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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段柯古嘆息地回客棧。當年杜十三一句“十年一覺揚州夢”,勾起了他對揚州的無限向拄。可怎麼知道,人當真到了揚州,卻落了個敗興而歸的下場。

    肚子好餓……

    他摸摸肚皮,剛才在“小蓮莊”點的菜他根本沒什麼動,這會氣兒過了,更覺飢腸轆轆。

    可才剛嘗過那些沒資格稱作“菜”的東西,他實在不願隨意找家客棧,叫些食之無味的東西來傷害自己。要不——到如意姑娘那兒碰碰運氣?念頭方落,他腳像自有意識似,一路領着他往前走。

    這會兒如意正在灶邊刷洗蒸籠,猛一抬頭,就見一黑影在外邊探頭探腦,直覺聯想定又是陸明派人來找麻煩。

    只見她抓起沉重的面棍,悄悄躡至窗邊。

    “糟糕,來得太晚。”

    這聲音有點熟……她皺了下眉問:“誰在外邊?”

    正打算離開的段柯古驀地停步。

    “是如意姑娘嗎?你還記得我吧,我下午來過,我是段柯古。”

    她一瞪仍關着的大門。都這麼晚了,他不待在客棧休息跑來這兒幹麼?

    “你來做什麼?”

    “噯。”他先嘆了口氣。“我知道實在不應該再跑來打擾你,但沒辦法,我一想到打牙祭,這雙腳就把我帶來這兒了。”

    什麼鬼話!如意將面棍往桌上一放,“砰”地一沉響。

    “我説過今天下午是破例,我不會再幫你做什麼了。外邊三步五步就是客棧飯館,你想吃什麼找他們做去。”

    她的話他當然記得清清楚楚,可問題他剛晃了這麼一圈,就是嗅不到一家能挑起他食興的。他滿頭滿腦,都還惦着下午吃的雞子炒飯。

    “不瞞你説,我此一趟來揚州,就是為了一嘗‘小蓮莊’廚子的手藝,可一嘗之後,噯。”

    如意原本不想理人了,可一聽見“小蓮莊”名號,腳步又轉了回來。

    “你剛説‘小蓮莊’怎麼了?”

    “豈是一個‘慘’字了得。”他背倚着牆將方才事簡單説了一遍,但還沒説到他一氣,把“天下一品”招牌拆了的事,旁邊木門便“咿呀”開了個縫。

    如意隔着小縫看着他道:“進來説話。”

    段柯古驚喜地笑了。二話不説,他身一矮便跨了進來。

    “大娘呢?”

    “睡了。”她一邊打亮桌上的燈燭。“你剛説你跟陸明起衝突,你知道他後邊有誰當靠山?”

    “你是説劉師爺?”

    如意回頭打量。直到這會兒,她才發現他看起來很不一樣。難怪説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換上綢衣貴孺的他,姿態一派瀟灑。

    “你知道還敢在那兒撒潑?”瞧他表情,似乎是見過了。

    段柯古不以為意。“那又怎樣?要比官位,我不會輸他。”

    “你是説?”她皺起眉。

    他淡淡一笑。“我是皇上剛封的江州刺史。”

    他是江州刺史!這話要早個半天告訴她,她定會以為他在説笑,可瞧他現在派頭,要她不信也不成。

    她隨即矮身拜見。“民女不知刺史大人造訪,有失遠迎,還望大人恕罪——”

    段柯古連忙拉人。“別這樣,瞧我開頭不主動表明身分,就是不想上哪兒就見人跟我磕頭拜見。”

    “但民女還是得要——”

    “你就坐着吧!”他硬推她坐下。“我話還沒説完,我氣不過陸明仗勢欺人行徑,就把‘天下一品’招牌給拆了,逼他非得回覆往日水平,我才願意還他。”

    如意一聽,臉色倏地慘變。

    他納悶地反問:“瞧你一臉白,怎麼了?難不成那陸明真不好惹,連我這刺史也治不了他?”

    “不是。”她捂着胸口重吐了口氣。“我只是想到那方牌匾從我祖父那一代一路傳下,它已經在那兒待上幾十年,從來沒離開過……”

    “啊?!”段柯古一頭霧水,想説是不是自己聽漏了什麼。“你跟‘小蓮莊’是……”

    她籲口氣,才慢慢把“小蓮莊”淵源説了個清楚。

    “我爹叫曲謙,在一年多以前,我們一家子人都住在‘小蓮莊’。陸明以前是我們家的賬房,怪就怪我爹太信任他,沒想到他會跟外邊賭場一塊連手,使計騙走了‘小蓮莊’。”

    他恍然大悟,原來她的手藝是家學淵源。他就想一般十七、八歲姑娘,哪裏懂這等割烹廚技。

    “你剛説陸明騙走了你們的‘小蓮莊’,你們沒報官處理?”

