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苓的輕功,當真是動若風、靜若山,身軀落在木筏上,筏子不過微微動了一下!
夏侯芬笑道:“一猜就是你這個死丫頭片子!”
兩個姑娘一見面就很親熱地握住手不放。
只聽小苓道:“老王爺一天到晚惦記着你,怕把他的寶貝女兒丟了,叫我來催你呢!”
夏侯芬“哼”了一聲,笑道:“你還不是樂得借這個機會玩一趟!還當我不知道?”
小苓笑了一聲,伸出一隻手,正想去打夏侯芬,可她眼波兒一轉,忽然發覺到一旁的江浪,頓時收斂了笑容,把身子扭到了一邊,現出一副少女矜持模樣。
夏侯芬一笑道:“來,苓子,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小苓忸怩地轉過身子來。
浪花洶湧,船身起落頻頻。
江浪在小苓登舟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姑娘有一頭娟秀的長髮,月色裏雖不如白晝看得清晰,卻也能看出一個大概。
只見她眉兒彎彎,若遠山橫黛,一雙眸子似乎獨具少女的那種淡淡輕愁的憂鬱神色……
她雖然算不上一個十分美的姑娘,可有説不出的韻味兒!
她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十足的女人風采——含蓄多於外爍。當然,她到底是不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人,並不是一眼就可以斷言的。
夏侯芬已經為他們彼此介紹過了,兩個人好像都沒有什麼顯著反應。
江浪禮貌地抱了一下拳,低聲喚道:“苓姑娘!”
小苓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並沒有發出聲音。
她好似不習慣與人説話,又像是有點害羞的樣子。
浪花翻滾着,木筏漸漸向岸邊靠攏。
小苓微微一笑,向夏侯芬道:“你招呼客人吧,我們明天再談!”
然後,她秋波一轉,看了江浪一眼,即騰身縱上河岸,獨自去了。
江浪兀自注視着她離去的背影,悵望着。
似乎已不是兒時的那個“小苓”了。
時間真是最無情的東西,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它改變了,變得和現實一樣的醜陋!
現實真的很醜陋嗎?
時間是不是也曾有過把醜陋變為美好的時候?
就拿眼前這位苓姑娘來説,她已經不再是昔年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子了,時間與現實已把她造就成一朵水仙花那般嬌嫩美麗了!
難道這不是化平凡為神奇、化醜陋為美好的一面嗎?
江浪的憂傷感觸,全是因為對往事迷戀得太深。在那種心情下,現實的一切,怎能盡如人意?
何況他還不能斷定,這個亭亭玉立的“小苓”就是當日流着鼻涕的那個“小苓”!
他決計要把這件事弄個清楚。
麥龍已把馬拉上岸,回身招呼道:“江爺請。”
這聲“請”字,才使江浪由夢中驚醒過來。
“啊……是是是!”
江浪縱身上岸後,發覺夏侯芬獨自在前面走。
他忙跟了上去。
夏侯芬回過臉來,微微笑道:“我的江大俠,你在想什麼呀!”
江浪道:“我沒想什麼呀?”
“我是説你剛才……”
江浪一笑道:“我是在想,這位苓姑娘很像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
“真的?”
“也許只是名字相同罷了!”
“啊!”夏侯芬顯出了很感興趣的樣子,“那個人也叫小苓?”
“嗯。”江浪一笑道,“不過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請問這位苓姑娘姓什麼?”
“不知道。”夏侯芬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離開家人的時候,才四歲,還不大懂事……你説的那位苓小姐姓什麼?”
“姓郭。”
夏侯芬忽然站住道:“這麼説,你也是那批墾荒的人了?”
“不是……”江浪苦笑道,“我説的是在老家魯東時候的鄰居,後來聽説那些鄰居都外出墾荒去了!”
夏侯芬道:“莫非真的是她?”
江浪道:“我認識的那個小苓,她是膠州人,她父親叫郭松明,姑娘不妨問一下那位苓姑娘!”
夏侯芬一笑,偏過頭來道:“人家都説小苓長得很美,你説江浪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夏侯芬道:“你怎麼不説話呢?她長得到底美不美?”
江浪道:“天太黑,看不太清楚……”
“恐怕不盡然吧!”
江浪道:“姑娘以為一個女孩子美,是從外表就可以看出來嗎?”
“那麼應該怎樣看?”
