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天開再想追問陰間的情景,但是陰差卻不肯再説甚麼了,他只説了一句:“説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事實上,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陰差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不得而知,但是他就算真的把陰間的實際情形説出來,祖天開肯定不明白,那倒是一定的。
因為六十多年之後,知識豐富之至的衞斯理和白素,被李宣宣帶到了陰間,以兩人見識之廣,也無法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憑推測,知道了那可能是外星力量在地球上,收集地球人腦活動產生的電波的一處空間——這種假設,在六十年後,説給祖天開聽,他也不會明白,何況在六十年前。
祖天開心中不高興,再問的問題,就有點沒話找話説了,他道:“我也把生辰八字告訴你,你替我算算,我在哪一年哪一月,可以使用那許願寶鏡!”
陰差倒是一口答應,祖天開報了生辰八字,陰差口中唸唸有詞,一面算,一面神情越來越是古怪,終於他叫了起來:“怪哉!敝哉!”
不單是祖天開,連王朝也大感詫異:“何怪之有?”
陰差瞪着祖天開:“祖兄使用許願寶鏡的日子,竟在六十年之後!”
祖天開“呵呵”一笑:“那我就用不着了,人哪有那麼長命的!”
陰差並不言語,王朝道:“或許得享高壽,那也難説得很!”
當時三人都是説笑,後來祖天開真成了人瑞,當時自然無人料得到。
等到離天河口近了,那天,早上啓程,預計中午時分就可以到達,陰差一路之上,大反常態,向祖天開問了許多有關曹普照的事。
祖天開和曹普照的交情深厚,講起兩人並肩闖江湖的事,件件樁樁,都是祖天開生平得意之事。不過,那時,兩人也有多年未相會了。
祖天開告訴陰差:“他娶妻早,妻子替他生了三男三女,到他喪偶後十年,最小的女兒也已嫁人,有了外孫,他才續絃,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自從喝了他續絃的喜酒之後,第三天我就離開了,沒有再見過他。”
祖天開説的時候,有點傷感:“那次喜酒,來的賓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把曹家大宅,擠得鬧哄哄如同趕集一樣,開的是‘流水席’,日夜不斷,隨時有酒有菜。曹大哥喜歡熱鬧,家人,連嫁出去的女兒,都住在一起,他在家鄉蓋的那座巨宅,簡直和皇宮一樣,十進大屋,怕有十多二十個院子!”
王朝問了一句:“那得有多少口人啊?”
祖天開笑:“這問倒我了,只怕連曹大哥自己也説不上來,你只管去問他,我看他不能一下子説出來!”
(這一段在當時,只是閒閒的對話,到後來,就變得令人驚心動魄之至。)
(衞斯理和白素在知道了這一段對話的時候,就自然而然,握住了手,而且,手心都冒着冷汗!)
(曹普照的家庭,竟然是那樣的一個大家庭!)
(而曹金福的血海深仇,是兇徒“殺了他爺爺合家大小”——只有一個七歲的小⒆有頤狻U廡‘⒆郵遣芷照盞淖鈈〉畝子,自然是續絃之後生的。)
(算算看,“合家大小”是多少人?奴僕不算,單是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已是六家人家,每家都有孩子,至少要超過三十人!)
(祖天開當年行兇,竟然一下子就害了他把兄一家超過三十條人命!)
(這三十條人命,是祖天開一個人下手的,還是王朝也有份,陰差也有份?)
(真是駭人聽聞之至,難怪事隔六十年,仇恨傳到了曹金福的身上,依然如此強烈!)
(難怪祖天開一聽到“苦主來了”,就自知那是死期到了!)
(衞斯理和白素,一面吃驚,一面也想到了同一個問題:曹金福要怎樣報仇呢?在現代社會,曹金福若是把祖天開殺了,就算祖天開有死三十次的罪惡,曹金福一樣是犯了殺人罪!難逃法律的制裁!)
(而看曹金福的情形,這仇是非報不可的。大好青年。難道要為了六十年前的往事,而身繫囹圄?)
