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的話,我的確有點吃驚:“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那麼,你説他們到底有什麼陰謀?”
小郭將兩手一攤:“你看你看,被我説中了吧?總會有事情是你所未能想到的,這也正是我要跟着你去的原因,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多一個大腦就多一種分析,你説對不對?”
我説:“不錯。”
他可是得意了:“再説吧,現在我雖然可以肯定他們有着什麼特別的陰謀,但我也不能肯定這到底會是什麼陰謀,所以,你必須與我一起去。如果你不同意的話……”
我連忙問:“那又怎麼樣?”
他往沙發上一坐:“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為了白素不至於為你守寡,我也有責任保護你。如果你一定不讓我陪你去的話,那麼,我只好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白素,我相信,她一定會同我一起去找你。”
他那神情,逗得我笑了起來。我舉起酒杯,與他碰了碰:“你的狡辯能力是越來越精進了。”
小郭不以為意,知道我是已經同意了,呷了一口酒後,竟大言不慚他説:“多謝誇獎。”
一個星期後,我和小郭完成了邁阿密之行,準備去那個海灣國家。
我原計劃誰都不通知,一切等去了之後再説,可小郭有不同的看法,他説:“那是一個我們並不熟悉的國家,也是一個沒有法制的國家,我們就這麼闖去,如果一下飛機,人家將我們當作了國際間諜給抓了起來,事情就會非常麻煩。再説,我相信你也一定不想在那樣一種環境中呆太長時間,我們自己去,費盡周折,呆的時間一定不會短。不如先通知他們,讓他們做好安排,你就享受一回獨裁統治的好處,我們也就可以少受一份心理上的折磨。”
這話的確很有道理,那個國家的人,全都謹言慎行,生怕有任何行差踏錯招致殺身之禍,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甚至連空氣都會讓人感到壓抑,多呆一分鐘,當然就會多一份心理煎熬,能儘可能縮短此次行程,確然是一件好事。
我聽了小郭的話,按照安伊姆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打了一個電話。
我原以為,要找安伊姆不會是一件難事,其一,這個電話號碼是他留給我的,第二,原本就是他要找我而不是我要找他,第三,這件事是他們的那個獨裁總統欽命的事。
但是,我想錯了,要找他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邊在接到電話之後,第一句話就是:“請問,你是誰,要找安伊姆上校有什麼事?”
原來安伊姆是個上校,要找一個上校就已經如此麻煩,如果他是個少將的話,我該怎樣做才能找到他?聽了這樣的話,我當然也怒會有好口氣:“請你弄清楚,是他要找我,而不是我要找他,如果他並不想找我的話,我大可以將電話掛掉,這種國際長途是很貴的,我可沒有民脂民膏供我任意揮霍。”
在説這話的時候,我原也有幾分擔心,如果對方一怒之下,將電話掛斷了,我再去找誰聯繫?萬幸的是她沒有這樣做,而是説了一聲請稍等。
這一稍等就等了差不多一分四十秒。我每次給勒曼醫院打電話是,稍等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三秒鐘。可見在一個極權國家,時間或者效率對於他們來實在是不值得認真的事。
稍等了一分四十秒鐘之後,如果我能夠直接與安伊姆上校通話,那也還説得過去,但那邊接電話的卻是另一個小姐,這個小姐倒似乎懂一些禮節,她在電話中説:“請問先生,我該怎麼稱呼您?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
我可沒這份耐心聽她-嗦,直接説:“我要找安伊姆。”
那位小姐的性子倒是極好,絲毫不動聲色他説:“很對不起,安伊姆上校現在正忙,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您找安伊姆上校有什麼事?或者,您可以直接與上校的秘書談?”
我一聽,心中就暗叫,老天,轉了半天,竟還沒有到達他的秘書這一層,如果到了普通秘書之後,還有一個機要秘書什麼的,那麼,我今天還能不能找到他?這樣的官僚機構,真是讓人頭疼。
我當即改變了想法,對那位小姐説:“不必了,你可以轉告安伊姆,就説有一個名叫衞斯理的人,明天乘機到達。”
那位小姐説:“衞先生,還有需要轉達的嗎?”
