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如飛,在黃土道上疾駛着,不時傳出了他們的交談聲。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鍾村’,立時又有小童帶他們入鎮。
江元在車上伏身問道:“小兄弟,你可看見有馬車來過?”
那小童道:“有,我們這裏只有一輛車,客人現已在店裏歇腳,別的沒有了!”
渾冰急切地又問道:“還有一匹黑馬呢?”
小童想了一會道:“啊!對了!有匹黑馬從這路過,可是他沒下馬就走了!”
惲冰急道:“可有人在追他?”
小童搖頭道:“不知道!”
這時天色已然非常昏暗,惲冰不禁緊皺了眉頭,自語道:“怪了!這麼晚了,他不住店,難道還要趕路不成?”
江元也非常疑惑,不知冷古跑到哪裏去了!
這時小童已將二人帶到一家客店。
二人先後下了車,小童問道:“姑娘,你的馬可要喂料?”
惲冰思索了一下,説道:“好吧!喂好你馬上牽來!”
小童奇怪地問道:“馬上牽來?姑娘你……”
他話未説完,惲冰已搖手道:“不用説了!照我的話去作!”
江元也對小童道:“把馬車帶去換馬,明天一早送來!”
小童連聲答應而去。
二人入了店,小二笑道:“二位,是過夜吧?”
江元點了點,説道:“要間乾淨房子……現在先送吃的來!”
江元説着,便坐在一張方桌前,惲冰也坐了下來。
小二答應一聲,慢吞吞地問道:“少爺!你是説只要一間房子,一間?”
江元點頭道:“當然一間呀!我又不開店,你要我租多少間?”
小二連聲稱是,笑着退下,並用含有驚奇和笑意的眼睛望了惲冰好幾眼。
惲冰只是低頭沉思,並未理會。
江元含笑問道:“你不是吃完飯就走麼?”
惲冰點頭道:“是的!我一定要趕快去!”
江元一笑不語,這時小二已然送來酒食,江元含笑問道:“剛才也有一位坐車的客人,可是在你店裏?”
那店小二啊了一聲,忙道:“不!不!他在對街那家黃家老店歇着!黃家老店最討厭,奪門搶我們的生意。”
江元聞聲大笑,就連惲冰也笑了起來,説道:“一定是你們的菜不好!”
小二急忙道:“哪有這事!你不信待會嚐嚐看,太太……”
他才説到這裏,惲冰秀目一瞪道:“你叫什麼?”
小二被她弄得一怔,答道:“我叫你太太呀!”
惲冰粉面通紅,罵道:“去你的!你才是太太!”
江元知道小二理會錯了意思,含笑道:“小二,你不知道,就不要亂叫,怪不得人家不住你的酒店呢!”
那店小二連忙退了下去,心中好不奇怪,用手摸着腦袋,低聲喃喃自語道:“不是太太怎麼同住一間房……要不然就是姘頭!還説我是太太,我要是太太早抖了(神氣之意)!還他奶奶的幹這個……”
不言小二自語,再説江元和惲冰處自低頭用飯,不大的工夫,那餵馬的小童,已將惲冰的馬牽來了。
惲冰給了他一塊碎銀,立時匆匆吃起飯來;江元不禁笑道:“就是要去也不用這麼急呀!連吃飯也趕成這樣了呀!”
惲冰卻是不語,一會工夫已吃完,站起了身子,含笑道:“謝謝你讓我搭車,以後還會見面,我要先走了!”
江元也不留她,點頭道:“好的!你快走吧!”
惲冰又向他説了幾句謝語,立時出店,跨上了那匹比她高出一頭的駿馬(馬的高度是以後頸為準的),一陣得得之聲,消失在寒冷的夜色裏。
江元一直坐在桌前未動,心中忖道:“這才是怪人怪事……”
這時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行程,忖道:由冷古趕車,走了這條路,現在越來越遠了,明天如果冷古還不回來的話,我就改走朱橋了!
他一人坐在桌前,獨自飲酒。
幾杯烈酒下肚,又勾起了江元的愁懷。
他想到了師父,又想到了文瑤和鐵蝶。
他決定廣泛地接觸江湖上每一個會武的人,去探訪殺他師父的仇人。
現在這一路上,他已經意外的接觸了很多年輕的人,可是非常令他失望,他們有的連“九天鷹”都不知道,就像惲冰這樣,在她身上又能得到什麼線索呢?
惟一使他產生疑心的人,就是蕭飛志了!
江元似乎已經感覺得到,蕭飛志一定關係着一件大事——不是與他的師仇有關,就是與石老人有關。
江元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懷疑,可是,他卻下定了決心,忖道:我一定回去探個究竟!
這一頓酒,江元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時候,直到四下沒有一個食客,小二在他身前縮着脖子,直打呵欠時,他才感覺時間很晚了!
於是,他扶醉而歸,在小二的扶持下,向樓上走去。
這小二真是多話,好像很關切地問道:“少爺!你心裏一定很愁悶吧?”
江元用手指着他的脖子,問道:“你怎麼知道?”
小二一笑,道:“我也是這樣,心裏一煩就喝酒,喝完就睡,第二天一醒就沒事了!”
江元笑道:“我不同,我喝了酒總是睡不着……”
説着小二已將他扶入了房間,他用極小的聲音,在江元耳旁低聲問道:“少爺!要不要叫個姑娘來?”
江元起初聽不懂小二的意思,繼之一想就明白過來,別瞧他是身負奇技的少年奇人,這時居然也羞紅了臉。
江元紅着臉,瞪了他一眼,笑罵道:“胡説!我貪酒可不貪色!”
小二笑道:“這有什麼關係?你別犯嘀咕……”
他話未説完,江元已把他推開,説道:“出去吧!你要是有興趣你自己去!”説着把門掩上。
小二被江元推出了好幾步,差點沒掉下樓去,不禁翻了一下小眼,低聲罵道:“沒種!”
