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捷伸手拭了拭面上的雨水,又踱回檐下,見那怪人又似在沉沉睡着,站在那裏想了一會,他又坐在那人身側。
坐了一會,雨勢漸住,天色也將亮了,那怪人仍無動靜,辛捷漸漸不耐,忖道:“萬一此時有人走來看見,豈非又是笑話?”
晨曦微明中,辛捷看見江邊果然有人來了,似還不止一人。
他日力特強,遠遠望去竟然全是女子,其中四人抬着一物,像是輕轎之類的東西,另一個女子走在前面,卻空着手。
辛捷心中又暗地叫苦,試想一個衣着華麗的少年,與一個衣衫襤褸的花子,在如此清晨,並肩坐地上,被人見了,成何體統?
他心中正自打着鼓,卻見那為首少女用手向自己所坐之處一點,面上似有喜容。
他更是奇怪,自己和這少女素昧生平,這少女怎會指着自己,難道是在笑我這種情況的滑稽,但一個少女似也不應如此呀。
那少女穿着翠綠色的衣裙,雲鬢高挽,眉目如畫,在此微明的晨曦,望之直如畫圖中人,辛捷不覺看得痴了。
那少女越走越近,而且根本就是衝着辛捷所坐之處而來,後面另四個少女似是奴婢,一人一角抬着一隻軟榻。
辛捷實是如墮五里雲中,越看越覺奇怪,哪知更奇怪的是那少女競走到他的面前,口角一揚,淺淺一笑,盈盈向他福了下去。
辛捷被這一笑一福,弄得不知所措,慌張地站了起來,怔在那裏了。
後面那四個奴婢狀的少女,也衝着他一福,但卻跪在那狀似丐者的怪人面前,將那怪人平平抬了起來,放在那軟榻上,那怪人微一開眼,四顧了一下,又沉沉睡去了。這一來,確是使辛捷更為迷惘,他茫然望着那少女,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笑,辛捷連忙一揖到地,説道:“姑娘……”
但他只説了這兩個字,卻張口結舌地再也説不下去,皆因他根本不知道這少女是誰,也不知道這少女和怪人之間的關係,為何領着四個婢環來抬這怪人,更不知道這少女為何對自己一笑。
哪知那少女見辛捷的樣子,第三次又盈盈一笑,這時陽光初升,辛捷原是蒼白的面龐,此刻竟隱隱泛出一絲紅色。
那四個婢環將那怪人放在軟榻上後,又一人抬着一角,抬着軟榻向來路走去。
少女美目一轉,突地嬌聲説道:“家父多承公子照應,賤妾感激得很,今晚賤妾略備水酒,在敝舟恭候公子大駕,聊報此情。”
説罷又深深一福,轉頭走了。
辛捷更迷惘了,他再也想不透,這個風華絕代的少女,竟是那丐者的女兒,他更想不透為何這少女請自己到舟上飲酒,又説自己照顧了她的父親,難道這丐者真是她父親嗎?即使這丐者是她父親,自己也未照顧過這丐者呀。
何況她的船是哪一條呢?江邊上有這許多船,又怎知哪一艘是呢?自己即使有心赴約,但也總不能條條船都去問一問呀。
這許多問題在辛捷心頭打着轉,他白語道:“奇遇,奇遇,的確是奇遇,這少女美得離奇,這番倒給範治成説中了。”
説到這裏,也怪得離奇,他猛地一拍前額,忙道:“我真是糊塗,那範治成看來知道這怪丐的底細,今日回去,我一問他,不是什麼事都知道了嗎?”
於是,他暫且將這些問題拋開,整了整衣衫,向仍在江邊等着自己的渡船走去。
但船至江心,辛捷望着浩浩江水,心思仍然紊亂得很。
在石室中的十年,他習慣了單調而枯燥的生活,習慣了除卻武功之外,他不去想任何事,但是此刻他離開石室踏入江湖只寥寥四、五天,已有那麼多事需要他去考慮和思索了。
梅山民交給他的,是一件那麼困難和複雜的任務。
十年前的慘痛回憶,他也並未因時間的長久,而有所淡忘。
再加上他自己最近才感覺到的那一種“甜蜜的煩惱”,他曾用了許多力氣救回來的方姓少女那哀怨而美麗的眼睛,黃鶴樓下翠綠少女的甜甜的笑,現在都使他心湖中起着漣漪。
就算是鳳林班的那個妓女稚風吧,雖然他鄙視她的職業,但那種成熟女子的柔情風韻,也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也使得他深深地被刺激着,雖然他分,不清哪是屬於心靈的,還是屬於肉體的。
船靠了岸。
那車伕正坐在車上,縮在衣領裏疲倦而失神地等着他,他不禁開始對世界上一些貧苦而卑微的人們,起了一種憐憫同情。
車伕見他來了,欣喜地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恭敬地問道:“老爺回家去吧?”
