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小郭醒得很早。他醒過來是因為外面有人在説話,那些講話的人將他吵醒了。
小郭聽到一位小姐説:“你們是不是約好的?”
接着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是的,他讓我在這裏等他。”
小姐又道:“你可以到樓下大堂去等的。”
男人知道站在走廊上可能會讓酒店不高興,於是向小姐一次又一次道歉,卻仍然堅持要在這裏等。
小郭聽到這一段沒頭沒尾的對話,覺得那個男人的聲音有些熟悉,仔細一想,就明白過來,於是從牀上爬起來,打開門,見果然是安伊姆。
安伊姆看見小郭,簡直就是見到了救星一般,拉着小郭的手:“衞斯理先生同意了沒有?他如果不同意,我這回就死定了。”
小郭這傢伙倒也有幾分幽默:“中國有句古話,上天有好生之德,衞斯理是上帝派到人間來的使者,他怎麼會忍心讓你死呢?”
安伊姆聽了這話,知道是同意了,高興得叫了一聲。那一聲很大很突然,將那個還沒來得及離去的小姐嚇了一大跳,跟着也驚叫了一聲,叫過之後就來教訓安伊姆,那麼漂亮一個小姐,教訓人來可老實不客氣,口氣十分嚴厲。安伊姆解決了一件大事,連命都保住了,被人罵幾句又算得了什麼?他當即從身上掏出錢來,也沒有看那是多少,塞到了小姐手上,説是給她的小費。
錢這東西就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小姐接到錢後,臉色立即大變,竟當場摟着安伊姆,在他的頰上親了一口。
讀者已經知道,我名義上是向小郭妥協了,實際上是向強權統治妥協了,這是我此生中少有的事。後來我將這事向白素講出來,心中還非常的痛恨自己。
白素笑了笑:“中國話中有一句,大丈夫能伸能屈,我看你倒真是修煉成了這種功夫。”
我沒弄清她這話是譏諷或者是稱讚,這在我們之間達到情感默契以後,倒是極少見到的現象。我自己心裏其實是非常難受,所以就對她説:“這都因為小郭那傢伙,如果不是考慮到我與他之間生死與共的友誼,我才不會理那個什麼上校是死還是活。”
白素於是道:“這個藉口倒也是充分得很,不過,我覺得小郭的話更有道理,難怪有那麼多人想當極權統治者,原來獨裁是一種非常特別的享受。”
她提到的這句話也是我告訴她的,這句話是小郭坐上了那個獨裁者的專機以後説的,不過原話有點不同,小郭説:“難怪世界上極權統治難以滅跡,原來手中有權辦起事來可真是方便極了。”
我當時就反唇相譏:“做一隻被人馴養的狗固然比做一隻野狗好,野狗必須要自己去找食,所以常常餓着肚子,但馴養狗卻有主人扔給吃剩了的骨頭,主人越富,那剩骨頭中的油水也就越多。”
小郭顯然是氣了,叫起來:“衞斯理,你不要這麼尖酸刻薄好不好?”
我當然不會有好語氣:“對人我倒是一向寬容,不過,狗本來就是人豢養的寵物,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知道再説下去,我會有許多難聽的話扔給他,所以乾脆靠在椅揹着,裝着睡起覺來。
一路之上,唯一值得記的就是這麼一件事,直到飛機在那個海灣國家的首都降落,安伊姆除了對我極盡討好地笑之外,倒也沒有任何多話。
飛機剛剛降落,就有一輛黑色勞斯萊斯在十幾輛摩托車護衞下駛向飛機。當時我還在機艙裏面,看到這樣的陣式,心中是暗地裏一凜。那樣的一輛勞斯萊斯房車,當然不會是普通人坐的,而且我知道,勞斯萊斯公司的車是極講究的,不同身份的人在購買他們的車時,絕對沒有選擇顏色的自由,比如像亞洲超級富豪陶啓泉也有一輛勞斯萊斯,那輛車是純金色的,如果他想買一輛別的顏色,勞斯萊斯公司寧可不做這筆生意。現在駛過來的是一輛黑色房車,能擁有這種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地位極其顯赫,而且旁邊又有着如此龐大的護衞儀仗隊,我當時的想法是,難道是那個獨裁者親自到機場來了?這有可能嗎?
