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一夜,女官小梅一想到青兒不按牌理的脾氣,真是叫人膽戰心驚。她深怕青兒一個應答不對,掃了狼王興致不説,甚至得罪狼王,禍及蘭若——好在這事並沒發生,她一早進入王的寢宮,看見幾上疊了一方沾血的帕子。小梅撫了撫心口,擔心了一整晚,這會兒總算能鬆口氣。
“小梅,”一回王后寢居鳳凰宮,青兒立刻發問:“等會兒是不是還得念什麼‘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小梅難得笑容可掬,她一邊把沾了血的帕子疊好放進木匣裏,一邊回答:“這是用不着背了,但琴跟繡藝疏懶不得,還有舞,奴婢發現狼族人很喜歡跳舞,為了討狼王歡心,您還是得學上一學——”
等會兒,小梅還得親自把木匣送交到隨行護衞官手上,由護衞官帶回面呈蘭若王,證明公主已和狼王圓房過。
“我不是説我不想背詩。”青兒解釋。“我意思是,你就照以往那樣子磨練我吧,我不會再動不動抱怨了。”
小梅合上木匣,繞着青兒轉了一圈。
不對勁!小梅輕觸青兒額頭,沒發燒啊?
青兒忍不住嗔:“你幹麼這表情?好像我認真很奇怪似的!”
“是挺奇怪。”小梅一點也不給她面子。“以往在宮裏,要您唸詩習畫,就像要您命一樣,結果一來狼都,您就轉了性——啊!”她驀地想到。“該不會是狼王説了您什麼?”
“才不是,是我自己要發憤圖強的。”青兒一扭身坐回椅上。“來吧來吧,要我念什麼學什麼,儘管放馬過來。”
瞧她模樣,不像在開玩笑——小梅一聳肩,從衣籠裏取來一冊《詩經》,現在就看她能撐多久。
“來啦,奴婢念一句,您跟一句。”小梅道:“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
“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青兒搖頭晃腦跟着念。
“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小梅繼續教。
“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
就這樣,一整個早上,風凰宮裏不斷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下午,青兒正學繡學得昏昏欲睡之際,外頭突然傳來宮女的嘰喳聲,她耳根一下豎起。
“你們聽説了沒有?王正在操練場上和人玩相撲呢!”
“真的?我們快去看。”
“我也要我也要——”
幾個宮女齊嚷着,接着,外頭就沒了聲響。青兒回頭,看見埋首刺繡的小梅擱下繡針。
“您也想去湊熱鬧?”
真不愧是小梅。“可以嗎?”她甜笑問。
説真的,不行。小梅想。堂堂王后,跟一羣宮女湊在一塊兒看男人戲玩,成何體統?但如果不答應,小梅擔心青兒這鬼腦筋,又會像之前一樣,想法子偷溜出去——
兩害相權取其輕,小梅想,還是答應比較妥當。至少自己可以跟在一旁看顧。
“不過您得答應奴婢,不能耽太久?”小梅先不但書。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青兒小小聲歡呼。
“您吶,”見她忘情的舉動,小梅忍不住提醒。“已經是王后了,舉止得端莊點,不能老像個孩子蹦蹦跳跳——”
“好好好,僅此一回,下不為例。”青兒雙手一拜。
小梅想再多説兩句,可一看青兒心魂早飛到外頭去,説了也是白搭。
反正現下沒外人在,睜隻眼閉隻眼,算了。
小梅道:“那您稍等奴婢,奴婢先到外頭打聽操練場在哪裏。”
一刻鐘過,主僕兩人在宮女帶領下,乘着軟轎來到操練場邊。
場中正打得火熱,據先過來的宮女解釋,英明神武的狼王已經撲倒了七人。這會兒正有一對巨木般的孿生兄弟,一左一右將厲無垠圍住。
一見場中態勢,青兒驚問:“等等,現下該不會是他們兩個,要合力對付王吧?”