我本來想就此掛斷,想一想,又加了一句:“小姐,不是我想威脅你,這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你如果不能將這件事立即轉達給安伊姆的話,我相信你會惹很大的麻煩。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我只能説非常遺憾。”
那位小姐非常肯定他説:“請放心,衞先生,我馬上就轉告上校。”
我懶得聽這些-嗦話,不待她説完,就掛斷了,然後對小郭説:“你可真是有先見之明,打一個電話就已經如此麻煩,如此周折,如果我們自己闖了過去,真不知道會遇到一些什麼樣的事。”
小郭聽我這樣説,顯得非常得意:“怎麼樣?我早就已經説過,你需要我的幫助。現在,事情還沒有開始,我的重要性就已經顯現出來了。”
我們剛剛了結那件大事,緊張了許多天的精神這時松馳下來,人都彷彿輕了許多。“走,我們去找一個地方,洗個桑拿浴,讓自己徹底放鬆一次。”
小郭叫了一聲好主意,站起來就往外走。
桑拿浴也叫蒸汽浴,源於泰國,因為有強神去疲、促進新陳代謝的作用而風靡全世界。桑拿浴的洗法是將人置於一蒸汽室中,蒸汽和具有的温度以及壓力使得人身體大量出汗,體內血液循環加快等,在蒸汽室中“蒸”過之後,再由專門的按摩師對全身進行按摩,按摩本就可以起到舒筋活血之功效,所以,洗過桑拿浴之後,人是渾身通泰,説不出的舒服松馳。
我們離開酒店的時候,只不過下午一點左右(當然是美國時間),現在從桑拿浴室出來,一看錶,到了晚上七點,這時,我們似乎才感到肚子早就已經餓了。
我道:“應該去小酌幾杯。”
小郭頓時大為高興:“對,我們去找一家中國餐館,好好地嘗一下家鄉小菜。”
就像桑拿浴室遍佈世界各地一個,幾乎所有的大城市之中全部有中國餐館。
我們並不太難就找到了這樣一個所在,要了幾樣小菜,和一瓶地道的中國白酒,小酌淺飲,不亦樂乎。
到這裏來的,大多是中國人,至少也是在有中國人陪同的情況下來嘗一嘗中國風味,中國人最重鄉情,無論在何處飄泊,心中記掛最深的。還是那一片鄉土,那一種方言。餐館老闆似乎很清楚這一點,在人們吃着中國菜的時候,就有一位小姐,扎着一對很中國式的長辮,手執一把京胡,走到台前,唱起古老的中國小曲來。
小曲一開,所有中國人的思鄉情緒就被煽起來了,各種人流露着各種表情。
我和小郭大概也可以算是海外遊子,這時候吃着純中國風味的小吃,品着中國美酒,聽着中國小曲,那心中真難以説清是一種什麼滋味。
正因為如此,我們在這家餐館中呆的時間極長,長得我們都認為荒唐,離開餐館時,竟已經到了第二天零時。
我和小郭都已經有了年紀,雖然一件大事之後,人會顯得格外輕鬆,畢竟我們也是太忘形了些,所以都有些疲態,想早點回酒店睡覺。但是,等我們回到酒店的時候,卻怎麼也不會想到,竟有三個人在那裏等着我們。
我和小郭走進酒店大堂,立即就有三個人從坐着的沙發上站起來,雖然我們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但那份警惕始終都是有的。我們發覺那三個人顯然是向我們走過來的,心中一凜,暗中就做了一些準備。
那個陰謀集團是被我們剷除了,但我們並不能保證,他們是否還有其他同黨,如果有的話,要找我們報仇,也是不可不防的事。
三個人中間的一個是個瘦小的中年人,他在離我還有兩米左右的時候問道:“請問是衞斯理先生嗎?”
這人一上來就叫出了我的名字,着實是讓我和小郭大吃了一驚,這時,我們早已經站定,暗中運氣,準備應付一切不測,聽他這樣問,我便反問了一句:“閣下是誰?”