    “怎麼沒去。”如意苦澀一笑。憶起了往事,她如星的大眼蓄滿兩泡眼淚。

    “進了衙門,官府老爺開口就是要我們提出證明,就都説是騙了,我們哪有什麼證明。但陸明不是,他懷裏一抽就是一張字據,上頭還有我爹的簽名,雖然我爹口口聲聲説他從來沒有簽過那字據……”

    “然後呢?”望着她在燭光下瑩瑩發亮的側臉,段柯古心頭一疼。

    “沒什麼然後……”她垂低頭不讓他瞧見她盈眶的淚。“我爹不服氣又到衙門鬧了幾次,後來官府老爺一氣杖責了他二十大板,被人送回來當夜,他吐了滿牀的血。大夫説他抑鬱成疾,我們還沒搬出‘小蓮莊’,他就……”

    底下話兒不用説了,他輕輕釦住她腦門,讓她在他懷中盡情地掉淚。難怪她當初一臉警戒,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知道人心險惡,這才抹去了平常對人的信任。

    在這一刻,沒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只有人對人真心的疼惜。

    想她不過十多歲年紀就得面對家破人亡的變故——他搭着她的手緊了緊。陸明那一羣人,怎麼這麼狠心?!

    他輕輕挲着她頭。“對不起,我沒事提起‘小蓮莊’,害你難過了。”

    直到察覺他指掌的暖度,她才意識到兩人舉動不適宜,忙從他懷裏退了出去。

    她邊抹着眼淚邊説:“是民女一時剋制不住悲從中來,怎麼能怪大人……”

    “停停停。”他連忙打斷。“你不也叫我不要‘在下’、‘在下’地喊,你還犯一樣毛病?”

    瞧他一臉慎怪,她破涕而笑。

    就如他所想,近年嚐遍了人情冷暖的她,這才發現世上原來還是有着好人。

    她抹抹眼淚。“説來‘小蓮莊’會變成這樣,多少跟我們脱不了干係……我現在就去灶房幫您做頓飯。”

    聽頭前兩句,他正張開嘴想反駁她,可一當她把話説完,他嘴兒又立刻閉上。

    “您有話要説?”

    他摸頭仙笑。“一聽到你願意下廚,我連要説什麼都忘了。”

    這個大人還真有趣。她一路笑着走進灶房,一會兒拎了個簸箕出來。

    “你要上哪兒?”

    “到後邊菜園。”她一臉歉疚。“我們家向來沒辦法多囤隔夜糧,我瞧了瞧,還能幫您做點麪條,想説摘些茄子勾個素滷,您將就點吃。”

    想她一個千金小姐都能不顧煙嗆洗手做羹湯,他一個食客,哪好意思多挑剔。

    “讓我幫忙吧!”他來到她身邊。“不然白坐在這兒,只會覺得肚子更餓。”

    如意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燈燭點亮燈籠,將手裏簸箕交給他。

    她拉開門。“跟我來,小心腳步。”

    屋旁的菜園不大,跨個七、八步就能走透,但裏邊細巧不少。他認得來的,就有茄子萊菔芥菜青瓜,還有好幾叢葱蒜姜。

    如意拎高燈籠順着竹枝摸索,駕輕就熟摘了兩條臂粗的茄子。

    見她被紅光照亮,宛如菩薩般娟秀細緻的臉蛋,段柯古一陣不捨。

    “我現在回想‘小蓮莊’那佔地排場,想你一年多以前,定也是個受人簇擁的富家千金,我們説句真心話,你怨不怨那個陸明?”

    她停下挖拔青葱的動作,身子頓了一頓,一會兒才開口道:“這話我們在這兒説,進屋就別再提起了。”

    他點頭。“沒問題。”

    “比起陸明,我還比較怨我爹。”

    他嚇了一跳。“為什麼?”