宮女引頸眺望,表情也不太確定。“似乎是——”
就在這時,場中突然有了動靜。兩兄弟互使了個眼色,齊一擒抓住厲無垠兩隻袖子,使勁一扯,縫作結實的皮袍從中一分兩半,露出厲無垠精實健壯的胸膛。
“王!”眾人驚呼。
危險!青兒起身,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但沒想到皮袍一破,反給了厲無垠機會。他肩一縮抽出手臂,接着往前一翻。
孿生兄弟不及反應,竟讓他逃脱了去。
只見厲無垠一個虛撲,鑽進右邊大漢腋下,左手抓住腰帶,右手扭住手臂,肩胛一頂,借力使力,竟然把高他兩顆頭的大漢託將起來。
見狀,圍觀的將士們簡直瘋了。
“王、王、王……”
大漢驚叫聲混着眾人的歡呼聲,厲無垠腰桿一頂,將大漢摔撲在他兄弟身上。
“哈哈哈哈……”兩大漢踉蹌跌坐的姿態,逗得眾人發笑。
厲無垠高舉雙手,要大夥兒安靜。接着他朝兩兄弟伸出手,將兩人一把拉了起來。
“我兩兄弟依舊不是王的對手啊。”其中一人搔着頭説。
“好説。”厲無垠抱拳一躬,做了漢人常見的承讓動作。
“王、王……”將士們歡呼着擁上,幾個人把厲無垠高高拋起,再穩穩接下。
從頭到尾青兒都興致勃勃看着,倒是小梅,眉眼中帶着點“野蠻人”的不屑。
“王后,”小梅小聲提醒。“該回鳳凰宮了。”
可是——青兒戀戀不捨地看着,還貪玩愛熱鬧的她,實在不想這麼早離開。
就在這時,厲無垠身旁的人在他耳邊説了句什麼,他轉頭一望,發現了坐在軟轎上的青兒。他綻出太陽般的燦笑,舉手用力揮了揮。
他知道她來了!笑逐顏開的青兒正想回應,身旁卻傳來小梅掃興的聲音。
“不可以。”小梅在乎身旁宮女目光,認為在大庭廣眾喜形於外,有失莊重。
哪來這麼多規矩?主僕倆互瞪着較勁。
“娘娘答應過奴婢的。”小梅提醒。
煩死了!青兒生着悶氣,得勝的小梅眼色一使,要抬轎的衞士們送她們回宮。
“啊,王過來了!”一旁宮女突然喊。
青兒聞聲回頭,看見仍裸着上身的厲無垠大步走來。
陽光底下,沾滿汗滴的棕褐色肌膚兀自發亮,每一塊浮凸的肌肉,都像富有生命般微微顫動。
他一靠近,一股熱便朝青兒身上襲來。她看着他狀似無意地一抹汗滴,衝着小梅説:“我有話跟娘娘説。”
狼王下令,小梅就算生了九顆腦袋也不敢違抗。只見她膝蓋一曲,夥着其他宮女離開了。
“你們也都退下。”厲無垠望着抬轎的衞士們吩咐。
“是。”
待人走光,厲無垠才望着青兒問:“沒人為難你吧?”
她臉一紅,知道他在問什麼——落紅帕子的事。
“沒有,小梅沒發現。”説時,她突然望見他心口處有道疤。“啊!您這兒曾經受過傷——”
厲無垠低頭一看,笑。“原來你是在説這個——我身上傷可多了,我背上還有。”他轉過身,露出棕褐色寬敞的背。
她看見了,就在他背脊上方,有幾道顏色較淡的痕跡。
“這是——”她驚問。
“鞭痕,和契丹人打仗留下的。”他不以為意地答。
塞外部族多,蓄養牛羊馬的肥沃草地卻稀少,身為王,就是得保護底下臣民賴以為生的草地,爭戰殺伐少不了,自然傷疤累累。
七、八道鞭痕交疊排落,她暗皺了下眉,想必當時,定是血肉模糊。
她忍不住伸手輕碰。他肌膚燙熱,指尖下的傷痕早已癒合,但底下的肌肉卻非常堅硬,就像裹着石塊的絨布一般。
“很痛吧,當時?”她呢喃問。
温熱的背被她小手這樣摸啊摸,真的是很舒服——背對着她的厲無垠吸口氣。
這會兒讓他苦惱的,不是早已痊癒的疤,而是其他地方。
他一睇露出看好戲表情的部將們,屈手遮住起了反應的胯下。
他轉過身來説:“青兒。”
“是?”
“我要到下城巡邏,你要一起來?”
