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方死了!”這是鐵的事實,血的事實!
什麼能夠比生命更寶貴?
為什麼一個人報答另一個人的恩情,必須要用生命來交換:似乎是太殘酷了,太厚人而薄己了!
江浪在曠野裏挖了一個坑,把拜弟裘方埋了。
面對着眼前這座新墳,他感慨很多。
其實,他這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做過這種事。
兩雙小手挖着乾硬的泥上,把父母叔伯的屍體一一埋葬進去。兩隻手是自己的,另外兩隻是裘方的。
裘方,該是多麼遙遠抽象的一個名字,曾經是一直掛在口邊的稱呼。一剎那間,卻飛得那麼遙遠——只能永遠埋葬在內心深處,再也不能形之於口舌,或渴望着聽到他的一聲迴音了!
在墳前,他栽下了一根樁子。他這樣做,是為了表示還要再來的。
在熱河郡王府外,他懶洋洋地下了馬。
鐵王爺聞訊後,親自在“西暖閣”門外候着他。
乍一見面,江浪深深地向他打了個扦道:“王爺好。”然後侍立一邊。
鐵崇琦的眸子,在他初一現身時,就注意到了他背在背後的那個包袱。
鐵崇琦是那麼緊張,迫不及待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怎麼樣,東西到手沒有?”
“託王爺鴻福,幸不辱命。”
“好!”鐵王爺仰頭狂笑了一聲,拍着他的肩膀道,“來,進來説話!”
江浪點點頭,大步進入暖廳之內。
彼此落座之後,聽差的獻上了茶。
鐵王爺揮手道:“你們下去,不招呼不許進來!”
聽差的答應了一聲,轉身走出。
王爺離座,親自把門關好了,然後含着笑臉回來,道:“良弼也打發了?”
江浪一聲不哼地解下了背後的一個大包袱。
那個包袱裏一共有兩個匣子。
他慎重地把第一個木匣棒到了鐵崇琦座前:“請王爺驗收!”
一股腥羶之氣,直衝腦門!
鐵王爺陡然一驚,急忙關上了匣子。
大概他以為匣子裏裝的是“翡翠塔”,想不到竟是一顆人頭。
事出意外,使得他有些愕然!
他立刻轉換了念頭,臉上帶出了一種緊張的喜悦之感。
他第二次揭開了匣蓋,儘管那股子血腥臭氣依然存在,他卻絲毫不以為意了。
仔細地端詳了半天,他蓋上了匣子。
“不錯!就是他!”
他把裝着人頭的匣子拿起來,擱向一邊,陡地朗笑一聲,像是積壓在內心多年的一股怨氣,忽然消散了開來。
“幹得好!幹得好,我要重重地謝你!”
江浪一聲不哼,把第二個匣子捧到了他面前,道:“王爺再請驗收這個!”
鐵王爺毫不猶疑地揭開了這個匣子,剎那間一叢寶光上映人面。
那裏面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碧光彩氣繚繞之中座立着一截翡翠七節浮屠。
兩隻手把這截翡翠塔托起來仔細地打量着,臉上頓時現出了貪婪羨慕的表情。
江浪道:“王爺,請看看是不是這件東西?”
“不錯,不錯!是的,是的!好寶貝!”
説完、把翡翠塔放回原處,哈哈一笑道:“我要好好謝謝你們兩個!”
説到這裏忽然愕然道:“咦,裘方呢?”
“他……”江浪眸子裏閃出了淚花兒。
“他怎麼了?”
“他已經……死了。”
“哦?”
鐵崇琦身子慢慢坐下來,道:“怎……怎麼死的?”
江浪嘆息了一聲,遂把二人在將軍府的前前後後詳細他講了一遍。
鐵崇琦臉色木然,既不悲亦不喜。
他聽完之後,冷冷地道:“這麼説,那個索雲彤還沒有死。”
江浪搖搖頭,緬懷起裘方生前的音容。
鐵崇琦頓了一下,嘆息着道:“裘兄弟死得太可憐了!是我害了他。”
説時,身子轉向一邊,似乎在拭着眼淚。
江浪見他這樣,心裏感到一些安慰,苦笑了一下,道:“王爺不必難過,裘拜弟雖然為此喪生,但他臨死之前卻覺得能為王爺盡力,死而無憾!”
鐵崇琦頻頻嘆息道:“唉……唉……我太有負於他了,太有負於他了!”
