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浪因身子有傷,再加上手腳不便,由牆上摔下來的勢子過於急猛,一時爬不起來。
夏侯芬原已飛縱而出,見狀只得折回來,快疾地把他由地上拖起來。
“你怎麼啦?”她焦急地扯着他,無可奈何地咬着牙道,“好吧,我揹着你就是了!”
説完,也不管江浪願不願意,寶劍交到了左手,右手託着他兩手當中的鎖鏈向上一伸,已把江浪六尺許的壯大軀體背在背上。接着足下就勢加勁,飛也似的縱身撲出人羣!
他二人剛剛撲出不遠,以丁七為首的七名大漢,也相繼躍出牆外。
但見幾名煞神般的惡漢,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閃身讓路。
七名大漢一路吆喝着,舞刀揮劍,直循着夏侯芬逃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等到他們消失之後,才見大羣官兵從提督衙門裏紛紛奔出。另有一隊快馬,在一名武弁的指揮下,由側門馳出,循着人們手指處追了過去,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了!
在一陣急劇猛烈的快馬奔馳之後,夏侯芬徐徐勒住了馬繮。
胯下的這匹“捲毛青”一個勁兒地打着噗嗜,在一處偏僻的水塘青草地上停了下來。
活這麼大,像這樣抱着個大男人,騎在一匹馬上跑,還是第一次!
先時還不覺得,可是現在一旦突然想到,她可就有些害臊了!
江浪由馬背上躍下來,鎖鏈子嘩啦一響,他差點坐了個屁股蹲兒。
夏侯芬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卻又繃住了臉。她一個人轉過身子來,走到水塘旁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
那匹馬自動地走到池邊喝水。
江浪怔了一下,還拿不準對方是什麼意思,便訕訕地走了過去。
夏侯芬回過身子來,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以你這身本事,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裏,要不是我今天早晨得着消息快馬趕來,再晚上一步,你這條命可就完了!”
江浪嘆息了一聲,搖搖頭不想多説什麼。
夏侯芬道:“那位裘兄呢?”
江浪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問你話呢,怎麼低着頭不吱聲!”
江浪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説道:“死了!”
“死了?”夏侯芬怔了一下道,“你是説哪個人死了?”
“裘拜弟!”
“裘方?你是説跟你在一塊兒的那位裘兄?”
“就是他。”江浪慘笑了一下,又緩緩地垂下了頭。
“對不起!”夏侯芬面現傷感地道,“我不是故意提起他要你難受,只是這件事……
唉!是誰下的毒手?”
“鐵崇琦!”
“你是説鐵王爺?”
“不錯!”
夏侯芬呆了一下,苦笑道:“你可是真把我弄糊塗了!”
江浪只是深深地垂着頭,搖個不停。
夏侯芬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能體會出這種近乎於窒息的沉痛。
兩個人誰也不再説一句話。
夏侯芬靜靜地觀察着江浪,發覺有幾滴淚水由他垂着的頭影裏落下來——男兒有淚不輕流,只因未到傷心時罷了!
她假作沒有看見,站起來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啊,還好!”
江浪站起來走向一邊,用力地掙着手裏的鐵鏈子;鏈子太粗了,哪裏掙得開?
夏侯芬走過來道:“來,我幫你了!”
她抓着他兩隻手用力地往外一掙,二人合力之下,只聽得“嘩啦”一聲,小手臂粗細的一截鏈子,竟然從中而斷!
江浪道:“謝謝你。”
夏侯芬道:“還有腳上的這副呢!”
江浪道:“這一副太粗了,只怕掙不開!”
夏侯芬道:“我帶來一把小銼,給你慢慢地挫吧!”
説完,由身上取出來了三稜小鋼挫。
江浪道:“謝謝!”
他接過了銼子,就在足踝鐵鏈上銼了起來。
夏侯芬回頭向來路上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盾道:
“奇怪,他們怎麼還不來,大概走岔了,走上另一條路去了;要不,當中一個叫夏威的,能開各樣的鎖,有他在就好了!”
江浪一面挫腳上鍊子,一商道:“姑娘是從哪裏來的,這些好漢又是些什麼人?”
夏侯芬一笑道:“我們是由阿巴噶左翼旗來的,遠得很呢!”
