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寶裕在這時候,張口大叫了一聲,吞進了一大口雨水,他一面叫,一面向外衝了出去,可是在狂風暴雨之中,人怎追得上車子?
只見車頭燈的亮光,照射出急驟的雨花,車子一下子就駛遠了。
我又不禁大是惱怒,冷笑一聲:“你們兩個人的敍述,頗得‘屢敗屢戰’之三昧。”
“屢敗屢戰”是曾國藩的故事,在最初和太平軍的交鋒中,一直處於劣勢,他上奏摺,稱自己“屢戰屢敗,但他幕下的一個師爺,將四個字的位置,調動了一下,變成了“屢敗屢戰”,事實一樣,但是在氣勢上,大不相同,表現了他已盡力而為。
温寶裕和胡説,在敍述這件才發生的事件時,確然也大有此風——他們明明沒能留住那兩個老人,卻一再暗示自己已經盡力,在説到兩個老人離去之時,細節説得詳盡之至,可是卻故意把他們最大的疏忽,提也不提。
在他們的敍述中,我立即知道,他們竟未曾看到那車子是由什麼人駕駛的。
給我這樣諷刺了一句,胡説紅了臉,一時之間,難以再説下去。温寶裕顯然也知道我何所指,可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自然不會臉紅氣喘,他分辯道:“車子就頂在門口,看不到駕駛座位上的情形——車廂和駕駛室是隔開來的,等到車子駛走,我追出去,已經追不上了。”
我沉着臉,神色很難看,温寶裕又道:“別説我和胡説追不上那車子,就算良辰美景,也無法在這樣的大風大雨之中,追得上那車子。”
温寶裕很能猜度他人的心思,我那時正在想,若是我在場,是不是可以追上車子呢?結論是如果不是狂風暴雨,我可以有機會,但是風雨如此之大,我只怕也沒把握——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深責温寶裕。
一想到這一點,神色自然緩和了不少,温寶裕又道:“而且,我們奉命,等的是陶格夫婦,對陶格夫婦,我們所知很多,沒有半分半毫可以和來的兩個老人扯上關係。”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嘆了一聲:“別解釋了,事實是,這兩個……四個老人的去向,一點可追查的線索都沒有,除非他們自己出現,不然,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胡説發出了“嗯”地一聲,表示同意我的説法,温寶裕卻急速地眨了幾下眼睛,我立時伸手,直指向他的鼻尖:“你玩了什麼花樣,説。”
温寶裕得意洋洋笑了起來:“他們身上透濕,我和胡説給他們乾毛巾,也幫助他們抹去頭臉上的而水,我碰到老頭子的身上,好象藏着什麼硬物——”
他説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悶哼了一聲:“越來越有出息了。”
温寶裕攤了攤手:“不能怪我,這兩個老人來得這樣突兀,又不肯表明身分,只説要見你,我有預感……他們會離去,所以先做了些準備功夫。唉,古九非真了不起,他教我的一些小法門,居然一試就成功,唉。”
温寶裕口中的古九非,是大江南北第一扒手,曾和温寶裕因一件奇事而相處過,以温寶裕之“好學”,豈有不央求古九非授藝之理,他施展的手段,當然是古九非這扒手之王親自傳授的了。
至於他連嘆了兩聲,是由於古九非這個扒手之王,就在那樁奇事之中死亡,死得又慘又冤枉,所以他想起來,不免感嘆。
我伸手問温寶裕:“拿來。”
温寶裕現出尷尬之極的神情——這令我非但莫名其妙,而且十分惱怒,正想發作,胡説嘆了一聲:“沒有了,拿不出來了。”
我又是一呆,一時之間,更不明白。
温寶裕卻又活躍起來,手舞足蹈:“考考你的智力,我自老人上衣內袋中摸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我向胡説望去,見他也有向我挑戰的神情,心中雖然有氣,但也不能不認真地想一想。
首先,胡説的態度一直很怪——從兩個老人的離去,到我回來,已經有兩小時,他和温寶裕自然商議過,也就是説,温寶裕的行動,他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説,要等温寶裕提出來,所以事情絕不尋常,不能從正常的途徑去猜測。
而那物體是“硬”的,隔着濕衣服,也可以感得到,温寶裕也把那東西弄到手了,可是這時,卻又“沒有了,拿不出來了”。
那東西不是被老人搶了回去,也不會是被他們-棄,那麼,是自動消失的。
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會自動消失呢。
想到這裏,範圍已十分狹窄了,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推理的結果,確然如此。
我悶哼一聲:“一塊冰?”