“可以嗎?”她眉眼倏亮了起來。
他一笑,揚聲高喊:“來人。”
“奴婢在。”躲在暗處的宮女們立刻跑了過來。
“幫娘娘換套方便騎馬的衣裳。”他説完,輕輕一握青兒纖小的手掌,“我去擦個身體,馬上回來。”
她望着他點了下頭,眉眼甜蜜。
在場觀望的,除了侍衞隊的將士們,還有躲在暗處、不斷咬手指的宛琉光。
可恨。
她一雙明眸,彷彿會射出妒恨之火般,灼灼地瞪視着軟轎上的青兒。
憑什麼,那麼一個不起眼的女人,不過是身上流着蘭若王的血,就能平白無’故地享受王的嬌寵?+我不平、我不服!宛琉光用力槌打赭紅色的宮牆。昨兒一夜,她待在自己房裏,想像王用什麼姿態和那蘭若公主交歡,竟整夜不能成眠!這會兒,再看見兩人含情脈脈的模樣,她妒惱到快瘋了。若不是手邊沒武器,要不是王就在眼前,她還真沒把握自己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王身旁的位置,明明就是我的,明明是我的啊!
宛琉光貼着宮牆哀哭。
“傻女兒,你又是何苦?”宛莽在旁嘆氣。
方才,宛莽接到消息,説女兒又借他名義跑進宮裏,他便放下手邊武器,在操練場四周不斷尋她。
對於女兒的痴心,宛莽已盡了最大努力,甚至拉下老臉,跪地請求王上成全。
可惜,王上還是那句老話:“琉光是妹妹”,他無能對妹妹的她,產生任何男女情愫。
“阿爹——”宛琉光撲進她阿爹懷抱。從小就被寵壞的她,實在難以接受,世上有任何不遂她心願的事。
況且拒絕她的人,還是自己深深眷戀的王。
她心裏拿定主意,只要自己還活着,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絕對不會放棄王上。
她以為,這正是自己堅貞愛情的證明。
一定還有辦法坐上王身旁的位置,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她握緊拳頭。
宮女們幫青兒換上的,是下城獵户女子特有的裝束——腳踩皮靴,上着棉衫腰繫皮裙;一頭黑髮,則是用一條皮繩簡單束在腦後。
很久沒做過如此俐落的打扮了,青兒開心地揮拳動腳,只差沒翻兩個跟斗以茲慶賀。
至於服侍她的宮女們也相當驚奇。她們大多以為蘭若公主驕矜自傲、眼高於頂,相處之後才知她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
半炷香時間過,厲無垠回到他寢宮。“王后呢,打扮好了?”
“回稟王上,已經好了。”宮女們打開房門。
“還行嗎?”青兒摸摸身上皮裙,眉眼兒有點不好意思。
他微笑。“很好看。”
見他滿意,她心裏總算踏實了點。
行去馬廄的路上,厲無垠小聲道:“你爺爺姥姥的事,我已經派人去辦了。”
她開心地點了點頭,不過——“不對!我剛才想到,萬一我爺爺姥姥不相信您派去的人怎麼辦?”
她在民間長大一事,雖然蘭若宮裏不少人知道,但同時也是個不能提起的禁忌——她想,爺爺姥姥,或許也收到了她父王的封口令。
他説:“我派去的人,是我麾下極有能力的説客,加上你給的信物,應該沒什麼問題。”
原來他全想到了。青兒心頭暖暖的。
“謝謝您,您對我實在太好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才好——”
他停下腳步,深看了她一眼。“我不要報答。”
咦?她瞪大眼。“可是——”
“我要別的。”他別帶涵義地説。
“您説,”她急忙應承。“只要我有,我辦得到,我一定給!”
他不説話,只是碰碰她心窩,又邁步往前走。
什麼?她低頭一瞧自己,蹙眉想了一陣。
他説的該不會是——她的心?
她臉驀地紅起。
走了一陣,見她仍杵在原地,他看着她喊:“快點。”
她猛地回神,三步併成兩步跑。“——來了。”
青兒與厲無垠同坐一匹馬,一旁跟着的,是青兒見過的侍衞隊長殷明。
殷明和厲無垠一樣,只做尋常百姓的打扮,略有不同的,是兩人眸中難以掩藏的精悍之氣。
青兒瞧瞧厲無垠,又望望緊隨在旁的殷明。“您倆常這樣微服出巡?”