那人道:“我是安伊姆,我在這裏等你兩個小時了。”
我和小郭對望了一眼。我們早已知道,他們之中有高人,是練成了天眼通的,知道我們住在這裏也不算難,可他們竟會趕到這裏來接我,卻讓我大感意外。
我道:“我原以為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明天,在機場。”。
安伊姆似乎非常誠懇他説:“你打電話找我的時候,我的確有事在身,後來他們將此事告訴我,我立即就與總統通了電話,總統於是下令派了一架專機。”
我暗叫了一聲,心想,我可不願享受獨裁統治的恩惠,便對他説:“我們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而且,我還是認為,坐航空公司的班機比較自由。”言下之意也是再清楚不過。
安伊姆説:“航空公司的機票,我們已經幫你們退了。”
我聽了這話,大感憤怒,這些人在自己的國家為所欲為慣了,到了別的地方也是我行我素,竟作起別人的主來了,這樣的事,真是太讓人難以忍受。我可不是那個瘋子獨裁者的奴隸,並且,我一定要讓他們清楚這一點。
小郭顯然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麼,似乎準備做點什麼來制止我,但我已經搶在了他的前面:“對不起,我決定取消這次行程,三位請回吧。”
説完,我便向電梯間走去。
安伊姆聽了我的話,大驚失色,連忙跑到我的面前,將我攔住,幾乎是以一種乞憐的口氣在説:“衞斯理先生,你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這會害死我們的,請你一定改變剛才的決定,請你務必幫幫我們。”
怎麼説,他安伊姆也是一名上校,這樣的職銜可以指揮數千人的軍隊,而此刻,他竟像是一隻乞討恩賜的狗,這實在讓我覺得胃液翻湧。我冷冷地哼了一聲,抬腳便要向電梯中走去。
安伊姆見我要走,便一把將我抱住了,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衞斯理先生,衞斯理大爺,求你救救我的命,求你。”
我沒有料到一個堂堂上校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大大地驚了一下,心中當然是説不出的厭惡。
小郭當然也是異常吃驚,但他似乎比我隨和一些,所以才會問安伊姆:“這件事與你的命有什麼關係?”
安伊姆連忙説道:“這位先生有所不知,衞斯理先生説好了明天去,我就將這件事報告了總統,總統非常高興,做了許多安排,其中包括派了一架專機來接衞斯理先生。如果……如果我不能將衞斯理先生接去的話,就是欺君之罪,總統如果怪罪下來,
我的小命能保住嗎?這位先生,請你幫我勸勸衞斯理先生,請求他收回剛才的話。”
俗話説,人生不滿百,常為千歲憂。序言中我曾經提到那個不知自己確切年齡的婦人,充其量也只不過一百二十歲,就我來乃,這已經是極限了,她活得不知道自己是誰,所有的兒女全都離她而去,可算是已經夠悲慘了,可她卻仍然活着,並且想一直活下去。
這才是人,任何人都想一直活下去。
許多的但是連在一起,我就對這件享有了極其濃厚的興趣。
在我看來,既然那個獨裁者無法將那個要殺死他的人處死,我也一定沒有辦法,那麼,就算我答應了那個獨裁者,也是完全幫不上他的。而我卻可以因此接近那個怪人,所以我表面上雖然不露聲色,內心中其實早已作了決定。
當然,還有一些問題是我想弄清楚的,安伊姆剛才似乎説,他之所以找到這裏,是因為那個殺手對他們説了一句話,這句話就是除非是衞斯理,你們任何人都無法將我處死。先不説我到底有沒有方法將他處死,假設我有的話,他實際就是給那些迫切想置他於死地的人指明瞭一條路。
這就有另一個問題冒出來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幹?
他真的想讓我去幫助那個獨裁者處死他?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立即就自我否定了,沒有任何人想死,這是千古不變的大前提。那麼,他很可能是想見我,於是才想出這樣一個奇特之至的辦法?如果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見過一面,或者有某事求助於我的話,這樣的方法也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我問安伊姆:“你説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安伊姆的回答讓我詫異莫名:“我們也反覆問過這個問題,他一直都説他沒有名字。”
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沒有名字?地球上有五十億人,如果每個人都沒有名字,怎麼識別怎麼交流?豬是沒有名字的,狗也是沒
其實,我説了剛才的話,並非真的要放棄明天的行程,只是我不能容忍有人代替我作決定,所以我要以此表明我的立場。但是我絕對沒有料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我在聽了他的那一番話之後,心中就起了一個念頭:像他這樣的軟骨頭,少一個説不定倒是一件好事。
那一刻,我已經下了取消行程的決心,但小郭這傢伙極其可惡,他竟站出來對安伊姆説:“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取消計劃嗎?因為你們犯了一個大錯誤。”
安伊姆一臉的迷惑,根本就不知道所犯何事,繼而,他又説:“我們犯了什麼錯誤?請這位先生指出來,我一定盡我的能力補救。”
小郭於是説:“你們侵犯了我們的人權。”
他更是一臉的不解:“侵犯了你們的……人權?”