老人的懷中會藏着一塊冰,當然匪夷所思,但若不是事情很怪,温寶裕也不會提出來要考我的智力了。
我一道出了推理的結果,温寶裕和胡説,都“啊”了一聲,這證明我猜中了。
我更是惱怒:“你自老人的身上,弄到了一塊冰,你竟然由得那塊冰溶化消失?”
温寶裕直到這時,才現出慚愧的神色來,長嘆了一聲:“是我處事不當,我絕想不到……那會是一塊冰。”
我凝視着他,等候他作進一步的解釋。
温寶裕吞了一口口水,做着手勢:“我毫不費力,就把那件東西弄到了手,抬了抬手臂,使它滑進了我的衣袖之中,那是即使搜身,也不容易被人發覺的所在。”
我冷笑:“別賣弄你的扒手經了,你難道不知道滑進袖子的是一塊冰?”
温寶裕苦笑:“一開始,確然不知,有衣服隔着,等到感覺到不對了,又不能當着老人的面弄出來,因為畢竟是在人家身上弄來的東西,不過,的確,直到那時,我還是沒有想到那是一塊冰——誰會放一塊冰在身上呢?”
我嘆了一聲:“你就不會走開一會,看看弄到手的是什麼?”
胡説代温寶裕辯護:“他怕走開了,我一個人難以獨立應付兩個老人家。當時的情形是:兩個老人不開口,我也不善詞令,是小寶用盡了方法在逗他們開口。”
温寶裕苦笑:“等到我肯定弄到的是一塊冰,而且這塊冰正在溶化時,我自然採取了行動,説了一聲‘對不起’,就入了浴室。”
温寶裕一進浴室,就一抖手,令得他扒到手的那塊冰,自他的衣袖之中滑出來,落進了洗臉盆之中。
儘管他無法相信,可是那確然是一塊冰,冰雖然已溶了不少,但是原來的形狀還在,那是隻同一色香煙大小的一塊,略薄。跌進臉盆時,邊緣部分,都已溶化,但是整塊冰,看來還是十分晶瑩。
就是因為冰很晶瑩,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只是一塊冰,除此之外,不會是別的東西。
聽到這裏,我又不禁發怒:“笨東西,你難道不知道有方法可以令冰不繼續溶化的嗎?”
把冰放進冰箱的低温部分,冰就不會再溶化,這辦法再簡單也沒有,温寶裕沒有道理想不到。
温寶裕神情無可奈何:“其一,我想不到保存這塊冰有什麼用處。其二,胡説正在叫。‘小寶快來,我們的客人堅持要離去。’所以我就急急離開。”
我悶哼一聲:“真好,不但冰沒有了,連冰溶成的水也消失了——冰塊留在洗臉盆中,化成了水,自然不會留下什麼來。”胡説吸了一口氣:“我和小寶認為,老人的身上藏了一塊冰,那是表示一種訊息。”
我咳嗽了兩聲,胡説繼續道:“你和陶恪夫婦,曾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下相遇?”
我點了點頭,同時又揮了一下手,知道胡説的進一步分析是什麼。
那次,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是陶格夫婦出手救了我,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的身上帶着一塊冰,是不是目的在於一向我展示冰塊,就可以提醒我這段往事。
但是,他們只要隨便説一句話,就可以令我記起這段往事來,何必要用冰塊來作特別的提示?