當然,我很快就知道,這輛車倒的確是那個獨裁者的專車,不過刻車上除了司機之外,再沒有別人,這車是那個瘋子派來機場接我的。可見在他的心中,這件事有着多麼的重要。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樣做是以為我能夠幫助他除掉心腹大患,如果早知道我的殺人手段不會比他手下那個秘密組織更多,一定是不會如此興師動眾了。
一路之上,安伊姆的兩名同伴始終沒有説過一句話,下機後他們走到那輛豪華車的兩邊,替我和小郭拉開車門,我們坐好後,安伊姆上了車,坐在司機席旁邊,然後那兩個人才坐在了我們後面。
汽車和摩托車一同起步,駛出機場,竟不需任何驗關手續。
來到機場外,我看到廣場上竟站了兩排荷槍實彈的軍警,前後各有一輛警車將我們的車夾在中間,我們就在這些軍警隔開的通道上駛過。我原以為,這種陣式僅僅只是在機場廣場,役料到從機場一路到達總統府,全都由軍警戒嚴。
這時我才想到,安伊姆説如果我不來,他是死定了的話確然是真話,那位瘋子總統勞師動眾,擺開如此陣式,一方面當然是想以此向我表示友好,另一方面,大約也多少會有一些在我面前擺一擺獨裁者威風的意思。獨裁者費了如此心思,結果卻沒有接到要接的人,當然會惱羞成怒,將這口氣出在安伊姆頭上,就是極可能的事。
車子駛進總統府,在一幢大房子前面停下來,這時就有幾個人走上前來,安伊姆和他一起的那兩個人連忙下車,向那個走在最前面的人敬禮。我和小郭因為沒有得到明確的指示,所以乾脆以靜制動,老實不客氣地坐在車上。
我想,他們之間的交接一定非常繁複,我可不願像傻瓜一樣站在下面等着他們。儘管如此,我也還是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竟是一個我極熟悉的人,當然是因為他的上鏡率極高的緣故,真正相識,這應該是第一次。
那個人和另外兩個人坐到了我們的後面,第四個人坐在安伊姆剛才坐的地方,車子繼續向前開。
後面有一個人向我説:“你好,衞斯理先生,請讓我向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副總統。”他當然説到了這位副總統的名字,其實,就算他不介紹,我也知道此人,那次對鄰國用兵,就是由他親自指揮的。原本這個副總統的位置是該那個被鱷魚吃掉的駙馬爺的,駙馬爺拒絕了,所以死無葬身之地,他接受了,雖然在國際社會臭名昭著,卻也因此平步青雲。我在這裏不介紹他的名字,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必要,更因為我不屑。
副總統非常討好地伸過手來,我故意裝着沒有看見,向他們介紹小郭:“這位是我的好朋友,世界著名的私家偵探,曾經多次與我同生共死。”
我知道小郭喜歡這一套,便乾脆也給他抬了一次轎子。
小郭聽到我如此介紹他,心裏高興,再見副總統的手已經伸地來,我是擺明了要給這位高級奴才一點難堪,所以他就伸出了自己的手,與副總統相握,及時地救了他。
事後,我在公開場合多次以此事笑小郭,説他沒有當成奴才真是暴殄天物,就當奴才這件事來説,他可真算得上是個天才。
車行不久,便停在一個大廳前,副總統領着我們走進去,我看到這裏是一個很高規格的宴會廳,當時就想,這裏大概有過許多達官顯貴坐過,與那個瘋子獨裁者一起商談國際大事。中國人講究道不同不相為謀,可這些道不同的人坐在一起,卻要表現出極為融洽的氣氛,真正是各懷鬼胎,簡直虛偽之至,真不知道這些人怎麼能夠受得了。
我和小郭坐了,除了副總統以外.還有七個人相陪,無非是某某部長某某將軍之類,午餐極其豪奢,那些陪同的官員似乎正可趁此機會大吃大喝一通。人家的胃口極好,我自然也不願太掃了他們的興,雖然我心中對如此豪奢浪費大為反感,知道這吃下去的就該是民脂民膏了,也只好耐着性子坐了幾個小時。
(讀者當然可以體會到,在這種極權統治國家之中,如此吃法,浪費的不僅僅只是錢財,這些錢財之中,所包容的實在太多了,其中有創造這些錢財者的血汗。甚至是生命,甚至還包括了我們的時間,他們對自己的時間倒似乎毫不在意,或許他們認為時間用在吸民脂民膏之上,才真正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這些因為與本故事沒有半點關係,所以就此略過。
吃過午餐之後,副總統帶我們來到一個精雅的會客廳。剛才吃飯時,副總統就已經向我們介紹過安排,下午是由一名中將給我們介紹情況,晚上總統表示要親自見一見我。
介紹情況是非常必要的,至於是否一定要由一名中將介紹,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他們既然要堅持,我也就只好客隨主便。而晚上的總統接見——我聽到這樣一項安排的時候,想到了中國人的一句粗口:脱褲子放屁,整個就是多此一舉。再説,我心中其實對那個瘋子總統有着很大的牴觸,這種人想起來就讓我噁心,真要面對面坐着,就更別説有多麼讓人不舒服了。
這時,我就怪小郭多事,如果我們不是先聯繫,不得不由他們來為我們作安排,我們就可以直接去找那個名叫裘矢的怪人。現在,一切全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就是我想有自己的決定,看來也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不過,我暗中想,我總不能如此輕易就讓他們支派我,我總要做一點什麼,讓他們知道我衞斯理並不是他們的奴才走狗。
主意拿定之後,我就安下心來,聽那個中將介紹整件事的經過。
這件事發生總是有時間的,那個中將也曾介紹過這一時間,我卻認為沒有必要記,只是約略知道,那是日本那場大地震之後幾天的事。
事情的整個經過並不複雜,但是極奇特。
那天,應該是下午,瘋子總統忽然興致大發,要去檢閲他的軍隊。我們知道,一國之尊做事都有着極為嚴密的安排,什麼時間至什麼時間會見國賓,什麼時間至什麼時間開會等等,全都由下面的一個辦公室安排得有條不紊,但也會有某種時候,既沒有國賓來訪,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會議,總統當然需要這樣的時候來看一些文件或者做些別的什麼。這一天,正是這樣一個時候,總統原在他那大辦公室中看着一些有關的文件,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想突然襲擊,去檢閲他的軍隊。
瘋子總統將這個想法用電話通知了他的辦公室,要他們立即安排。
辦公室負責人接到這個電話,驚得目定口呆,同時,他們對總統常常會做出一些瘋狂的決定早已熟視無睹,所以僅僅只是五分鐘之後,一切便安排妥當。
瘋子總統於是在幾名將軍的陪同下非常突然地來到了一個快速行動部隊。
由於總統的要求,事前這件事並沒有通知這個部隊,部隊之中,沒有任何人知道下午會有這樣一次不同尋常的檢閲。當時,總統一行幾十輛各種豪華車魚貫而入營房,那在門口站崗的士兵並不知道這一行是什麼人,按照常規將這些車攔住。
從最前面一輛車中跳下一位中將,衝着那名士兵罵道:“混蛋,沒有看見這是總統的車隊嗎?你還要命不要?”