“四、五天一回吧。”厲無垠眺望遠方天際。“身為一個王,若總是坐在宮殿裏聽臣下奏稟,久了,會漸漸遠離民心。”
不一樣。青兒仰頭一望,即看見他剛挺的下顎跟胸膛。他這套説法,和她接觸過的另一個王——也就是她父王,完全不一樣。
她父王每天做的最大的事,就是坐在大殿中聽大臣的奏稟。父王不喜歡上操練場,更別提紆尊降貴地和將士們玩相撲,至於微服出巡——青兒低嘆,就她印象,從來沒有。
兩匹駿馬四蹄疾邁,很快抵達下城最繁榮的大街。三人下馬閒逛,厲無垠專心一意體察民情,青兒呢,則是興致勃勃四處張望,表情就像個孩子般開心。
大街上的東西和蘭若國有着不少差異,青兒發現,攤子上盡是些她喊不出名字的菜蔬瓜果、香料跟吃食,其中有個東西格外吸引她注意。
“好香啊。”她站在攤子前,定定看着小販在一片薄餅上,均勻抹上一層甜滋滋的酥油,接着一卷,油紙一包,即可送到客人面前。
見她喜歡,厲無垠要了一份。
“這叫‘水油餅’。”他説。
熱烘烘的餅又軟又甜,青兒吃得眉開眼笑,甚至覺得這比蘭若宮裏精緻小巧的點心好吃多了。
“王上。”目的地就在眼前,殷明不得不出聲提醒。“等會兒要去的地方,不怎麼安全,您要不要找間酒樓讓王后坐着稍等?”
忙着吃餅的青兒一聽,趕忙發問:“你們要上哪兒?”
“賭場。”厲無垠答。“你覺得呢?”
“我要去。”她睜大眼堅持。“都已經讓我跟到這兒,你們不可以又把我一個人丟下!”
殷明皺起眉頭,本想多勸兩句,卻被厲無垠擋下。
“讓她跟吧,我們多注意點就行了。”
王都這麼説了——殷明噤口不語。
青兒綻出燦笑。“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替你們找麻煩。”
“這兒人多嘴雜,你就別再喊我王上了。”厲無垠望着殷明吩咐。“她也是,喊她蘭姑娘就好。”
“是。”殷明應允。
“那我喊您什麼?”她還傻乎乎追問。
兩個大男人轉頭看她,表情很不可思議。
“怎麼了?”她輪流看着兩人,綁高的馬尾在她頭上搖啊晃的。
厲無垠嘆氣。“你忘了,我們昨天才當着眾臣的面拜堂完婚?”
她尷尬陪笑。“我想到我該喊您什麼了——”
“喊句聽聽。”他不放過她。
她垂下臉摸了摸頭,一會兒才囁嚅地喊了聲:“——夫君。”
這才像話。他滿意地牽起她手,開始往巷弄裏邊鑽。
“為什麼特意進賭場?”她小聲問。
殷明看了厲無垠一眼,確定他不反對,才低聲回答:“近日有傳言,一小幫人藉着王上大婚,戒備較鬆散,因而大開賭局。”
厲無垠接口。“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果這幫人只是怡情小賭,我倒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目前接獲的消息,不能再繼續縱容。”
青兒從沒遇過這麼威風的事。王親自出馬辦案耶!“所以您是來眼見為憑?”