唯一的可能是,他們的外型,有了極度的改變,改變到了我見到他們,根本無法相認,所以如果取出一塊冰來,就有利於證明他們的身分。
我失聲道:“那一雙老人,就是陶格夫婦。”
温寶裕和胡説兩人一起點頭。
胡説進一步分析:“那冰塊之中,沒有別的秘密,只是普通冰塊。老人帶着它,目的是要證明他們自己的身分,因為他們變得那麼老,你認不出他們,怕你不相信他們所説的話——事實上,他們已經老得失去了適當的言語能力,給你看一塊冰塊,可以替代很多語言。”
我完全同意胡説的分析,而在那時,我陡然又靈光一閃,叫了起來:“進屋子來的老人,不是陶格夫婦。”
剛才我還説那一雙老人是陶格夫婦,忽然又加以否定,胡、温兩人自然大為-異。
我覺得喉頭有點梗塞:“在車廂中那兩個更老的老人,才是陶格夫婦,進屋子來的兩個,是他們的孩子,伊凡和唐娜。”
胡説和温寶裕都現出駭然之色——陶格夫婦突然衰老,固然令人駭異,但他們本來就是成年人,變成老人,似乎並不突兀。
而伊凡和唐娜,本來是活潑可愛的兒童,突然衰老,就在感覺上十分怪異,難以接受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一家,都……在變老,相信那是一次突變。”
温寶裕叫:“所以他們向你求助。”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心中難過之至。雖然我不知道真確的經過情形,但是他們一家,亟需幫助,殆無疑問,而我竟未能和他們見面,使他們失望之極。
我不以為我可以和未來世界的主宰力量對抗,但至少可以弄明白在他們身上發生甚麼事之後,盡力去幫助他們。而現在,他們上哪裏去了?失望之餘,是不是還會再來找我?
老人身上的冰塊,已經可以證明他們的身分,他們是在什麼處境之中?
我的思緒紊亂之極,勉力定下神來,覺得有必要把事情從頭到現在,想上一遍。
陶格的一家,是未來世界的玩具。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現在,是通過了時間運轉裝置的結果,而他們之所以能通過這種裝置,也是未來世界主宰者的安排,是主宰者對玩具的一種玩法。對主宰者來説,這種玩法,或者可以稱之為“寵物歷險記”——我曾到過未來世界,也曾成為這種“歷險記”中的主角,所以當後來,陶格夫婦知道怎麼逃也逃不出去時,我很能瞭解他們的心情。
作為“玩具”,他們不會衰老,孩子不會長大——主宰者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控制這一點,使他們“青春不老”。
十分諷刺的是,青春不老,一直是人類自古以來追求的目標,但等到真正可以享受到這一點時,人類都已淪為玩具了,這算不算是巨大的諷刺?
如果那四個老人,正是陶格的一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一點),那麼,他們顯然衰老了,和現在所有人一樣,而且,老得十分可怕,已經到了風燭殘年。
這個事實説明了什麼呢?
他們已不再是“玩具”?終於擺脱了未來世界主宰者的追蹤?他們已經自由了?還是未來世界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顧不暇,再也不能控制“玩具”了?
還是主宰者的控制,有一定的期限,現在已經過了這個期限,所以他們開始衰老,那情形就像是人間的玩具,也必然會殘舊一樣。
在人間,廢物堆中,需可以見缺手斷腳少了頭的人形玩具,陶格的一家,是不是也已到了這種境地之中了?-
那之間,湧上我心頭的疑問之多,幾乎無法一一列舉,而我相信,陶格夫婦急於來見我,一定和他們這種特別處境有關?
我一面想,一面又上上下下,沒有目的地走着,眉心打結,神情憂鬱,胡説和温寶裕看到這樣的情形,也不敢對我説話。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我的視線又盯住了那份圖文傳真來的訊息,用手拍了一下紙張:“很奇怪,他們的簽名,仍然書法優美,一點不老。”
胡説應了一句:“就算是一個十分衰老的人,要簽出一個漂亮的名字來,也不會太困難的。”
我陡然之間,感到了十分疲倦,向他們揮了揮手:“你們走吧。”
胡説欲語又止,温寶裕比較真率,他來到了我的身前,徑直地問:“你在害怕。”
我陡然抬起頭來,無法知道我是不是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但是我知道,自己頰邊的肌內,有着輕微的顫動,而且竟無法由意志來控制。
在這種情形下,自然不必否認,所以我用手在瞼上重重撫摸了幾下,緩緩點了點頭。
見我那麼坦然承認了害怕,胡説和温寶裕不禁神色駭然——他們自然知道我絕不是輕易會感到害怕的人。
在驚駭之中,他們也不免有疑惑之色。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嘆了一聲:“你們未曾到過……所有生命絕滅,剩餘的都被機械控制的未來世界,單憑想象,難以體會這種恐怖。”
(《圈套》並非《玩具》這個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卻和《玩具》這個故事,有許多聯繫。不知道《玩具》,一樣可以明白《圈套》説的是什麼。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會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樂趣。)
胡説和温寶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話,温寶裕提出了我剛才想到過的問題之一,他道:“現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機械人也不再控制他們了?”