(兩人心中都很焦慮,當時他們想到的是:要先阻止曹金福和祖天開見面,先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了,再商議妥善的對付之法。)
(暫時只好這樣了。)
(至於事情會有絕對意料下到的變化,當時,衞白二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陰差當時問了一句:“那新夫人美麗無比,不知是甚麼來歷?”
祖天開怔了一怔:“我不知道!”
祖天開確然不知道,因為他對女人根本沒有興趣,管她是美麗是醜陋。他只記得,所有來吃喜酒的人,有內眷一起來,見過新娘子的,都説新娘美若天仙,難怪曹普照喪妻多年,還會春心大動。
祖天開和曹普照是兄弟關係,自然也見了新娘子,他卻只覺得新娘子身形高佻,其他的,反正是一個女人,他分不出美醜來。
大喜之日的第二天,曹普照就當着所有的賓客,宣佈退出江湖,從此江湖上的一切,皆與他無關。他突然作此宣佈,很令人驚愕。
當時,所有江湖上的大豪也好,小腳色也罷;白道上的高手也好,黑道上的怪人也罷,在曹普照作了這樣的宣佈之後,竟不約而同,一起向在場的祖天開望來!
祖天開在數百道目光的注視之下,一時之間,竟至於手足無措。
大夥的意思很明顯:你祖天開和曹普照焦不離孟,聯手並肩闖蕩江湖,曹普照在決定金盆洗手之前,必然和你商量過,你是不是也退出江湖呢?
祖天開在那時,非但比眾人更驚愕,而且,還感到了極度的氣憤,因為曹普照根本沒有和他商量過,他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他們的關係,親如兄弟,這樣的大事,事先曹普照竟不知會他一下,那使他有被輕視,甚至被背叛的感覺。
他當下就滿面通紅,青筋暴綻,伸手指着曹普照,聲大氣粗地問:“大哥,這樣的大事,怎麼我這個做兄弟的,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祖天開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人聲嗡嗡,大都替祖天開不值,責曹普照的不是。
曹普照走到了祖天開的面前,伸手抓住了祖天開的手,並無歉意,因為根據他的解釋,他毋需向祖天開致歉。他道:“我是今天臨天亮才決定的,着人去找過你,你正在醉鄉之中,反正我決定一早就宣佈,也就沒再告訴你了,你別見怪,我們是好兄弟!”
祖天開性子直,聽了之後,雖仍不滿,但是已無話可説。他們兩人雖是把兄弟,但曹普照年紀大祖天開十多年,那時,已經五十歲了,祖天開對他一向敬服,自然也只好生悶氣。
而賓客之中,有聰明人,有反應快的,一聽到曹普照説是臨天明才決定,也很快地估計到了是怎麼一回事了——昨日是他續絃的新婚之夜:必然是新娘子的美麗温柔,使他有了這樣的決定。
常在温柔鄉中,自然比到江湖上去亡命的好。而且這些年江湖生涯,他也早已家大業大,成了一方之富,趁機退出江湖,正是明智之舉。
祖天開當日又喝了一天悶酒,再過一天,就不辭而別。這一別,已經近八年了!
祖天開説出了這一段經過,王朝大有憂色:“你……和他不歡而散,他更不肯把寶鏡給你了!”
祖天開搖頭:“不會,那次我不辭而別,只是小事一件,他不會放在心上。”
陰差在這時,忽然道出了一句誰也想不到的話來:“他要不給,就下手搶!”
王朝聽了,皺眉不語,祖天開笑了起來:“憑我們三個想在曹家搶東西,只怕還做不到。曹大哥家,三歲孩童也會武功,去三十個人,也叫你直的進去,橫的出來!”
陰差寒着一張臉,沒有出聲。
王朝問陰差:“當日你是怎麼把寶鏡託了他的?”
陰差的臉色更難看:“人人都説他是一方豪傑.我登門拜會,提出要求,他也一口答應,沒想到不過一個月,就遇上了你!”
祖天開瞪了陰差一眼:“奪了那寶物,就得到陰間去長留陰間了,有甚麼好?”