他一隻手拍着江浪肩頭道:“我要好好報答你!”
江浪道:“謝謝王爺的恩典,但是我打算向王爺告辭!”
“你要走?”
“是。”
江浪道:“承王爺恩待……但我江浪還有許多未了的事需要親手辦理!”
鐵崇琦搖搖頭道:“不……不,不行!我不放你走,你得在我這裏好好呆下來,我還要重用你,你不能走!”
“江浪一介凡夫,實難受王爺恩待!”
江浪站起來,抱拳道:“求王爺讓我走吧!”
“唉……這……”
鐵崇琦好像在盤算着什麼,忽然站了起來,道:“你一定要走?”
“請王爺恩允!”
“你一定要走,我哪能攔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一早!”
鐵崇琦頓了一下,道:“如此説來,我今天晚上就得給你送行嘍!”
餞別筵席上,江浪別説有多麼感慨了!
王爺和美麗的愛妃七福晉陪着他,頻頻勸酒,談笑風生。
一盤盤的佳餚裝在講究的銀器和瓷盤裏,美酒燙在錫壺裏,七福晉的玉手親自為他斟在杯子裏。
緬懷着裘方的死別,再加上貴人的殷勤,江浪不覺多喝了幾杯。
他原是不喝酒的,因為酒喝多了有礙武術的練習,然而今夜,他卻把一切顧慮都置諸腦後,於是一杯杯的酒灌到了肚子裏。
七福晉輕輕把盞道:“江先生不勝酒力,就少喝兩杯吧!”
鐵王爺笑道:
“今日不醉更待何時,叫蓮兒來鼓瑟,巧妃你就為江兄弟唱上一段《塞上西風》,權作為江兄弟送行吧!”
七福晉離座道:“賤妾遵命!”
江浪慌忙站起身,道:“江浪一介小民,豈能有勞七福晉金嗓高歌?萬萬使不得!”
鐵王爺冷冷一笑,道,“兄弟你能為哥哥我遠走間關,生死不計,巧妃為你一曲高歌又算得什麼!”
江浪躬身一禮,道:“王爺,萬萬不可!”
“我説可以就可以!”
説到這裏用力擊掌道:“來人!去把蓮兒喚來!”
門外差人應聲而去。
鐵崇琦哈哈笑道:“兄弟你明晨一走,可不要忘了熱河這個老哥哥,我可是挺記掛着你呢!”
説到這裏,一雙炯炯的眸子平視江浪,由不住發出了一陣子低沉聲。
江浪站起,躬身道:“江浪也忘不了王爺的恩典!”
鐵崇琦道:“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嘛!老弟,你我這段交情,可是太離奇了。
來吧,喝酒。”
説完,把面前酒仰首喝光了,江浪也陪着他幹了。面前酒後,心中着實為王爺熱忱所感。
他原以為鐵王爺是一個心機深沉的謀士,卻不曾想到他竟有一番豪情,與自己勝情甚是相似,誠然難得。
鐵崇琦親手又為他滿了一杯。
這時,蓮兒來了。
即見一個手捧古琴的長衣女官姍姍步入,向着鐵王爺、巧妃、江浪一一請安。
鐵崇琦微笑道:“蓮兒,你彈琴,七福晉高歌一曲。彈唱完了,本爵重賞。”
那名叫蓮兒的女官深深請安道:“蓮兒領旨!”
又轉向巧妃福了一福,説道:“七福晉賞音。”
遂向幾邊一坐,平置琴身,五指收弦,錚錚琮琮理了幾聲亂音,乃彈了起來。
江浪半生風塵,所聞多胡兒螺笳,偶爾在飯堂、茶館聽過一些藝人彈琴瑟,都是市井之音。此刻乍然聞得蓮兒這雙玉手所播弄出的音瑟,竟然有如天樂飄臨,一時不禁聽得呆了。
七福晉姍姍離座,對江浪笑道:“江先生見笑,我獻醜了!”
江浪立起抱拳。
即見七福晉綵衣姍姍地來到窗邊,嬌軀輕倚軒欄,遂輕啓朱唇,隨着琴音娓娓唱來,唱的是:
coc1一春不識西湖面,翠羞紅倦,兩窗和淚搖湘管,意長箋短;
知心唯有雕樑燕,自來相伴,東風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coc2
江浪聽得如痴如醉!