我嘆了一聲,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樣,那倒好了——”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對頭,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温兩人看去,他們也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極短的時間,我思緒又紊亂了起來——剛才説的話不對,可是不對在什麼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擺脱控制,自然應説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較一下他們的情形,就知道不對。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們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麗動人。兩個孩子天真活潑,人見人愛。作為不會老也不會死的人,他們可以説擁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們迅速地進入了風燭殘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當然,他們會有自由,但是對死人來説,自由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神色陰晴不定,雜亂地在想着,胡説和温寶裕和我一起相處久了,他們明白我的思想方法。所以就在這時,他們石破天驚地叫了出來:“不自由,毋寧死。”
我已恰好想到了這六個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温寶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斷衰老,他們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別人活得長久得多了。”
我嘆了一聲:“可是他們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機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説同意温寶裕:“最後有了解脱,總是好事。”
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説什麼,因為問題牽涉極廣,許多有關人生意義,生命目的,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什麼,種種問題,卻牽涉在內,即使只是三個人,如要各抒己見,也可以説上幾天幾夜了。
我又揮了揮手:“既然找不到他們,只好等他們再來找我——如果他們認為有需要的話,你們走吧,我不會離開,等他們。”
胡説和温寶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間,我感到他們兩人之間,稍有意見分歧,可是一交換了眼色,兩人就意見一致了,他們向門走去,門打開,暴風雨已成尾聲,空氣出奇地清朗,我在門上站了一回,看着他們離去,才轉身關上門。
這時,老蔡才揉着眼走出來,含糊不清地問:“好大的風雨?咦,有些人來過?”
老蔡年紀已過古稀,耳聾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現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四個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應該走到哪兒,都惹人注目。雖然他們沒有留下什麼線索,但要把他們找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尤其,宵來一夜風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斷絕,他們不可能走得太遠。想到了這一點,我明白鬍説和温寶裕兩人臨走時交換眼色的目的了——他們自然是去追尋陶格一家的下落了。看來不用我親自出馬,他們會有成績。
我隨口敷衍了老蔡幾句,就到了書房中,半躺在一張安樂椅上,設想着白素到了苗疆之後的情形,心中着實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別去強迫紅綾做太多她不喜歡做的事,不然,母女二人之間,可能會起大沖突,紅綾會寧願跟着猴子,去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我從這一點想開去,恍惚之間,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難以捕捉到一種確實的觀點。
我想到的是,紅綾由於在那麼獨特的環境中長大,人世間一切的觀念和概念,對她的影響,微弱到了接近零。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且由遺傳密碼決定,但是環境對人的影響也不可忽視。一個思想、觀念成熟的人,他的思想方法、觀念,必然受環境的影響。
在某些環境中成長的人,會認為個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須為一個組織劾忠,甚至聽到了“交心”這樣的字眼,也覺得理所當然——最近,原振俠醫生就告訴我他的一次經歷之中,就遇上了一個成了“烈士”、死了變成仍然對組織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環境中長大的人,自然會致力於科學知識的探索,為個人的前途而奮鬥,十分勤奮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識。
自然,各種環境,會形成各種不同的思想意識,而紅綾成長的環境,如此異特,可以説是在世上獨一無二的了,她所經歷的,甚至不是人類的環境;那麼,她自然能擺脱人類社會的一切羈絆和影響,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觀念,和在任何環境中成畏的人類觀念,大不相同。
現代人,不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成長,總有一個“人生目標”,向着這個“人生目標”努力前進,達到的,被目為成功,達不到,被視為失敗,目標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人都有一個。
至於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多少快樂,就算計較了,也被認為那是必須的付出,前仆後繼,沒有人後悔。
紅綾有什麼目標沒有?看來不會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樂。要她變成知書識禮,文明得懂得用計算機,那全是白素替她訂下來的目標,不是出於她的本意。
想了雜七雜八的一大堆,我最後想到的是:紅綾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訂下的目標,可是其它種種環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嗎?
