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難志上,都有“微求筆友”這一欄。
筆友不如是誰首先想出來的玩意兒,但不論是誰首創的,首創者一定是一個對心理學有極其深刻矸究的人。
人是喜歡想像的,人的想像力,甚至無窮無盡,而且憑通信來交朋友,就可以使人的想像力有發揮的餘地。
兩個人,本來是絕不相識的,但是可以通過寫信而變成相識,當他們相互之間,瞭解得十分深刻之際,他們就算是面對着面,卻仍然可以不知對方就是自己的朋友,這又可以滿足人的掩蔽心理。
人長喜歡公開自己心中的話,但同時又希望沒有人知道自己是甚麼人的。
許多無目的的犯罪,犯罪者就是基於這一點心理而從事犯罪的。
而正因為通信的另一方,可能根本不能和自己見面,所以筆友之間的“交談”,有時反倒比天天見面的朋友更來得坦白。
最喜歡交筆友的年齡,當然和一個人最喜歡幻想的年齡是有關的:根據統計,大約呈十五歲到十八歲左右。
而高彩虹全年剛好十六足歲。
高彩虹是妻子的表妹,我結婚那一年,她還是跳跳蹦蹦,只喜歡吃冰琪琳和汽水的小女孩,但是幾年一過,當她穿起高跟鞋、旗袍,眼睛上塗得五顏六色之際,你是絕不能將她和幾年前的小女孩聯繫在一起的了。
彩虹的生性恨活潑,一切流行的東西都會,她也喜歡交筆友。
我和彩虹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我是她的表姐夫,她見了我多少有點拘謹;找猜想她不怎麼高與見到我,但是她和她的表姐倒是感惰十分好的。
那一天,彩虹竟然破例走到我的面前,我正在場台上看報紙。
這幾天的天氣,很不正常,悶而濕熱,在冬天有都樣的天氣,真是怪事。
彩虹來到了我的身前,叫了我一聲。
我向她笑了笑,道:“你來了麼?吃了飯再走,和你表姐多玩一會。”
我和她之間,似乎只有那幾句話可以説,而在經常,她一定是高高興興地答應着,轉身走了開去。
可是今天,她的態度都有對不尋常。
她又叫了我一聲,然後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表姐夫。”
我放下了報紙,道:“有甚麼事,你只管説好了!”
她臉上紅了一下,神情十分靦腆,道:“表姐夫,我有一個朋友,明天要來見我。”
她的詁,聽來實在是沒頭沒腦的,她有一個朋友,明天要來見她,都和我有甚麼關係?
為甚麼要找我來商量?
但是我都沒有説甚麼,只是微笑着鼓勵她説下去。
彩虹繼續道:“我從來沒有見遇他,表姐夫,我們是在信上認識的。”
“噢,是筆友。”
我明白了。
“是的,是筆友。”
彩虹道。
“彩虹,”我略想了一想:“如果是筆友的話,都最好不要見面,很多筆友在一見面之後,從此以後就不再通信了。”
彩虹睜了眼睛,道:“會有那樣的情形?”
“當然會,而且還十分普遍,筆友是靠想像力在維持着的,而事實和想像,往往有很大的一段距離,所以見面之後,就……”
我沒有再説下去,彩虹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少女,她自然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彩虹低下頭去,過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可是,表姐夫,我卻非見他不可。”
我有點不愉快,沉聲道:“為甚座?”
彩虹的臉頰紅了起來,道:“因為……我愛他。”
我陡地一呆,人聾反問道:“甚麼?”
也許是我那突如其來的一聲反問,實在太大聲了,是以彩虹嚇了老大一跳,連忙向後退去。
就在這時,妻子走了出來,扶住了彩虹,接着埋怨我道:“你看你,彩虹好意找你商量,你卻將她嚇了一大跳,她是將你當作兄長,才向你説出她心中話的!”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如果我有一個妹妹,而她又對我説出那等荒謬的話來,我一定先給她一巴掌,再慢慢來教訓她!