江浪一笑道:“依我看來,姑娘秀外慧中,才是女孩子真正的美!”
夏侯芬笑了笑,低下頭道:“你真會説話……你若心口如一就好了!”
江浪心裏怦然一動!他忽然發覺到,對女孩子説話要非常小心——無論是褒是貶,都不宜輕易出口,因為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後果往往影響深遠,不可不慎!
前方火把晃動。
丁老七老遠地嚷道:“是大小姐和江爺吧!”
這時,白天劫法場的那幫子好漢來到了面前。一見面,不免與江浪寒暄一番。
丁老七大着噪門兒道:
“可把我們給找苦了,要是大小姐再不回來,我們還打算再闖一趟衙門,看看是不是又被那一羣兔蛋給困住了!”
一夥子人簇擁着二人返回到馬場內。
江浪注意到,馬場設有很高很大的圍牆,足足有二三十畝大小,沿着圍牆四周設有馬舍,不時傳來牲口嘶叫之聲。
在每一座馬舍門前,都懸着一盞燈。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大串明亮的天星,少説也有百十盞之多。一個馬舍就算只有二百匹馬,馬匹的數目也就相當可觀了。
如果以為褚天戈開設馬場的目的,是在做生意,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有朝一日大軍交戰,數千匹戰馬的實力,豈容輕視?
一個打劫起家,原來只不過是個土匪頭子的人,十數年間竟然成為坐鎮一方、統率數萬居民、勢力浩大的霸主,對於這樣一個人,豈能小看?
江浪只是大略地把馬場看了一下,心裏已洞悉了這位自封為“金沙郡王”的褚天戈內心之陰險抱負!
馬場主姓紀,是個四旬左右的矮子。
這個人,原先是金沙郡的“武教頭”之一,武功很有一手。只是因為肚子裏喝過一點墨水,在遍眼文盲的人羣中,這樣一個人當然是很特殊的。
鑑於這個原由,褚天戈就派他獨當一面,來“郭家屯”負責馬場經營。
他這麼晚才來,大概得到消息晚了。
就見他一面穿着衣裳,老遠地跑過來,連連説道:“罪過、罪過!失迎、失迎!”
夏侯芬代為介紹道:“這位是馬場的紀場主,人稱‘斷腸鏢’紀友軒。”
江浪抱拳道:“久仰。在下名喚江浪。”
“江爺的大名,我們久仰了!”紀友軒道,“快請進去吧!請,外面冷得很!”
堂屋裏生着炭火盆。
這種地方氣候温差極大,有諺曰:“早穿重裘午穿紗”——正午的驕陽儘管熱如盛夏,但一入晨昏便朔風刺骨。
大家進去坐下以後,夏侯芬即向紀友軒道:“江兄的住處準備好了沒有?”
紀場主道:“準備好了,炕早就暖上了。”
紀友軒説話間,眼睛就留意到了江浪身上的傷,便問:“江爺這是怎麼了?”
江浪一笑道:“一點皮肉小傷,不要緊。”
紀場主道:“我們這裏有個專門治外傷的大夫,我叫人招呼他給江爺瞧瞧!”
説着即吩咐小廝去叫張大夫、’
夏侯芬又代江浪介紹了一下眾好漢一那個叫丁老七的本名丁鋒,外號叫“開山手”,是金沙郡王所器重的“二十四小瘟神”之一。
“二十四小瘟神”——江浪又知道了一個新名號兒。經過探詢之後,才知道“二十四小瘟神”是金沙郡王諸天戈特為部署,負責他寢宮安危的近身侍衞。這二十四個人,都是經過他嚴格挑選的,武技合格上選的人,才能充任。
除了“開山手”丁鐸以外,其他六名漢子也都是金沙郡“武術教練團”的成員。
武術教練團這個組織,是全郡能殺善戰的年輕力壯漢子所組成,人數有兩千名之多!
負責訓練這些人武功的人,就是前面説過的“武教頭”。可以想知,這些所謂的“武教頭”,必定更是精於武技、千中選一而不可多得的人物了。
莫怪乎褚夭戈竟會對他江浪這般殷切盼望和熱衷了。
把這些情形概括地作一番瞭解之後,江浪清醒地意識到諸天戈這個人不可輕視!