江浪喃喃道:“阿巴噶左翼旗?”
夏侯芬道:“金沙郡你可聽説過?”
“金沙……郡?”他顯然是吃了一驚,“你是説金沙王褚……”夏侯芬一笑道:
“對了,金沙王就是我義父!”
“啊……”江浪呆了一下。
“怎麼,你認識我義父?”
“不,”江浪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聽説過他的大名罷了!”
他説完,又垂下頭來,繼續鏗着鎖鏈。
夏侯芬一笑,道:“他倒很想見見你呢!”
“見我?”江浪冷笑了一下。
他實在不願意讓夏侯芬看出自己臉上的不自然,遂低下頭繼續銼着。
“自從上次你和裘兄救了我,他就對你們心懷感激,就派人到處找你們,可一直找不着!”
“他找我們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夏侯芬微笑着道:“當然是想謝謝你們啦!”
江浪只覺得心頭熱血沸騰,一聲不哼,只把悶積在內心的無邊怒火發泄在那把小鋼銼上,用力地銼着。
新仇未消,又興起了舊仇千縷!
如果僅僅就“仇恨”二字來説,目前的鐵崇琦不過是加諸江浪、裘方的刻骨仇恨,而“獨眼金睛”褚天戈卻是加諸在他們父母叔伯,以及由內陸轉遷來的全體族人身上的血海深仇。兩相比較之下,後者令自己深惡痛絕的分量顯然較前者重得多。
對於夏侯芬目前的身世,他已由那兩粒金珠猜測到,她可能與褚天戈有什麼關聯,這一點,現在已得到了證實。
他們之間竟是父女關係——昔日那個“金沙郡”殺人魔褚天戈,竟是她的義父!
多少個年月,多少個日子,他與裘方都在哀告着上蒼,祈求着有一天,能夠手刃此人,以告慰死去的父母,以及全體族人。
所以,他二人為此苦練絕技,痛下決心。然而對手褚天戈實在太強了,不要説他本人一身武功了得,就是手底下那一夥子人,也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他與裘方雖曾數度出手,卻未能手誅元兇。這件事江浪一直懷恨在心,現在他乍然聽見了對方的消息,自然內心有説不出的激動:
所幸,他不是一個遇事衝動的人。
是以,這件事在他腦子裏一再推敲之後,他決定將計就計,不再把仇恨現在臉上。
他忽然發覺到,這是一條與仇人接近的最好途徑。他臉上的一番怒容,頃刻間消失了。
“我義父聽説你們兩個武功很好,很想見見你們,而且希望你們能夠留下來幫他處理一些事情,不知你是否願意?”
江浪一笑道:“久聞你義父的大名,他手底下猛將如雲,怎麼能在乎我這個人?”
夏侯芬皺了一下眉頭,道:“你不答應?”
江浪已經銼開了一隻腳鏈,抬頭道:“我答應!”
夏侯芬臉上頓時一喜,道:“真的?”
“承蒙褚大王看得起我!”江浪微微一笑,“我豈能不識抬舉。”
夏侯芬高興地道:“我就知道你會答應!”
江浪道:“不過,你那義父要給我一份什麼差事,我是否能夠勝任還不知道呢!”
夏侯芬一笑道:“還會有什麼幹不了的?不過是‘武教頭’職位罷了!”
“武教頭?”
“就是武術教師!”夏侯芬説道,“我義父最看重這個職位,目前我們金沙郡一共有十位武術教師,可是,真正使他老人家滿意的,只有兩個人!”
江浪心中一動,老實説這才是他最關心的細節。
“你們為什麼要聘請武術教師?”
“當然是教授人們武功!”
“為什麼要教他們武功?”
“這……”夏侯芬一笑道,“你問得多滑稽!”
“不滑稽!””江浪一面説,一面繼續銼着鏈子,他儘量作出一種旁觀者的樣子。
“你們要人們會武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抵禦外侮,還是抵禦官兵?”
江浪的話,倒把夏侯芬問得怔住了,一時難以作答。
江浪笑了一下,又道:
“要説抵禦外侮,據我所知,尊老大爺如今聲威遠震,昔日沙漠裏的一些強漢豪客,不是望風披靡,即已俯首稱臣,金沙郡方圓數百里早是老太爺的天下,那麼他又防些什麼?”