    她長嘆一聲。“我這麼説或許大逆不道,但陸明使計騙走了‘小蓮莊’,我當真開心了那麼一會兒,想説這麼一來,我爹終於多一點時間,能陪陪我娘跟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柯古點點頭,想來她爹也跟他爹一樣,都是視志業更勝家庭親情的人。

    “但我錯了,”她搖搖頭苦笑一聲。“若我早一點明白保有‘小蓮莊’對我爹多重要,我就不會有那種念頭。我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爹就這樣撒手歸西,壓根兒忘了我跟我娘,多需要他陪在我們身邊。”

    瞧她模樣,我見猶憐,段柯古興起一股想保護她的渴望。

    “你可以跟我一道走,”他突然説:“我江州府衙那兒,還有一個廚子空缺。”

    她“呵”地輕笑。“原來您下午不是在跟我説笑。”

    “當然。”他一臉認真。“我本是打算過一陣再跟你提,但知道你這麼辛苦之後……”

    “我娘不會肯的。”她將拔起的青葱往簸箕裏一放,拂拂衣袖起身。“一來我爹的墓在這兒;二來,她已經打定主意,不想再跟官府的人扯上任何關係。”

    “為什麼?”

    “經過我爹那件事後,她覺得官爺們沒一個好東西。”她直言不諱。“所以您再遇上我娘,千萬不要告訴她您的身分。”

    “你娘那麼和氣……”他回想曲母笑意盈盈的的模樣,不相信那麼可親的婦人,會做出什麼暴烈舉動。

    她看着他輕輕一笑。“不信您可以試試。別看我娘柔弱,每次陸明那幫人來找麻煩,都是靠她一把掃帚將他們掃地出門的。”

    跟在她身後的段柯古嘴一咂。她都説成這樣,他哪敢輕舉妄動?他還巴望多嘗幾回她過人的手藝呢!

    回到灶房,如意將摘來的茄子跟青葱洗淨擱在一旁,然後打開布袋,舀出最後一點麪粉。

    見她開始打蛋揉麪,段柯古忍不住問:“這些麪粉給了我,你明天的肉餅怎麼辦?”

    “早備齊了。”她下顎朝鄰旁菜櫥子一點。

    他走去打開,只見十幾張白帕罩着坨坨麪糰,這才安了心。

    “跟你打個商量。”他走回來看着她問:“我還會在揚州待上幾天,就勞你辛苦些,多幫我準備一份吃食,飯錢由你訂,意下如何?”

    她想了會兒,眼一斜,糗他。“好個一石二鳥之計。”

    “就知道瞞不過你。”他撫掌低笑。

    他所以開出這條件,一來是想多給她一點現錢收入,二來呢,是看在他或許可以伺機説動她跟她娘,跟他一塊到江州去。當然,裏邊最要緊的,還是滿足他的口腹之慾。

    她邊想邊揉麪團,直到麪糰變得平滑軟韌,她這才抬頭回話:“我得先問過我娘。”

    “全依你。”他邊説邊脱去身上華貴的外袍湊到她身邊。“我來吧?”

    “您會?”她一臉驚訝。

    “不會。”他答得爽快。“只是面是我要吃的,我怎麼好意思傻站在旁邊,看你忙得汗流挾背。”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這個人與她遇過知道的官爺們,完全不一樣。

    “我知道你現在想什麼。”他屈手卷高衣袖。“一定是覺得我很怪,對吧?”

    這話是他自個兒説的。如意不置可否地拿起面棍,壓在麪糰上用力平。“瞧清楚了,您就照這方式使勁。”

    段柯古接手。“要多久?”

    “到麪糰變平,之後還得迭起再,一共得弄上八回。”

    他嚇了一跳。“不過是碗麪,也得費這麼多功夫?”

    她嬌媚一睨。“如果您不介意麪吃起來木渣渣的,省個一半手續也成。”

    “那算了。”既然事關嚐起來的滋味,他還是乖乖照辦好了。

    她在一旁見他得上手,遂也安心地洗刷她的蒸籠去。

    “不對啊!”大汗淋漓之餘他突然想起。“你一個千金小姐,哪裏學來這等手藝?”

    “誰説千金小姐就不能下廚做菜?”她倒扣蒸籠,抹乾手走了過來。“我從小見我爹待灶房裏,久了我自然知道,想多看他幾眼讓他多跟我説幾句話,我就得想辦法多習點手藝。”

    看着她的眉眼忽然變得温柔,還真是難為她一番孝心。

    “對了,”他想起來。“你娘下午不是提了什麼菜譜的事……”

    他話還沒説完,她突然捂住他嘴。“這事不許再提。”

    “什麼?”望着她突然湊近的嬌容,他表情一愣。

    就在這時,曲母探頭進來。

    “段公子?”她驚訝地瞧着自個兒女兒與段柯古。“怎麼?你們?”才多久時間,這兩個人竟變得這麼熟絡了?

    如意趕忙移開手,臉頰微紅。“我瞧他臉上沾了麪粉,才幫他擦掉——”她邊説邊走來她娘身邊,回頭對着段柯古使眼色。

    “噯。”雖然一頭霧水,但段柯古仍舊認了她説詞。“大娘還沒歇息?”