但是,彩虹卻不是我的妹妹,她甚至不是我的表妹,而是白素的表妹,我當然不能打她,然而我又絕不能像是和我完全無關的人那樣對她表示漠不關心,況且,我也難以掩飾我心中的那種滑稽之感。
我用一種十分奇怪的聲調笑了起來,道:“原來是這樣,你愛上了他,現在的男孩子真幸福,竟會有一個從來未曾見過面的少女愛上了他,彩虹,但連見也未曾見過他,這算是甚麼愛情?”
我自問我的責問是最為名正言順的,彩虹一定多少也曾感到她的所謂“愛上了他”是極其荒謬的了才對。
但是,我卻完全料錯了!
因為彩虹一聽得我那樣問她,立時睜大了眼,當我是一個星球怪人一樣地望定了我,然後,又像是我犯了不可救藥的錯誤一樣,搖了搖頭。
再然後,她嘆了一二氣,道:“表姐夫,想不到你沒有老,但是你卻完全落伍了,你知道麼?你們這樣的人,已經發黴了!”
她忽然那樣指責我,倒使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道:“我發黴了?或者是,比起你來,我自然沒有那麼新鮮,但是我希望聽你新鮮的意見。”
彩虹一揮手,擺出了一副演講家的姿態來,道:“你剛才問我,連見也未曾見過面,那算是甚麼愛情,對不對?這種問法,便是發舊的問法,是中古時代的[一見鍾情”,現在,還講這些麼?
“”一點也不,表姐夫,你該知道,愛情是心靈深處感情的交流,是人類最深切、最透徹的感情,都應該是觸及靈魂深處的,而不應該是表面的。
而一個人,就算我一天看上二十小睛,我所看到的仍然是他的表面,而看不到他的內心的,是麼?
“想不到彩虹竟如此會説話,我不得不點頭。彩虹又道:”可是,我在十三歲開始起,就和他成了筆友,他在和我三年的通信中,已使我徹底地瞭解了他的為人,瞭解了他的內心,為甚麼一定要見他?
為甚麼我不能愛他?
“彩虹的話,聽來是振振有詞的,但是那即是屬於愛惜至上的理論,我不相信她的筆友如果是一個畸形的怪人,她還會維持她那種愛情。但一則為了她那種認真的神情,二則,妻正對我頻頻在使眼色,所以我便放棄了出言譏諷她的主意,只是笑着道:”你説得很動人“想不到這一句話,也引來了彩虹的反對,大聲道:“什麼叫我説得動人?表姐夫,但難道認為愛情是靠視覺來決定,而不是心靈來決定的麼?”
我實在忍不住笑,但我還是忍住了,我道:“好,那麼我們該從頭討論起了,你有一個通信三年的筆友,你已愛上了他,他自然地愛你,他明天要來見你了,那麼,我看不出這件事,和我有甚麼可商量的,但你卻説要和我商量這件事。”
彩虹猶豫着,沒有出聲,白素道:“彩虹要你陪她去接飛機!”
我笑了起來,道:“要我這發黴的人和她一起去接飛機?給她那新鮮的愛人看到了,不怎麼好吧?”
彩虹一頓足,嗔道:“表姐夫!”
我看她的臉袋漲得通紅,真是急了,我忙道:“彩虹,別急,我只不過和你開玩笑而已,但是為甚麼要我一起去接他呢?你們一定已商量好了各自戴甚麼標誌,以便互祖識別的,對不?”
彩虹皺起了眉,道:“表姐夫,我……很難説明為甚麾,但是你是經歷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所以我才覺得要和你來商量一下。”
我聽了之後,更是大惑不解,這其中有甚麼稀奇古怪的事呢?
我實在想不出來。
彩虹看到我在猶豫,她便道:“我失讓你看最後他給我的那封信。”
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點不尋常,是以我忙道:“好的,他信中説些甚麼?”
