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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黃鶴樓頭吟嘯

    衞斯理和白素,都沒有出聲,因為他們都不知道祖天開口中的“那個人”是甚麼人。

    他們互望了一眼,等待祖天開進一步解釋。只見祖天開面肉扭曲,現出極痛苦的神情——那時,他的樣子很可怕,若是要拍甚麼恐怖電影,他根本不必化妝,就可以收到令人震慄的效果。

    等了一會,不見他有表示,看他的神情,像是正沉浸在往事之中。衞斯理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人?你是指王大同的祖父?”

    衞斯理這句話一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問錯了。因為剛才祖天開説“一直沒有找到那個人”,那當然不會是王大同的祖父——祖天開是一直和王老爺在一起的!

    可是,世事當真難料得很,有時誤打誤撞,錯有錯着,雖然事後回想起來,仍不免啼笑皆非,但當時確然使事態大有突破!

    衞斯理説了這一句話之後,祖天開順口應了一句:“不……不是王妹妹。”

    祖天開在回答的時候,一定全副心事,仍放在回憶往事上,是在精神不集中的情形之下,順口説了出來的。

    可是這句話才一出口,他卻陡然震動,立時向衞斯理和白素兩人望來,神情古怪之至。

    衞斯理和白素兩人乍一聽得祖天開那句話,也是一怔,一時之間,會不過意來,可是再一看到祖天開那種古怪之至的神情,他們也就明白了!

    在無意之中,祖天開稱王大同的祖父為“王妹妹”——那當然不是王老爺的真名字,哪有大男人的名字叫“妹妹”的?

    那是一個親密之極的稱呼,情形如賈寶玉稱林黛玉為林妹妹一樣!

    在祖天開和王老爺之間,竟然出現了這樣親密的稱呼,兩人之間的關係如何,也可想而知。衞斯理和白素,剎時之間,都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祖天開和王老爺,是同性戀者!

    一明白了這一點,許多古怪的現象,都迎刃而解了。例如祖天開和王老爺之間,主僕不像主僕,朋友不像朋友的關係。

    又例如祖天開對王家三代,忠心耿耿,把王家的下一代當成了是自己的後代。再例如他對王大同的婚事,如此超乎尋常的緊張。以及像“許願寶鏡”這樣的寶物,他甘心讓給王老爺先使用。

    這一切,都是為了王老爺是他的“王妹妹”!

    王老爺的情形,比祖天開復雜。祖天開是徹底的同性戀人,而王老爺則是雙性戀,所以他也娶妻生子。

    同性戀這回事,科學家已證明是受到遺傳密碼的影響而產生的人類行為,不由個人的意志而控制,也不能稱之為不正常,當然更不應受到歧視。

    但當時,衞斯理和白素,還是感到了一陣子不舒服。後來,他們討論,交換了當時相同的感覺,衞斯理搖頭:“我自問並不歧視同性戀者,為甚麼還會有這樣的感覺?”

    白素想了一想:“我想那是由於太意外了,像祖天開這樣的一個大漢,又那麼老了,怎麼也和同性戀扯不上關係……太突然了!”

    衞斯理仍搖着頭——並沒有甚麼意義,正如白素所説:“太突然了。”

    他嘆了一聲:“同性之間的戀情,也很有些迴腸蕩氣,至死不渝的。”

    蛐硎怯捎諼浪估碭刑鏡錳深切了,白素立即張臂,輕抱住了他。

    衞斯理笑:“放心,我才不會去找——”

    白素一伸手,掩住了衞斯理的口,沒讓他再説下去。

    當時,兩人明白了祖天開和王老爺的這種關係,有了不舒服的感覺,神情自然不免也有點古怪。

    雖然同性戀關係,在中國古已有之,歷史上都有明文記載,並不是西風東漸之後從西方傳過來的,而且也一直十分公開,反而一直到了近百年,才被社會普遍歧視,被當作是見不得人的事。這種社會風氣是為何形成的,很是莫名其妙。

    既然社會風氣如此,那種關係自然也成為不可告人的秘密,祖天開無意之中露了,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

    衞斯理和白素同時也想到,祖天開一定極愛戀他的“王妹妹”,可以想像的是,“王妹妹”就算要他赴湯蹈火,他也不會拒絕!