對於“武教頭”這個職位,他原本還存着觀望的心理,現在他卻下決心去就任。
這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浪既然下定了決心,就不得不對褚天戈眼前這些紅人認真應付了。
夏侯芬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當着這麼多人,她當然不大好意思對江浪表示特別好感,可是她的心思仍然逃不過這些人的眼睛!
她剛一離開,“開山手”丁鐸首先起鬨地向江浪道:
“江爺你可真是好造化,我們大小姐八成兒瞧上你啦……我看用不了多久,老王爺就該招駙馬了!”
大夥兒哄地大笑了起來。
江浪臉上卻不見絲毫笑容。
丁鐸趨前套近乎道:“大小姐平常在郡裏是最難説話的人,這麼多年我沒見她對誰笑過。嘿,江爺,你可真幸運呢!”
他一面説一面把那隻大手在江浪肩上拍着,顯得那麼熱情。這傢伙一口關外口音,兩隻手上黑茸茸生滿長毛,聲若洪鐘,坐着跟人家站着差不多高,真是一副猛張飛模樣!
江浪聽他這麼説,哈哈笑道:
“在下新來乍到,你這麼抬舉我可不敢當!夏姑娘金玉之軀,在下不敢唐突,老兄還是口頭積點德好!”
這番話,通過他冷笑的臉,説出來真有些不大好聽。
“開山手”丁鐸臉上一紅,哈哈大笑,遂向在場的人道:
“你們知道吧,這位江爺已被我們老王爺聘請為武術教導團的教頭了——你們以後就是他的徒弟,對他可要恭敬一點呀!”
這傢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隻大粗手用力地在江浪肩上拍了一下。
表面上,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事實上他的手掌卻是勁道十足,分明是暗中給江浪點顏色瞧瞧!
江浪當然心裏有數。
他初來金沙郡,可不能一上來就讓人家給拿下馬來,總要回敬一手,好叫對方心裏有數。
“開山手”丁鐸,果然是這個意思。
他不信這個看上去文靜的小夥子能有什麼真功夫,竟然堪當重用!他的兩隻手上曾經練過“鷹爪功”,自信有抓石成粉的功力。他見拍了幾下,對方並沒當回事兒,就進一步把五根手指頭抓向對方肩頭!
須知,丁鐸原有神力之稱,再加以他曾經練過“鷹爪功”,五指之下足可力碎青石——他“開山手”這個外號就是這麼來的。心裏想着,這一抓之力,江浪非痛呼出聲不可。
可事實上不是這麼回事!
丁鐸這裏晴用功力,最先施展了三成力,對方像是沒事兒似的。
他猝吃一驚,便五指一彎,施出了七成的功力——這般力道可把一棵青柏樹的樹皮抓下一層來。
哪裏知道,這一抓之下,卻發覺由對方肩上反彈出一股絕大勁道。
這種情形,就像是抓在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上,力量越大,反彈的力量也越猛,對方肩上就像是塗了一層油那麼滑溜。
丁鐸的五根手指頭,非但是絲毫用不上力量,反倒被滑了下來。
“開山手”丁鐸臉上一紅,哈哈笑道:“江爺,你還真有一套呢!”
於是,他右掌一豎,改拍為劈,向江浪肩上劈落下來。
江浪本是倚坐的姿式,見丁鐸改了招式,右手倏地向上一抬,抓住了丁鐸落下的手腕子!
他微微一笑,説道:“丁兄有話坐下來説,勿須試探了!”
嘴裏説着,手上略一用勁兒,丁鐸身子一晃,當真坐了下來,這一坐非同小可,竟使木椅子“吱吱”響了一聲。
誰也沒有想到丁鐸這一坐之力會有多麼大!
大夥兒只以為他們兩個是鬧着玩的,沒想到二人已經較上勁兒了。
雖然看上去只是輕描淡寫地拉了一下手那般隨便,可是裏面卻有一番凌厲的殺機。
“開山手”丁鐸表面上掛着笑容,可是笑得大淒涼了——他那隻右手腕子,就像是被鐵鉗子夾了一般的疼痛。
有了這次經驗,他心裏才知道江浪果然是有來頭兒。心裏一寒,坐在那裏再也不吭聲了。
江浪遂起身抱拳道:“各位老兄先坐着,在下要休息了!”
紀場主馬上站了起來,道:“江爺請跟我來,你路不熟,讓在下帶路吧!”
江浪道:“那就勞駕啦!”