那名士兵見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名中將,當即驚了一大跳,趁着這跳的功夫,就擺出了一個立正動作,敬了一個禮,他敬禮的手並沒有放下來,聽到中將説的那句話,頓時嚇得靈魂出竅,他知道,總統大人予取予奪,完全憑着自己的興趣,如果此時他覺得自己攔了他的車破壞了他的興致,一聲令下,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吃飯的傢伙就沒有了。此時的情景可想而知,站崗的士兵手沒有放下來,人仍然畢直地站着,身體卻已經開始發抖。
總統坐在中間的一輛車上(就是我曾坐過的那輛勞斯萊斯),此時興致極好,見那個士兵果然忠於職守,心中非常高興,便對旁邊的一名貼身保衞説:“這名上士表現很好,你去告訴他,我提升他為少尉,讓他馬上通知他們的長官,全體列隊,我要檢閲。”
總統非常特別,他的貼身護衞全都是極其年輕漂亮。功夫極高的女性,而衞隊長正是總統夫人。
那位貼身護衞雖然年輕,卻有着少將軍銜,下車走到那名士兵旁邊,那名士兵敬禮的手還沒有放下來。他當然也知道,走過來的這名女人,雖然是少將軍銜,但因為是總統的貼身護衞,所以真正是見官大三級。在這樣的一個羣體之中,似乎每個人都要學會一種本領,就是見風使舵。這個土兵的這種本領不弱,他在見到這名女少將之後,敬禮的手仍然沒有放下,人已經向左轉了四十五度,右腳先分開後併攏,再做了一個立正動作。不過,因為此時他的全身在發抖,這個動作做得有些變形。
女少將向他説:“總統對你的表現很滿意,提升你為少尉。”
新少尉一聽,大喜過望,連忙大聲地、一字一頓説:“感-謝-總-統-栽-培,誓-死-效-忠-總-統。”
女少將聽了,表示滿意,於是進一步下達總統的命令:“馬上通知你們的長官,全體列隊,接受總統檢閲。”
新少尉應了一聲,跑步進入崗亭之中,給長官打電話。僅僅是十秒鐘之後,營房之中便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
總統車隊魚貫而入,停在營房前面的空地上。
一分鐘後,營地最高指揮官(一名少校),跑到總統隊前報到。五分鐘後,全體列隊完畢,少校喊過幾聲口令,然後跑到總統同前,向總統進行報告,請總統檢閲。
總統對此非常滿意,於是走下車來。
在總統下車之前,他的差不多二十個貼身護衞已經從前後的幾輛車上下來,向總統座車靠攏,將總統圍在中間。
她們準備前後簇擁着總統完成這次檢閲。這樣做當然有着多方面的考慮,一是顯得總統極其威風,同時,即使是有什麼意外,她們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對總統進行保護。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極其意外的事,這件事之後,總統大為震怒,曾下令將總統辦公室的所有人員全都槍斃。
這件事是有一名士兵端着手中的衝鋒槍向總統射出了一梭子子彈。
非常幸運的是,總統的貼身護衞,全都身手不凡,在槍聲響起時,已經有幾個護衞擋在了總統面前,另幾個護衞將總統按倒在地,壓在自己的身下,還有幾個護衞衝向了那個暗殺者。
那一梭子於彈是橫掃過來的,最先射中的是靠總統右邊的幾名高級官員,而並非直接射向總統本人,這才使得貼身護衞有了保護總統的機會。儘管如此,這一梭子子彈還是令許多人喪身,其中包括一名中將兩名少將,總統的貼身護衞中有好幾個受了重傷。
殺手在射出那一梭子子彈之後,槍中空了,被他身邊的士兵按倒在地,捕獲。
事後查明,此事極其奇特,因為殺手並非該營地的士兵,既不在冊,更沒有任何人認識他,誰都不清楚他是怎麼混進營地來的,此其一;其二,也正是總統遷怒於總統辦公室的原因,因為總統的這次檢閲,完全是一時興起,除了這個辦公室之外,沒有人知道總統要去哪裏,幹什麼去,很顯然,總統要到這個營地的消息,只可能是總統辦公室透露出去的。於是,總統認定這個辦公室中有人想置他於死地,震怒之下,要將這個辦公室全體正法。
聽到這裏,我便揮手製止了那名中將:“請等等,你們查過沒有,總統辦公室有幾個人知道總統此行的去向?”
中將道:“只有一個人,此人跟着總統去了營地,後來中槍受了重傷,三天後死亡,他在死之前,我反覆問過他,他一直都説不可能不可能,他沒有將總統此行的目的告訴任何人,有關總統此行的安排,全都是他一手完成。”
我再問:“通常情況下,這些士兵列隊接受檢閲的時候,他們是否帶槍?槍中是否有子彈?”因為我知道,像這一類檢閲,槍中是不會有子彈的,就算是有,那也一定是教練彈,打不死人。
中將回道:“原則上不應該有子彈,事後我們對所有的槍進行過檢查,除了那一支槍之外,其餘的槍中都沒有子彈。”
我做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説下去。
這個消息當時就進行了極其嚴密的封鎖,外界沒有任何人知道,內部卻是極其緊張,誰都不知道瘋子總統會懷疑由誰指使,由此引起一次大清洗也是完全可能的。於是,由總統親自點將,成立了一個調查此案的專門小組,組長是總統本人,副組長是這位中將。
但是,他們怎麼都沒有料到,在對殺手進行審訊的時候,殺手説沒有任何人向他透露消息,他有一種非常奇特的功能,知道某些人有想法。當時,他知道總統要去那個營地檢閲,所以就搶先一步做了準備。
這種話總統當然不相信,於是親自對他進行審問,當時有幾名高級軍官在場。總統問:“你知道我當時的想法?那麼,你説一説,我現在想的是什麼?”