鐵王爺大聲喝采道:“好!許忱夫這一首後庭花,被巧妃你唱絕了,再來一段《塞上西風》吧!”
七福晉一笑道:“王爺,西風詞太淒涼了,賤妾換上一首李易安的《聲聲慢》可好?”
鐵崇琦偏頭向江浪笑道:“江兄弟以為如何?”
江浪感嘆道:“易安居士這首詞,乃公孫大夫舞劍和詞,假七福晉金嗓一歌,只怕往後無人敢再唱了!”
鐵崇琦怔了一下,道:“江兄弟不僅能武,而且有好文采,只可惜……”
説到“可惜”二字時,不禁嘿嘿低笑起來。
江浪原知七福晉擅武,本意激她舞劍歌詞,後來想到巧妃曾關照過他不可透露其擅武事,所以話到中途頓住,改了口氣。
七福晉則假作未聞。
那蓮兒本是宮中樂官,為聖上所賞識。此類宮人多曾入教坊,幼下苦功練習,能熟百家詩詞,只要報得上名,皆能弦瑟和之。
這時,聽得七福晉報上詞牌,她這裏早已掄動五指,錚錚琮琮彈了起來。
七福晉即輕吟曼唱,將一首《聲聲慢》唱得珠圓玉潤:
coc1“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coc2鐵王爺拍了一下手,道:“好!”
七福晉接着唱道:“滿地黃花堆積,憔悻損……如今有誰堪摘……”
鐵崇琦偏首見江浪眼含淚花兒,已是神入詞內。他微微一笑,探手入袖內,取出了一個黃玉小壺,笑道:“老弟,我這是上好的‘萬年露’,乃聖上恩賜,僅此一甕,你也來上一盅!”
江浪捧杯道:“謝王爺恩賞。”
酒入杯盞,色現淺綠。
江浪誇了一聲好酒,舉杯待飲,驀地歌聲忽止。
只見七福晉睜着一雙大眼睛注視着江浪,焦急地道:“江……先生!”
江浪微微一怔,起身道:“七福晉唱得太好了……請歸座歇息吧!”
鐵崇琦目光一轉,笑着對巧妃道:“巧巧,你還沒有唱完,再唱下去,江兄弟等着聽呢!”
巧妃悽悽一笑,眸子裏淚花閃閃,繼續唱下去: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鐵王爺舉杯邀酒道:“兄弟,幹!”
江浪一飲而盡。
巧妃頓時一停,急匆匆奔了過去,眼看着江浪道:“江先生你……”
江浪方自抱拳而起,卻不知怎地雙目一翻,陡地摔下座來,頓時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那名女官蓮兒見狀,嚇得發出了一聲驚叫。
巧妃卻是心裏有數,轉向鐵崇琦道:“王爺你……”
鐵崇琦嘿嘿一笑,道:“你放心,他不過是飲了我的‘玉壺暈’,這一覺可以讓他睡上十個時辰!”
巧妃道:“王爺你為什麼要這樣?”
鐵崇琦冷笑道:“巧巧,你莫非真認為我會與他論交麼?”
“可是……他為王爺出生人死,王爺你豈能……”
“哈哈……”
鐵崇琦笑聲一頓,朗聲道:“他是欽命賞拿的要犯,本爵豈能詢私?”
他邊説邊拍雙手,喝道:“來人哪!”
門外差人應聲而入,躬身請示。
鐵崇琦冷聲道:“叫寶熙前來!”
不勞費心,寶熙早已候在門外。他聞聲大步進來,躬身道:“奴才在!”
鐵崇琦手指江浪道:
“馬上押到提督衙門,跟孫提督就説是我説的,這個人是欽命要犯,立刻就地正法,把人頭懸在城門樓上,出文告召示四方!”
寶熙躬身道:“奴才領命!”
説罷,轉身走向江浪,哈哈笑着彎腰把他抱了起來。
“慢着!”
巧妃驚叫一聲,轉向鐵崇琦道:“王爺……你真要這麼做?”
鐵崇琦面色一沉道:“沒有你什麼事,這是遵奉上命的事!”
七福晉道:“可是……可是,他不是才為王爺出過大力麼?”
“出了什麼大力?”鐵崇琦冷笑道,“他是個江洋大盜,難道你不知道?我要不假意結交他,他豈會乖乖地上鈎?”
鐵崇琦説到這裏,向寶熙揮了揮手,道:“押下去!”