我此時特別的不憤,對小郭説:“對一個從完全沒有人權自由的國家出來的人談這些,他們哪裏能懂?”
他們的確是不懂,臉上倒是極其誠懇:“衞斯理先生所説不錯,我的確是不懂,請這位先生賜教。”
小郭這傢伙可惡就在這裏,他竟然不厭其煩:“乘坐航空公司的班機或者是乘坐你們的專機,那是我們的選擇自由,你們在沒有經過我們任何人同意的情況下,假借我們的名義將票退了,這是侵犯了我們的自由選擇權。”
三個人的臉上全都是不解。
在他們看來,誰會不願坐專機而去趕班機?總統能派出專機,簡直就是皇恩浩蕩,天大的榮耀,就像中國古代皇帝給某個大臣題了一塊匾,這個大臣會做一間牌坊將這塊匾高高供起一樣,這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對於他們來説,一輩子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誰有了這樣的大幸會不三呼萬歲?可時代畢章是大大地進步了,早已有許多人知道,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比什麼都重要。
小郭此時竟自作主張,對安伊姆説:“行了,你知道這點就行了,世界上並不個個人都心甘情願屈膝於強權之下的,有更多的人在追求自由平等。你們那一套獨裁統治,你們自己樂於接受,我們也無可奈何,但如果你們將那一套照搬到國際社會來,那是肯定會四處碰壁的。”
他説到這裏的時候,我簡直就忍不住要為他喝彩了。可就在這時,他的話鋒一轉:“行了,你們去吧.我勸勸衞先生,你們明天早晨來聽消息吧。”
三個人聽了這話,千恩萬謝,唯唯諾諾走了。
他們一離開,我就忍不住朝着小郭叫了起來:“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也想當一個獨裁者?你是不是也準備強xx他人的意志?”
他的神情有些不尷不尬:“你説得太嚴重了,哪裏會像你説的那麼嚴重?”
我當然不依不饒,我知道,他在心中已經替我作了決定(雖然我也承認,這種情況,即使在文明社會,也一樣存在着,比如他小郭,他的手下有着許多人,他在支派那些人去幹某一件事的時候,算不算是違背了他人意志?替別人作了決定?就算是那些自認為最尊重人權的國家,有沒有上級和下級?既然有,那麼,上級命令下級,算不算是侵犯人權?這個世界,絕對的人權自由似乎是沒有的,所謂侵犯人權,只不過是一個輕重的問題),我對他説:“你一定已經替我決定去了,對不對?那很好,這個決定是你作出的,你去好了,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小郭聽我這樣説,一下就跳了起來:“是的,你説得一點都不錯,你衞斯理是一個極其偉大的人,是一個徹底的人權衞士,我是什麼?我只不過是個獨裁者,是一個人權的破壞者,我每天都要指揮着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如果艇敢不聽我的指揮,我馬上就要炒他們的就魚,我不是慈善家,我經營的是一家企業,我要維護我在這家企業的絕對權威,所以我就得運用我的權力。是的,你了不起,你可以視錢財如糞土,視權力如糞土,視禮遇為糞土,視你所有看不慣的一切為糞土,可是,我沒有你那麼崇高,沒有你那麼偉大,我做不到。你清高,你孤傲,我豬狗不如,好了吧?”
我還真沒有見過他如此發脾氣的時候,更沒有想到,像他這種人,發起脾氣來也真是夠嚇人的。
小郭在發完這一通之後,納頭便睡,不再理我。
而我卻在想,我這一輩子,有沒有替別人作決定的時候?或者説,我是否曾設法讓別人按照我的決定行事?
仔細檢視過後,我認為在這方面我確然算是做得問心無愧的,可是,在一個曾與我一起出生人死的朋友向我發了如此一通脾氣之後,我也決定讓步了。
由此可見,有許多時候,所謂的原則,也是極其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