總統審問的時候,與殺手是隔着防彈玻璃的,那是為了防止殺手真有特異功能,再一次向總統下手。他們之間説話,全都是通過擴音器進行。
殺手説:“我知道,你在想,你早就對幾名高級官員不放心,正可以趁此機會將他們除掉。”
這話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聽到,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總統當時並沒有説任何話,臉色是極其的難看,他在想些什麼,身邊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卻沒有料到,殺手又説:“現在,你想的是這個人實在是太危險,不用再審下去了,立即將他處死。”
總統當時真正是被嚇得跳了一下,幾乎從他坐着的椅子上摔下來。
殺手又説:“我決不説大話,只要我能從這裏出去,我就一定要殺死你,隨時隨地,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麼在做什麼,我要想殺死你,那其實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就算你有再多保鏢也沒用。”
總統在那張椅子上坐了有五分鐘之久,這五分鐘裏,他什麼都沒説。
中將擔心殺手再次胡言亂語(因為他們曾試過,他確然能夠知道這些人心裏在想着什麼,如果他將這些人心中所想的一切告訴了總統,那麼,這些人就死定了),所以就將他帶走了。
總統坐了五分鐘之後,站了起來,對中將下令説:“此人是個瘋子,不用審了,立即處死。”
在這樣一個極權國家,總統就是法律,總統説立即處死,那就一定會立即處死,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個決定。
這個命令在十分鐘後被執行。
(我當時就知道,十分鐘對於這些各懷鬼胎的人來説,實在是太長了,他們其實想一秒鐘都不耽誤地將此人殺死,因為他們誰都不能保證,此人在下一分鐘,會將誰腦中所想的事説出來。)
(此時我也已經知道,我原以為他們的組織中有人練成了天眼通,實際上是錯了,用天眼通這種極其罕見本事的人正是那個殺手。但有一點我不明白,此人要找我來幹什麼?這種事與我半點關係沒有。)
中將接下來介紹的事更加奇特,以至於我和小郭全都弄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在此之前,我一直都非常自信,我見多識廣,天下什麼樣的奇事都已經見過,可這件事我別説是見,簡直連想都沒有想過。
殺手被拉到了法場,中將親自監刑。
劊子手用一支步槍向殺手的心臟部位開了一槍。這一槍是近距離射擊,而且子彈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即人們通常所説的開花子彈,子彈是從背部射人的,從左胸穿出,在那裏炸開一個大洞。
我原來設想,他們一定會對這個殺手多方折磨,現在才知道,他們不敢,倒不是怕殺手會以什麼特別手段對付他們,而是怕耽誤了時間,使得殺手有機會説出他們每個人心中所想,因而,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殺手處死。
受此一擊,沒有人還能不死。
這時,讓人大為驚駭的事情發生了,那名劊子手行刑之後,拖着槍離開,卻聽到後面有冷笑聲傳來,他忍不住向後一看,見那個人的胸口皮開肉綻,那個大洞足可以塞進一隻排球。本來,劊子手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傑作,因為被殺者應該是背對着他的,但在此時,那個殺手已經轉過身來,就變成了面向行刑者,所以看了個真真切切。
殺手在受到那顆開花子彈的襲擊後並沒有死,他甚至轉過身來,看着中將和所有參加行刑的人,並且説了一句話,看起來,這句話實在是對他們的威脅,也是對他們的嘲諷。
他説:“你們殺不死我。”
劊子手從沒有見過如此令人心悸的事,嚇得當場慘叫了一聲,昏了過去。
發現此人未死,當即就有幾名驗刑的劊子手提着手槍跑過去,幾個人一起對着他開槍,於彈在他的胸部射人,將那一具身體打成了蜂窩狀。
槍聲仍然在響着,可那個人的聲音一直都沒有停過,他所説的僅僅只是一句話。他一邊大笑,一邊説:“你們殺不死我,你們誰都殺不死我。”
中將驚駭莫名,渾身發軟,可他仍然沒有忘了下令:“射他的頭部!”
劊子手全都嚇得發抖,根本就拿不住槍了,槍相繼掉到了地上,他們也一個接着一個倒了下去,是被嚇昏了。
中將到底是經過世面的人,一生可以説殺人不眨眼(否則他也不可能身居要職),儘管他也是極其驚駭,卻較別人要冷靜得多,他當即就掏出槍來,對準那個不死人的頭部,猛地扣動了槍機。他扣動槍機時,手一直都沒有放開,直到槍膛中的子彈全部射完,震耳欲聾的槍聲停了下來。
他的耳邊,槍聲是沒有了,可那個人的聲音還在,那個人不斷他説:“你們殺不死我,你們誰都殺不死我。”
有一點我極佩服這位中將,在那樣一種讓人恐怖到極點的情形之下,他竟還能下令,將殺手押回去。
中將命人將殺手關押之後,立即來見總統。
總統正坐在他的大辦公室裏,等待着部下來報告已經執行他的命令的消息,這樣一個危險人物不死,他是不可能有片刻安心的。
中將走迸總統辦公室,身體有些發抖,總統甚至還與他開了一句玩笑:“好一個我的將軍大人,殺一個人比殺一隻雞也沒有太大的區別,怎麼會把你嚇成這樣?”