“漢人有句話——擒賊先擒王。”厲無垠説。“聽説他們的靠山,還包括朝中大臣,我想瞧瞧,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
牽扯這麼廣!青兒忙收起嬉玩的心情,嚴肅以對。
三人走到小巷最底,看見一頂破舊的羊皮帳篷架在院子裏。不少人蓬頭垢面、遮遮掩掩地走進或離去。帳篷外的守衞先擋下他們,搜了搜他們腰靴,確定沒有武器,才點頭讓他們通行。
一掀開屋簾,嘩嘩嘩的吵嚷聲讓青兒瞪大了眼。青兒定神,發現裏邊也有身着狼族裝扮的婦女,為數還不少,難怪厲無垠肯帶她進來。
她還是第一次進賭場。以往在木兮山,只有過年,才能在廟堂口看見父老們湊在一塊賭兩把。當然,她也不落人後地偷偷玩過。
想起從前做過的頑皮事,她心虛地一吐舌尖。
“跟緊。”厲無垠提醒。
她緊握他的手,不敢稍放。
場中,一大羣人全聚在一張比一般方桌大上一號的木桌旁邊,桌面除了四角髹上白漆之外,還髹上茶杯大的白圓點。
厲無垠淡淡地解釋:“這是漢土傳來的賭戲,叫‘搖攤’。莊家一點,對門三點;右方是二,左方是四。”
青兒仔細地看着,發現手拿搖缸的莊家站在左上角三與四之間。
厲無垠又説:“那兒叫‘青龍角’。”
“您怎麼什麼都知道?”她驚訝回問。
他微微一笑。“不然怎叫體察民情?”
三人方到,莊家已經亮攤,十二點,“開青龍”。厲無垠不插手,只是站在一旁觀看。
桌上擱着小山似的籌碼,十幾二十雙眼睛直盯着莊家手中合起的搖缸。
“下下下,下好離手,莊家要開了!”
站一旁的開配喊完,莊家把搖缸掀開,九點,是“三”。場中一陣驚呼。
“完了完了,賠慘了!”一個長得其貌不揚,卻虎背熊腰,幾乎是兩個厲無垠分量的狼族男人哀號着。
“夠了楊巴,你已經在這兒待了兩足天,該玩夠回去了。”一旁人勸道。
“老子就是不。”喚楊巴的漢子死命攀着桌角。“誰趕老子,老子就跟誰拼命。”
“馬大叔您別理他。”另一個年輕漢子不屑道。“反正這小子口袋早空了,就不信他還能死賴活賴多久——”
莊家跟開配不理一旁的紛擾,依舊喊着:“下下下,下好離手啊。”
“誰説老子口袋空了!”楊巴突然衝到莊家面前。“你來幫老子開個價,看老子兩隻胳臂、兩條腿共值多少——”
“楊巴,”莊家皺起眉眼。“你知道我後頭是誰撐腰,惹惱我,別説是一雙胳臂,我會讓你連腦袋也保不住。”
“你別以為端出金大人名號老子就會怕你!”楊巴大呼小叫,唯恐其他人譏他膽小似,他猛地將賭桌一掀,籌碼嘩嘩散了一地。
賭客大呼掃興。
見賭桌被掀,莊家怒紅了眼。“把楊巴抓起來,今天一定要給他一個教訓!”
四名打手從暗處竄出,楊巴一見情況不對,轉頭就跑。
厲無垠一扯青兒右手,低喊了聲:“我們走。”
同時殷明已經出手,幫忙擋下擒抓楊巴的打手。
“好啊,原來有靠山!”大概先前有瞧見殷明和厲無垠他們是一道來的,莊家呼喝:“前頭那兩個,給我一道抓過來。”
另三名打手倏地擋住厲無垠,為了保護青兒,厲無垠左踢右打,硬是不教人近身。
青兒也機靈,沒傻愣着要人保護,一覷着空拔腿就跑。
厲無垠隨即跟上,兩人跑到大街上,沒一會兒,殷明也到了,他手裏還揪着楊巴衣領。
四個人相視而望,好在沒人受傷,只有楊巴,眼眶黑了一圈。
“多謝兩位爺仗義相助。”楊巴雙拳一抱,以為道完謝就可以走人。
“慢着。”殷明身一旋擋在楊巴面前。“我家老爺有事問你。”
楊巴望向厲無垠,銅鈴大眼轉了兩圈。“這位爺——不知如何稱呼?”
“我姓厲。”厲無垠朝前一望。“前邊有家酒樓,不妨邊吃邊談?”
有人要請客,身上連個子兒都不剩的楊巴當然不反對。“那就先謝謝了。”
也沒先問清楚厲無垠想問什麼,楊巴一臉開心地往酒樓行去。
為方便説話,殷明向掌櫃要了間廂房,叫了幾樣小菜。
楊巴一入座,立刻唏哩呼嚕吃將起來。
方才吃過水油餅的青兒不餓,只是小小吃了幾段烤羊腸,一邊瞅着自家夫君“辦案”。
見楊巴吃飽喝足,一直隨興問話的厲無垠才進入正題。“楊爺剛才在帳篷裏喊了聲金大人,不知這個金,是哪個金?”
