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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染布衚衕正如其名,一條巷子裏開了五六家染坊,家家門口都搭着竿子,晾着五顏六色的美麗布料,但布料上染料的酸味,卻讓人恨不得掩鼻逃得遠遠地。而就在衚衕底,一間又小又暗的斗室,正是杜瀛長姐杜清的住所。

    屋內眾人見到聶鄉魂,各有不同反應。薛敏破口大罵,衝上來要拼命;無礙一面阻止薛敏,一面警戒地瞪着聶鄉魂,逼問他有沒有帶官兵來。這屋子的主人杜清,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中年寡婦,只是疑惑地瞄了他們一眼,馬上又將全副注意集中到牀上的病人身上。

    至於杜瀛,中了劇毒,整張臉變成可怕的紫色,兩隻手抖個不停,顯然正處在極度痛苦中的杜瀛,則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彷彿他不過是得了小小的風寒,而聶鄉魂是提着水果糕餅來探病的鄰居。

    「阿鄉啊,有什麼事?」

    為了瀑布下的爭執,聶鄉魂本來滿腔怨憤,見了這神情,火氣頓時煙消雲散,只剩下心痛。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努力不讓聲音發抖:「給你送解藥來。」

    薛敏大罵:「你當我們是傻子嗎?誰會相信你!」

    「這是我千辛萬苦從我師父的藥櫃裏偷出來的,喝不喝隨你。」

    無礙道:「那麼請聶公子自己先喝一口如何?」

    聶鄉魂平靜地道:「如果這真是毒藥,我當然會先服了解藥再來,你逼我喝也沒用。」

    薛敏怒道:「狡辯!」

    杜瀛笑道:「薛敏,不要這麼失禮,人家可是專程送藥來的。大姐,麻煩拿來給我。」

    「杜瀛!」杜清走向聶鄉魂,無礙伸手攔阻,杜清望了他一眼,表情如鋼鐵般堅決。無礙被她的氣勢所攝,只得放手,任由杜清取來解藥,交到弟弟手中。

    聶鄉魂忽然想到:「不好!他根本不吃我經手的東西,一定是打算給我倒掉!」正要開口攔阻,杜瀛用顫抖的手拔開瓶塞,仰頭將裏面的藥酒一飲而盡。

    「杜大哥!」

    杜瀛做了個噁心的表情:「真難喝,幫我跟你師父説,下回記得加點糖。」

    眾人心中都像吊桶七上八下,無礙深吸一口氣,道:「你居然真的喝下去!」

    「咦?難不成師兄也想喝嗎?」

    無礙忍氣道:「好了!那這小子怎麼處置?總不能放他回去。」

    「可是我大姐這裏沒地方給他睡呀。」

    「你!」無礙實在很想在他毒發之前直接送他上西天。

    不知是否錯覺,眾人都覺得杜瀛臉色的紫氣好像淡了些,手也沒那麼抖了。

    「勞煩師兄跟薛兄弟兩位先回避,我有話跟楊公子私下説。」

    薛敏叫道:「不行!」

    無礙長嘆一聲,拉住薛敏道:「算了,我們先出去。」

    「可是……」

    無礙不理薛敏的抗議,將他推出門去,回頭對杜瀛説:「杜瀛,不要忘記你已經訂親了,更不要忘記你是龍池派弟子。」

    杜瀛苦笑:「想忘也忘不了啊。」

    門關上了,聶鄉魂默然望着杜瀛,心中千頭萬緒,完全不知自己該説什麼。

    「我得先跟你賠個不是。」杜瀛道:「現在我師父和所有的師兄弟全部守在李隆基身邊,宮裏連只螞蟻都爬不進去,所以我們之前的約定,鐵定是辦不到了。」

    「我早料到了。」

    杜瀛苦笑一陣,又説:「照我看來,姓武的人渣雖然可惡,對你倒是真的挺照顧,在他調教之下,你以後一定可以揚眉吐氣。只是他的調教法有點極端,你可要多保重。」

    「不過我得提醒你,李亨已經派了來填來對付李磷了。來填可是一等一的名將,還有個外號叫『來嚼鐵』,李磷絕不是他對手。你們師徒兩個最好是自求多福,免得一場辛苦又落空。」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可以拜你的仇人做師父嗎?」