中將在繼續發抖,他也知道在總統面前絕對不能發抖,這一抖説不定就將自己的前程給抖掉了,可他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他努力想使自己鎮定下來,可是任他怎麼努力,根本無法做到這一點,所以只有抖着身體向總統彙報:“報……報告總……總統,我……我們無法殺死他。”
總統聽了這話,當即大怒,拍案而起,指着中將,咬牙切齒他説:“什麼?你再説一遍。”
中將知道總統惱怒了,總統惱怒的時候是不會有任何理智的,這時候,他想殺誰就殺誰,只要命令一出,沒有任何人還能夠保證腦袋還能留在自己的脖子上。中將深知這一點,他如果將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總統定會下達另一個死刑令,那麼,他就永遠不會再有時間和機會了。
他的確是夠精明,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在來這裏向總統報告之前,早作了充分的準備。這個準備就是行刑現場的錄像帶,這盤錄像帶並不是人工錄製的,如果當時有一個人扛着攝像機站在附近,一定不可能錄下全部場面,因為他一定嚇得倒在了地上,而攝像機也早被扔開了。實際上也根本不需要一個扛攝錄機的人,因為全套設備都是自動的,正因為有這樣的自動設備,才可以讓瘋子總統相信,他手下的人沒有瞞着他放走任何由他下令處決的人。
中將當時説:“總統請息怒,請您看看現場的錄像,就一切都清楚了。”
總統當時又坐了下來,很有耐心地看着錄像,但看到一半的時候,中將就聽到轟然一聲,總統連人帶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他們連忙跑過去,將總統扶起來。
這時,總統已經面無人色,面無人色的總統仍然可以下令,總統的這個命令是一定要將他殺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第二次繼續執行總統的死刑令,不再是用槍,而是用上了電椅。
正如安伊姆所説,他們用盡了所有方法,沒有任何效果。這些方法一種比一種殘忍,在此我也就不多描述,因為那可能讓人噁心得許多天吃不下飯且不斷做惡夢。
在所有的方法試過之後,他們幾乎是絕望了,這時,殺手告訴也們説:“你們可以去找一個人,如果連他也殺不死我的話,那麼,這個地球上就沒有人能夠殺死我。”
中將聽了這話,就迫不及待地問:“這個人是誰?”
殺手説道:“衞斯理。”
中將聽説過我的事,所以問:“我們用瞭如此之多的辦法都無法殺死你,那個衞斯理真能做到這一點?他有什麼特別的手段嗎?”
殺手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説他有可能,如果他也無法殺死我的話,你們就更不能了。”
中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看來我是無法執行總統交給我的這個任務了,罷罷罷,那我就回去等死吧。”
殺手聽了他的話,似乎大為奇怪:“我告訴你們,衞斯理説不定會有辦法,你們為什麼不設法將他請來?”
中將原本就知道衞斯理其人,所以才説:“我當然想去請。可這裏有幾個問題,第一,衞斯理這個人我知道,是一個極其傲慢而且自負的傢伙,我們去請他求他,他根本就不會答應。”
殺手以一種譏諷的語氣對他説:“你們不去試一試,又怎麼知道他就一定不肯幫你們?你剛才的話中還有第二,第二是什麼?”
中將是再嘆了一聲:“第二,這個人一生的奇特經歷無數,本人也是神出鬼沒,行蹤不定,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在哪裏,我們怎麼去找?”
殺手於是説:“非常巧,我剛好知道怎麼與他聯繫。”於是,他將我所在的房號碼和電話號碼告訴了中將。
中將請示過總統,總統立即下令安伊姆去邁阿密找我。
安伊姆給我打電話,我拒絕承認我就是衞斯理,他只好再次打電話去找中將。
中將又來找到了殺手,將安伊姆的話告訴了殺手。
沒料到,殺手説:“衞斯理正在處理一件非常麻煩的事,你們的電話引起了他的誤解,他以為你們是另一夥人,所以換了地方。”不久以後,他再次告訴中將我新的房間號和電話號,並且説:“只要有人接聽電話,你們就告訴他兩個字:裘矢,他就會見你們。”
中將問:“我們如果説出這兩個字,他仍然不肯見呢?”
殺子説:“那麼,你們可以説另外一句話:日本大地震的生還者。”
在中將介紹整個事件的經過時,我早已將我所認識的人全都想過一遍,我認定這個殺手並不是我認識的人。我實在不清楚,這個殺手為什麼如此抬舉我,説整個地球之上,如果我不能將他殺死的話,就不會再有人能置他於死了。我之所以答應來這裏,完全是因為對此事極為好奇,而不是來替這些劊子手當殺人兇手。
中將講述到此處時,我真正是駭異之至,實在想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更讓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個為什麼要將我找來,難道是要我來殺死他?他向他們提到了裘矢,難道他是裘矢的同夥?甚至是裘矢本人?
我不相信,天下竟會有如此荒唐的事。
在中將講完這件奇事之後,為了不與那個瘋子總統見面,我提出立即去見那個殺手。副總統顯得非常為難,他説已經作了安排,總統馬上就要來了。
我就是要給那個瘋子一點教訓,所以就對副總統説:“你們不是希望我能夠給你們提供幫助嗎?我必須聲明,我不是你們的臣民,我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有權利決定我自己幹什麼,不必別人安排。你們要做奴才,那是你們的事,我不做。如果你們一定要我違背自己的意志接受你們的安排,我將取消此行的一切活動。”
我的話沒説完,幾個的人臉色極其難看,那個中將甚至一臉悻色,似乎想對我進行處置。他們的表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要的也正是這種結果。
但是,忽然有一羣人前呼後擁而來,當中一個正是那個誰都認識,有些像殺豬佬的獨裁總統。他一進門就説:“衞斯理,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冥頑不化的所謂民主鬥士,現在,你是不是又在我這裏販賣你那些破爛玩意?”
將民主説成是破爛玩意,這種話,也只有像他這種絲毫沒有民主這種概念的瘋子狂人才説得出來。
他來了,我想給他一個教訓的計劃也就流產了,不得不表面敷衍一下。
(這是一段極其無趣的經歷,雖然與此故事有一定關係,卻並沒有仕何新的東西,為了避免再噁心一次,就此略過,相信讀者朋友也一定能夠理解。)
當時,我只是想早點結束這種類似於苦役式的“接見”,可這次接見仍然拖至晚上九點才結束。結束以後,他們原安排了許多活動,比如看演出什麼的,我卻堅持去見殺手,他們無可奈何,只得同意。
然而,讓我和在場所有人詫異至極的是,此事又發生了變故。他怎麼死了?