    祖天開揮着手,在古怪的神情之中,先是極勉強地擠出了一個難看之至的笑容,然後道:“看,我竟然……竟然……”

    他想掩飾,可是卻又實在不知道如何措詞,更是尷尬。白素若無其事地一笑:“男孩子,從小家裏怕他多病痛,取校蝴叫妹妹,也多的是。”

    祖天開一聽,感激莫名,連聲這:“是!是!”

    衞斯理沒有白素那麼厚道,而且,他知道,再在這個秘密上掩掩遮遮,對了解當年發生的事,並沒有幫助,還是挑明瞭的好。

    所以他提高了聲音:“其實,兩個男人之間,有超乎朋友的感情,也不算甚麼,這種事,只要不妨礙別人,大可我行我素!”

    當衞斯理的話説到一半的時候,祖天開樣子怪異,等到衞斯理講完,他才長嘆一聲:“冤孽,真是……前生的冤孽啊!”

    衞斯理又道:“我曾遇到過兩個將軍.也有此好,那是由不得人作主的事!”

    祖天開伸手在臉上重重抹了幾下,聲音像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傅來:“我一見到了他……就不能自主,是的,由不得人作主……那一次,他帶着一船貨,在運河遇了盜,恰夢揖過……”

    祖天開接下來的十來分鐘之中,就斷斷續續,很是凌亂地敍述着往事。那一椿往事,並沒有甚麼特別,無非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一個商人遇上了盜匪的經過。

    特別的是,在這次盜劫事件中,恰媒兇嫣煒遇上了,祖天開出手,救了商人,商人自然感恩,兩人就此相識。不單祖天開同性戀的因子發作,偏偏對方也有同性戀的傾向。

    從此,就開始了兩人之間難分難捨的關係,一直到王老爺死,祖天開傷心得七天不進食,仍然未曾終止,而延續到王大同的父親……到王大同!

    祖天開説完了這段經過,又連喝了幾口酒:“自此,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很是逍遙快活……説快活過神仙,也不為過,他對江湖上的事,甚麼都不懂,我就帶着他到處去開眼界……”

    祖天開越説越是陶醉,從他的話去想像,富年的情景,應該是一個身懷絕技的偉丈夫,帶着他新婚的嬌小妻子,到處去遊歷亨樂,風光無限——不論局外人怎麼想,他們確然是這樣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在享受着人生。

    那麼,怎麼又會和曹普照發生關係的?

    祖天開把一瓶酒喝完,白素勸阻:“別喝太多了,喝多了,話説不清楚,你不把往事全説出來,只怕死也不會瞑目!”

    祖天開居然聽勸,點了點頭:“是,非得竹筒子倒豆,一股腦兒説了出來不可,不然……真的是死不瞑目,衞夫人説得沒錯!”。侯的是,他話是那麼説,可是説了之後,卻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他抹着口,忽然又道:“那晚上,趕走了盜賊,進船艙,掌起燈來一看,我就呆了,以為是哪一個戲班中的花旦,他……長得好看,所以,我和他在一起,到處都招惹他人的眼光。”

    王大同的祖父,如果從王大同的身上去找影子,那不失是一個俊俏男子,而在祖天開眼中看出來,自然更加“好看”了。

    事實上,祖天開這樣的大漢,單是一個人,不論出現在何處,已經夠招惹他人的目光了,何況再和一個俊俏郎君在一起,那自是火上加油。

    祖天開又舉起瓶來,但這一次,他沒有喝酒:“是在黃鶴樓,在樓上,我和他正在看江景,他學問好,會吟詩,吟詩的聲音又好聽——”

    聽他説得肉麻,衞斯理忍不住道:“吟詩就吟詩,聲音又好聽到哪裏了?”

    祖天開沒有聽出衞斯理覺得肉麻的反感(當局者迷),一本正經地道:“是好聽,比唱戲還好聽,當時,就有不少人叫好,喝采,他念的是……唸的是……”

    祖天開伸手敲頭殼,他想不起那首詩來了。

    迸來頌黃鶴樓的詩雖多,但無過於“昔人已乘黃鶴去”了,衞斯理不耐煩:“是不是‘白雲千載空悠悠’甚麼的那幾句?”