    「他是我的仇人,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只要考慮他到底有沒有本事,對你好不好就夠了。總不能叫你一輩子無依無靠給人欺負啊。」

    聶鄉魂沒想到他會這麼説,喉頭梗住,半晌説不出話來。

    杜瀛呼吸有些不順,調息許久才開口:「至於你師父告訴你的,關於我師父的醜事,這些龍池派上下全都知道,只是我們的説法不太一樣。第一,我師父的確是經過太原一個洪大俠推薦進入龍池派,我師孃也的確改嫁那姓洪的。但是,我師孃跟姓洪的原本就是青梅竹馬的愛侶,被父母拆散才嫁我師父。我師父決定出家後,拜託洪大俠照顧師孃跟魏千潔。這跟賣老婆可是兩回事。」

    「第二,我師父並沒有排擠師伯的弟子,你看無礙師兄就知道了。幾年前的確有幾個師兄跟我師父吵架,破門出走,但那是個性的關係,與我師伯無關。」

    「是是是,」聶鄉魂道:「全是我不好,你師父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我全搞錯了,行不行?」

    瀛搖頭:「你錯了。我師父是個王八蛋。」

    「啥?」

    「但是,他是個乾淨的王八蛋。」杜瀛長嘆一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雖然老掉牙,對我而言卻是事實,望着牀邊的姐姐苦笑:「我爹孃連生七個孩子,上面還有個老祖母,家裏又只有一塊薄田,根本沒空理我。要不是師父收留我,我現在不曉得是什麼德性。所以……」

    所以你非回去娶魏千潔不可。聶鄉魂心想。

    「我這裏有些東西給你,希望對你有些用處。」杜瀛對杜清道:「大姐,麻煩你,把我寄放在你這邊的東西拿給楊公子。」

    杜清彎下腰,從衣櫃裏下拿出一個髒兮兮的包袱交給聶鄉魂。那包袱不大,卻沉甸甸地,解開一看,卻是十幾串開元通寶,十枚一串,綁得整整齊齊。另外還有一支雕工精美的小象牙扇子,配着一個小巧可愛的珊瑚扇墜;以及一個海獸形的瑪瑙紙鎮。

    聶鄉魂勃然大怒:「你沒事塞錢給我做什麼?夜渡資嗎?真當我是男娼啊!」不由分説將包袱往地上一摜,銅錢散了一地,象牙扇子也摔碎了一角。

    杜瀛對他的火氣早已見怪不怪,只是苦笑;倒是旁邊的杜清第一次開口,啞着嗓子説道:「那是……小七一輩子的積蓄……家裏沒錢給他零花,是我給人縫衣服,一件一文錢賺來給他的……」

    聶鄉魂倒抽一口冷氣,連忙蹲下來七手八腳地撿着地上的銅錢。當他撿起扇子和紙鎮時,忽然想到:「你家這麼窮,怎麼有錢買這些名貴的東西?」

    「我有個師兄是貴族,每年都會從京裏帶些好東西回來送我們。」杜瀛道:「這些小錢比起大雲莊的萬貫家財自然算不得什麼,不過常言道一文錢逼死英雄漢,你還是留着比較安心。」

    聶鄉魂將錢和飾物全掃進包袱裏,緊抱在懷中:「那麼,你就要回蜀郡了?」

    杜瀛搖頭:「我要去投效來填,幫忙打李磷。」長嘆一聲:「北方打得天昏地暗,現在南方又要開戰,天底下再也沒一個平安的地方。我知道對你來説,國家百姓一點都不重要,但是對我而言,好像還是有那麼一點重要,所以我要回到戰場上。」