江元一人在房中,酒後沉思,越發有一種冷清和孤獨的感覺。
他推開了窗,寒風迎面,使他清醒了一些。
這一霎那,他感到自己太孤獨了!
他沒有慈祥的雙親,在火爐前向他追述他孩童時代的趣事。
他沒有知己的朋友,在樽前酒後,與他暢談心語,策劃未來一生的事業。
他沒有愛戀的人,在花前月下,耳鬢廝磨,輕憐蜜愛,傾訴她的相思……
他惟一的一個怪癖、冷酷的師父也消失了!
現在所剩下的,只有一個文瑤,但是她卻愛戀着百里彤!
對於江元來説,文瑤只不過是一個美麗而又遙遠的影子,遙遠,遙遠……永遠的遙遠,永遠得不到!
一個人最痛苦的不是貧窮,也不是病痛,而是空虛!
空虛,就像是一棵毒苗,隱伏在你的心中,但你卻還要用心血來滋潤它。
江元把頭埋在臂彎裏,痛苦地伏在窗前。
這一霎那,他願意作一個最平凡的人,像趕車的,像跑堂的!
他們沒有過多的慾望,存錢、娶妻、生子……如此而已!
即使是一個下級的地痞流氓,也會在吃喝嫖賭中得到安慰。
不幸的是,那些不平凡的人,那些有大智慧的人,卻永遠生活在痛苦的邊緣。
一陣迎面的寒風,夾着雨絲落在江元身上。
他震驚了一下,仰起了頭,窗前飄下毛毛雨,像是耳語。
江元揉一下眼角,慘烈地笑了起來。
“我在這想些什麼?”
這個問題,把他由幻想拉回了現實。
他必須思索目前要辦的事情。
他忖道:我今夜一定要去探望一下蕭飛志的情形……最近在我面前張狂的人太多了!
“我先調息一下,然後,就可以動身了!”
江元想到這裏,把窗户掩上,靜坐下來。
他定下了心,漸漸地進入佳境。
大約一個更次過去,江元悠悠醒來,酒意已然全消,精神也好多了。
他把窗推開,毛毛雨仍然下個不停。
四下一片黑暗,窗前的細雨,像是一根根發亮的短針,又像是一把把的灰塵,輕靈地在閃動着。
江元換了一套勁裝,結束停當後,輕輕地跨出窗户,把窗門帶好,這才落下了地。
他輕得像一片落葉,隨着毛毛雨一同落地。
細小的雨絲,像是一根根的冰針,當寒風把它們吹到臉上時,使人感覺到一陣陣的疼痛。
江元認了一認地勢,飛快地撲向了對街。
他順着街心,慢慢地向前走去,細雨、寒風,交加地沐浴着他,他有一種舒適的感覺。
轉過了這條街,他很容易地發現了一座樓房,嵌着兩盞昏黃的“氣死風燈”。
在昏暗的燈光下,江元看見了“黃家老店”四個大大的字。
江元心中想道:“就是這裏了!”
這時,他卻發覺靠左角一間房子,隱隱傳出了燈光,甚是顯著。
江元不經思索,便可斷定那間房子必是蕭飛志所居無疑。
他四下仔細地望着,雖然他知道這麼晚不會有人,可是他仍然絲毫不敢大意。
等他確定沒有人時,他雙臂微微一抖“草叢飛螢”,身如一團黑雲,輕飄飄地落在了房頂上。
江元落下之後,略一打量,幾個縱身已然來到蕭飛志所居那間房子。
他伏在屋檐,俯身而下,剛好由窗縫可以看到室內。
蕭飛志坐在燈前,穿着一件白色的絲質長衣,質料極為高貴。
他胸前掛着一塊純金嵌翠的金塊,在燈光下發出了耀目的光彩。
那隻巨大的木箱,就放在他身旁。
他緊閉着雙目,雙手合十,神色極為虔誠。
他嘴皮輕輕地蠕動着,似在祝福着什麼。
江元心中不禁驚異萬分,忖道:看他這身打扮,果如冷古所説是貴人之後,説不定是哪個王府的公子哥兒,可是他哪裏學來的一身奇技呢?
江元正在思忖之際,突聽他低聲地祝福着:“爹!娘……你們保佑我!這一次的機會我是絕不放過的!你們慘死了三年了,我一定要報仇……這是最好的機會,您們一定要保佑我……”
他虔誠地祝福着,雙目中流下了大顆的淚水。
他悲切、哀傷的語調,隱隱地由窗户傳出,江元不禁大為感動。
他心中想道:“原來他有血海深仇!可憐……”
蕭飛志低聲祝福了一陣,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用雪白的衣袖擦拭着。
他一雙劍眉緊緊地皺着,滿面戚容。
這張面孔,足以感動所有的人!
這一霎那江元對蕭飛志產生了很大的好感。
他有些後悔,忖道:原來他是個孝子,我為何來窺探他?
江元深深覺得自己不應該,蕭飛志亦沒有任何地方得罪了他。
可是那隻大木箱,對他卻有一種莫大的誘惑,使他繼續地看下去。
蕭飛志拭淨了淚光,他雙手輕輕地把箱蓋打開。
江元一眼向箱中望去,不禁使他大吃一驚!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來箱裏睡着一個人,正是鐵蝶的師父石老人。他周圍墊着極華貴的被褥,雙手交錯在胸前,目光如炬,仍然很精神。
看樣子他很正常,可是卻絲毫不能活動,猶如一個活死人。
蕭飛志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禮,含笑道:“石伯父,我昨天的話,你一定想過了,希望你能念在和先父相交一場,幫我報此血海深仇……”
江元心中忖道:原來石老人和他的父親是舊交!
這時蕭飛志又接着説道:“石伯父,小侄這次的舉動,你一定能夠原諒我,實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現在小侄的處境很困難,冷古可能就是我未來的大敵,還有駱江元,他一直在尋訪你,另外百里彤、卓特巴、陳小浪……”
説到這裏,他面上現出一種莫大的驚恐。
石老人的雙目,像兩道奇異的光芒,一直停留在蕭飛志的臉上。
江元心中疑雲陣陣,他在思索蕭飛志的話,反覆地想道:“他為什麼説冷古、百里彤、陳小浪是他的大敵?難道他們也與這件事有關?”