各人起身相送,唯獨丁鐸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顯得那麼不自在。
拉開風門,屋子外寒風颼颼。
江浪走在頭裏,紀場主由門框上拔下燈籠跟上來,嘻嘻笑道:“江爺好功夫,丁老七吃了個小虧,那叫活該。佩服,佩服!”
江浪微微笑道:“紀場主的眼力,足見高明!”
紀友軒跟上來與江浪並着肩道:“江爺你是新來,金沙郡裏的情形,你還不知道。”
江浪怔了一下,微笑道:“紀兄,請你多關照!”
紀友軒嘆了一聲氣,道:“老王爺春秋已高,辦事也不如當年那麼精明瞭!”
“紀兄的意思是……”
“倒也沒什麼。”紀友軒笑了笑,道:
“他老人家一身功夫,固然是當世罕見,可是手底下的人,除了崔、桑二人才堪大用以外,別的人實在是不敢恭維!”
説話時已來到了江浪住處。
馬場裏沒有什麼講究的房子,都是一個式樣,矮矮平平的。
江浪住的這間房子,正好是走廊盡頭的一間。
紀場主親自為他開了門。房裏已點上了燈,一鋪大火炕早已燒得暖烘烘的了。
“斷腸鏢”紀友軒開了門,讓江浪先進去,關上門笑道:“江爺你多包涵,沒什麼好房子招待你,你先休息吧,我告辭了!”
江浪笑道,“紀兄請再坐一會兒,我們也敍敍交!”
紀友軒哈哈一笑,抱着拳道:“江爺如此厚待,高攀、高攀!”
遂在一張榆木板凳上坐了下來。
江浪打量了這位紀場主一眼,微微笑道:“紀場主精華內藴,定必是高明之士!”
紀友軒哈哈一笑道:
“不瞞江爺説,凡是在老王爺手底下當差的,當然都有兩下子,可是這又是剛才我説的話了,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他老人家卻留不住。像江爺這種有真功夫的人,咱們那裏還真不多見呢!”
江浪道:“紀兄誇獎了!”
紀友軒笑道:“論能耐,兄弟是談不上什麼的,可是兩隻眼睛還自信不花,不過……
江爺,你有這麼一身能耐,居然……”
説到這裏,乾咳了幾聲,也沒再往下説什麼。
江浪心裏一驚,倒看不出這個人居然還有這麼敏鋭的心思。
當下,他嘆息一聲道:“窮途潦倒,難得老王爺與夏侯姑娘搭救,説不得日後報答一番了!”
紀友軒嘻嘻一笑道:
“江爺這麼説,足見是一個仁義兼具的漢子,佩服、佩服。不過,老王爺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幹練明智了。”
“這話怎麼説?”
紀友軒嘆了一聲,苦笑道:“江爺,因為你是新來的人,我才這麼説,要是郡裏的老人,這話我就不説了。”
江浪道:“場主剛才提到金沙郡裏有兩個能人,這兩個人是誰呢?”
紀友軒擠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道:“江爺是新來的,我們總還算一見投緣,這話我本是不該説的。”
“場主多關照!”
“江爺,是這麼回事……老王爺如今……唉,他可是越老越糊塗!”
“這話怎講?”
“江爺,我可是對他忠心耿耿,心懷不貳的人,要不這話我不敢説!”
“這個我知道。”江浪説,“愛之深,期之必切……”
“對啦,就是這麼一句話羅!”
他身子向前傾過去,聲音壓得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老王爺如今盤算什麼?”
“這個……我不知道。”
“他想大舉興兵,當皇上呀!”
“啊?竟有這種事!”
其實,江浪早已猜出了七八成,只是裝糊塗罷了。
“不能吧!”心裏固然信,嘴裏卻是故意裝傻。
“不能?一點沒錯!舉個很淺顯的例子,他不想用兵打仗,幹嘛養這麼些馬呀!你給我説説看!”
紀友軒説到這裏,聲音更低了:“這不是想造反又是幹什麼?”
江浪微微一笑,道:“這種事對他也不算稀奇,他本就是馬賊頭子出身嘛!”
“你……江爺,原來你對他的底細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呀!”
“聽説過一點!”
“這就難怪了!唉……”
紀友軒摸着下巴上的短鬍子,吟哦着道:“如今他是最忌諱人家談他以前的事,我説江爺……”
他聲音變得更小了。
“這話今天你是對我説,要是對外人説起,那可就是大麻煩了!”