王朝大是焦躁:“你別管,反正我下定決心,非將這寶物弄到手不可——”
他説到這裏,向祖天開望來,欲語又止。祖天開大聲道:“只要做得到,你只管説,究竟想怎樣?”
他提高了聲音,是表示他能為王朝做任何事的決心。可是王朝還是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幽幽地道:“這可得看你對我的情分如何了!”
祖天開聽了,心中很是高興——王朝説的這種話。本來只有在男女之間才會出現,但是他們之間的情形,既然特殊,有這樣的話句,倒也順理成章。
王朝的話,等於給了祖天開一個表現“情分”的機會,祖天開自然高興。
但是也就在這時,祖天開卻又瞥見,王朝和陰差,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他還沒能會過意兩人是為甚麼要這樣,陰差已經道:“祖兄,這……到時行事,可莫遲疑,誰才是好朋友,要分得清啊!”
祖天開再大而化之,這時,也看出蹊蹺來了——他看出來的是,陰差和王朝兩人,像是料定了一到曹宅,必然會有事發生。
所以,他們,尤其是王朝,就一再暗示,到時,祖天開要站在他這一邊。
祖天開可以在有突變時站在王朝那一邊,可是他卻不明白,何以王朝和陰差會早就料定必然有衝突——因為在他看來,以他和曹普照的交情而論,向曹普照要那“許願寶鏡”,是手到拿來之事!
一則,由於他熟知曹普照的性格;二來,在他看來,那“許願寶鏡”,也不是甚麼真正的寶物,它除了可以許一個願之外,功用就是可以利用它到陰間去而已。
曹普照身體壯健,富甲一方,兒女成羣,還有甚麼別的願望?莫非真是享盡了人間的福後,竟想離開人世了嗎?
這是祖天開想不通的事。
而這個問題,直到後來,事情演變到如此可怕而失去控制的地步,祖天開仍然不明白。
他曾在事後,問過王朝好幾次,王朝的回答都只是:“我知道多少,你就知道多少,從頭到尾,你都參與其事,怎度還來問我呢?”
的而且確,從頭到尾,他都參與其事,王朝的回答,令他語塞。
而且,每次他問了,王朝必然會大大不快,所以久而久之,祖天開也不再問,只好當是天意了。
當祖天開透露往事到這一段落時,白素揚了揚手,沉聲道:“祖老,你不能説是‘從頭到尾,參與其事’,不能算是。”
祖天開睜大了眼,望着白素。衞斯理吸了一口氣,也道:“是的,不能算。”
祖天開見兩人都那麼説,很認真地想了一想,但還是搖頭:“我和他形影不離,自陰差這個……傢伙出現之後,情形也是一樣,確是從頭到尾——”
他話沒有講完,衞斯理就打斷了他的話頭:“雖是如此,但是王朝和陰差之間,一見面在黃鶴樓上,後來在客棧之中,又有徹夜之談,談的是甚麼,你並不知道!”
衞斯理説的時候,望了望白素,白素點頭,表示同意衞斯理的分析。
祖天開呆了一陣:“他告訴我,那是陰差對他講解寶鏡的用途,他要反覆聽,才能明白。”
衞斯理一字一頓:“那是他告訴你的,並不一定是他們談話的內容。”
祖天開又呆了好一陣,神情仍不以為然。
看起來,事情隔了那麼多年,祖天開對王朝的“情分”,絲毫未減,他也不肯相信,在六十多年之前,王朝就曾有事瞞着他,欺騙過他。
白素補充了一句:“從你的敍述來看,陰差和王朝兩人之間,顯然有某種默契,是你所不知道的!”
祖天開伸手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用力撫摸着,摸了又摸,最後還是搖頭:“會有甚麼默契?”
衞斯理道:“不知道——因為我們不知道後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知道了之後,才能分析,得出結論!”