    「那麼,下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

    「説的也是。搞不好我又會出一堆白痴紕漏,你就有機會立大功了。」

    聶鄉魂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已「碰」地一聲撞開,薛敏和無礙衝進來:「李磷的手下來了!」

    薛敏指着聶鄉魂罵道:「果然是你這叛徒告密!」

    聶鄉魂臉上變色:「我才沒有!」

    無礙扶起杜瀛:「沒時間吵架了,快逃!」

    杜清道:「我去拖着他們,你們從後門走!」

    杜瀛急道:「不行,太危險了!」

    聶鄉魂將包袱系在腰上,道:「我來引開他們,你們帶大姐一起走。」

    薛敏道:「鬼才會信你!」

    「那你就準備當鬼吧。」聶鄉魂抽出單刀:「快走!」轉身衝出門外。

    「阿鄉,回來!」然而聶鄉魂又怎會依他?

    杜清引着無礙等人,拖着病懨懨的杜瀛摸出了後門,只聽到整個衚衕裏頓時響聲大作,各種物品碰撞聲,眾人呼喊之聲不絕於耳。他們來不及察看狀況,從二牆間僅容一人通過的夾縫辛苦鑽出,外面是市場,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四人趁亂逃到江邊,偷了一艘空船逃走。

    才剛到江上,岸上的船主就發現船被偷,大跳大叫,引來一羣正在抓逃犯的江陵官兵,一看偷船的正是他們要找的人,連忙七手八腳地備船追擊。然而杜瀛等人的船小,乘着江上大風,船行極速,加上杜清駕船技術十分高明,在眾戰船夾縫間穿梭,毫不費力。等官兵終於上船出港,杜瀛等人早已走得不見蹤影。

    杜瀛有氣無力地倚在船頭,望着漸漸消失的江陵城。不經意看見自己的左掌,無名指上仍套着泛黑的銀戒。他扯下戒指,險些將指頭一併拉斷,使勁一拋,戒指化成弧線墜入江心。

    「阿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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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莊主,你怎麼交代?」在永王府裏,襄城王李場指着跪在地上的聶鄉魂,氣勢洶洶地對武聖澤吼着。聶鄉魂身上不但五花大綁,還跟這屋子許多人一樣,身上沾滿五顏六色的染料,酸氣沖天。

    聶鄉魂踢倒衚衕裏的染缸,還把晾着濕布的竹竿全拉下來阻擋官兵去路,李場氣得自己衝過去抓他,但聶鄉魂自小就在城鎮裏最髒最亂的地方討生活,別的不會,躲避追殺的功夫十足到家,加上最近學了點輕功,逃起來更是滑溜。衚衕本來就窄,被他這一攪,馬上亂成一團,眾官兵寸步難行。最後聶鄉魂終於被薛繆擒住,但杜瀛等人早已逃到江上了。

    李場瞪着聶鄉魂:「小子,你還有什麼話説?」

    「有,我的包袱還我。」

    李場氣炸了,正要命人動手痛毆他,被薛繆攔住。薛繆回頭對武聖澤道:「武莊主,當初永王殿下被賊人挾持,正是令高足幫忙抬出去的,殿下聖明,體諒楊公子是被賊人所迫不予追究豈料楊公子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掩護犯人逃走,薛某不得不認為,大雲莊對殿下根本不安好心。」

    聶鄉魂高聲道:「你少血口噴人!是我自己跟龍池派勾結,跟我師父沒關係!」

    武聖澤沉聲道:「你別開口。」拖着病體,朝李磷和李場拜倒,道:「今天全是武聖澤管教無方,致使徒兒犯下滔天大錯,我甘願受領一切處罰。實在是因為龍池派那小賊看準我徒兒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故意施恩給他,讓他不得不回報,這才誤入歧途。還請兩位殿下看在他年幼無知的份上,留他一條性命,待小人將他好好管教成材,再來報答殿下恩典。」