這時蕭飛志已開始説話了,他的聲音變得更為懇切和悲痛:“石伯父!你説話呀,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江元更奇怪,忖道:石老人還會説話,那麼他到底歷過了劫沒有?
老人的目光注視他良久,才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長嘆。
蕭飛志見老人出了聲,似乎喜出望外,雙手扶住了石老人的膀子,連聲道:“伯伯!
你快講話!快講……”
説着,他不禁流下了大顆的眼淚。
老人又嘆了一口氣,發出低啞的聲音道:“江元!你進來吧!”
這句話使得飛志和江元同時一驚。
江元忖道:好厲害的老傢伙!
這時江元身形已然暴露,也就不再隱躲,推開了窗户,飄身而入。
他全身已被雨水淋透了,形狀甚是狼狽。
蕭飛志的臉上有一種不可形容的神色,也説不出是驚還是憤怒。
石老人繼續説道:“江元,他是我故友之子,你們不必互相仇視,拉拉手!”
由於剛才所看到聽到的事,江元對他早已沒有敵意,當下伸出了水濕冰涼的手來。
蕭飛志遲疑了一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們的友誼就這麼神奇地開始了。
蕭飛志似乎過度的興奮,幾乎流下了眼淚,他有些失常地説道:“江元,你……你快換衣服!”
江元連忙謙讓,可是飛志一再堅持,江元無奈,只好換上了他一套質地極佳的勁裝。
石老人躺在箱子裏,神態極為滑稽,他笑了一下,説道:“江元,這一路辛苦你了!”
江元面上一紅,答道:“小侄實在無能,以至於……”
他話未説完,老人已然笑道:“不必説了,飛志這一手也是高人指教,不必説你,就連我也算計不到,我所以奇怪,默唸中似乎有一劫,可是久候不至,原來應在這裏!”
江元擔心地問道:“師伯,你身體沒有關係吧?”
老人一笑道:“你問飛志好了!”
飛志面紅如布,尷尬地笑了一下道:“江元,你可別怪我,我到的時候,五羊婆和蘇月雯正打得厲害,你和鐵蝶也沒有注意到這邊,加上我輕功還可以,所以就趁虛而入……”
他説到這裏,老人由鼻中哼了一聲道:“你能逃過江元的警戒,也算是你的造化!”
老人的話是事實,可是卻説得二人一起面紅起來。
飛志停了一下,接着説道:“我進去的時候,伯伯才度過最厲害的一劫,眼看時辰就到了,時辰一到,伯伯可以活動,便知道我來的目的,一定不會見我,所以我就在他恢復活動的一霎那,用內功逼他服下一丸藥,這藥性可以使他老人家暫時麻痹,然後我就偷偷把伯伯帶走,要把他帶到大都去……”
江元這才明白,原來飛志有事要求老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心想:只要老人身體無傷,這就不關我的事了!
老人乾咳了一聲道:“飛志,這法子可是三公教你的?”
飛志紅着臉道:“是的!”
老人哼了一聲道:“這老傢伙!現在害得你要扶持我飲食便溺,像我這種人物,居然被關在箱子裏……”
老人説着似乎很不滿,連連地搖頭,江元見狀幾乎笑了起來。
飛志也不禁笑道:“你老千萬別生氣,到了大都我任你怎麼罰!”
老人哼了一聲道:“得了!我自會找三公算賬!”
江元不知他們説些什麼,又不好問,只有坐在一旁納悶。
老人停了一下,又道:“飛志,並不是我忘記了和你父的交情,也不是故意避不見面,實在這件事有大難處……”
他話未説完,飛志又流淚道:“伯伯,你要説個明白,那件事怎麼能怪我爹孃?他竟下了這等毒手!”
老人又嘆了好幾口氣,接道:“要説起這事來,實在不知道是誰的錯,你爹雖然冤枉,可是他也是受了騙,再説三年來他也天天懺悔!”
飛志把頭埋在臂上,哭道:“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親仇不共戴天!”
老人悠然長嘆,説道:“這事實在很難説,到了大都再談吧!”
老人説着又對江元道:“你現在可還要到大都去?”
江元點點頭,答道:“是的,我與一個朋友見見面,再説鐵蝶也要去,她找杜師伯去問你下落去了!”
老人點了點頭,又道:“那孩子倒有這份孝心……”
這時飛志已然止住了眼淚,説道:“江元,我們一同走怎麼樣?”
江元略一思索,答道:“明天冷古如果不來,我們就一同走好了。”
提到冷古,老人突然問道:“飛志,你能斷定冷古和你的事有關麼?”
飛志點頭道:“大致上不會差到哪裏,不過是敵是友還沒法弄清楚……”
老人點頭道:“但願他不要牽惹進來,不然事情更復雜了。唉……百里青河臨走,還有這麼多恩怨,真不知他如何開脱啊!”
江元聞言不禁大吃一驚,忖道:啊!竟是百里青河!
他心中不禁一驚,忖道:莫非他們都是與百里青河作對的?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
他們,冷古,還有剛才路上的那兩個年輕人。
江元正在詫異,又聽石老人嘆了一口氣道:“這件事你們選中了我,實在叫我為難,只怕把事情越弄越糟呢!”
蕭飛志道:“石伯伯現在不必掛心,等到了大都再説吧!”
石老人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説道:“好吧!我現在不去也不行了,真是!你們對我老人家也太無禮了!”
蕭飛志連忙又低聲道歉不已。
這時江元心中異常混亂,因為他已經與百里彤結拜為兄弟。百里彤並且要江元幫助他,保護他父母的安全。
江元想着便對石老人及蕭飛志道:“師伯,既然你很安全,我就沒什麼事,現在我想回去了!”