我們幾個人在中將的帶領下來到監獄。
説那間監獄壁壘森嚴一點都不為過。那是一間建在地下的監獄,地面之上,僅僅只有一幢極不起眼的建築,在那場多國部隊的懲戒戰中,這座監獄顯然受到過攻擊,能夠看出重修的痕跡。這樣一個地方,表面上看去,誰都不會想到是一間關押重要犯人的監獄。
在建築的裏面,有一個極不起眼的梯口,由此而下,便到了一間小小的地下室,然後改乘升降機,也不清楚下行了多少米,停下來時,見面前是一扇極厚重的門。我相信,這扇門一定由極其精密的電子儀器控制,普通人要想打開這扇門根本就不可能。
果然,被中將喊來帶路的監獄主管從身上拿出一個特殊金屬片,插進旁邊的一個裝置中,那個裝置下面有一個小顯示屏,這時以極快的速度顯示着一組又一組的數字。
通俗他説,這應該是一種新型的電子鎖,這種鎖的保密性能特別好,只有一種極為特別的“鑰匙”才能打開它,這種鑰匙就是那個金屬片,金屬片上有一些密碼,將金屬片插進去後,電子計算機的識別裝置就開始工作。這種鑰匙幾乎無法偽造,如果有誰想利用其他辦法將此門打開,那簡直可以説是痴心妄想。連炸藥都只可能炸燬這個電子識別裝置,卻根本無法炸開這扇門。可見,被關進這裏以後,如果不是被特赦,根本就不可能重返生天。
那扇門慢慢地開了,我們一起走進去,見裏面是一個很大的空間,裏面是全副武裝的獄警,那些獄警見到我們這一行人,全都立正敬禮。中將等人根本不理他們,隨着監獄主管走向旁邊的一扇門(在這個空間四周有着四扇這樣的門),主管走近那扇門,拿出那個金屬片(是否是另一個金屬片,我沒有注意到,因為這無關緊要),插進裝置中,將門打開。
門開之後,我見到的是一條很長的走道,走道的兩邊有着許多的門(這些門全都是一樣,只有那種特殊的金屬片鑰匙才能打開,可見那個獨裁總統為了建這樣一座監獄,花去的民脂民膏一定不少)。走道兩邊坐着許多的獄警,他們也都一齊站起來敬禮。這裏到底關着多少“犯人”,根本就無法知道。
我們沿着這個走道走了很長時間,我估計走道的總長度在五百米以上,甚至我還有一種感覺,在這座地獄(這實在是一座真正的地獄)之中,同樣的走道還至少有三條,可見,這是一間多麼大的人間地獄。我們終於走到了走道的盡頭,那裏有一扇門。
我原以為,這扇門被打開,我們的目的地就到了,但在門開了以後,我見到的卻是一個旋轉向下的樓梯,我們走下去,又開了一扇門,見到前面又是另一走道,這走道比上面的短,兩邊的門也要少得多。此時我才知道,這裏面關的犯人,恐怕就是那些“欽命立斬,殺無赦”的。
一個人被扔進了這個人間活地獄,一定知道自己是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了,任何人都別想從這裏出去,就是有能力調一支軍隊來都不行,沒人能劫這座監獄。
在走進這座監獄之後,我原就非常認真地留意過監獄的牆,那是用鋼筋水泥澆灌的,我估計普通的炸藥根本無法將這牆炸開。到了這一層之後,我發現這裏更加堅固。若想知道生活在極權統治之下是一件何等恐怖的事,那也不難,只要看一看這座監獄就知道了。
當時,我和小郭全都感到毛骨森然,小郭甚至輕輕碰了我一下,小聲説:“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也小聲回道:“現在,你還為極權統治唱頌歌嗎?”
他聽了我這話的,全身一凜,我非常明顯地感到了。
由於見到這樣的一座監獄,我那天馬行空的思維就頓時飄得很遠,我想到了人類,或者簡單地説人,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動物?千萬年來,人類一直都在追求解放自己,這是一種徹底的解放而不是一種口號上的,但是,人們在追求這一點的時候,實際行動卻是囚禁他人。於是,世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弱肉強食、佔山為王、為虎作倀、阿瘐餡媚、奴顏卑膝,行行色色。其實,除此以外,人類完全可以由另一條路進入這一境界,可是數千年來就是沒有人肯走,現在,有人已經找到了新的道路,可仍然有那麼多人(如瘋子總統者流)卻要沿着老路固執地走下去。
人們為了鞏固自己的絕對統治地位,於是想出了許多的辦法,在身體和思想兩方面囚禁他人,這種囚禁手段如果有人將其整理付梓的話,那簡直就是一本血淋淋的大書,二十四史算得了什麼?如果有關人類被囚禁史這本書寫成問世,所有的歷史全都會變得極其蒼白而又虛偽。
那個殺手的出現,是否對人類這種行為的一大諷刺?
至少我可以肯定一點,人類研究了千百年的囚禁身體最嚴厲的手段——處死,對他毫無用處,數千年苦苦研究的結晶原來竟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這不僅僅是對人類的一種嘲諷,還應該是一種警示,我相信,人類如果將用在研究置人於死地之法上的時間和聰明才智用來研究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發現生命奧秘或者有關生命的一切而不是扼殺生命的話,人類會比現在先進多少年?五千年?一萬年?
那個殺手是什麼人?正是這樣一個智者?