室熙一躬身道:“是!”
鐵崇琦叮囑道:“上大刑,馬上送到提督公署去!我這就下條子,你叫他遵示辦理!”
寶熙答應一聲,即刻抱持着昏迷的江浪而去……
※※※
三魂悠悠,七魄飄飄。
昏睡中的江浪被抬上了大堂。
大堂上好不威風——一排排的劊刀手、長槍手、弓箭手,再加上手持鴨嘴棍的兩班衙役,把提督衙門大堂襯托得威風凜凜、氣勢森嚴。
孫提督早已升堂。
此人四十開外的年歲,黑矮的個子,橫紋滿臉,一看就是一個狂傲不馴、自大自狂的傢伙。
手裏的驚堂木,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發出了“叭”的一聲大響!
“給我把他弄醒了!”
一桶涼水,照江浪蓋臉澆了過去。他身子打了個哆嗦,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一切,頓時吃了一驚,慌張地坐起身來。
鎖鏈子“嘩啦”一聲大響,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一身大刑。
江浪像是仍然在夢中,臉上充滿了迷惑、驚訝,他抖顫着站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大惑不解地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這是幹什麼?”
上首高座上的孫提督,大喝一聲,道:“好個強盜,給我跪下!”
驚堂木一拍,兩根鴨嘴棍左右齊出,用力地砸在了江浪的腿彎上。
江浪身子一蹌,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他長眉一挑,怒聲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七八根棍子已用力地壓在了他的兩肩上。
一個氣勢洶洶的官人走上來,大聲喝叱道:“軍門大人在上,還不叩頭受審,小心你的皮肉受苦!”
江浪登時一呆,神智似乎略微恢復了過來。
曾幾何時,他還是熱河郡王的座上客,聆聽着七福晉的清妙歌聲……鐵王爺親自勸酒,那麼親切,一口一個兄弟的稱呼着。
王爺特別的眷愛,親持着那個綠玉的小壺,為自己酌上一杯上賜的“萬年露”……
他臉上泛出了一頭冷汗。
酒醒之後的蒼白麪頰,一剎那變為赤紅。
“不……”
他心裏想着,“鐵王爺不會這麼做的!”
可眼前又作何解釋?
他緊咬着牙,抬起頭,打量着座上的那個孫提督,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警惕此番遭遇,切莫發性子,要沉着應付!
“呔”孫提督三拍驚堂木——大堂上響起了一陣子吆喝聲,像是十判苦海的閻羅殿。
那陣子堂威聲,像是小鬼的呼冤。誰見了這番陣勢排場,頭髮根子也得發炸。
孫提督瞪着一對豹子眼,咧着鬍子嘴,大聲地叱道:“大膽的江浪,你有幾個腦袋,竟敢夥同你把弟兄裘方謀刺聖駕?還不從實招來!”
江浪猝然一驚,膝行一步,叩了一個頭,道:“大人明鑑,小民不知大人這話從何説起……”
“好個嘴刁的傢伙!”
孫提督手按堂案,發出了一陣子嘿嘿笑聲,哈哈地道:“我也用不着套你的口實,而是遵旨辦理。這是王爺的手批,你自己看吧!”
説罷,把一個黃絹手柬拋下來,一名案前武士拾起來,轉遞給江浪。
江浪雙手捧着手批,入目的是一顆硃砂大印——“熱河郡王鐵崇琦玉璽”。
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黃絹上寫的是:
“查大盜江浪、裘方二名,前為謀刺聖駕,大劫赤峯牢獄。二罪在押,本王領旨拿辦在案。經查屬實,其中裘方一名,意圖謀刺本王不遂,死於亂槍之下。為恐再啓事端,着押大盜江浪提交尊處,即令驗明正身,就地正法,勿稍疏忽。該犯人頭,宜懸城樓,告示百姓,以正法紀。特此批諭!熱河郡王鐵崇琦。”
匆匆一看之後,江浪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像是當頭響了個晴天霹靂,使得他半天作聲不得。
像是在一團亂絲之中,忽然找到了絲頭,很快理出了事情的前後因由。
現在他明白了。
這一切,全是鐵崇琦事先定下的計謀!可憐自己兄弟兩個一直被矇在鼓裏——更可憐拜弟,竟然為此送命!
頓時,他圓睜雙目,大吼一聲道:“姓鐵的!你不是人!”