夏侯芬尷尬地笑了一下,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江浪一笑道:“我猜想是抵禦官兵!”
“抵禦官兵?”夏侯芬皺了一下眉,“為什麼?”
“因為尊老太爺早年出身不正!”
夏侯芬秀眉一挑,道:“你胡説!”
她驀地站起身子來,大有一言不合,即將動武的姿態。
江浪苦笑道:“姑娘不要動怒,尊老太爺其實一直是我們這羣流浪漢心中的英雄!”
夏侯芬的氣好像消了一點,微嗔道:“那你幹嘛説他出身不正?””我説的是事實!”
夏侯芬道:“好漢不怕出身低,歷史上有多少地痞流氓,甚至殺人放火的強盜,都還當了皇帝呢!”
“不錯,所以尊老太爺也就效法他們的作為!”
“你這是什麼意思?”
江浪微微笑道:“如果我的猜測不錯的話,尊老太爺的最後目標就是稱帝邊陲!”
“啊……”夏侯芬怔了一下,道:“你為什麼要這麼想?”
“因為小小的金沙郡,已經不能滿足像他這種有野心抱負的人。他所以要屬下居民會武,正是為着那一天到來,以備宏圖大展!”
夏侯芬聽後沒有説話。
她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把下已支持在膝蓋上,心裏不禁想到:這可能是真的,為什麼我以前沒有想過這些呢?
義父褚天戈早年的作為,她實在不清楚。她懂事的那一年,正是父親遭受部將曹金虎陷害的時節。
她還記得,乳母方氏帶領着她騎着一匹馬,在全家人相繼被下旨擒交的那一夜,落荒於沙漠,亡命地疾奔狂馳。
毫無目的地奔馳着!
那一年她大概只有九歲,方氏帶着她狂奔一夜之後,直到拂曉時分,才發現當地僅有的一個蒙古包。
方氏帶着她上門求救,才知道蒙古包里居住的竟是漢人。她還記得一共是七個人—
—七個彪形大漢。
七個人對於方氏的來臨似乎很歡迎,他們殷勤地招待二人吃喝,卻想不到就在方氏入睡之後,他們現出了猙獰面目,竟然像野獸那樣,放縱地輪番對方氏施暴姦淫!
夏侯芬緊緊地咬着牙,直到今日為止,她每一想起那件事來,還心有餘悸。
對於一個只有九歲的小女孩來説,目睹着那般比野獸還暴虐、無恥的行徑,她的驚嚇情形是可想而知的了。
她猶自記得,那個漂亮而年輕的奶媽方氏被他們輪番施暴、痛加蹂躪的情形。
直到方氏痛苦悽慘的尖叫聲驚動了過路人,那件卑鄙絕倫的無恥行徑,才為之中止。
那個過路的人就是在這荒涼地方令人聞名喪膽的黑道魁首——“獨眼金睛”褚天戈。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褚天戈正單騎路過,為的是追尋七名叛離他卷銀而逃的手下!
那七個卷銀而逃的手下,不用問就可想到,正是眼前這七名惡漢。
“獨眼金睛”褚天戈憤怒之下,施展出巨靈金剛掌力,當場將七名叛徒震斃掌下,方氏含羞自戕,褚天戈便把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夏侯芬救回金沙郡。
夏侯芬的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很快得到了褚天戈的眷愛。他老年無子,把這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視同己出,遂將一身武技傾囊相授。
就這樣,這個將門虎女一變而為沙漠稱王的褚天戈膝下愛女。
她十五歲那年,褚天戈自封為金沙郡王。他正式收她為義女,夏侯芬也就成了金沙郡王的美麗公主。
她麗質天生,又承褚夭戈傳授了一身武功,是以在金沙郡聲名大噪。於是,人人都知道這位金沙公主是金沙郡第一美人,也都知道這位公主武功了得,更得褚天戈的百般疼愛,哪一個不仰慕她如當空的明星一般?
夏侯芬卻有一份屬於她自己的悲哀!