蕭飛志面帶歉意,説道:“駱兄,這一次,實在是小弟的錯,希望你不要掛在心上,你既然也到大都,我們結伴而行如何?”
江元勉強笑了笑,説道,“不了,我們走的是兩條路,以後有緣再見吧!”
江元説罷,推窗而出。
他的話原是雙關語,蕭飛志有些莫名其妙,望着窗外,憤然道:“好狂的小子!”
江元心中混亂異常,他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內,思忖道:百里彤不知道是否到大都去了?如果這麼多人,都與百里青河作對的話,只怕是不容易應付的。
江元心中雖然焦急,可是這時也無法可想,思索了良久,最後才作了決定。
他忖道:“我只有先他們趕到大部,先保護百里青河的安全再説!”
江元作了決定之後,心中才稍微安定下來,睡倒在牀上。
他又想到了冷古,忖道:他不知與秦長安到哪兒去了?
他到底與百里青河是敵,還是友呢?
由於冷古的行事怪異,江元始終都推測不出來。
翌晨,天邊才有曙色,江元就已駕車離去了。
晨霧陰寒,無風冷冷,秋天的早晨,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冷清。
這條驛道上,只有江元這一部車子,車聲轔轔,劃破了秋晨的寂寥。
他是一個血性極強的男兒,百里彤是他一生中第一個朋友,因此,他特別珍視這分可貴的友情。
車行如飛,寒風似刃,吹得人臉、手生痛;可是江元卻沒有感覺到,他只是不停地想:“只要我知道了這件事,我絕不能叫百里青河有毫髮之傷!”
“百里青河為官很正直,應該是個清官,他化名為馬百里,在江湖上行了不少善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江湖奇人,要取他的性命呢?”
江元雖然想不透這個問題;可是他卻知道,這必然是江湖中一件最複雜的復仇事件。
江元駕車疾馳之際,突聽路邊右側,似乎有人呻吟之聲,心中不禁一動,忖道:莫非又出了什麼事情?
江元一念之下,立刻將馬車勒住,走下車來。
靠右邊是一條極寬大的土溝,往後便是一片竹林,生長得並不茂盛。
江元點足輕輕躍過溝去,走近竹林,卻沒有再聽見一絲人聲。
江元雙目如炬,一掃之下,就發現在一排密竹之後,倒卧着一個人,一動也不動,好像是死了一般。
江元心中詫異,立時趕過去,他一瞥之下,不禁大為驚奇,脱口説道:“啊!原來是他!”
原來倒卧在竹林之內的,正是往竹樓行刺的江小虎,昏迷地倒在地上,右手還緊緊地抓住一節竹子,他眼角掛淚,樣子很是可憐。
江元不禁皺着劍眉,自語道:“這孩子怎麼會倒卧在這裏?”
江元想着,把江小虎由地上抱了起來,仔細一看,不禁劍眉飛揚,怒髮衝冠,驚道:
“啊!好毒的手,竟被人點了‘五筋大穴’!”
江元説着,雙手輕託着江小虎,飛快地回到馬車上,把他平放在車篷裏。
江元把他的上衣解開,露出了一個涼冰冰的胸膛,江元不禁有些難過,他不知道這孩子有什麼大敵,點了他如此重的穴道。
江元在他身旁坐下,氣納丹田,把本身的熱氣運在雙掌,他那雙虎掌,立時猶如火一般的發熱。
江元把一雙熱掌,分別貼住江小虎的前後心,全神貫注地為他打穴通氣。
良久之後,江小虎身上才微微地發熱,併發出了低聲的呻吟。
江元已經出了一身汗,心中暗自慶幸,忖道:“這幸虧是遇見我,不然這孩子準沒命了!
不大的工夫,江小虎悠悠醒來,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目光散亂地望了江元一眼,便用力地掙扎起來。
江元連忙用手把他按住,伏在他耳旁説道:“小虎!我是駱江元,你可不能妄動,不然就很難復元了!”
小虎聞言又看了江元一眼,這才認出來了,他喉頭髮出了一些聲音,雙目中充滿了淚水,但他極力地忍住,一滴也未流出。
江元又伏在他耳旁,輕聲道:“你的穴道已被我解開,只要養息幾天就可以好了,你不要難過,也不要説話,先睡在車上,到了驛站我們再休息。”
江小虎含淚點頭,神情很是悲痛,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一種真摯的謝意。
江元小心地把他安置好,又為他披上了一件外衣,平睡在車篷中,把門簾放下,這才駕車離去。
由於江小虎尚未復元,江元不敢駕車太快,以免他受顛簸之苦;可是馬車的速度,仍然不能減低。
江元緊皺着一雙劍眉,心中怒到極點,忖道:到底是什麼人,下手如此毒辣?如果犯在我手中,定要教訓他!可憐這孩子,小小年紀,已然陷入了仇恨的漩渦!
半天的工夫,二人已然來到“朱橋”——這是距離掖縣最近的一座小鎮。
江小虎已然陷入了昏迷狀態,江元中途也曾三次停車,為他通穴順氣,以防惡化。
江元在一家客店前停了車,早有驛站的人接去換馬洗車,江元小心翼翼地託着江小虎,在小二的引導下,進入了一間單房。
江小虎一直停留在半昏迷狀況,神智始終沒有清醒過,江元囑小二取來筆紙,匆匆地開了一張方子,遞予小二道:“小二哥,煩你快去把藥配來,快!”
小二見江小虎如此模樣,只當得了急病,早已嚇得不得了,連聲答應而去。
江元又仔細為他把了一下脈,發覺沒有什麼異狀,心中略為放心,在他耳旁低聲喚道:“小虎,你可聽見我講話?”
江小虎小臉通紅,勉強地睜開了眼睛,他原來明亮的大眼睛,現在已是黯然無色,充滿了痛苦。
他呆呆地望着江元,口中發出咿唔之聲,雙目含着眼淚;但卻沒有流出來,足見他是多麼剛強的孩子。
江元心中很難過,用手摸着他發燙的額頭,低聲道:“小虎,不要難過,你的身體一定能夠復元的!”