鎖鏈子一帶,他身子向前一俯,趴倒在地!
“江浪!你還有什麼話説?”
孫提督手拍驚堂木,道:“給我押出去砍了!”
兩旁軍勇大聲吆喝了一聲,猛地撲了上去。
江浪身子一掙,怒聲道:“慢着!”
孫提督怒道:“怎麼,你還敢抗違王法麼?”
江浪陡地狂笑了一聲,道:“犯民死而無憾,只是恨不得面對面地對着鐵崇琦那個狗才,啐上一口唾沫!”
孫提督臉色一變,驚堂木“啪啪”拍得震響,大聲道:“反了,反了,居然對王爺如此無禮。押出去,快!”
七八名如狼似虎的兵勇,分抬着他手腳上的鎖鏈子,雖説是用盡了力氣,卻未能把江浪拖動一步。
“哈哈……”
江浪笑聲裏,帶出無比淒涼,説道:“放心吧,江某已準備好把這顆人頭隨時奉上!
哥台們,用不着急在一時……”
虎虎有威的一雙眸子,在各人面上一掃,幾名軍差頓時嚇得各自後退了一步。
“老大人……”
江浪臉色鐵青地注視着上座的孫提督:“請大人見着鐵崇琦以後,告訴他就説我江浪恨不能食他的肉、剝他的皮!”
“反了……反了……給我押下去!”
“嘩啦”一聲,鎖鏈子連着一柄大號枷鎖,舉起老高。
如果誰要欺前一步,一傢伙砸在頭上,那可不是玩的,保管腦袋開花!
他突然悽愴地笑了一下,緩緩地把舉起的手放了下來。
一名堂役乾笑着拱手道:“得了,江爺,閻王要人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何必跟我們過不去呀!”
江浪轉過臉來,對着這個人一笑,道:“有理,我們這就走!”
兩名劊刀手,亮出了腰刀,左右各一地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再也不圖抗拒,轉過身來,直向大堂外步出。
孫提督在上堂之前,早已部署好了一切:
臨時法場,就設在大堂左側的校場一端。
由於這個犯人江浪來頭不小,是欽命要犯,又是王爺親自派人交來的,孫提督不得不加幾分小心。
由於法場設在提督行署裏,所以不見一個閒人。百十名武夫,人人抱着一口鬼頭大刀,把法場遠遠圍了一圈!
劊子手是個黑胖子,一口明晃晃的薄彎刀抱在胳膊彎子裏。
氣氛那麼的靜,所有的噪音人聲,似乎就在江浪乍然一現的霎時凝固了!
孫提督走到了監斬官的位子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他已經領教了這個人犯的棘手,所以有關種種形式上的問話,一切都免了。
坐下之後,他急急地催促道:“快點行刑吧!”
“回大人,時辰還不到!”
回話的是坐在他旁邊的督署文案龐先生。
“唉!”孫提督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無可奈何地道,“你知道他這顆頭不落地,我這顆心就安不下來啊!”
龐先生躬着身子道:“大人用不着擔心,犯人一身大刑,諒他插翅難飛!”
“唉!”
孫大人又嘆了一聲,道:“他們這種江湖人,都有不怕死活賣命的朋友,我是擔心他們劫法場……”
龐先生啞然一笑,道:
“請大人放寬心,什麼人有這個膽子?別説這事不可能,退一步講,即便他們有人敢來,我們也有準備!”
孫大人的目光在現場看了一眼,見到那番殺氣騰騰的部署,有些放心了。
龐先生謅媚地笑道:“奴才要給大人賀喜了!”
孫提督一怔,問道:“賀什麼喜?”
龐先生道:“這件案子一了,大人就可以專摺奏京,皇上必有封賞!鐵王爺平白無故地把這個好差事送給大人,豈不是一件大喜事麼?”
孫提督早先倒沒想到封賞的事兒,此刻聽龐先生這麼一提,頓時心花怒放了!
可不是嘛,這種現成升官發財的事,打着燈籠也沒地方找去。原先,只以為鐵王爺把一件棘手的事交給了自己,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麼一層好處。
想到這裏,孫提督先時的那一些緊張煩躁,可就一掃而光了。
一名司時的小校跑過來稟道:“稟大人,時辰差不多了,請大人降旨行刑!”
孫提督點點頭,一拍案子,喝道:“押上來!”
小校跟着道:“押上來!”