    “早歇下了。”曲母有趣地瞧着他倆。早些她沒細看,這會兒再見,發覺他倆站一塊還真是郎才女貌,適配得很。“是突然聽見有人説話,才來看看怎麼回事。我説段公子,怎麼這麼晚了您還在這兒?”

    “他在‘小蓮莊’受了氣。”怕他説出不該説的話,如意連忙解釋:“浪費了時間又吃不到好東西,才過來咱們這兒碰碰運氣。”

    “哎呀,這可要好好招待才行。”曲母轉頭看着女兒責備。“你怎麼可以讓客人自小兒下廚弄東西!”

    段柯古哪可能坐視如意被怪罪,趕緊幫腔。“是我硬纏着要如意姑娘教我。還有,不親手做,我還不知道大娘跟如意姑娘,平常多辛苦。”

    “既然是您自個兒想試,大娘就無話可説了。那我先回房去,你們倆忙完就早點休息。”最後這句話曲母是看着女兒説。

    如意點點頭,她娘是要她當心附近人家的閒言閒語;畢竟她還是個未出閣的閨女。

    待曲母進了房,段柯古才壓低聲音問:“剛為什麼不許我提那件事?”

    “陸明。”她不再避諱,反正一般人不清楚的事兒,他早都知道了。“他一直逼着要我們給他菜譜,我們是誆他我爹沒交代,但他不信。”

    “很珍貴?”

    她探頭戳戳桌上面團,然後抬頭。“自我祖父那代一路秘傳,您説呢?”

    原來是傳家之寶,難怪如此保密。“我知道了,以後我不會再提。”

    見他爽快答應,如意忍不住抬頭多看了他一會兒。“您……很特別。”

    他打趣問:“因為我肯動手面?”

    這只是其一。如意轉個身開始切起茄子。剛摘下洗過的茄子圓潤飽滿,紫色泛光的表面,猶能映出她娟秀的側臉。

    “您沒什麼官架子,還有,您好像沒什麼野心。”

    一般人聽聞她們藏了本不外傳的珍貴菜譜,哪個不心生凱覦,想取來一窺究竟。但他只是笑一笑,就接受了她的説法。

    “這點你錯了。”他忘了手上滿是麪粉,還拿手擦額角。“我所以不過問,因為我的目標是你,只要能把你拐回去,我要吃什麼沒有?”

    他笑得燦爛,渾然不覺他臉白了一塊的模樣多逗趣。如意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他還傻傻拿手摸臉,猛一看才知怎麼回事。“哎呦!”

    “我來吧!”不忍見他越擦越髒,如意自懷裏掏出手絹,要他臉略往下傾好讓她幫忙。

    他近距離看着她脂粉未施的眉眼,手絹一拂一拂,隱約可以嗅到一股淡雅的香味。那瞬間,他終於明瞭《詩經》裏(碩人)誇讚的美人,不全是出自想象。

    因為他面前正有這麼一名佳人。

    他按住她手低吟:“手如柔荑,膚若凝脂,領如蝤蚊,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請兮,美目盼兮。”

    如意熟讀經書,怎不明白他是藉詩誇讚她長得漂亮。她臉一紅,忙將手絹塞他手裏。“您自個兒擦,我去煮水準備下面。”

    望着她佯忙的身影,他呆呆地將手絹拿近擦了擦,一嗅到上頭淡淡香氣,他心頭,不禁泛起一股奇異的騷亂。

    用過晚膳,段柯古獨自走回落腳的“如往來”客棧。此時他仍滿嘴是紫腴茄子與小磨香油的香氣。在京上,什麼好吃東西他沒嘗過,但就不曉得只是一盤混了茄子與青葱的素滷麪,竟會如此清香宜人,味醇適口。

    還有這條手絹——就着窗外射進的月光,他反覆審視被他污了一角的手絹。或許是害羞,如意把手絹丟給他之後便沒再提起,而他也順水推舟帶了回來。

    帕上一角繡上一柄翠如意,瞧那繡工,就知這絹該是她從“小蓮莊”帶出來的,意義非凡,他理當差人洗乾淨再將它送回。可不知怎麼搞的,他就是捨不得讓其它人的手,污了這方帕子。

    他站起身,就着小二送來的一缽温水,好生洗淨素帕。對養尊處優的段柯古而言,親手揉麪還是洗物,都是以往不曾做過的事。他也從不認為自己需要做,可經歷過剛才揮汗如雨,他突然覺得,偶爾花點力氣做點事,別有一番感動。