隨着年歲的漸長,她也就不再天真爛漫,開始想到她的身世,自然也就想到了仇恨。
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在褚天戈全力幫助下,為她查訪到了曹金虎的熱河之行,於是有了那一夜手刃元兇的復仇行動。
這一切,像是一絲輕煙,由眼前掠過。
在一陣抽筋似的感傷之後,夏侯芬從回憶過去的思潮裏回到了眼前的現實!
這時,江浪已把足銬全銼斷了,開始銼緊緊箍在他兩隻手腕上的鐵箍。
夏侯芬默默地打量着他。
自從那一夜,他由赤峯大牢裏把她救出來,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在她心裏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一夜,在墓園與他比劃了一下功夫,證實了他不凡的身手,對他的良好印象更加深了。
以後的日子,她雖然返回到金沙郡,卻常常想到他,心裏開始不再安寧。這一切,也就是激發她今天有勇氣大劫法場的原動力。
——他似乎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能夠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給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除了他豐逸的神采以外,那種憂鬱和較為含蓄的性格,也是金沙郡的男人身上所不具備的。
江浪銼開了手上的一隻鐵箍,只剩下最後一隻了!
夏侯芬靜靜地看着他,道:“你一直是住在熱河?”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
他微微笑了一下,給人一種爽朗的感覺。
夏侯芬道:“這是説,你一直居住在熱河附近?”
“對了!”他抬了一下眼睛,道。“跟姑娘一樣,我一直住在察哈爾!”
“那你一定去過金沙郡,是不是?”
“沒有!”他笑了笑道,“那裏的人都很厲害,我可不敢去!”
夏侯芬頗似不悦地臉着他,道:“你幹嘛要這麼説?”
江浪一笑,為了讓對方認為他的話不是由衷之詞,於是説道:
“是人家這麼説的。”
“他們説什麼?”
“説是早年來自魯省的一批墾荒者,辛辛苦苦地開墾出來了的一片田地、花園,竟被尊太爺所率領的一干馬賊強佔了去,人也全被殺光了……”
“有這種事?”
夏侯芬顯然吃了一驚!
她想着,搖了一下頭道:“不會的,我義父不會是這種人。”
她腦子裏立刻聯想到兩件事:
金沙郡有一位魯省墾荒時候來的老太太,無依無靠,據説她的丈夫兒子都死於馬賊的侵害。她一直忘不了這件事,腦子裏一想到昔年事,就會狀似瘋狂、語無倫次,很多人討厭她,要把她趕出金沙郡去。但是,義父褚天戈獨排眾議,親自把這個老太太接到家裏奉養,晨昏親侍,看待她有如自己母親一樣。
第二件事是義父褚天戈路過盤石溝,忽然發現了露出上面的大堆人骨。
經他查問之下,始知是當年一批墾荒者遺下的屍骨。他老人家傷心之餘,特別撥了錢購買棺木,埋葬了這些野道白骨……
這兩件事,得到了整個金沙郡的讚揚!
以此為證,義父褚天戈怎會是江浪嘴裏所説的殺人者?
她頓時否定了心裏的疑惑。
江浪也並不堅持自己的話,他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只是道聽途説而已,姑娘不必認真!”
夏侯芬笑道:“我才不會呢,倒是我義父如果聽到這些話,一定會很生氣。”
“為什麼?”
“因為我們郡裏那些早年來自山東的墾荒者,我義父都待他們很好——正好與你聽到的相反。你想想,他怎麼會不生氣?”
江浪陡然一驚!
“姑娘你説金沙郡裏,目前還有當年到這裏墾荒的人?他們還沒死?”
夏侯芬點點頭道:“據我所知,至少還有三個人。”
江浪心裏一喜,正想開口詢問,可是話到唇邊又忍住了。
因為這樣問下去太露骨了!
他不希望自己一上來就讓對方把自己的底細摸清楚,所以採取了旁敲側擊的問話方式。
“這三個人,一定都很老了吧?”
“不!”夏侯芬道:“兩個老的,一個年輕的。”
“怎麼會有年輕的?”
夏侯芬道:“她父母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活着。唉!他的確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孤苦無依……”
夏侯芬由這個女孩子,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臉上呈現出一片傷感與同情。
江浪一怔道:“這個人是個女的?”