江小虎臉上現出感激之色,張了一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江元又關切地説道:“你現在什麼話也不要説,好好地休養!”
江小虎無力地點着頭,把眼睛閉上,江元為他蓋上了一條棉被。
這時駱江元心中卻焦急起來,他忖道:看樣子我要為這個孩子耽擱下來,那可就要落在他們後面了!
江元心中雖然焦急,可是看江小虎如此模樣,勢非耽誤不可,焦急也是白廢。
不大的工夫,小二已經配好了藥,送進房來,縮着脖子道:“少爺!你這方子可真不好配,我跑了整個鎮,還是差了幾味藥!”
江元聞言一驚,睜大了眼睛,緊問道:“怎麼?到底差幾味藥?”
小二打開了方子,點算了一陣,説道:“差了兩味!”
江元這才稍稍放心,收過方子細細一看,含笑道:“還好,重要的藥只差一味,你跟我去煮藥好了!”
江元説着,提起了藥包,與小二一同出房而去。
來到爐旁,江元親自調水倒藥,一切弄好,放在火上,對小二道:“小二哥,可要麻煩你在這看着,一滾要加三匙水,一直到三滾,就可以拿下來了!”
小二連連點着頭,笑道:“少爺!你放心,我在這看着,絕不會出錯!”
江元這才放心,準備回房,小二又笑道:“少爺!你要吃什麼吩咐一下,我叫他們送來!”
江元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東西,點頭道:“好吧,你隨便配幾味菜,烙幾張餅就行了!”
江元説着離去,回到房中,見江小虎仍是昏睡未醒,又細心地為他把了一下脈,這才放了心,忖道:萬幸這孩子心脈還強,不然可要成殘廢了!
江元一人獨坐窗前,心中疑惑不定,推測何人傷了江小虎,並且下了如此毒手。
冷古、蕭飛志以及惲冰、秦長安,他都逐一想到;可是都覺得沒有可能,因為不是有大仇的人,不會點如此重穴。
江元又想到百里彤家宅中,江小虎姐弟深夜尋仇之事,心中甚是納悶,忖道:看樣子他們都是好人家的子弟,怎麼會與百里彤結下這等大仇?但願我能為他們化解開來!
想到百里彤,自然地聯想到吉文瑤,這些日子來,江元已經很少想到她。
那一晚,江元酒醉,與文瑤親切温存,事後想來,卻使江元陣陣地冒冷汗。
雖然當初江元曾發下了誓言,要得到這個姑娘;可是現在他放棄了,那是基於一種道德觀念。
現在,他已與百里彤結拜為兄弟,他必須要放棄這一份感情,這是很自然的事,雖然痛苦,卻不得不這麼去做。
這時江元只希望百里彤與吉文瑤早日結合,那麼這種誘惑他的力量,便可減了!
他不時地想道:“我身負奇技,熟讀詩書,絕不能做出為人唾罵的事,寧可孤獨一生,也不能與文瑤接近!”
江元這麼想着,心中雖然感到難過,可是也有一種自慰,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這種犧牲是很偉大的。
就在江元痴想之際,小二已然捧了藥碗來,笑道:“少爺!小少爺是現在吃還是要等一下?”
江元含笑接過,稱謝道:“辛苦你了!麻煩你再去燒熱水,煮點稀飯!”
小二連聲答應着,點頭道:“這不算什麼!一切都現成!我看這位小少爺病得不輕,要用大夫,你請叫一聲,我馬上去請!”
江元見小二如此熱心,心中也頗感動,笑道:“不必了,勞你操心,他只是受了風寒,吃過藥再歇一歇就沒事了!”
小二這才含笑而去,江元心中不禁忖道:一個小二都懂得對人和氣有禮,我為什麼不懂呢……我以後一定要改過來!
自從花夢蝶死後,江元幾次三番地改變,現在除了使人感覺到“不凡”之外,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冷漠無情了!
江元等藥稍為涼了一些,把江小虎喚醒,就着枕邊慢慢地餵食。
江小虎渾身發熱,神智仍然不太清醒,但他知道有人在喂他藥,好幾次含糊地推開,口中斷續地説道:“不要……我不要吃藥!”
江元從來沒有招呼過病人,這時被江小虎磨出一身汗,勸好勸歹才把這碗藥喂完。
江小虎飲藥之後,立時又沉沉睡去,這時小二送上了飯食,江元心不在焉地胡亂吃了一些。
他不時到窗口瞭望,令人奇怪的是,並不見有任何一個可疑的人物經過,也不見蕭飛志的馬車。
江元心中好不詫異,忖道:莫非他們改了道,不然,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到這兒呢?
江元坐在窗前,直守了將近三個時辰,江小虎才悠悠醒過來,發出了低沉的呻吟。
江元連忙趕到牀前,只見江小虎睜着一雙俊目,正在四下觀看,江元用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小虎!你可覺得好些了?”
江小虎發現是江元時,不禁驚喜交加,用粗啞的嗓子説道:“啊!你是江大哥!你怎麼會找到我的?”
江元聽他説話,仍是舌大氣虛,含笑道:“你能説話就好了!現在才離險境,不要多説話,待會吃過東西再談吧!”
江小虎點點頭,顯得很聽話,他張了張口,又要説話,江元搖手止住了他,笑道:
“我知道了!你可是要出恭?”
江小虎詫異地點着頭,似乎奇怪江元何以知道?
江元喚來小二,命他準備木盆及熱水,然後把江小虎抱到便房,扶他入廁,然後把他放在了熱水中。
江小虎雖然躺在了很燙的熱水中,可是身子仍然一陣陣地發冷,江元從囊中取出了一隻磁瓶,挑出了一些粉紅色的粉劑,笑對江小虎道:“這些藥粉泡到水裏,你可能感到很痛,可是沒有關係,你不要害怕!”
江小虎不停地點着頭,低聲説道:“不要緊,我不怕痛!”