這又使我想起當我從未來世界“歷險”回來之後,白素曾感慨地説,沒有一個人真正自由,每一個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聲叫:“有一個人可以例外,紅綾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影響,做母親的要她怎樣怎樣,她可以不聽從。”
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隱隱感到,白素越是想紅綾“文明化”,危機就越甚,我應該立刻也到苗疆去,當着紅綾的面,説説清楚。紅綾既然有那場特異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人“玩具”的幸運。
我團團打了幾個轉,正準備離開書房,電話響了起來,按下掣鈕,聽到了温寶裕的聲音:“有一輛客貨兩用車,於風雨中,在海邊的公路失事,我正趕去看。”
當我雜七亂八想到那些事的時候,我感到震撼,更隱隱感到,有一個巨大的陰影,正籠罩在所有現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為人所知,似乎除了紅綾這樣的野人之外,沒有人可以逃得開去。這種巨大的陰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類文明逐步進步而慢慢形成,還是一下子就形成的?
我其實還不是很捉得住問題的中心,只是雜亂地想着,我只想到,要快點到苗疆去,不然,白素會把紅綾也推進那個陰影之中去。
所以,一時之間,我把那四個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擱在一邊,直到温寶裕的電話中提到了“客貨兩用車”,我才陡然一怔:“證實了就是那一輛?”
温寶裕道:“還沒有,我正趕着去看。”
我有點惱怒:“每天都有這種車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説,別動不動就來煩我。”
温寶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使你覺得困擾?”
温寶裕有如此敏鋭的感覺,可知也確然與眾不同,我以一下嘆息,作為回答。
雖然只是一下嘆息,但是也表達了我複雜之極的心情,也確然證明真的有嚴重的精神困擾。
温寶裕有一會沒出聲,我以為他已離開了,正待放下電話時,卻又聽到了他充滿焦慮和關切的聲音。他道:“我不知道什麼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認識你以來,你從來也沒有這樣……沮喪過。”
我又嘆了一聲:“不是沮喪,是……唉,我也説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極想抓住點什麼,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準,抓到的,只是一團空氣,空有一身力,卻發不出來。”
温寶裕的年紀還輕,而且,在這種情形下,在電話中,也不是很適宜於傾訴心事,可是我由於心中實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覺,向温寶裕説了出來。
温寶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幫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苦笑了一下:“連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
温寶裕又活潑了起來:“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我提議你到苗疆去看望紅綾,或者,把她帶到城市來——女泰山大鬧大都市,哈哈,我可以——”
他話還沒有説完,我只覺得聽了他的話之後,越來越是煩躁,他還有興致打哈哈,我已覺得氣往上衝,不等他説完,就大喝一聲:“住口。”
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煩躁,一喝之後,用力放下了電話,還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得桌面上的一些東西,都彈跳了起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情形——這時,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我一點也答不上來。事實上,我立即用這個問題問自己,也沒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話,那就是剛才我對温寶裕説的那番話:明知有些事正發生,想阻止,可是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卻不知出在何處才好。
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無所適從的情緒,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無法克服這種情緒,那就更令我覺得不安。
我手放在電話上,足有兩三分鐘,沒有收回來,等着温寶裕再打電話來。
可是電話鈴卻一直沒有響起。
在相當日子之後,我問温寶裕:“那次,我大喝一聲,放下電話,以你的性格而論,必然不服氣,會立刻再打電話來,為什麼忽然性格改變了,竟然沒有立刻再打電話來和我爭辯?”