    像這樣揉洗着手絹,他便感覺心頭就有股甜甜的暖意;尤其再想到她方才幫他擦臉的神態,更是忍不住低笑出聲。

    依他身分地位,在京上,瞧過的姑娘還會少了?可就找不出另一人,能夠像她一樣,集羞赧、果敢、聰慧於一身。瞧她外表,明明是個柔弱年輕的小姑娘,但瞧她站在灶房遊刃有餘、神氣自信的神態,簡直就像沙場上調度大軍的女將軍。

    如此特別的姑娘,放她一人在巷底茅廬終老,實在太暴天物。他定得好好想個辦法把她勸上江州才行。

    他扭幹素帕掛在木屏風上,看着它,又想起如意纖細柔皙的雙手,輕撫過他頰畔的温柔。

    他知道她無意挑逗,也正因為這樣,才更教他心蕩神馳,不能自已。

    翌日清晨,如意同往常一樣早起。待澆過了菜園熬好了粥,她娘正好從她爹墳上回來。

    “娘,可以用早膳了。”

    她將燙熱的稀粥盛上,桌上還擱了碟醃菜。母女倆——落坐,一邊吃,她一邊提起昨夜段柯古的提議。

    “……娘覺得如何,該不該答應他?”

    曲母擱下碗筷,一臉嚴肅地看着她問:“如意,你要老實回答娘,你對那個段公子有什麼想法?”

    她心一跳。“娘怎麼突然這麼問?”

    “你別想瞞我。”昨天看女兒夜深還迎了段柯古進門,曲母心裏就有了底了。她這丫頭,及竿之後奉命來説親的媒人簡直快踩壞了門階,可姑娘她眼皮眨也沒眨,一句“不合意”便要多少人心碎了一地。如此強的個性,偏偏獨讓那個段公子進來了兩趟,説她對他沒意思,鬼才相信。

    “娘都這麼把年紀,看過的事情還會少了!娘只聽你一句,你喜不喜歡那個段公子?”

    “您在問什麼啊……”如意一張臉都紅了。這要她怎麼答,對一個才見過兩回面的男子,哪那麼快就能喜歡上人家?

    “不然你説,你昨夜幹麼跟人站那麼近,還拿手幫人家擦臉?”

    那是阻止他説出底下話——如意瞥娘一眼,她又不能這麼告訴她。

    “總之,不是您想的那樣!”

    “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樣,那娘不同意。”曲母雖然好客好説話,可事關女兒清譽,她一定得幫她多擔點心。“你一個黃花閨女,他一個未婚公子,兩人成天處在一起成何體統。”

    “那為什麼是您想的那樣,您就沒意見?”

    “娘是為了你的幸福着想。”曲母長長一嘆。“從段公子那雙眼,那身段口才,娘看得出來他出身富貴。如果你們是郎有情妹有意,我是勉強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如果不是,我怎麼可以再允許你們繼續在一起?”

    孃的考慮很對。如意秀眉緊蹙,開始細索自己對段柯古的感覺。

    她是覺得跟他説話挺開心,而且他不像外邊男子,一雙眼只看得見她的臉蛋跟家財——尤其後邊這一項。自她們被轟出“小蓮莊”,多少拍胸脯保證非她不娶的公子少爺們,個個像露水般消失了。想她當初竟然還有那麼點意思,想在他們之中挑個如意郎君,好安奉孃親,她就覺得嘔。

    段柯古確實是個不擺架子、平易近人的好人,但這些……就已能説她喜歡他了嗎?她實在疑惑。

    她搖搖頭。“我還想不清我對他有什麼感覺……”

    曲母揉揉額頭。她這個女兒一向聰明伶俐,一直以來都不需她太操心,可怎麼知道,偏是在這麼要緊的事情上,駑鈍得像個三歲小娃?

    “那娘再退後一步問,你想再讓他過來用膳嗎?”

    只見一雙美眸滴溜轉了好幾圈。“女兒……不討厭。”

    “那就讓他來吧。”曲母看得比較透,知道不討厭不排斥,就是好感的起源。“不過你要先答應娘,在你還沒弄清楚自個兒心意之前,不許跟他太過親近。”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曲母心想,改明兒逮着機會,她也要好好探探那段公子心意。

    她一口允。“娘放心,我不會做出什麼教您丟臉的事。”

    “娘就聽你這句。”曲母拍拍她手,然後站起身。“時候不早了,你該上市集備料去了,碗筷擱着娘來收拾。”

    “那我出門了。”

    她站起身回她房間取了錢囊,又同她娘喊了聲後,這才拉開門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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