江元點了點頭,笑道:“好孩子!你是會武之人,一定懂得納氣之法,等一下粉劑下水之後,你立時把中氣納入丹田,無論怎麼痛,也不可鬆散,我再為你推拿,把體內的遊氣通出就沒有事了!”
江小虎只是不停地點着頭,江元把粉劑傾入盆中,滿盆水立時化成了淡紅色,江小虎也立時皺起眉來。
江元立時捲起了袖子,為江小虎推拿遊氣通血。
江小虎緊皺着眉頭,喉中發出了痛苦的聲音,江元心中忖道:可憐這孩子,受這麼大的罪,少時我定要問問,是何人下的毒手?以後遇上了我,也要用如此方法加以炮製!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工夫,熱水已然變成了温水,江小虎的痛苦也止住了,江元自身運氣,也不覺出了一身汗,他含笑問江小虎道:“小虎,你現在可覺得好一些了?”
江小虎滿頭是汗,用舌頭舔着嘴唇道:“我好多了,只是覺得身上沒力,別的沒什麼了!”
江元這才放寬心,笑着説道:“這就好了!總算我沒白費氣力!”
江元説着把江小虎托出了水盆,那盆水顏色不深,可是江小虎全身的皮膚,都染上一層淡紅色。
江元用布巾為他擦拭,邊笑道:“沒關係!這顏色過一些時候,自然就會退去了!”
他又為江小虎穿上了衣服,送回牀上,天色已然昏暗下來!
江元累了整整一個下午,出了不少汗,也着小二換水洗澡,更了淨衣。
江小虎幾次要説話,都被江元攔了下來,直到扶他吃過了稀飯這才開始談話。
江小虎靠在牀頭,身上披着江元的斗篷,燈光照着,雖然精神好多了,可仍是滿臉病容,他這條命總算保住了!
他用極度感激的目光,望了江元一陣,低弱地説道:“江大哥!我謝謝你!”
江元搖着頭,低聲地安慰着他,説道,“俠義中人,不必講這些話,你且把受傷的事,詳細地告訴我。”
江元説到這裏,只見江小虎一雙俊目中,射出了憤怒的火焰,似乎非常激動,連話都説不出來。江元連忙拍着他的肩頭,含笑道:“你不要太激動,慢慢地告訴我。”
江小虎這才平靜了一些,他含悲帶憤的,把他的遭遇告訴了江元,不禁把江元氣得怒髮衝冠,憤恨不已。
原來江小虎、江文心姐弟,自從行刺不成,便隱匿在百里彤家宅以外,他們看見百里彤與江元作別之後,便一直追蹤下來。
他們與百里彤有着血海深仇;可是忌諱他武功太高,沿途一直不敢出手,直到這日凌晨,在曙色蒼茫中,他們姐弟仍然遠遠地追隨着。不料他們的行跡,早已落在百里彤眼中,回身盤問,動起手來,最初還很客氣,後聽他們報出姓名,竟立時下了毒手,並且將江文心擄去。
江元天性嫉惡如仇,聞言氣得連連冷笑,搓手道:“真想不到!百里彤居然會在你身上下此毒手,真個可惡!我倒要問個明白!”
江小虎也是怒形於色,緊接着道,“他們也是從這條道往下走,姐姐在他手中,不知會把她怎麼樣?我們要趕快去救姐姐!”
江元聞言不語,思索了一陣:“你不必擔心,諒他不敢怎麼樣!你傷體初愈,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早晨,再趕路好了!”
江小虎心中雖然焦急,可是知道自己身體確實不可支持,徒急無益。
自從江小虎説出他受傷的經過以後,江元便陷入了深思之中,他一雙劍眉緊皺,不時地向上揚起,雙目射出兩道凌人的光芒。
江小虎不知江元在想些什麼,正要發問,江元突然抬起了眼睛,非常嚴肅地問道:
“小虎!與百里彤一起的,一共有多少人?”
“人不少,大概有三輛大馬車,都是自備的,漂亮得很,好像王爺一樣!”
江元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除了百里彤之外,你還發現有些什麼出奇的人物?”
江小虎略一思索,説道:“有一個女孩子,一直和他在一起,親熱得很,好像是他老婆一樣!”
江元心中一震,忖道:啊!是文瑤……難道她看他那麼為惡,都不加阻止麼?
江元越想越氣,決心要找他們一問究竟。
江元想到這裏,便對江小虎道:“小虎,你們到底與百里彤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要這麼死追不放?”
江小虎臉上湧上一層悲哀,搖着頭説道:“江元哥,恕我不能告訴你,因為姐姐再三告訴我,絕不能向任何人談及!”
江元點點頭,很瞭解地説道:“好!你不用説了,這件事我以後自會去辦!”
這時天已傍晚,寒風凜冽,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江元順手把窗户關上,説道:“天快下雪了!”
江元説着,眼角一掃,只見街心有一長衣少年,一晃閃進了一間店房,江元眼光雖快,只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卻未看清楚是誰。
江元心中一動,忖道,這人行跡鬼祟,我卻不可不防!
江元正在想着,小二己進得房來,先換了熱茶,探望了江小虎的病,然後再問二人吃些什麼。
江元隨便點了些東西,與江小虎二人吃畢,整個天幕,已完全黑暗下來。
江小虎睡了一天,這時精神略好,便與江元談起天來,他今年不過十五歲,人雖精壯,可是稚氣未脱,一連串的孩子話,把江元不時引得發笑。
他們就像是一對親生兄弟一樣,江元坐在牀側與他握手談心,充滿了同胞之愛。
一直到了初更時分,江小虎才感有些疲倦,説道:“江元哥,我們睡覺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江元想到他病體初復,也不能談話太多,於是點了點頭,自己長衣也不脱,在江小虎身旁躺下,二指虛點,燈火應手而滅。
江小虎向裏面讓了一些,説道:“江元哥,你快蓋被,好冷啊!”
江元帶笑説道:“你不要管我,快睡吧!我還要練功夫呢!”