“會有什麼麻煩?”
“什麼麻煩?剛才我不是跟你提過兩個人嗎?這話要是落在那兩個人耳朵裏,那可就……不妙啦!”
“這兩個人是誰?”
紀友軒擠了一下眼睛,道:“一個姓崔,人稱‘天上白雲’,名叫崔平。”
江浪點頭道:“聽説過。”
紀友軒道:“還有個叫‘恨地無環’桑二牛!”
這個名字,江浪還是第一次聽到。
“前者以輕功見長,後者以橫練功夫出眾!江爺,這兩個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人。
依我看,他們的一身功夫不會比江爺你差!”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江爺的功夫,我不太清楚,不過能讓老丁吃暗虧的人,絕不是弱者!”
江浪聽了這些,想繼續摸摸底兒,便深入地問道:“這兩個人是在老王爺跟前當差?”
紀場主點點頭,冷冷地笑道:“桑二牛是個渾人,沒有什麼心計,那個姓崔的小子可壞了!”
“崔平?”
“不是他是誰!這個人哪……”
提起他來,紀友軒的腦袋瓜子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他孃的!這小子整天在老王爺跟前嘀咕這個、嘀咕那個,蜚短流長,什麼事都壞在這小子身上!”
“老王爺豈能信得過他?”
“怎麼不信,老王爺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軟,疑心又重,你有千件好,他都看不見,只有一樣壞,他就記在心裏了!再加上崔平那小子搬弄是非,你説説手底下的好人,怎麼能混下去?”
他重重地嘆了一聲,接下去道:
“就是這小子一天到晚在老王爺跟前嘀咕,勸他興兵作亂,一鼓作氣拿下整個遼東,然後就可以另立王朝,真正地當皇上了!”
江浪臉上現出了一絲冷澀的笑意,嘴裏卻沒有吭聲。
紀友軒道:“江兄,這些話你可別跟外人提呀……這是我們背後閒聊!”
“崔平現在幹什麼?”
“教頭班的領班兒。”
江浪眉頭微微一皺,心想:自己既被認定了是“武教頭”,對方是教頭班的領班,無疑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將來免不了發生磨擦!
他既然知道褚天戈是怎樣一個人,更知道崔平因武功高深才得以近身,可見得褚天戈用人仍以武技高下為定奪的標準。
他思索到這件事,心裏好像有點底數了。
紀友軒長嘆一聲,站起來道:“江爺歇着吧,明天還得上路呢!”
“明天上路?”
“江爺還不知道?”紀友軒道,“老王爺放心不下大小姐,不是派來苓姑娘催促了嗎!”
“噢,對了!”
江浪遂問道:“苓姑娘這個人怎麼樣?”
“好人哪!”紀場主道,“她人美,心慈善,功夫也好!只是,老王爺不大喜歡她!”
“為什麼?”
“這個……”他邊點亮燈籠邊道,“還不就是那句話——忠言逆耳!”
説完了,他就推開門走出去。
江浪送到門口,紀友軒抱着拳道:“留步、留步,江爺你好好休息吧!”
“謝謝,謝謝!”
紀友軒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道路的盡頭,江浪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才轉過聲來。
不意,他身子方一轉過來,就呆住了!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叫小苓的姑娘已經站在了他後面。
這時候,她身上仍然穿得那麼單薄。
她不像夏侯芬穿得那麼講究,只是一套藍布拎襖褲,足下是一雙青布面子弓鞋,滿頭青絲結着一條老長老長的大辮子。
藍布襖披在她身上,可顯不出一點寒磣樣來,反倒使人覺得她別有一種樸實素雅的美。
猝然相見,江浪由不住怔了一下。
“是江先生吧!”
“不才正是。你是苓姑娘?”
“深夜打攪,實在不該,可是心裏有活想跟江先生討教,不説出來怪難受的!”
“姑娘太客氣了!”他伸手推開房門,説道:“外面冷,姑娘請進屋裏一談如何?”
苓姑娘略一猶豫,即很大方地點點頭道:“打擾您了!”
進到了屋裏,江浪想關門,可又覺得不大妥當。
苓姑娘道:“江先生請關上門,馬場子裏雜得很,免得無事生非!”
江浪答應道:“是了!”