温寶裕先是長嘆一聲,又大大地扮了一個鬼臉,才道:“做人真難啊,我聽出你有極大的煩惱,想安慰你幾句,想來你才找回女兒,提起她,應該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誰知道馬屁拍在馬腳上,才説不了幾句,就給你大喝一聲,嚇得我膽戰心驚,當時也想不出你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我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是悶聲大發財。”
温寶裕的這一番解釋,十分合理。事實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會發那麼大的脾氣——自然,所謂“沒來由的焦躁”的説法,不能成立。情緒上的焦躁,必有來由,只不過由於未知來由為何。
感覺敏鋭的人,會有“第六感”,有時強烈,有時微弱,那是一種實用科學還無法解釋的“超感覺”。我自然屬於有超感覺的人,可是卻也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強烈到了令我產生了為此不安的情緒。
後來,自然證明了我的超感覺有這樣強烈反應,大有來由,絕非事出無因。
當時,等了幾分鐘之後,我走開幾步,拿起一瓶酒來,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皺着眉,心想,温寶裕的提議,不是沒有理由,在他電話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嗎?而且,還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發生。
但這時,我又猶豫起來,陶格的一家究竟怎麼了?他們是不是還會來找我。就此棄他們於不顧,説不過去,因為他們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幫助。
就算我不刻意詳細描述那時的心情,各位自然也可以瞭解我思緒,實在是紊亂之極,我可以不十分地肯定事情和紅綾有關,但究竟有關到什麼程度,為什麼會有關,我還是説不上來。
(我一再反覆地敍述我思緒的紊亂,在當時,確然一片惘然,直到後來,到我自己也恍然了,各位自然也會“真相大白”的。)
我再喝了一大口酒,決定我要等候陶格的消息,但是以四十八小時為限。
過了四十八小時,再沒有他們的消息,我就起程到苗疆去。有了決定之後,心情略見輕鬆,我坐了下來,勉力使自己鎮定,就在這時,電話鈴又響起,這次,是胡説打來的,他第一句話是:“温寶裕和我在一起,他才捱了你的罵,不敢再打電話給你。”
我的回答有氣無力:“有什麼新的發現?”
胡説先吸了一口氣:“失事的那輛客貨車,衝出了公路,跌進海中,車上原來有多少人不知道,只有一個人獲救,是一個老人,極老的老人,送到了醫院,我們正趕到醫院去,你——”
他不敢問我是不是要到醫院去。我忙道:“在哪一家醫院?”
電話中傳來温寶裕的高叫聲:“就是原振俠服務的那一家,我曾和他聯絡,但找不到他。”
我疾聲道:“我立刻來,醫院見。”
放下電話,我立刻驅車到醫院去,沿路上,許多工人正在整理夜來被狂風暴雨摧毀的一切,交通並不是十分暢順,我盡我力量,用最快的時間趕到醫院——最後一段路,我棄車跑步,越過了好幾棵橫亙在路上的大樹。
我一到醫院的門口,就看到温寶裕在門口團團亂轉,扎扎跳,揮着手,見到了我,發出了一下含糊的叫聲,轉身向醫院就奔,我跟在他的後面,進了醫院的建築物,一個人迎面而來,正是警方的高級人員黃堂。
我和黃堂一起經過許多奇幻莫測的事,所以十分熟悉,他一見我,就道:“那老人——”
他可能想問我那老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可是温寶裕卻立時搶着問:“那老人是死是活?”
黃堂有點惱怒:“我不是醫生——”
温寶裕也不再理他,一揮手,急急向前奔了過去,進了電梯,黃堂在電梯門合上的一-間,擠了進來。電梯門打開,温寶裕大叫一聲:“快。”
黃堂在我身邊,一起向前奔,温寶裕道:“老人叫你的名字,一定有極重要的事告訴你。”
黃堂終於問了出來:“這老人是什麼人?”