江小虎這才不言,他一會兒便發出了均勻的鼻息聲。江元心中很高興,因為他把這個孩子,由垂死邊緣,救活過來。
夜深寒重,江元身上只穿了一件深黑色的長衫,可是由於他久居山頂,似乎絲毫不感覺冷。
江元靜靜地躺着,心中很亂,一時無法入睡,腦中所想,全是些不着邊際之事,這些事有些與他有關,有些與他無關,雖然都不是可以立時解決的,但江元卻無法控制着不想它。
他想到身旁的孩子,必定有着血海深仇,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何嘗沒有血海深仇?花蝶夢的屍體已經腐爛了,可是江元卻始終找不到仇人,不但如此,就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西北風的怒吼,恰似一個被人遺忘了的英雄,憤怒地向大地抗議着。
這個世界上憤怒的人太多了,雖然他們知道,這樣做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幸福,可是他們仍然在憤怒,這似乎已成了一種人類的生活方法。
寒風颳起了遠處的砂石,打在了房頂、窗欞上,發出了一連串清脆的響聲,像是一大羣弱小靈魂的吶感:“痛苦!痛苦!痛苦!”
人生來就痛苦,有什麼可值得驚怪的呢?
可是“人”實在是可憐的動物,他自己痛苦時,便會像暴雨中的石子般,發出了吶喊。
然而當別人遭遇到痛苦時,他們卻鼓舞歡笑,忘記了那狂風,忘記了隨時可遭到的悲慘的命運!
江元在遐想中漸漸睡去……
夜深更殘,西風淒涼。
昏黃的燈光,微弱地照拂着一條黃土街道,當風力略強的時候,那兩盞巨大的“氣死風燈”,便來回地搖晃着,它們的光芒,就變得更微弱了!
整個的世界,都是這麼冷清和淒涼,連秋蟲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兩條喪家之犬,萎縮在一堆土牆的後面,一陣陣地顫抖着。
這時,有一條輕快的身形,由土牆之後,輕輕地躍了出來。
他輕輕地搓着雙手,又低頭呵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對面的一排屋宇。
橙黃色燈光,照在了他的臉上,他生得非常英俊和魁梧,尤其他的一雙濃眉毛,特別地濃寬,高高地吊着,有一種不可輕侮的英雄氣概。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地點了一下腳,已然出去了兩三丈,正要作勢向一間樓房縱去時,卻突然又停了下來、
他由懷中掏出了一塊雪白的絲絹,很快地把自己口鼻掩住,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俊目。
等他安排好之後,這才二次起身,身若狂風中的一片飛葉,輕飄飄地落在屋頂上。
就在他腳尖才點到屋面時,室內突然傳出了一聲輕笑,接着一個低沉的聲音説道:
“我等你多時了!”
那夜行人猛一折身子,又翻了回來,就在這一霎那,一條身影,閃電般由窗口越出,輕飄飄地落在了街心。
他一轉身,原來是江元!
他仍然穿着那身長可及地的黑衫,軟絲的質料,在暗黃的燈光下,發出了柔和的光澤。
夜行人吃了一驚,他作勢要逃,可是江元卻搖手止住了他,沉聲道:“你既然落入我眼,也就不必逃了,你可知道有入逃得過九天鷹之手?”
那夜行人果然停住了身子,用沙啞的聲音説道:“駱兄!這不關你的事,你何必多管?”
他的語聲非常沉濁,使人分辨不出他是誰。
江元對他的語聲,感到非常熟悉,可是卻想不出來。
江元發出了一聲冷笑,説道:“你來此可是為了那個孩子麼?”
夜行人略微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帶着笑説道:“不錯!可是我並無惡意,這孩子的身世你不知道,如果跟着你,豈不誤了他的大事?”
江元聞言心中詫異,可是面上仍然冷若寒霜,説道:“哼!這麼説你是百里彤的人了?”
夜行人笑着搖頭,説道:“這你就不必管了!你可願意讓我把孩子帶走?”
江元毅然地搖着頭,説道:“你不必擔這份苦差事,至於江小虎,由我面交百里彤好了!”
夜行人發出一絲冷笑,他明亮的眼睛閃爍着,向江元上下望了好幾眼,説道:“這件事未必那麼容易解決,我看還是交給我吧!”
江元劍眉向上一揚,壓低了嗓門,用憤怒的聲音説道:“我駱江元向來言出不二,你不要再多講了!”
那夜行人雙眉也微微地向上揚起,似乎在憤怒之中:可是他卻隱忍下來,慢吞吞地説道:“駱江元三字名滿中原,我心儀已久,老想能有機會討教一二,今夜月黑風高,冷清得很,正好……”
他話未講完,江元用冰冷的聲音説道:“朋友!如果你不想過於得罪我的話,還是趁早動手為妙,我從來不喜歡聽這些閒言閒語的!”
夜行人被江元的話説得一怔,他略一遲疑,突然笑了起來,説道:“也好!我們就動手!”
他才説完這句話,身如幽靈,已然接近了七八尺,停在江元面前。
江元臉上如常,心中卻感驚異,忖道:想不到這一年的工夫,江湖上居然出了這麼多英雄,看來我駱江元要想保持盛譽,非要付出些代價才成!
江元想到這裏,也不再多説,一舉手道:“朋友!你接招!”
他右臂輕投,疾如旋風,一掌向夜行人前胸按到。
夜行人足下換步,身子錯過三尺,江元一掌落空,正要二次換掌,夜行人突然一聲輕嘯,雙臂像是一對飛鈎,閃電襲擊,兩股凌厲的掌風向江元雙肩分別扣到。
他這雙掌之力,沉猛韌黏,以江元這等人物,竟然無法辨出究竟是哪一類掌法,心中暗暗吃驚。
江元長袖一拂,身於已閃出了八尺,雙目炯炯地望着他,他實在小看了這夜行人,卻不料夜行人的第一掌,就使他震驚起來。
夜行人壓低了嗓子,啞笑道:“駱江元名滿天下,也不過如此!”