    祖天開瞪大了眼,神情怪異——像是這首詩,別人都不會,只有他的“王妹妹”才會一樣!

    他望了衞斯理一會,才道:“會這詩的人雖然多,但是誰也沒有他吟得好聽!”

    衞斯理並不反對同性戀,可是這時,祖天開在沒口稱頌的,就算是一個絕色美女,他也會感到忍無可忍。他正想出言,結結實實譏諷一番,白素已輕碰了他一下:“從美的方面去設想一下當時的情形!”

    衞斯理“哼”了一聲,剛想説“何美之有”,已聽得祖天開用十分神往的聲調在説着:“他洋化,愛穿洋裝,格外醒神,吟的卻是古詩,我不懂詩,可是也豪興大發,不禁引吭長嘯,一時之間,黃鶴樓上下,好幾百遊人,全都屏氣靜息,聽我們一嘯一吟。後來那人説,我們配合得那麼好,簡直是天人合一!”

    聽得祖天開説得那麼有感情,衞斯理也不禁動容,立刻設想出六十多年之前,着名的勝蹟,黃鶴樓頭的景象來。在那時代,穿西服自然惹人注目,衞斯理腦中泛起的情景之中,代入了他曾見過的京劇大師,四大名旦之首的梅蘭芳的西服相片,俊俏非凡,玉樹臨風。

    王老爺當年,當然不可能比得上梅蘭芳,但也必然英俊挺發,儀表出眾。

    而在他的身邊,則是一個彪形大漢。武林大豪,自有一股懾人的氣概,也不是尋常人所能及。

    這樣的兩個人,憑欄而立,面對波光粼粼,帆影點點,江風習習,又當兩人心情最快樂的時候,一嘯一吟。此情此景,自然既有詩情畫意,也有豪情勝概,確是不可多得的情景。

    衞斯理想到這裏,和白素互望,兩人都發出了會心微笑,顯然兩人的腦海之中都出現過同樣的畫面。

    衞斯理不再譏諷祖天開,因為這樣的常烘,不相干的人設想起來,也不免悠然神往。當事人在回憶時,自然格外陶醉,説起經過來,再肉麻也情有可原了。

    衞斯理問了一句:“王大同的祖父,名字是——”

    祖天開立即道:“他名字很雅,叫王朝。他告訴我,那字,不念‘朝廷’的朝,是念早字音。”

    衞斯理一聽,心中又忍不住眯Γ“王朝”這個名字,只好算是特別,不見得有甚麼雅。

    祖天開又道:“他自號‘絳霞’。”

    衞斯理不由自主,身子發了一下抖——這位王朝先生,看來早有女性化的傾向,哪有大男人取了這樣女性化的名字的?

    看祖天開在説出王朝號絳霞之際,還十分自傲,衞斯理只好苦笑。白素卻道:“好,朝霞之中,以絳色的最美,他這號可取對了!”

    祖天開一聽,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笑容,連聲道:“衞夫人是有學問的,真懂!”

    祖天開説着,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神情陶醉之極。

    餅了一會,祖天開才道:“他一開始念,我就長嘯,跟着他抑揚頓挫,他見我不換氣,知道我在逞能,所以故意放慢了來吟,我越嘯越有精神,等他吟完,我兀自拖了好久的尾音,直到靜下來好久,才有轟雷也似的采聲傅來。唉!采聲雷動,自然也驚動了遊人,那人就是這樣被吸引來的!”

    祖天開在敍述之中,再度提及“那人”,自然就是他一直在找而找不到的“那人”了。

    他第一次提到那人的時候,説是叫曹金福來殺他,他並不怕死,只是“不甘心一直找不到那人”——連死都甘心,可知“那人”在整件怪事之中,十分重要。

    但是説到現在,除了知道他、王朝和“那人”是在武昌長江遇上,黃鶴樓頭初識的之外,那人是何方神聖,一無所知。

    衞斯理性子急,想要催促,卻被白素連連使眼色阻止。

    祖天開又道:“樓上樓下,在采聲之中,不少江湖中人認出了我來——我這樣子,容易叫人認出。那時,我在江湖上頗有名頭。認出來的人,紛紛前來行禮,有受過我大恩的,更當眾叩頭,一時之間,熱鬧非凡。他也很高興,在我身邊説:‘一直只當你吹牛,原來你真是武林大豪,了不起!’聽得他那樣説,真是比喝了最好的酒還舒服——後來他教我,那是説如飲……如飲……”

    他連説了兩次“如飲”,難以為繼,衞斯理提醒他:“如飲醇醪!”