祖天開喃喃地道:“後來……後來……後來……”
他連説了三聲“後來”,老大的身軀,又發了好一回抖,這才可以繼續地把往事搬到眼前來。
祖天開,陰差和王朝三人,在一個土崗上,可以看到曹家巨宅的圍牆時,正好是中午時分,陽光刺目,所以看過去,圍牆上像是鑲了一圈金光,奪目之至。
説那是“大宅的圍牆”,實在不足以形容。説它是一座小城的城牆,反倒更確切些!
王朝一上土崗,就失聲道:“這姓曹的,竟替他自己造了一座城池!”
祖天開“呵呵”笑:“要不然,怎能容得下上千的來賓,唉,一別八年,這圍牆可一點也沒走樣!”
他説着,用力在陰差的背上拍了一下:“你貿貿然求見,曹大哥就肯見你,可知他好客之心,也一點沒變!”
陰差連聲應道:“是!是!但是要見到曹大老爺,也很不簡單,嗯,很不簡單!”
陰差的話,祖天開也沒有深究,不知陰差是用了甚麼手法,才能見到曹普照的
照一般的規矩,金盆洗手之後的江湖人物,除非是極熟的來訪,才會相見,見陌生人的可能性,微之又微。
祖天開當時,只是想了一想,就得出了“多半是曹普照好交朋友”之故。
下了土崗,再向前去,是一條大道。道兩旁全植着樹,祖天開又感慨:“上次來的時候,樹還只有碗口粗,現在都有五握了!”
王朝則連聲道:“好氣派——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安享兒孫繞膝之福,也真難得之至了!”
他又欣羨:“世事如此紛擾,他竟能享受這樣的寧靜,真是異數!”
陰差這時,加入了他的感想:“曹普照在江湖上的地位高,有不少帶兵的將軍,都和他有交情,黑道上的人,更不敢打他的主意,所以他穩如泰山。”
他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所以,在黃鶴樓頭,乍一聽祖兄説竟是曹普照的把兄弟時,真是驚訝莫名!”
祖天開面有得色:“我們結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人稱讚曹普照,他與有榮焉,這自然是十分正常的反應。
那大路的盡頭,就是巨宅之前,好大的一幅廣場,一色用麻石鋪成。廣場後面,就是巨宅的大門,每一扇大門上,都釘着金光錚亮,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的銅釘,看來氣派大極。
正門關着,兩旁的側門,有一扇開着,門口,站着四個勁裝的漢子,挺胸凸肚而立,看到有人來了,一動也不動,也不迎上前來。
等到三人來到了近前,四人之中,有一箇中年人才“咦”地一聲:“祖爺,是你?”
祖天開也認出了那中年人,是曹宅的一個總管,他“呵呵”笑着:“可不是我嗎?”
總管一揮手,帶着三個大漢,一起迎了上來,滿面帶笑,神態恭敬:“隔老遠就看到了,除了曹老爺,誰能有那麼高的身量!”
總管説着,又打量了王朝幾眼,神情訝異,然後,向陰差略揮手:“陰先生又來了?”
這總管目光鋭利,看來也是老江湖了,他又命令那三個壯漢:“快去報知老爺,祖爺來了,還有祖爺的朋友和陰先生!”
王朝接了一句:“小姓王!”
一個壯漢轉身,大踏步走了回去,總管垂手而立,搭訕着問:“祖爺這幾年可好!”
祖天開笑:“在江湖上打滾,還不是那麼一回事,還能有個囫圇個兒,腦袋還在脖子上,沒有少腿缺胳膊,已經算是老天爺幫忙的了,哪裏及得上曹大哥,安享大福!”
總管也陪笑:“祖爺在江湖上的風光,我們雖在這裏隱居,也時有所聞!”
他們在離門約有十步前處,站着説話,等的是主人下令,大開中門,親自出迎
那是由於祖天開和主人的關係非比尋常之故。若是尋常人來訪,就算主人肯見,也是隻從側門帶進去就算了,上次陰差來,正門就未曾開過。
丙然,説不了幾句,就聽得門後,響起了一下聲若奔雷的巨響:“兄弟!”
隨着這一下叫聲,轟轟隆隆,正門就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