江元大怒,微微冷笑,點頭道:“看不出你有些功夫,這才堪我一擊!”
夜行人又發出了一聲冷笑,身進如飛,右臂“長虹貫日”,二指如電,向江元雙睛使點。
江元發覺他指力凌厲,破空有聲,有心與他較勁,容他雙指來近,猛翻右掌,迎出了一股急勁。
夜行人卻巧妙地躲開了,他像一個幽靈似的,繞到了江元的身後,仍是二指點來,取江元“志堂穴”。
江元見他身形奇快,掌力沉勁,這等功夫可以説很少見,他心中暗自揣度他的來歷,移步換形,已經繞過了他的二指。
江元猛轉身,“拂指彈花”左手二指向那夜行人的“肩井穴”便點,這一次,江元用了六成功力,心中忖道:叫你也知道些厲害!
夜行人料不到江元身手如此之快,一眨眼之際,已翻身,避招,出手,只覺一股極剛勁的指力向自己肩頭點到,兩下離得甚遠,可是已然覺得右臂發麻。
夜行人大吃一驚,飛身撤步,躲出了一丈之外,駭然説道:“駱江元名不虛傳,我算領教了!”
他説着作勢欲去,可是江元已如飄風般落在他身前,平伸雙手,笑道:“勝負未分,朋友,你先前的威風哪裏去了?”
夜行人用手整理了一下面中,説道:“既然你如此看得起我,我不走就是!”
説着他身形一晃,改用一套小巧的功夫,把江元圍在中心,出招進掌,奇特異常。
江元以逸待勞,心中暗笑,忖道:你想以小巧功夫取勝,只怕不能如你之願!
他二人在寒夜悽燈之下,展開了一場罕見的廝殺,雖然他們起落、遞招之間,也帶起了很大的風響,可是卻被午夜寒風所掩沒,所以聽不到一些聲音,他們只是一味的啞鬥。
初冬之夜,靜寂如死,他們在街心躍高縱低,那夜行人身形更快,遠遠望去,只見一團黑雲,繞着江元團團打轉,快得出奇。
可是江元沉着應付,出掌如風,方圓幾尺之內,盡是掌力,那夜行人雖然多次猛攻,但終於無法欺進。
江元一邊與他動手,一邊留心觀察他的路數,可是始終無法判定他的門派,而他所使用的小巧功夫,也絕不是常見的“燕青十八閃”、“醉荷飄葉”之類,可是威力卻有過之。
夜行人打了半天,始終無法欺近江元,他似乎暴怒起來,低聲地“哼”了一聲,身勢立時加速了一倍,攻勢也越發地猛烈了。
江元仍是以靜制動,毫不忙亂。
遠望過去,只見夜行人像是一團飛絮又似一隻怪鳥,才前又後,倏左忽右,身形的那份巧快,真可説是江元平生僅見。
江元心中想道:“我定要知道他是什麼人物。”
江元想到這裏,不禁望了望他臉上的面巾,心中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忖道:我何不把他面巾取下?
江元如此想着。正要改變掌法,突見夜行人一聲低嘯,身如箭弩,直射過來,他雙臂大張“歌舞昇平”,分別向江元右肩及腋下,十指如鈎抓到。
江元冷笑一聲,説道:“好厲害的掌法!”
隨着這句話,江元已上拔了七尺,他凌空一個大盤旋,已然落在夜行人身後,二指輕投,點向夜行人的“鳩尾穴”。
這是江元自與他動手以來,第一次躍起,夜行人似乎沒有防到,大驚之下,拼命地向前一扭,雖然讓過了緊要穴位,可是江元的二指,仍然擦着他的胯骨滑過。
夜行人只覺大腿一陣痠麻,連忙運氣止痛,閃了開去,已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江元含笑而立,從容説道:“你把姓名留下,我絕不為難你,放你而去!”
江元話才説完,夜行人突然大罵道:“放屁!你家少爺不信勝不過你!”
江元不禁大怒,他一雙劍眉高高揚起,用着比冰還冷的聲音道,“小子!你太不知死活了!既然你要與我係這個死結,你可別後悔!”
江元言罷不待答言,揉身而進。
這一次江元動了真怒,出手又有不同,他決心要把這夜行人制服,然後詳細地問問口供。
夜行人見江元來得猛,他奮起餘勇,二人再度打在一起。
他們這一次動手,比較剛才,聲勢又是大不相同,江元也展開了靈活之身,進退吞吐,自是比夜行人高上數籌。
那夜行人掌力、火候本就不如江元,原想以輕功取勝,卻不料江元的輕功更高,立時弄得忙亂起來。
他們二人火併一處,掌起身落,袖動衣搖,帶起了大片的黃塵,未成瀰漫,已被寒風吹散。
江元近幾月來,很少與人交手,更很少見這等高手,所以動手之間,心中愛惜他這身功夫,有了很多的顧忌。
就在這種情形下,夜行人才有還手之力,他雖然比江元差一截;可是這身功夫,也是江湖罕見的了。
他們二人過了二十餘招,仍舊分不出勝負來,江元心中忖道:我們已經糾纏了一個更次,小虎一人獨在房中,如再有人來,豈不是難以兼顧?
江元想到這裏,正要加緊攻勢,夜行人突然發話道:“駱江元,你還有壓箱底的功夫,一齊用出來,不要折在我掌下又不服氣!”
江元大怒,冷笑道:“我一再相讓,你居然還敢激我,哼!難道我就真拿不下你麼?”
江元説完,雙臂一振,發出了一聲低嘯,他雙掌猛翻,快似閃電,分別向夜行人的前胸及小腹按到。
夜行人立覺奇勁撲身,大吃一驚,點足之下,拔上了一丈。
可是江元料中他有此招,幾乎在同一時間,也拔了上來。
夜行人才拔起空中,突覺黑影壓頂,心知不妙;可是他再躲閃已來不及,只覺嘴上一涼,他那塊蒙面的面巾,已然被江元凌空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