關上了門,他想找茶碗給苓姑娘倒茶,不想對方已由保暖的茶壺裏倒了一碗熱茶,雙手捧着道:“江先生請隨便用茶。”
“不敢當,怎好勞姑娘大駕!”
“您用不着客氣,小妹平素服侍老王爺,是什麼事都做的!”
江浪這時才仔細地看了她幾眼。
包裹在藍襖裏的身子骨,不瘦不胖,是那般的可人。白皙的皮膚,略帶粉紅,有若明珠美玉,那才是真正的女人美呢!
也許他認定了這個小苓就是兒時玩侶的那個小苓,心裏存了幾分親切之感。
他還依稀記得,那個個小時候的小苓有着一雙明澈如泉水的眸子。
眼前這個姑娘也是那個樣子。
兩相印證,倒有幾分酷似!
他不禁沉迷在往昔那段幻想裏——那雙眸子,似乎也就不太禮貌地盯在了對方的臉上。
苓姑娘如果不是心裏有了一番見地,她斷斷是不會容許人家這麼直眉豎眼地瞅她的。
可是,此刻她臉上顯然有幾分不自在。
“江先生!”她輕嘆了一聲,道,“有幾句話,剛才我聽芬姐説過,還不大清楚……
想請江先生您開導我一下!”
江浪先是一驚,後又恢復了常態,道:“姑娘有話請説,在下知無不言!”
苓姑娘瞳子微微一轉,註定在江浪臉上。
她含有幾分哀怨地喃喃道:
“江先生既來金沙郡供事老王爺,也不是外人,小妹的身世也不必瞞着江先生。您可知道,小妹是薄命人……”
她説到這裏,語氣突地轉為悲哀,一汪淚水在眸了裏打着轉兒!
江浪忙接道:“姑娘身世,不才曾聽夏侯姑娘提到過一些。”
“芬姐是最瞭解小妹的一個人。”
她極力剋制着,不讓悲哀激動的情緒漫延下去,低下頭悽慘地笑了一下,再抬起頭來時,宛若換了一張臉。
“小妹四五歲就喪失父母……如果不是老王爺收留我,早已不堪設想,只怕也沒有今天的日子了……”
江浪一時不知説些什麼才好。
小苓又苦笑道:
“不瞞江先生説,小妹身逢大難時年歲尚小,竟然連父母名字,以及自己的姓氏都忘了。這些年以來,每次想到這些,真有説不出的難受!”
“姑娘的身世,實在令人同情,只是……”
江浪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道:
“只是比之那般連本身也難以倖免的喪家孤兒來説,已經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姑娘你更要堅強的活下去才是!”
他説這些話時,語音含着悲傷,大有“感同身受”的淒涼感慨。
苓姑娘那雙含有淚光的眸子,註定在他身上,頗為驚愕地道:“聽江先生這麼説,對於那一場兵災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是的。”江浪緊緊咬着牙齒,點了一下頭,道:“我是知道一些的!”
苓姑娘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片説不出的驚喜。
她為了尋求解開這個喪家的慘痛謎結,也不知道問了多少人,可是沒有一個能夠道出她所希望知道的一切。
這些人有的是道聽途説,有的是人云亦云,真正與自己一樣經歷過那場慘痛事件而倖免不死的人,據她所知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喬老太太。
另一個是洪老頭。
前者是個語無倫次、説話顛三倒四的老婆婆,後者是個斷臂失耳的老殘廢。
兩個人有個共同的缺點——“語焉不詳”,糊塗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糊塗時是亂説一氣,清醒的時候卻又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她試探着問過幾次,沒有什麼收穫,才算完全灰心了。
使她驚駭的是,那一次血淋淋的殺戮事件,執行的竟是那麼徹底,除了包括她自己的三個人以外,竟然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那該是怎麼“聳人視聽”的一件事!
人豈能一直活在迷茫的霧裏?
像這樣不知姓氏、不知來處、不知省籍、不識父母……一切都是迷霧,都是解不開的謎團!這樣的日子,該是多麼單調、多麼沒有意義!
苓姑娘搜索肝腸,所能想到的,只是一些片斷的兒時記憶——包括她父母的形樣、墾荒時的廬舍、大黑狗、沙堆成的巨人……
還有很多很多瑣碎的片斷——很難串連在一塊兒的碎片兒。
這些碎片兒並非沒有回憶的價值,如果有人能以一支靈巧的針線,把這些珍貴零碎的片斷串成一串,專心地規置一下予以開導,也許她會霍然貫通的。
這些年以來,她所夢寐以求的,也就是期望着的,是能夠找到這樣一個人。
現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江浪身上了。
當她親耳聽到江浪以肯定的態度答覆了她的詢問時,內心的激動與興奮,真是不可名狀!
