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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001個笑話

    王偉把車開進一個鬧中取靜的小區,小區裏樹木葱蘢,草坪修剪得很雅緻,黑暗中可以看出影影綽綽的樓房的外牆都是紅磚的。

    拉拉疑惑地問:“這是哪兒呀?”

    王偉簡單地説:“我家住這兒。”

    拉拉不知道這算什麼意思。

    王偉解釋説:“我先把車開回來,我們等下打的士出去,我今晚不開車了,這樣可以方便喝酒。”

    拉拉“哦”了一聲,心裏挑剔着:也不先説明一下就把人帶到這裏來了,EQ就是不怎麼樣。

    王偉泊好車,問拉拉:“想吃啥菜?給你三個選擇。”

    拉拉有了上次的經驗説:“你説哪個就哪個,我挑了也白挑。”

    王偉説:“哎,別這麼負面的態度嘛。我們這次吃上海菜吧,你不是想吃炒年糕嗎?我們去肇家浜路的‘蘇浙杭’怎麼樣?他們的廳挺好的。”

    拉拉的胃裏裝滿了炒年糕,王偉幾乎沒有動那碟炒年糕,全被她一個人消滅掉了。此外,她還吃了不少醉蟹,若干海蜇頭。她的一直壓抑着的悲憤,就被飽脹的感覺給麻木了。她的臉色紅潤起來,人也有了力氣。看來“人是鐵飯是鋼”,果然是真理。人吃飽了,憤怒感就遲鈍了。

    她在飯間喝下的幾杯乾紅,更是讓她的眼神流光溢彩起來,説話的時候,就不那麼話中帶刺,也不傻乾的老牛樣了。她有時嬌笑起來,揮着修長的手臂打手勢。説到高興處,她順手除下發卡敲着桌面,染成栗色的長髮,又密又有光澤,像瀑布一樣柔順地垂到她的肩胛骨下。

    酒足飯飽,兩人走出“蘇浙杭”,站在肇家浜路上等車。

    王偉建議説:“還早,我再帶你感受感受上海?”

    拉拉不領情道:“我又不是鄉下人。”

    王偉説:“我的意思是你總是外地人嘛。”

    拉拉咧嘴笑起來:“那你就是説我是鄉下人。”

    王偉眼睛盯着路過的的士張羅着攔車,一面笑道:“你怎麼強詞奪理呢?”

    拉拉一拉他手臂説:“哎,我想跟你講講鄉下人的典故。”

    王偉攔到車,把拉拉哄進車裏,一面説:“行,原來還有典故。”

    拉拉繪聲繪色地講起笑話來:“在不久的以前,上海人管外地人叫鄉下人,所有上海以外的人,都是鄉下人——這不奇怪,聽説巴黎的公車售票員也有類似的態度,他們覺得巴黎以外的全世界各地的人都是鄉巴佬——話説有個上海有錢人,他們家的女傭也是上海本地人。有一天一大早,有人撳門鈴,主人問説是誰。女傭去開門,回來説,是兩個鄉下人。主人就又説,你去問問哪裏來的。女傭就問兩個來訪的説,你們哪裏來的?那兩人就説了,他們是北京來的。女傭就跑回去對主人説,先生呀,是兩個北京來的鄉下人尋儂。”

    身為北京人的王偉聽明白了,説:“行呀,拉拉,你是罵我那,還是罵上海人哪?”

    拉拉狡黠地説:“鄉下人早都是個中性詞了,在上海,‘鄉下人’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好比在廣州,當地人管非廣東人吧,一概叫做‘北方人’。”

    王偉喝下的乾紅比拉拉還多些,一瓶DYNASTY,有三分之二到了他的胃裏,血液循環一好,人的情緒就愉快起來。他覺得拉拉的笑話傻乎乎的,飯後聽了挺受用。就説:“行,你還有這本事,能講笑話。再講一個。”

    拉拉吹噓起來:“當然,我能講1001個笑話。不過,我每次只講一個。下次我可以給你講個光頭俱樂部的故事。”

    王偉贊成道:“也好,我們可以吃1001頓飯。”

    拉拉卻忽然嚷嚷起來:“百樂門!百樂門!”

    王偉順着她的手指往車窗外一望,車正經過百樂門,他奇怪:是百樂門呀,怎麼了?