“押上來——”
“押上來——”
風揚着沙,沙像螺絲打着轉兒,飄向天空。那一聲一聲的“押上來”,在風沙裏迴響着,傳入死囚犯的耳朵裏,則是無限遙遠。
該是來自地獄五殿閻羅、勾魂小鬼所發出來的聲音吧?
鎖鏈子嘩啦一聲。
操鏈子那個人,齜着牙,討好地笑道:“幫個忙,好漢爺,就這麼一回!這是最後一回了!”
可不是“最後一回了!”再也不會有第二回了!
江浪慘笑了笑,移動了步子。
他這裏才邁開一步,只聽得兩邊院牆外面,一陣子人聲喧譁!
有人高聲叫嚷道:“強盜來了!”
“強盜劫法場來啦!”
大喝聲還沒有住口,就“嗖嗖嗖”一連着七八個大小夥子躍上了牆頭!
負責法場警備的百十名兵勇,頓時迎了上去。
雙方只一照面,便殺將起來。
孫提督見此情景,嚇得神色一呆,那位文案龐先生更是兩眼發直。他方才還安慰提督,現在可要別人來安慰他了。
孫提督一心記掛着差事,忙由位子上跑下來,大聲喊道:“快給我砍犯人!”
他的話就是命令!
站在江浪身邊的兩名武差,舉刀就要砍下……
第一刀卻被枷鎖上帶起來的鏈子“嘩啦”一下子纏住了!
江浪叱了聲:“閃開!”
他雙手往上一掙,差人手上那口刀突地脱手飛出,忽悠悠地直飛到半天之上。那名差人卻因為閃身不及,被江浪飛起的足尖一腳踢在心窩上,仰天倒了下去。
可以想象出,現場該是如何一番慌亂的情形。
校武場裏,七八名“劫匪”正和數十名官兵戰在一起,殺得難分難解。
那一邊,孫提督和文案龐先生急得團團打轉兒。
這一邊,犯人則和押侍的官差幹上了。
孫提督連連頓足,叫道:“反了!反了!”
卻見大羣持槍的兵勇,由校場一邊飛奔而來!
孫提督大聲道:“先殺犯人——一羣飯桶窩囊廢!”
殺犯人?誰不知道殺!可就是殺不了,孫提督也沒用。
好在是,提督有話就好辦,十來個提刀掄槍的武卒,團團把江浪圍在了正中,下面砍上面扎。
弓箭手在犯人前進、後退的地方,預先都埋伏好了,只要犯人闖出來,一有空隙馬上亂箭齊發!
儘管如此,現場官兵這方面仍然沒有佔優勢!一看便知,先前翻進來的那七八個大漢太厲害了。
這夥子人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個個怪模怪樣的!俱是些膀大腰圓、身似金剛的漢子。
他們有的使刀、有的掄劍、有的舞着狼牙棒,當中還有個耍着流星錘。
天氣不過才入秋,有點些微的涼意,這些人當中,竟然有披着皮裘的!
他們的貂皮褂子,銀狐披風,都是毛朝外穿着,臉上的表情全橫眉豎眼,一片殺氣。
數十個官兵,哪裏敵得過他們,轉眼間已被殺了個落花流水!所幸後來一羣持槍的兵士接上,才沒有敗下陣來。
江浪這方面,吃虧的是一身大刑具累贅着。他雖然武功精湛,卻是施展不開。所以,交手不久,先後着了一刀一槍,身上掛了彩,血流如注。這麼一來,可就現出了險象。
就在十分危機的一瞬間,猛可裏從空中傳來了一聲清叱!
由於這聲清叱是女子口音,所以現場的人們都吃了一驚,相繼向聲音處望去。
但見一條快速的人影,正由上西邊院牆上拔起來!
確實是個女的——
她細細的腰,修長的身材,穿着一身紫色閃光緞子襖褲,滿頭青絲規置在腦後,紮了一條大辮子。這姑娘的身法好快,不過是三個起落,就來到了江浪跟前不遠處。
她身子由正面大堂挺高挺高的樓檐子上猛地縱下來,身後那條拴着紫色辮花的大辮子甩起了老高。
就在人們看得觸目驚心的當兒,那姑娘左手揚處已打出了一掌鐵蓮子。
這掌鐵蓮子一出手,當即化為一天銀光!
