努爾哈赤送給烏拉那拉氏阿巴亥的那串碧璽翠玉手串天哪,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若非他今日送我這條手串,我早已將當年自己的信口開河,任性的向他討要手串之事忘得一乾二淨!

    那麼久遠的事情,他居然還記得?

    怎麼了?你是想笑還是想哭?若是不喜歡,便扔了吧!

    哪個哪個説我不喜歡了?眼淚到底還是不爭氣的流了出來,我喜極而泣,激動得不能自已。

    他的右手摸上我的臉頰,指腹輕柔的替我擦去淚水,我撲進他懷裏,緊緊的抱住他。相依相偎,我漸漸放開心扉,絮絮的將我這兩年在外的甘甜苦樂一一與他傾訴,皇太極一直未再説話,只是靜靜的聽我述説。

    當我説到小秋母女慘死時,忍不住再次傷心落淚,長久以來憋在心裏的那份傷感,一經打開,竟是再也難以壓抑,我泣不成聲。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替我順氣,而後淡淡的説:説到張銓此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他是明西路軍的監軍,吉林崖戰後被俘,父汗顧惜他是個人才,有意招降,他

    我神情一黯,像張銓那般的人物雖然帶着股書生意氣,但骨子裏卻對女真人極其痛恨,只怕寧為玉碎也難當瓦全!

    果然他停下話語,沉默片刻,説道:算了不提這些了。頓了頓,思忖良久,將視線調轉向別處,悠然,父汗已決定要攻打喀爾喀扎魯特部

    我猛地一顫,竟是控制不住內心激動,從牀上挺身坐起,驚愕的望着他。他仍是支着頭,臉上掛着模糊的微笑,笑容在微弱昏暗的燭光下顯得明暗不清。

    努爾哈赤要攻打扎魯特部!那吉賽他豈不是

    怎麼會突然無緣無故想到要去攻打蒙古喀爾喀的呢?難不成,會是因為東哥的緣故?

    父汗意欲御駕親征,今日殿前點兵,二哥主動請纓,願領兵打頭陣皇太極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乎別有深意,雖未挑明,卻已足以令我心驚膽寒。悠然,又要放任你一個人留在家裏了,説實話,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那我跟了你去!意識彷彿被人操控住般,我不由自主的脱口叫道,我隨你出征扎魯特,那裏的地形我比較熟,我可以

    胡鬧!皇太極面色微變,但轉瞬即復原狀,只是蹙緊了眉頭,打仗非是兒戲,你乖乖在家等我回來

    我不要!我一口回絕,不容置疑的看着他,以後無論你去哪,我都會跟了你去!你休想把我撇在家裏!我不願淪為你的那些妻妾一般模樣,整日裏除了等你回來便什麼企盼都沒有,我不希望下半輩子就活在這樣無趣的牢籠裏,這就好比是用一種很殘忍的手法在慢慢扼殺我的生命皇太極,你若是不能滿足我這個要求,便求你還是還我自由吧!

    這番話憋在我心裏已有數日,本想找個機會,心平氣和把我對現狀的一些想法解釋給他聽,然而卻沒想最後竟會在這種情況之下,把話毫無遮攔的講了出來。

    原有的祥和温馨氣氛頃刻間被破壞殆盡,皇太極微微震顫,突然欺身逼近我,右手一把握緊我左手手腕。五指收攏,他使力之大遠遠超過我的想像。翡翠手串被他勒得硌住了腕骨,疼痛難以形容。我咬牙強忍,卻在看清他眼底閃過的受傷神情後,心也跟着如同針扎般疼痛起來。

    好!我答應你!他啞然出聲,伸手用力一拽,我被他拖進懷裏,無論你要怎樣都好,只是不許你再離開我不許他俯下頭,炙熱的吻如暴風驟雨般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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