    拉拉求證説:“是電影裏的那個百樂門呀?”

    王偉説:“是呀,舞廳嘛。”

    拉拉興奮地説:“嚇!小時候看電影,資本家、特務、地下黨,都到百樂門來哦。”

    王偉隨口問道:“你想去?”

    拉拉八卦地説:“我想看看歌女是不是還在裏面唱‘夜上海’。”

    王偉不以為然道:“這裏沒有什麼意思,都是些中年人才來。回頭我找人問問還唱‘夜上海’不,要是還唱,下次帶你來。”

    拉拉不高興了,説:“那哪裏才有意思?”

    王偉説:“這裏都是跳交際舞的,有什麼意思。我喜歡disco。”

    拉拉不爽道:“我跳不動disco,我心臟不好。”

    王偉覺得好笑説:“沒有要你跳disco呀,我現在帶你去個好地方。”

    拉拉轉過頭去,背對着王偉翻了他一眼,乘他不注意又在黑暗中小聲嘀咕了一句:“EQ低!”

    王偉把拉拉帶到一個酒吧,這個酒吧分兩層,每層的面積在200平米左右,一樓掛着個很大的投影屏幕,正放着個英文片子,中間是個長方形的特大的啤酒櫃,敞開着,冰塊裏埋着各種各樣的啤酒。王偉引拉拉到酒櫃前看啤酒,介紹説:“這裏的啤酒有200多種不同的牌子。”拉拉在冰塊間扒拉了幾瓶看看,都不認識,全是些怪里怪氣的牌子,標籤上印着全世界各地的文字。她沒有什麼興趣地把啤酒瓶給放回去了。

    王偉在一邊説:“你不識貨。”

    拉拉聽他説自己不識貨,老大不高興,憋着氣不理他。

    王偉沒察覺,興致勃勃地引着拉拉上了二樓,二樓比一樓安靜很多,光線幽暗柔和,正放着懷舊的音樂,客人多斯斯文文地喝酒聊天,中間是個半大不小的舞池。

    王偉提議説:“喝啤酒吧。”

    一面就給自己挑了個牌子。

    服務生問拉拉要什麼牌子,拉拉拿不準主意,王偉指點了一樣給她。

    人家又問她要黑啤還是白啤,拉拉傻眼了,她向來以為啤酒就是金黃色的,哪裏知道有黑白之分的。

    王偉又建議説:“白啤吧,黑啤你喝恐怕重了點。”

    拉拉很慚愧,覺得自己就是賺錢太少,連黑啤白啤都不認識,一面恨不能拿啤酒瓶把王偉砸昏過去,這樣就沒有熟人知道她不認識黑啤白啤了,一面臉上還得假笑着掩飾自己的惱羞成怒。

    酒上來後,兩人對喝起來。你一杯我一杯,越喝越高興,互相看着對方的臉傻笑。

    王偉就説:“你怎麼老批評我?”

    拉拉否認説:“我啥時候批評你了。”

    王偉笑笑説:“EQ低,是什麼好話?”

    拉拉心虛道:“我沒説你EQ低呀。”

    王偉指指她的胸前説:“你心裏沒説呀?”

    拉拉抵賴説:“我有啥資格説您呀。我EQ比您更低。要不怎麼您是總監,我只是個小主管呢。”

    王偉聽她劃分階級,馬上説:“你真沒勁。”

    拉拉鬧脾氣道:“我就是沒勁嘛。我是豬。”

    王偉趕緊求和道:“得,我錯了。看我是誠心誠意想帶你來這兒放鬆放鬆的,你不喜歡這兒嗎?我還以為你就喜歡這樣的地兒呢。”

    拉拉説:“誰説我不喜歡了,我挺喜歡那個舞池,這樣的薩克斯風,我最喜歡了,又憂傷又善良,像我一樣,沒有膽量又有妄想,是個地道的廢物。”

    王偉不解地問:“那你説我是啥?”

    拉拉嘆氣道:“我倒知道你是啥,不過,你是不會知道我是啥的。”

    王偉有些不悦,假裝不在意説:“那你告訴我你是啥。”

    拉拉不吭氣,掉頭看着舞池,留聲機里正放着“月亮河”。

    王偉説:“想跳嗎?我請你跳一支?”