緊跟着一陣子人聲叫囂,已有六七名兵士棄械倒地。大姑娘足尖再點,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輕功絕技。
只見她身軀三個起落,已快速地撲到了江浪跟前。
江浪原已危險到極點,幸虧這位少女的一掌暗器為他解了難關。
他身子用力地向前一衝,鎖鏈一翻把一名持刀撲近的兵士擊倒在地。他一抬頭,可就與那個撲近的大姑娘照了臉兒。
他頓時吃了一大驚!
那張俏臉他怎能忘了?不就是前些時被他由大牢裏救出來的那個夏侯芬嗎?
可真是一報還一報——上次江浪救她,這一次卻是她救江浪!
這個姑娘還真厲害呢!手上一口劍驀地掄起來左削右砍,一時間被她砍到了六七人,緊接着來到了江浪身邊。
江浪剛要開口説話,已被抓住了頸前鏈子!她用力一扯,回身就跑……
這一扯之力,江浪應手站身不住,差一點摔倒在地。
夏侯芬回過頭來,急道:“想活命,腳下就利落一點!”
她説時手上還是用大勁兒,也不管江浪跟不跟得上,一個勁兒地往前拖。
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跳,奔出了十數丈。
霍地,一排亂箭直向着二人身上射來。
夏侯芬一帶鎖鏈子道:“趴下!”
江浪身子一衝,撲倒在地。
那陣亂箭,擦着他身子射了過去,竟沒有一支射着他。
這時,夏侯芬掄動手中劍,把奔向自己面前的一排箭矢全部揮落在地。
這排箭矢剛剛過去,夏侯芬用力拉着手中鐵鏈,道:“快起!”
江浪只覺得這一次力道較前次更大,隨着夏侯芬的手勁兒,身子就像個流星錘那樣飛了起來。
足足飛起來丈許高下!
夏侯芬足下一點,躥到了他身下,伸手托住了他落下的身子。
只聽她尖叱了一聲:“丁老七,給我接住!”
話聲一落,她手下便再次用力把江浪身子往遠處擲去。
這可好,江浪成了空中飛人了——身子還沒落下來,又再次飛了出去。
原來,早先由牆外翻進來的那一夥子人,竟是與她一夥兒的。
就在夏侯芬放聲招呼時,那夥子人中立刻閃出一個面如鍋底。身高八尺有餘的魁梧大漢。這個人身上披着一襲熊皮大擎,手裏掄着一隻八角銅錘。
聽見了夏侯芬的招呼,他大聲地答應道:“大小姐,錯不了!”
話音未落,他一伸手接住了江浪的身子,轉身往牆邊就跑。
其他六七個漢子也都不思再戰,紛紛撤出身子,蜂擁着丁老七向外退出。
這夥子人可真是一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那些官兵,哪裏是對手,眼看着被打得落花流水,兵刃過處,血肉橫飛!
丁老七一馬當先,護着江浪首先來到了牆下。
那院牆高有四丈,丁老七一個人勉強可以翻過;要是再加上江浪,他可就不能保證是否準能行了。
他略一猶豫,身後大股官兵叫囂着奔到眼前;丁老七大吼一聲,回身再戰。
其他幾個漢子,卻把殺人當作耍玩似的,跟隨着丁老七與大股官兵又打成一團。
江浪趁機倏地拔身直起,落在了牆頭上。
他雖然一身刑具,又負了傷,可是一身功力仍然可觀。
就在他身子方自縱落牆頭時,一條疾勁的影子,自他身後猛地襲到!
江浪認出來人是夏侯芬,後者已尖聲叫道:“快下去,當真想死麼!”
夏侯芬雙掌一翻,猛地向江浪背上擊去,兩人同時向牆外翻落。
就在他二人身子方自落下的一剎那,一排箭矢像雨點似的,飛向二人方才的置身之處。
緊接着第二排、第三排箭矢由左右兩個方向,交叉着騰空而過。這連接的三排箭矢,分別來自三個方向,雖説沒有一支射中江、夏二人,卻也把江浪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暗忖着,如果不是夏侯芬即時現身拯救,是決計逃躲不開的。那麼,勢必要喪生在亂箭之下了!
督署院牆外面,早已圍滿了人。
江浪、夏侯芬突然翻牆而出,自然要引起一陣子騷動。可是,當他們目睹着二人這般模樣,卻沒有一個人敢橫身攔阻;不待二人走近,紛紛先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