温寶裕大叫了一聲:“玩具。”
黃堂向我望來,神情疑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自然無法詳細解釋,只好點了點頭。
黃堂還想問,可是不等他開口,我們已到了一間病房的門口,胡説正在和兩個警員爭執,看來,他才被警員從病房中推出來。
胡説是極沉得住氣的人,可是這時,他也臉紅脖子粗,正在大聲道:“老人快死了,他有重要的話要説,你們什麼也不懂。”
警員則叱責着:“快走開。”
我看了這種情形,知道吵也沒有用,就一拉黃堂,把他一堆,推到了那兩個警員面前,在那兩個警員向黃堂行禮時,我、胡説和温寶裕三人,已經一湧而入。
病房中,有醫護人員在,一個醫生對我們怒目以視,我先去看儀器,看到病人還有心跳,這才疾趨牀前。
牀上是一個極老的老人,任何人都看得出,生命正在迅速離開他衰老的身軀。
他本來閉着眼睛,温寶裕進來就叫:“衞斯理來了。”
温寶裕一叫,醫護人員都現出訝異的神情,看來我名頭響亮。那垂死的老人,也睜開眼眼。
我已來到牀前,看到老人睜開眼來,眼中一片灰黃,真懷疑他是不是可以看到什麼。
在那張皺紋重疊的臉上,我實在找不出絲毫熟悉的影子,我先向胡説和温寶裕望了一眼。他們兩人都點頭,表示牀上的這個老人,他們是見過的。
這時,我又接觸到了黃堂十分疑惑的目光——其實,我一見到了他,就一直十分疑惑:交通意外之中獲救,有警方人員在,現在,又何勞他這樣高級,又專門處理“疑難雜症”的人在場呢?
那時,我自然無法詳細向黃堂問,因為那老人看來,隨時可以斷氣,當真是分秒必爭,一秒鐘也耽擱不得。連有些話,我要問胡温二人的,例如那老人是進過屋子的,還是在車上等的,我也沒時間問。
我在病牀前,身子向前略俯,保持着使老者可以容易看到我的距離,儘量使我的聲音鎮定,沉聲道:“我是衞斯理,衞斯理。”
我重複着自己的名字,吸引着老人的注意。果然,老人有了反應。
先是在儀器的螢光屏上,看到移動的曲線,速度在加快。在旁的一個醫生,年紀相當輕,他一直皺着眉,顯示他並不歡迎有閒雜人等,來騷擾他的病人。這時,他現出很驚訝的神情,同時又搖了搖頭。
我也知道,一個垂危的老人,心跳率突然加強,那並不值得恭喜,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回光反照”,這隻説明他加速在迎接死亡。
如果是一個有秘密要告訴他人的垂危者來説,有這種現象,卻又很有用,因為在短暫的回光反照期間,垂危者就算原來是昏迷的,也會有短暫時間的清醒,把他心中的秘密説出來——這種生命處於生死邊緣時所產生的奇異現象,或許就是冥冥中的安排。
由於那老人實在老得可怕,所以我會產生許多聯想,那是其中之一。別的也不必詳述,總之所有的聯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關連。
老人的眼珠,也開始轉動,他的視線焦點,看來無法集中,我忙略微搖擺一下自己的身子,可以使他比較容易發現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搖擺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視力不佳的蛇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總算有了固定的目標,他的手發着抖,向上伸來。看起來,他像是想來摸我的臉,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實在無法達到這個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後,伸出手去,讓他握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無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咕咕的聲音,接着,説了一句話,雖然聲音十分虛弱,可是由於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氣息,十分寂靜,倒也人人可聞。
他説的那句話,也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極度的意外,他説的是:“衞斯理,你……也老了。”
這句話,本來十分普通,多年不見的朋友,在又見面時,都會有這樣的感嘆。可是此情此景,卻再也想不到他會那樣説。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歲月催人,過一年,人人都老一歲,絕無例外,可是我又沒有他老得那麼厲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所以,不但無法接腔,臉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猶豫,他又道:“你不認得我了。”
我忙道:“不,我……認得……你是……”
我實在是不認得,可是為了避免刺激他,卻又不能直説,然後我又真説不出他是誰來,所以也就更尷尬。
還好,這時他自己先開了口:“怕你不認得我,我帶了一塊冰來……當年在冰原上……衞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還以為我們會殺害你。”
這一段話比較長,老人説來,十分吃力,但總算掙扎着講完了。
由於我和胡温二人,已經進行過討論分析,所以對於這時,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是很詫異,我儘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拍着他的手背:“當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老了。”
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兒子伊凡。我見他的時候,他是一個可愛俊美之極的男孩子,如今躺在牀上的老人,絕沒有半絲半毫當年活潑可愛的伊凡影子,雖然兩者之間的組成細胞,現在的是那些,過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聽得我那麼説,居然點了點頭,臉上的皺紋,一陣波動。
他又想掙扎着説話,我不等他開口,就用十分堅決的語氣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發出訊息,説要來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在講完了之後,看到老人沒有什麼反應,我就又重複了一句:“你們找我,為了甚麼?”