    李場道:「武莊主,你再怎麼説也是我長輩,我怎麼可能責罰你?但是你這徒弟既然跟賊人關係匪淺,我們就不能養虎為患。」

    李磷畢竟年長,懂得憐香惜玉:「場兒,別這麼狠心。澤兄説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就饒他一回……」

    李場打斷父親:「父王,夜長夢多,我們不能不防!」

    武聖澤道:「不如就讓鄉兒起個誓,從此誓死效忠殿下,永遠不再跟龍池派之人牽扯,然後再打個五十棍以示懲戒,如何?」

    李磷道:「五十棍太重了,二十棍吧。」要是打壞了美人兒,他就沒得享用了。

    「多謝殿下開恩。」武聖澤對聶鄉魂道:「鄉兒,快向殿下立誓,説你再也不跟杜瀛來往!」

    聶鄉魂遊目四望,四周全是仇視懷疑的眼神,跟高大的廊柱一樣冰冷。李磷和李場坐在五尺高的王座上,像兩尊脾睨凡間的肉身佛像,李場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將他大卸八塊;李磷則是恨不得立刻將他吞下肚去,口水都快滴到黃袍前襟上了。只有武聖澤是站在他這邊的,然而代價是他必須斬斷一生中最重要的牽絆。

    沒有人像杜瀛那樣,摟着他的肩膀,輕聲地説:「你受委屈了。」

    聶鄉魂緊咬着下唇,咬得滲血。

    沒什麼好猶豫吧?他老早就準備跟杜瀛一刀兩斷,杜瀛也明明白白向他道別,他早就沒東西可留戀了。只要發個誓,就可以展開全新的生命,過着一帆風順的日子。

    但是……

    但是……

    「鄉兒?快啊。」武聖澤催促着——

    你只要考慮他到底有沒有本事,對你好不好就夠了。總不能叫你一輩子無依無靠給人欺負啊。

    那個老是滿嘴胡説八道和惡毒言語的男人,臉色蒼白地躺在牀上對他微笑,眼裏是深不見底的温柔。

    不管發生多少事情,他的懷抱永遠是那麼温暖。

    杜瀛……

    「我、不、要……」聶鄉魂咬着牙,低聲説。

    武聖澤變了臉色:「你説什麼?」

    啊,杜瀛沒被我毒死真是太好了!

    聶鄉魂淚流滿面,喊道:「我不要跟杜瀛分開!你們直接殺了我吧!」

    「鄉兒!」武聖澤快中風了。

    李場冷笑:「兔子就是兔子,長了張女人臉,腦袋也跟女人一樣。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拖下去斬首!」

    李磷忙道:「等等,等等,我還沒……」他正想説「我還沒用過哩」,但武聖澤猛地站起,斬釘截鐵地道:「殿下,武聖澤教出這等執迷不悟的徒弟,是我大雲莊之恥,現在我就親手把這孽徒了結以謝殿下!」

    語聲未絕,一掌正中聶鄉魂胸口。聶鄉魂哼也沒哼,朝後飛出二丈,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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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兒,沒想到你我師徒緣份如此之淺。

    沒想到為師勸了又勸,你仍是脱不出情關。

    我本來還有很多東西要教你的。

    該説是你讓為師失望,還是為師自己識人不明呢?

    為師並不想對你下此重手,但你當着李磷面前反抗為師,若不處置你,為師如何在李磷父子面前立足?

    為師已經儘量手下留情了,傷藥也放在你的寶貝包袱裏,但我不確定你能不能熬過。

    若你撿回一命,下次見面時你我師徒便是敵人,我絕不會再手下留情。若你撐不過這關,你也不要怨為師狠心。

    你自己選了自己的路,為師也只好選擇。世事就是這樣。

    保重了,鄉兒。

    小舟裏載着昏迷不醒的聶鄉魂,杜瀛給他的破包袱放在身邊。撐船的是武聖澤的心腹,奉命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隨後就任他自求多福。

    武聖澤站在岸邊,望着小舟遠去,直到那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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