    祖天開道:“對,就是這句話!”

    他説着,舐着唇舌,仍然在回味着這句話,過了一會,他才道:“就在這時,那人就出現了!那人……那人……那人……”

    衞斯理嘆了一聲,祖天開也嘆了聲:“要不是那人出現,也不會有以後的事發生,所以提起他來,不免感慨。”

    衞斯理不再催他,祖天開喝了一會悶酒,才道:“那人器度軒昂,看來不是富商巨賈,就是達官貴人,而且出言斯文。他走向前來,第一句話我就沒有聽懂,可是他卻一聽就和那人搭訕上了。”

    祖天開口中的“他”自然就是王朝。可以想像,當時的情形是,那人走向前來,吐屬文雅,祖天開沒有聽懂,王朝聽懂了,就和那人攀談起來。

    祖天開又道:“那人既然得他歡喜,我自然也對他客客氣氣,他請我們喝酒,説是很仰慕我們。他在喝了幾杯之後,指着我道:“閣下可以説是人中龍鳳了,若不是我早幾個月見到了另一個人,一定會託你做那件事。”

    衞斯理道:“等一等,你們坐下來喝酒,相識有一些時間了,難道還沒有互相請教姓名?”

    祖天開這:“有,甚麼貴姓台甫了一陣子,那人説他姓陰,單名差。”

    衞斯理道:“豈有此理,哪有人叫這個名字的?”

    祖天開連連點頭:“是呀,後來我就問,哪有人叫這種名字的,我也不知有人姓陰的。可是他説:‘他就是陰差。’”

    衞斯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一動。

    曹金福那血海深仇的主要仇人,是從陰間來的。他們推理的結論是,那人可能是李宣宣的前任,陰間使者,也可以簡稱陰差。

    祖天開口中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那個陰差?這“陰差”兩字,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身分。

    祖天開為人粗豪,大而化之,弄不清楚。王朝卻知道了那人的身分,所以告訴祖天開、那人就是陰差。

    祖天開的敍述,雖然細碎零星,但是也漸漸説到骨節眼兒上來了!

    衞斯理一揮手:“好,就算他叫陰差,請再説下去!”

    祖天開皺了皺眉:“當時我極不喜歡這個名字,陰差,陰差,倒像是從陰間來的一樣。我也不喜歡那人老和他一起低聲説些我聽不到的話。我曾和他説,他笑着回答我:‘他真是從陰間來的!’當真胡説八道之極!”

    從這段話來分析,可以看出,陰差出現之後,和王朝合得來,和祖天開沒有那麼親熱,所以引起了祖天開的不滿和妒意。

    自然,在這樣的情形下,王朝知道陰差的事,多於祖天開所知了。

    祖天開道:“當時我心想,你有事要託我,還這般大模大樣,若是掉轉來,有事要求他,不知是甚麼模樣了。我並沒出聲。那人又道:‘那另一個人,嗯,個子比你還高了半個頭!’我一聽這話就樂了,個子要比我還高的人,我看普天下很難有幾個,我有一個把兄,是當年在關中道上相識的,武功極高,個子比我還高半個頭。那……便是……曹普照了。”

    祖天開在説到“曹普照”這名字之後,沉默了片刻,又喝了很多酒,一路羅羅嗥嗥,説如何和曹普照一見如故,肝瞻相照,歃血結義的經過。又説有兩年,和曹普照攜手並肩,闖蕩江湖,在江湖上威名大震,黑道中人更是聞名喪膽等等事蹟。甚麼夜挑了秦嶺的黑虎寨,甚麼消滅了巢湖的湖匪,八十八個湖匪,無一倖免等等。

    他的這一部分敍述,每一段都是武俠小説中的上佳情節,可是衞斯理卻越聽越不耐煩,因為衞斯理不想知道那些事,只想知道以後的事。

    他一伸手,自祖天開手中奪過酒瓶:“別説你和他如何並肩作戰了,説説何以你竟會令他合家大小,一起命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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