“不錯,我們很要好,她名字叫小苓。”
“小苓?”江浪像觸了電似的,驚了一下!
這個名字,他是記得的——她梳着兩根小辮子,前面老愛圍個圓兜兒,有一對大眼睛……她是郭大爺的女兒。郭大爺一直住在自己家隔壁,過去在老家是如此,到了察哈爾開墾的時候也是如此。
“老天!”他心裏叫道,“她居然還活着!”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江浪很久很久沒説話——最後的一隻手銬也銼開了。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頓時有一種舒暢的感覺。
夏侯芬站起來道:“總算鬆開了,走吧,該回去了!”
江浪卻坐下來,喘了一口氣,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想再休息一會兒,”
夏侯芬道:“可是你身上還有傷,前面不遠是郭家屯兒,那裏有我們的一個馬場子,我想丁老七他們一定都到了。你可以到那裏先歇些日子,等把傷養好了再去金沙郡,好不好?”
當然是好,但是江浪心裏已激起了軒然大波——在沉默了將近十六年之久的歲月之後,第一次聽到了有關家鄉族人的消息,並且聽到兒時的玩侶至今還活着的消息,他哪能不驚?哪能不產生悲悽感觸?哪能不心血潮激盪?
但是這一切,他都不希望讓對方看出來。
他站起來,走到池塘邊。
池水如鏡,映出了他昂然的身影,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染滿了一塊塊血漬!
他彎下身子來,掬着池子裏的水,好好地洗了個臉。
夏侯芬見他洗得舒服,也走過來洗了洗手臉。
江浪洗去了各處的血污,覺得身上清爽多了!
夏侯芬回眸打量着他道:“你傷在哪裏啦?”
江浪撩開上衣小褂,現出了右面肋後的一處刀傷。血還沒幹,傷處大概有半尺長,肉都翻了出來。
“哎呀!這麼重!我還以為傷得不厲害呢!”
“這不算什麼!”當然比起。“殺家之痛”差遠了,江浪現在所感覺到的也只是“殺家之痛”!肉體上的任何痛苦,好像沒什麼關係了。
夏侯芬匆匆找出了一包刀傷藥,把一塊洗得很乾淨的頭巾撕開,為他裹傷。
江浪輕嘆了一聲道:“姑娘這般待我,真不知如何來報答你才好!”
夏侯芬笑了一下,臉上略略飛紅,道:“哪一個要你報答!”
她一面説,一面把刀傷藥細細往傷口上敷。那傷處原經江浪將附近穴道封閉,所以並不見多少血溢出來。
江浪趁機重拾起剛才的活題道:“姑娘説到那個叫小苓的姑娘,她也會武功麼?”
夏侯芬點點頭道:“豈止會,功夫好極了,也是我義父教她的!”
江浪愣了一下,心裏忖道:“褚老兒明明知道與她有殺家之仇,何以還要這般待她?”
可是,他馬上就想到了所以如此的原因。
這個原因是褚天戈晚年對於當年所作所為,或許已經心生懺悔,這麼做一來能收買人心,再者是求取自己心靈上的安慰!
有了這一層原因,他才會這麼做。
夏侯芬一面為他身上纏着布帶,一面道:“小苓這個人很怪!”
“怎麼怪法?”
“她呀……”夏侯芬看了他一眼,接着道:
“等你見了她以後就知道了,她最不愛跟人説話,一天到晚板着一張臉,臉上連一點笑容都沒有!”
她説到這裏笑了笑,道:“大概全郡上下,只有我一個人跟她處得來,別人她都不愛搭理!”
“你義父呢?”江浪道,“莫非連你義父也不搭理?”
“真的,你信不信,有時候我義父跟她講話,她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她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夏侯芬道,“她腦子裏只是拼命的想過去的事……想那些殺害她父母的人,每一次她想到這些的時候,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她還不知道仇人是誰?”
夏侯芬道:“她怎麼會知道,那時候她才四歲!”
“這就不錯了!”江浪心裏想道,“郭小苓,一定是她!”
夏侯芬道:“大概就是因為這個關係,她腦子裏一直忘不了殺她家裏的那些土匪馬賊!”
江浪道:“難道她一點也想不起仇人的樣子?”