似乎又不像,真正能夠超越生死的人,我是見到過的,像天湖老人,他是我所認識的一個可以達到不生不死境界的超人。但是,他所能達到的境界也只不過是靈魂不死,卻無法超越身體的侷限,他的身體同樣會衰老然後死亡(他們稱為圓寂)。是的,像他這樣一個智者,一個參悟了生命真諦的人,最後仍然不能逃脱身體的死滅,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選擇永不轉世,他不希望自己的靈魂再一次被那一副皮囊所制。
而那個殺手是個已經超越了人類身體規律的人嗎?如果説他不是,那麼,為什麼人類苦心孤旨研究了幾千年的數不清的殺人手段對他無能為力?
正是在這種極自由的想象之中,我們走到了最裏面的一扇門前。
主管將那扇門打開,然後告訴我們,先在外面稍等,由他進去看一看。
他向裏面走去,我不知他去幹什麼,竭力向裏面看,卻是什麼都看不到,因為裏面是一個狹小的走道,這裏的光線雖然照了進去,但往前延伸,走道卻拐了個彎,那裏面顯然是黑暗的。
我們站在外面,看着主管一直向裏面走,到了走道盡頭,拐進去,然後就有燈光從那裏面傳出來,接着,就聽到一聲大叫。
那一聲叫的確十分奇特,最初,我們都以為他受到了被囚禁殺手的攻擊,所以才會發出那樣一聲驚叫。我一直認為,殺手一定是個具有目前我們還完全不清楚的能量的超人,像他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如此森嚴的一座活地獄,也完全不能囚禁他,他如果真想離開這裏的話,那是一定可以來去自如的。
正因為有了這種想法,所以我才會想到那一聲驚叫是因為主管被殺手襲擊。
可是,在這一聲驚叫之後,大約是三秒鐘之後,我們看到主管從那裏面跑了出來,神情極端異樣。
中將連忙問道:“什……什麼事?”他的聲音有些發抖,顯然對殺手的神秘力量有着極端的恐懼。
主管説:“他……他……他死了。”
死了?他們曾經用過那麼多方法卻無法讓他死去,現在,僅僅是關在這裏,什麼方法都沒有用,他會死?
主管的這話,顯然沒有人相信。
中將當然就更不相信:“你看清楚了?他是真的死了?”
主管聽到上司如此問,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語言變得極猶豫:“我看見他躺在地上,像是已經……死了。”
中將和主管等還在門口討論這個問題,我卻有些不耐煩,撇開他們向裏面走去,不親自去看一看,誰能確定生死這樣的大事?
小郭見我行動了,他也跟了上來。
中將等人見我們要去看,便在後面喊:“小心他耍詐。”
我頭都不回他説:“你們放心,他根本用不着。”我這樣説當然有我的道理,像殺手這樣的人,如果想離開這裏的話,沒有必要使出詐死這樣普通的手段,他有大把的機會,比如在刑場上,無數的子彈都無奈其何,他如果要離開的話,誰又能阻止?
我走過了那個拐彎,見裏面是一間大約十平米的房間,靠我們這面是一排鋼製的柵欄,房間的另外五個面,全都是用非常堅硬的花崗石砌成,這是真正的牢籠。就在這間牢籠之間,我看到了一個人的屍體。
我相信那是屍體,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一個人的身體經受了如此摧殘之後還會是活着的。那確然是一具極其讓人驚駭的屍體,那屍體簡直就已經完全不成形。當然,我可以將那屍體的詳細情形描述出來,但那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對死者是一種殘忍,對活着的人也同樣是一種殘忍,因為任何人,只要看了這具屍體之後,立即就可以知道,這個死者曾經受過何種非人的折磨。那的確是一個鮮血淋淋的場面,為了不讓諸位閲讀時覺得太過恐怖而又對當時的情形有一個大致瞭解,我僅僅只是説出我所見到的其中一部分,實際上,那也是我非常肯定地認為那是一具屍體的原因。
前面我已經介紹過,他曾經被執行槍決,當時,到底有多少顆子彈射到了他的身上?沒有人統計過,我想那一定不會少於四十顆,四十顆子彈全部射在他的頭上和胸脯上,那會留下一種什麼樣可怖的傷口,可以去想象。除此以外,他們還使用過其他一些手段,比如電椅。施行電刑的時候,電擊點是在他的手上和腳上,實際上,我當時看到的,已經不能算是人的手和腳了,那種情形簡直就難以形容。後來小郭在出來以後有一個形容,我以為還有點形象。
小郭説:“我看到那手和腳的時候,想到了那種還沒有完全燃燒的樹木。”
相信所有人都見過尚沒有完全燃燒或者説燒了一半的樹木,黑色或者用更加科學一點的詞是高度碳化。
在這同一具屍體之上,還有其他一些極其可怖的痕跡,我不想一一列出。
僅此,我相信極富想象力的人類,一定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同時也會認同我的想法:那絕對是一具屍體,而不會是一個活着的人。
即使如此,中將仍然不肯讓人進去檢查一下。
我知道他們擔心什麼,在我看來,他們竟對這樣一具屍體充滿了畏懼,實在是一件極荒唐的事。“你們將門打開,我進去看一下。”
他們不敢。
我些煩了:“是他叫我來的不是?他本人告訴你們,我有辦法對付他的,對不對,你們還怕什麼?如果你們連這樣一具屍體也怕的話……”後面的話,我便沒有説出來,而是改口説:“你們將門打開,我進去後你們就立即鎖上,這總該不會有問題了吧?”