    拉拉點點頭,王偉就拉起她。

    拉拉掛在王偉的肩膀上,搖搖晃晃着,覺着説不出的舒服。

    她想:可惜王偉EQ低了點,不然真是太舒服了。

    啤酒的力量,加上“月亮河”,藉着王偉的肩膀,讓她在舒服之下終於哭了起來,壓抑多日的失落惆悵,化作眼淚鼻涕,全糊到王偉筆挺的西裝上了。

    王偉掏出手絹給拉拉,一面把她擁緊了一些,攬着她繼續在原地輕輕地晃着,她在他胸前無聲地抽泣着,身子抖得像秋天撲簌簌的落葉。

    他起了憐惜之心,但他並不十分明白她。比如他知道她現在很傷心,也覺得她有理由傷心,但是不理解她為什麼要如此傷心。他想莫非自己真的是EQ不夠?下次不如由着她去百樂門好了。

    換音樂的時候,拉拉抬起頭來,朝着對面的鏡子暗自做了一個微笑,當作是一個表情的完結,然後就裝沒事人一樣回位置上去。

    她和王偉説不早了要回酒店。

    王偉自然説送拉拉回去。

    沒想到拉拉拒絕了,她堅決地説:“不用了,咱倆方向正相反,都累了,幹嗎送來送去的,我又沒醉。”

    王偉猶豫了一下,拉拉一上車,他就拉開車門跟了上去。

    拉拉嚷嚷道:“哎,你幹嗎?我自己能回去。”

    王偉不接她的茬,催問道:“別讓司機等着,你住哪家酒店?”

    拉拉指着他説:“這可是你自己要送的!”

    王偉哄她説:“是是,是我自己要送的。哪家酒店?”

    拉拉把房卡扔給王偉説:“這兒呢。”

    然後就腦袋一歪睡了。

    王偉只得把她的房卡拿過來看了看,吩咐司機説:“長壽路交洲路,古井假日。”

    看看快到了,王偉輕輕拍拍拉拉説:“哎,沒事兒吧?喝多了?”

    拉拉迷迷糊糊地嬌聲説:“嗯。”

    王偉叮嚀説:“我扶你,能行嗎?一會兒到大堂,你儘量走穩點啊。”

    拉拉神氣地説:“什麼話!到了大堂,我自然自己走,不然影響多不好。”

    王偉給她逗笑了説:“你要自己走呀,那再好不過了。”

    王偉付了錢,扶着軟綿綿的拉拉下了車,心説,看你自己走。

    到了大堂,拉拉竟然真的自己走,並且威嚴地看了王偉一眼,搞得王偉暗自詫異:到底是自己情商不夠高呢,還是拉拉的意志特別堅定呢?

    他們穿過大堂,到了電梯前,拉拉像一個淑女那樣禮貌地和王偉告別説:“我上去了,謝謝您送我回來。”

    她揮揮手就把王偉關在電梯外面自己上樓去了。

    王偉愣了一會兒,走出大堂,等了小几分鐘,打電話到拉拉房間裏。她馬上接起電話,沒事人一樣語調態度都温婉地説:“我回房間了,沒事兒,晚安。”

    王偉説:“晚安。”

    他心裏裝着很奇怪的感覺回去了。

    第二天,王偉回到公司,整個上午都沒有看到拉拉。他按捺着,沒有讓伊薩貝拉去行政部找人。下午過了一大半,才見拉拉來了。王偉正猶豫着要不要打她的分機,“噔”的一聲,她給他發了個mail(電子郵件)過來。他馬上掃了一眼主題:“sorry”(對不起)。他想,看這題目應該是私信,忙懷着期待和好奇打開郵件,內容卻令他大失所望,只有區區毫無感情色彩的兩個中文字:“如題”,沒有任何想象空間。

    王偉既失望,也有些生氣。他回了個郵件,內容只有一個表情符號:“)”。

    他想:你喜歡簡潔,那我就簡潔。

    王偉決定相當一段時間不請拉拉吃飯了,也不請她喝酒,看她還整天沒事人的面孔、給他發“如題”的mail不。

    但是,拉拉接下來不但沒再給他發“如題”的mail,乾脆上海辦就見不到她人影了,王偉隔了一週問過行政部,知道她回廣州去了。拉拉這一走,王偉一連三個多月沒有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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