“她想得起一點點。”夏侯芬一隻手掌搓着下顎,眼睛微微眯着道:
“好像她只記得那個為首的馬賊頭子,頭上裹着一塊銀色的頭巾,一臉大黑鬍子,用的是一種奇怪兵器……”
“褚天戈!”江浪差點喊了出來。
他當然不會真叫出來,只是心裏面這麼想而已。這個顯明的印象,非但那個叫“小苓”的姑娘記得,就是江浪,也是清清楚楚的!
不過,江浪到底比那個叫小苓的姑娘大上好幾歲,所以他不但記得這些,而且連褚天戈的模樣,至今也沒忘記!
小苓所説的那個奇怪的兵刃,不用説就能想出來,那是褚天戈所用的兵器“獨腳銅人”。想來,褚天戈早已不用了,大黑鬍子如今也變成了大白鬍子,這些自然再也勾不起小苓的回憶了。
所以她是那麼的痛苦,日夕沉緬於不可解脱的痛苦幻想之中。
對於這件事,江浪心裏已經有了主見,不必再多提,於是又轉了另一個話題。
“你剛才説,一共有三個人,除了小苓以外,應該還有兩個。”
“那兩個都是老人,兩個人差不多都瘋了!”
“是瘋子?”
夏侯芬道:“一個姓喬的老太大,一個姓洪的老頭子。喬老太大一天到晚吃齋唸佛,姓洪的老頭子則是一個殘廢,斷了一隻手,兩個耳朵也被人割了,唉,真可憐!”
“喬老太大……洪老頭……”江浪心裏低低地叨唸着,卻想不起這兩個人的樣子來了。
夏侯芬似同情地道:
“這兩個人,本來可以幫助小苓想起仇人來的,只是……那件事對於他們太殘酷了。
每一次想起來,這兩個老人家就會像瘋子一樣,語無倫次地亂説一通!”
江浪的眼淚幾乎要滴了出來。
他強自忍着,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站起來道:“姑娘,我們走吧!”
夏侯芬忽然想了起來,道:“光顧説話,把時間都給忘了,趕快走吧!”
她説完,就急忙走過去牽那匹“捲毛青”。
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馬上只有一副鞍子。
鞍轡整理好了,夏侯芬羞澀地道:“你一個人騎吧!”
江浪道:“姑娘,還是你騎吧!”
“不,你騎,你受了傷,還是你騎好了!”
江浪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們倆人一塊兒騎吧!”
夏侯芬微微一笑,道:“好是好,就是難為我這匹馬了!”
説完,她掠了一下長髮,很大方地上了馬鞍子。
江浪一笑道:“我可以坐後。”
他邊説邊飛身上馬,跨騎在坐鞍後面馬股之上。夏侯芬一抖繮索,這匹捲毛青即揚開四蹄,飛也似的向前奔馳而去!
月上中天的時候,二人來到了“郭家屯”。只見靜靜的一彎河水,在月色之下泛着一片銀色……
這時候,尚有一大羣牲口在河邊飲水。
放牧的孩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中拿着一根短笛,有聲無韻地信口吹着。
夏侯芬勒住了馬,舒了一口氣,道:“我很少在夜裏騎馬,你看看這附近風景多美呀!”
那匹馬緩緩走過去喝水,月亮把他們騎在馬上的影子映在了水面上。
不知什麼時候,江浪發覺到夏侯芬的身子已經自然地倚在他的懷裏。
她全然不自覺。
他卻是心裏有數!
事實上,他早已承擔了她全部的重量,如果這時候他猛然閃開身子,她必然會因為重心驟失從馬背上掉下來。
對於江浪來説,這還是生平第一次與女孩子這樣相處。當然,像這種“軟玉温香抱滿懷”的滋味,更不曾感受過。
河水湍急,水面上跳動着萬道銀蛇,小魚兒不時地躥着波兒,氣氛顯得那麼寧靜!
江浪首先打破了沉默。
姑娘説的馬場到了沒有?
“晤!”夏侯芬忽然警覺地坐正了身子,道:“到了,你看,那就是!”
順着她手指處,江浪看見江水對岸,有一大片高高圍牆的影子,看見一些零散的燈光透了出來!