“真的?”她緊張地站了起來,説道:“江先生,您是説……這件事情您聽人説過?”
“姑娘!”江浪沉着聲,道:“在我沒有回答姑娘你的問題以前,我希望先要得到姑娘保證,然後我才能直言不諱!”
“江先生的意思是……”
“請姑娘守口如瓶!”
“您的意思是要我不要走露口風?”
“不錯!”
“這一點您大可放心!”苓姑娘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這不夠!”江浪道,“姑娘必須要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姑娘你認為最親密的人在內!”
“您是説老王爺和芬姐?”
“他們也不例外!”
“這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毅然地點了一下頭,道,“我可以答應您!”
江浪的眸子緊緊地盯着她,似乎在觀察洞悉她的誠意。
“江先生您要怎麼才能相信我?”苓姑娘一派焦急模樣,“我可以發誓,或者是寫給您一個保證……如果您認為需要的話!”
“不必了!”江浪雙手連搖,微微一笑,説道,“只憑姑娘你這一句話就夠了!”
“您真的信得過我?”
“我信得過!”他肯定地道:
“雖然這是我與姑娘你第一次交談,但是我卻深深相信姑娘的純真與神聖——你是我平生僅見的一個值得崇敬和讚賞的姑娘!”
“江先生您言重了!”
她臉色忽然變得很白———種近乎於蒼白的顏色,內心的激動從她不安的情緒上反應了出來。
面對着她平生用了最大努力想去突破,而仍然未能突破的謎結,或許就要在眼前解開的一剎那,她內心的渴望與激動,是可想而知的。
“江先生……您可以説了。”
“好的!姑娘剛才曾經問過我,關於當年那場兵殺的事,是不是聽人説過?”
“是的,我是這麼問的!”
“我可以告訴姑娘,我不曾聽任何人説過。”
苓姑娘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種極度的失望顏色。
江浪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因為那是我切身經歷過的事情!”
“您!”苓姑娘驚震地站了起來。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任何人在她這種眼神里,也不能隱私作偽!
她所看見的一張臉,如同江浪剛才看見她的那張臉一樣,是再正直純真不過的一張臉。
“江先生……您是説您也……”
“在下與姑娘的出身是一樣的,姑娘四歲而孤,在下不過比姑娘你痴長几歲,多了六年而已。”
“啊……”
苓姑娘全身戰抖了一下。
江浪苦笑了一下,道:
“那一年,我十一歲……十一歲的一個大孩子,已經能清晰地記住很多事情了……
姑娘你信得過我麼?”
苓姑娘的臉,在一度蒼白之後,又緩緩地恢復了血色。
“我……信得過。”她眸子裏,滾出了兩粒晶瑩的淚水。
在茫茫如霧的人生浩瀚大海里,摸索了將近十五年,第一次看見了燈塔……燈塔裏的光,已使她不再感到恐怖、不再迷惑、不再孤獨了。
她興奮,興奮得想大叫。
她也傷心,傷心得想大哭一場。
衝破了一切迷離的剎那間,眼前的這個人——江浪,已經使她不感到陌生了。
“血仇”已經超越了一切,一剎那把他們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
透過了這種直覺的意念,她忽然發覺到江浪的那張臉是那麼親切……
這張臉該不是她已將成為記憶中化石的一部分吧1她直直地凝視着江浪的臉,緘默了良久才開口説話。
“江先生……”她幾乎要哭了,“您可以説得清楚一點麼?我太難受……不……我是太高興了!”
江浪慘笑了一下,道:“我明白姑娘你此刻的心情,請你鎮定一下,因為我有些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苓姑娘連連點頭,説道:“江先生您請説!”
“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我的父母,以及上千族人父老兄弟,他們並不是死在清兵刀槍下的!”
“呵,那是……”
“他們是死在一大幫子馬賊刀客的手裏!”
“馬賊?”
“不錯,那是一幫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強盜組織,”
“叫什麼名字?”苓姑娘緊張地吸了一下氣,道,“我是説那幫土匪是不是有個名字?”
“有!叫金沙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