主管拿眼去看中將,中將或許以為如此僵持下去也終不是辦法,便點了點頭。
那鐵柵門被打開一條縫,我擠了進去。主管正要將門鎖上,小和卻突然將他推了一下。主管原是防着前面,當然沒有料到進攻來自背後,所以向前撲了一下,同時也慘叫了一聲,門就被完全推開了。
中將發現小郭的行動後,當即大喝了一聲:“你要幹什麼?”他的動作也真夠敏捷,這句話出口時,槍已經從身上掏了出來。或許,他一直都在意念上做着掏槍的準備,所以動作才會如此之快。
小郭不理他,走了進去,然後對主管説:“行了,你現在可以鎖上了。”
主管躲了出去,鎖上了門,他們便站在外面看。
無論是我還是小郭,我們都是見過各種各樣屍體的,但卻從未見過一具如此讓人心悸的屍體,我們進來後,竟有那麼幾秒鐘,站在離屍體一米來遠的地方,不知該怎麼辦。
小郭説:“顯然,他已經死了。”
我道:“如果已經成了這樣還活着的話,那簡直就是天下奇聞。”
可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事實是,他們都證實,這個人正是在受過如此之多的殺戮之後仍然活着,那麼,他到底是死是活?我們既然進來了,自然就應該看一看。
我在屍體前蹲下來,小郭跟着也蹲了下來。
中將在背後喊:“小心。”
小郭用腳將屍體翻了個身,讓他臉朝上,我們看到了他胸前的那個大窟窿,鮮紅的肉向外翻開,甚至能夠看到他那被子彈擊穿的心臟,心臟沒有任何跳動。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他的腦袋,那的確是人的腦袋,不過,這個腦袋早已被子彈打得面目全非,到處都是紅紅白白的東西。
誰能夠相信,這樣一個人還會是活着的?
我伸出手去,放在他的鼻子前面(那實際已經不能説是鼻子,因為有一顆子彈正好從那裏穿過,隆起的部分早已不知去向),感覺不到有任何呼吸。
小郭站了起來:“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如果誰説他還是活着的,我將我的腦袋賭給他。”
中將在外面問:“真是死了?”
我道:“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活。”
中將還不肯相信,對身邊一個人説(那人可能是他的護衞):“你進去看看。”
那人明顯面露畏懼,卻又不敢不聽命令,在主管打開門後,戰戰兢兢走進來,進來後卻不敢靠近。
主管喊:“踢他幾腳試試。”
那人就真的壯着膽子上前踢了一腳,然後跳了開去。見沒有動靜,似乎還不敢相信,又上前踢了一腳。
屍體沒有任何反應(既然是屍體,當然不會有反應)。
中將等人這才大着膽子進來,看了半天,確認是死了,才發出一聲歡呼來。
中將立即從身上拿出了手提電話,我知道他是打給那個瘋子總統的,為了向主子效忠,他當然會將這個消息第一個報告給主子,説不定主子正為無法將此人致死寢食難安,得到這個消息之後,至少今晚是可以睡個好覺了。
果然,他在電話中説:“報告總統,那個人死了。”他説這話的時候,聲音激動得都在發抖。
而正在這時,主管忽然就驚叫了一聲,指着一面牆,説不出話來。
我們於是向那面牆望去,也全部猛地吃了一驚。
剛才我們的。注意力全都被屍體吸引着,所以誰都沒有去看那面牆,現在,懸着的一顆心放下來了,所以主管才向那面牆掃了一眼,卻看到一個極其讓人詫異的場面。
那面牆上,有幾個字。
牆上有幾個字當然不會讓人如此驚詫,只是因為這幾個字太特別,太匪夷所思。
特別的並非那幾個字的字意,實際上那是五個字,而且是五個中國的方塊字,在場的,除了我和小郭,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懂。那名主管看到一些完全不懂的字,當然不可能發出驚叫,讓他嚇得雙腿發軟是另有原因。
前面,我已經反覆介紹過這座監獄的建築結構,走道是用鋼筋水泥澆灌而成的,這間監號的面壁是由硬度極高的花崗石作牆的。我如此強調,當然是一種小説做法,因為後來有重要交待。
主管看到的那五個字,正與花崗石的硬度有着極大的關係。
那五個字並非寫在牆上的,而刻上去或者更準確一點説是被雕上去的。雕和刻當然有着極為本質的區別,刻或者也可以説成是劃,只是一種淺層次的,雕卻是由表及裏的,深層次的。
我這樣説,相信諸位都清楚了,那五個字被雕在花崗石的牆上,而這間監號之中,又是沒有任何雕刻工具的。
實際上,我們在看了那五個字之後,立即就知道,那是被一個人用自己的手雕上去的。這樣説還不是非常準確,因為這個在牆上雕字的人,那手已經不能算是手,而不是兩截木碳,也正因為已經成了木碳,所以我們僅僅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正是手的傑作,因為那些字上,還有着一些黑色。
一隻已經成為木碳的手,竟能在花崗石的牆上雕出五個字來,這的確夠驚世駭俗了,難怪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驚了一下。
中將不認識那是什麼字,所以問我。
我當然認識,那是五個極為普通的中國方塊字:我將去找你。
大家知道了那五個字,一定也知道了我和小郭比他們的驚駭更深一層的原因了。這個人已經死了,我相信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辦法能夠證實他還活着。
可就是這個死人,卻在牆上留言與我約會,説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候去找我。
這字當然是留給我的,他費盡千辛萬苦將我找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想告訴我;現在,他又留下這樣幾個字,且是除了我以外別人(小郭是意外而來,不能算在其列)都不懂的字,那麼,這字當然是讓我看的。
他毫無疑問是死了,那麼,他將怎樣與我約會?靈魂去找我?
中將見我半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就又問了一句。
我知道對不對他説都一樣,待我們走後,他們一定會找會懂得中國字的人來看,那時一看就知道了。知道後他們或許會認為這字是留給那個獨裁總統的,那就讓他們去認為好了,那樣的一個人,如果讓他在世上活得太舒服太自由,真正是天理不公。
我於是對他説:“這幾個字對你們沒有什麼意義,你們也不必去深究。總之,這個人已經死了,你們的心腹之患已經沒有了,你們也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搞你們的一統天下了。”
話我是説了,信不信,那完全是他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