第二次發出了問題之後,老人忽然激動起來,另一隻手也揚了起來,我忙又伸出另一隻手去,讓他握着。他道:“他們……他們……他們……”
他連説了三聲“他們”,卻沒有下文,而且,聲音越來越是怪異——並不是越來越低,或是恐懼,或是發顫,只是聽來更空洞,不像是從人的口腔之中直接發出來。
我看到,温寶裕在一旁,急得脹紅了臉,我立時用眼色示意他千萬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間,又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那年輕的醫生,用雙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能繼續:“他們……臨滅亡之前……佈下了……許多圈套,一個大圈套……大圈套……許多小圈套……”
老人的話,病房中人人可聞,但是我相信連我在內,沒有人明白是什麼意思。
老人又道——我們都不懂老人的話,但是都知道他的話,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聽着,老人説的是:“他們知道過去未來,知道他們有輝煌的時代,他們……要他們的時代……來臨……所以……佈下了那個……大圈套……大圈套……又佈下了許多……小圈套,叫人人都……”
他説到這裏,好象還有一句話,可是給他喉際的“咯咯”聲蓋了過去,全然聽不清楚。
老人的話,疑問重重,我們都在等着他作進一步的説明,可是接下來的一分鐘,他只是喘氣和發出“咯咯”聲,這一分鐘,對老人的生命來説,珍貴之極,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費了,事後,我們都十分後悔。
當時,我只是感到,我們不能等下去了,有許多問題要問,最先應該問的,自然是“他們”究竟是誰。可是我對這個問題,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温寶裕想問,就立刻阻止了他——我假定他要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我疾聲問的是一個更直接的問題:“什麼大圈套?什麼小圈套?”
老人的雙眼儘量睜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渾濁,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別人不知道,你知道。”
我發急,提高了聲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老人又發出“格格”聲,渾濁的目光,竟也開始散亂。我反握他的雙手,輕輕搖着,又連聲問:“什麼圈套?什麼圈套?”
老人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全……人類……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個套一個……全人類……”
温寶裕看着情形不對,從一旁的一隻盤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來,向那醫生示意。我明白温實裕的意思是要醫生替老人打強心針。
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可以使老人有機會透露更多秘密。可是那醫生卻一伸手,搶下了注射器來,神態極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温寶裕一眼,同時,現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我吸了一口氣,騰出一隻手來,按向老人的頭頂。
我的想法是,醫生不肯注射強心針,我唯有用“土辦法”,發力去刺激老人頭頂的“百會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強心針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醫生就冷冷地道:“別亂來。雖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於你的行動而導致他的死亡,一樣是謀殺罪。”
我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凜——那醫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當時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經充滿了疑問,而那醫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問。我並沒有多去想新的疑問,只是向那年輕醫生望了一眼。
那醫生並不迴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戰和挑戰的意味。
我只有時間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後,迅速地轉着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見過他,再把他給我的印象加強,然後,我又集中精神去應付那老人。
這時,黃堂提了出來:“醫生有什麼法子,可以使老人臨死之前有短暫的清醒。”
那醫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沒有權利去改變。”
如果他不是醫生,説出這樣的話來,可能會叫人覺得他大有哲理。但是他是醫生,醫生的責任就是要盡一切可能改變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這樣説,給人的唯一印象,只是“混帳”。
温寶裕首先忍不住,一揚頭,我知道他這時如果開口,説出來的話,必然不會娓娓動聽,所以大聲咳嗽了一下以阻止。連胡説也沉下臉,發出了一下悶哼聲。
也就在這時,老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