朝中姓金的大臣,只有金彥跟金鐵麟二位。目前金鐵麟領軍駐守西塞,厲無垠心想,楊巴説的,恐怕是金彥。
“厲爺問這做啥?”楊巴狐疑反問。雖然楊巴粗魯無文,可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警覺心,沒那麼容易套話。
厲無垠眼一瞠,忽然答不上話。
“——因為我們也在開賭場。”一見冷場,青兒立刻謅出借口。“可是每次篷子才剛架好,就有人報訊兒來抓。我夫君才想,是不是我們哪兒欠打點,還是得罪了哪位大人老爺,才會老不順遂。”
真虧她想得出來!厲無垠和殷明互望一眼。
“你們以為開賭場這麼容易?”楊巴自以為了解地點頭。“下城就在咱們大王眼皮子底下,官差當然三番兩頭過來鬧場——”
“所以呢?怎麼避?”青兒繼續問。
“當然是送銀子送美人了!”楊巴又倒了杯酒喝掉。“不過你們今天倒是找錯地方了。今天這場子,據説跟金彥金大人有點關係,好像是他夫人的遠親之類——”
總算搞清楚了。厲無垠輕點了點頭。
“總而言之,”楊巴繼續説:“你們要是找不到靠山,我看還是早早放棄,到其他地方營生算了。”
“我看也只能這樣——”青兒很是受教地點頭。
“噯,”楊巴突然想到。“你們賭場是開在哪裏?不是我楊巴自誇,我進過的賭場少説也十來家,怎麼一直沒見過你們?”
“開不了幾天就關,自然無緣認識楊爺您。”厲無垠順着青兒的話尾接。
“不然這樣吧,”楊巴打起了歪主意。“相逢自是有緣,這兒正好有張桌子,你們派個人到外頭買副骰子,馬上就能開一桌。”
這——厲無垠、青兒跟殷明瞠目結舌。怎有人賭性堅強至斯?
“等等,”青兒突然想到。“楊爺,我記得您剛大喊口袋空了,您都沒錢了要怎麼賭?”
“我還有這呢!”楊巴一拍他雙臂。“就不信我運氣那麼背,屢賭屢輸!”
受不了。殷明猛地站起。“厲爺,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沒錯沒錯。青兒不願再跟楊巴瞎攪和。“楊爺,謝謝您一番教誨,我回頭會跟我夫君好好商量。”
“噯噯,你們真的不玩啊?”楊巴還捨不得放人。
“不玩。”厲無垠從懷裏掏了串錢,算是感謝楊巴知無不言。“我打算從此收山不碰賭了,楊爺,您年紀也不小,該為家裏人想想。”
“呿。”楊巴掃興地揮手。
回程馬上,青兒忍不住説:“我看吶,楊爺那雙胳臂,早晚會被人卸掉。”
厲無垠嘆氣,他也正在想這件事。
“人各有命。”騎在一旁的殷明接話。“如果他真那麼不愛惜自己,就算王上掃盡下城所有賭場,他還是有辦法輸掉他一雙胳臂。”
殷明説的她不是不懂,但就是——“就是覺得可惜嘛,我剛才仔細看過,楊爺臂膀跟腰桿多粗啊,可能你們倆加起來還不及他一個。”
“你有提議?”厲無垠聽出她話中有話。
“也不算什麼提議,只是想到您在操練場上玩的相撲。”她仰起頭説:“王上不覺得楊爺那身材,一人抵兩人,練起來應該挺有趣?”
她啊,詩書繡藝沒半點,但在玩方面,腦筋卻動得比誰都快。
厲無垠跟殷明互看一眼。這麼明顯易見的事,竟還需要她提醒。
不愧是王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厲無垠還未説話,殷明立刻表示:“屬下立刻去找楊巴。”
厲無垠有別的想法。“讓包衞包升兄弟過去,”包衞跟包升,就是相撲賽中孿生子的名字。“順道讓他們測測,楊巴是不是可造之材,若是,就把他帶進來吧。”
“遵旨。”殷明頷首。
坐在厲無垠身前的青兒則笑得開心,她十分高興自己能幫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