江浪翻身下馬,夏侯芬也跟着下來。
“這是灤河最寬的一段。”夏侯芬説道,“以前我義父常常在這裏教我練習輕功!”
“這麼説,姑娘輕功已達到‘登萍渡水’的境界了!”
“不,你太把我看高了,這門功夫我只學成了一半。”
“為什麼不繼續學下去?”
夏侯芬微微一笑,道:“義父説女孩子能有這種成就已經夠用了,你説氣人不氣人!”
她笑了一下,轉過臉來看着江浪道:
“我義父説我劍技領悟力強,適宜在劍道上發展,而小苓身子輕,適宜在輕功上發展,所以如果以輕功來説,小苓比我強多了……”
江浪心裏愕然一動!
他靜靜地打量着眼前遼闊的河水,思忖道:“這條河最少有六七丈寬,而江水湍急,勢如奔馬,憑自己的輕功造詣,或許能渡完全程,不過會很吃力的,難道褚天戈那個老兒也會有此功力不成?”
“你義父輕功怎麼樣?”他指着水面道,“我是説這道河水他能不能渡過?”
“他老人家可以不換氣地一去一回!”
“你是説來回各一次?”
“嗯!”夏侯芬點着頭道,“最多也只能這樣,有一次他堅持要想再來回一次,卻不慎失足墜水,全身都濕了。”
江浪呆了一下,半天沒有説話。
不須動手相搏,僅僅從夏侯芬的口氣裏就可以知道,如以輕功而論,自己是低於褚天戈一籌的!
一瞬間,他心裏產生了無限的懊喪。
夏侯芬道:“在我們郡裏,能夠施展輕功渡過這條河的只有三個半人!”
“三個半……人?”
夏侯芬道:“三個人是我義父、小苓和崔平,那半個人即是我。因為我只能渡過一大半,所以只能稱半個!”
“崔平是誰?”
“這個人你不認識。”夏侯芬哈哈笑道,“是我們郡裏的一個武教頭!”
提起崔平這個人,她臉上現出很是不屑的樣子,便冷冷地道:
“這個人最討厭,但是武功好,我義父很喜歡他;就因為這樣,他就自以為了不起了!”
頓了一下,她又道:“這一次你來了,也許可以挫一下他的威風,要不然他真美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水面上亮起了一道燈光。
夏侯芬笑道:“人來了!”
果然,水面上起伏着一個大木筏子,操筏的一個大漢老遠就高聲喧叫道:“是大小姐吧?我是馬場的老猷!”
名喚老猷的,甩出來的繩套不偏不倚地套落在對岸邊上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頓時系得結結實實的。老猷連忙兩手交替着,一陣子快抓,已把木筏子拉到了岸邊。
老猷由箋子上縱身上岸,大步走過來。
“大小姐好。”
他抱着拳向夏侯芬揖了一下,又轉向江浪抱拳道:“這位是江爺吧?我聽丁爺説起過……”
江浪抱拳還禮,老猷走過來由夏侯芬手裏接過馬來。
夏侯芬問道:“丁老七他們回來了?”
老猷道:“早回來了,因為不放心小姐和江爺,剛才帶着馬順河邊找二位去啦!”
三個人帶着馬匹都上了筏子,老猷收回了繩子,用長篙撐動了筏子。河水洶湧,整個木筏動盪得厲害,驚得筏子上那匹捲毛青不時希聿聿地長嘶着,浪花打上來,把每個人的腳都弄濕了。
老猷説:“傍晚的時候,苓姑娘來啦,説是老王爺惦記着小姐,要小姐快些回去呢!”
江浪頓時心中一驚!
夏侯芬笑道:“剛説到她,她就來了。”
説時她回過頭來,看着江浪道:“小苓來了,我義父也真是,只要幾天不在家,他就不放心!”
話聲才住,即見對岸河邊上躍起了一條窈窕的影子。
夏侯芬喜叫道:“小苓!”
江浪因知小苓這個姑娘輕功好,所以在對方甫一現身的當兒,就已壘留意到了她的身手。只見她躍起來的身影,輕輕在水面沾了一下,隨着張開的兩隻手向外一分,嬌軀再次騰起來,活像一隻大鳥,飛也似的來到了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