彩虹一面打開她的手袋,取出了一封信來,她的精神像是十分焦慮,道:“他寫信給我,一直是很有條理的,但是這封信,不但字跡潦草,而且有點……有難語無倫次的樣子。”
我已伸手將信接了過來,抽出了潔白的信紙,那的確這一封極其潦草的信,以下便是這封信的全文:“彩虹;他們一定不讓我來見你,但是我卻非來見你不可,我一定要來見你,你是我心愛的人,我怎能不見見我的愛人?如果他們的阻攔不成功,那麼,我在十二日早上八時的都班飛機,可以見到你了,當然我希望你到機場來,或者我不能……我不能説甚麼,他們一直在阻攔我,但是我想他們不會成功,但願他們不成功,願所有的一切都保佑我能見你。伊樂,你的。”
我迅速地看完了整封信,然後抬起頭來,道:“彩虹,彷佛有些人不讓他來見你。”
彩虹點頭道:“看來像是那樣,但是三年來,伊樂從來也未曾向我提及過他有些甚麼和他有關係的人,是可以阻止他行動的。”
我有點不明白,我道:“難道他只是一個人?譬如説,他的父母,或者他的監護人,或者他是像我那樣發了黴的人,不贊成他千里迢迢,來看一個未曾謀過面的沙女,而且愛上她?”
“不,不,”彩虹立時道:“伊樂沒有父母,他説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也沒有監護人,他説有六個人是照料他的。”
“他是一個富家子?”
“我想是的,”彩虹説:“不然也怎可能有六個人照料他?但是表姐夫,我卻不是為了這才愛他的,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對這一點,我倒是毫無疑問的,我略想了一想,道:“你是否曾想到,都些想阻止他來見你的人,伊樂信中的所謂”他們“,就是都照料他的六個人?”
彩虹搖着頭,道:“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未曾想到他的行動,會受人阻攔,而從來也不能想像他會是一個那樣沒有勇氣的人,會因為人家的阻攔,而改變了他的行動,使一定會來的!”
我看出彩虹在講那句話的時候,態度神情,都是很認真的。
我又問道:“那麼,在你的想像之中,他應該是怎樣一個人呢?”
彩虹一聽,臉上焦慮的神情,立時消退了不少,自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
她道:“伊樂幾乎是一個完人,他甚麼都知道,他學識之豐富,決不是我所能形容的,他……我想你見了他,一定也魯喜歡他的。”
我笑了起來,道:“你説得他那麼好,那我一定要見一見他了。好的,明天我起一個早,你先到我這裏來,然後我們一齊到機場去。”
我道:“那我卻不能預言,你應該更明白這一點,因為你瞭解他,你有他的照片?”
彩虹搖着頭,道:“沒有,我們沒有交換過照片。”
我皺了皺眉,道:“那麼,你憑什麼認出他來了?”
彩虹想了一會,道:“我想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出他來的,不知道為了甚麼,我有這個感覺,感到他即使雜在一萬個人中間,我也可以認出他的。”
彩虹仍不免有點憂慮,道:“表姐夫,你説他……會不曹終於不能成行呢?”
我沒有再説甚麼,因為我明白彩虹為甚麼會有那樣的感覺。
她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感覺,是因為她長期來與伊樂通信,久而久之,憑藉着她自己的想像,塑造了伊樂的形像。
雖然在她腦中塑造成功的伊樂,只是她的想像,但是她卻固執地相信着這個想像。
筆友見面,往往會造成悲劇,那就是因為想像和事實,總是有距離,而有時距離,又十分之大的原故。
然而,對於彩虹和伊樂的事,我卻並不十分耽心,因為伊樂不管怎樣,總是一個環境優裕,而且勤力向學、學識豐富的年輕人。
也就是説,伊樂的實際情形,和彩虹的想像,可能不會相去太遠的。
我只是道:“好的,但記得明天一早來?”
彩虹和她的表姐,一齊離開了陽台,我繼續看我的報紙,但是我發覺我的精神,竟不能集中在報紙上,我放下了報紙,向遠處望去。
遠處的山,被濃霧阻隔,形成一層層朦朦朧朧的山影,看來十分美麗,但是山上的建物,卻也完全隱沒看不見,我陡地感到,彩虹此際的心情,一定和我這時所看到的景象相類的;她有一個朋友叫伊樂,她甚至已愛上了他,但是,伊樂是甚麼樣子的,她卻未曾見過,伊樂還躲在濃霧之中!
我伸了一個懶腰,希望明晨八時,飛機到達之後,濃霧便會消散,我們都可以見到伊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