辛捷點了點頭,他開始想:“人們的慾望有着多大的不同呀!這車伕看到我來了,就覺得很滿足和欣喜,因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並不安適的牀上,不再需要在清晨的風裏等我,而我的慾望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慾望究竟是什麼,只知道那是一種強烈的慾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無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嗎?”他長嘆了口氣,走到車子上。
車廂裏寂寞而小,他望着角落,此刻他多麼希望那曾在角落裏驚慌的蜷伏着的女孩,現在正伴着他坐在車子裏呢。
於是他催着車伕,快些趕車,其實他本知道,從江邊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而已。
山梅珠寶號剛啓下門,店夥們惺忪着睡眼在做着雜事。
辛捷漠然對向他殷勤地招呼着的店夥們點了點頭,筆直地走向那少女的房裏。
他並未敲門,多年來石室的獨居,使他根本對世俗的一些禮儀無法遵守,雖然他讀過許多書,但每當做起來,他總是常常遺忘了,而只是憑着自己心中好惡,隨意地去做着。
那少女正無聊地斜倚在牀上,見得他進來了,張口想叫他,但瞬即又發覺自己的失儀,紅着臉靠了回去。
辛捷只覺得心裏甜甜的,含着笑,温柔地説:“姑娘在這裏可安適嗎?”
那少女睫毛一抬,明亮眼睛裏的哀怨、鬱憂之色,都減少了大半,而換上一種錯綜複雜的光芒。
她含着羞説道:“我姓方……”
辛捷忙應聲道:“方姑娘。”
他心中覺得突然有了一種寧靜的感覺,見了這少女,他彷彿在感情上有了一種可以依靠的地方,再不要去擔心自己的孤零。
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頭,須知一個未嫁女子,向一個陌生男子説出自己的姓氏,那其中的含義非常深遠的,那表示在這女子心目中,至少已對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情意。
她自小所見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竊盜,和那陰陽怪氣的金欹,辛捷爽朗的英姿,和藹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聖而嚴密的心扉,緩緩開了。
雖然她並不瞭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認得他,但人類的情感卻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對一個初見面的人所有的情感,遠比一個你朝夕相處很久的為深,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感,更每多如此。
辛捷當然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對人類的心理,瞭解得遠不如他自己想像得多。
房間裏兩人都沒有再説話,但空氣中卻充滿了一種異常的和藹,只要兩情相悦,又豈是任何言語所能代表的。
辛捷茫然找着話題,又問了句:“姑娘在這裏可安適嗎?”
那少女竟搖了搖頭,低聲説道:“我寂寞得很,沒有事做,又不敢出去。”
她與辛捷之間,此時竟像有了一份深深的瞭解,是以她毫不隱瞞地説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
辛捷點了點頭,也毫未覺得她説的話對一個相識數面的人來説,是太率直了些,他想了一會,懇切地説:“姑娘一定有許多心事,我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
他微籲一聲,感動地又説道:“而且我知道姑娘一定有着許多傷心的事,其實我和姑娘一樣,往事每每都令我難受得很。”
那少女低聲啜泣了起來,這許多日子裏她所受的委屈,所不能向人訴説的委屈,此時都像有了訴説的對象,她嚥着説出自己的遭遇,説到她的“父親”方老武師,説到她的“欹哥”,説到她自己的伶仃和孤苦,以及自己所受的欺凌。
辛捷顯然是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極為留心地聽着,當他聽到“金欹”這個名字時,他立刻地覺得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憤怒,甚至可以説得上是一種“不能兩立”的憤怒。
他温柔地勸着她,握着她的手,她也順從地讓他握着,彼此心中,都覺得這是那麼自然的事,一絲也沒有勉強,沒有生澀。
辛捷離開她房間的時候,心裏已覺得不再空虛,他的心裏,已有了一個少女的純真的情感在充實着,兩個寂寞的人,彼此解除了對方的寂寞,這是多麼美好而奇妙的事呀!
他低聲念着:“方少魌,方少魌!”他笑了。這三個字,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三個字而已,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是難以言喻的。
這種温馨的感覺,在他心裏盤據着,但是別的問題終於來了。
有許多事都要他去解決,最迫切的一樁,就是黃鶴樓下的怪丐和綠衣少女所訂的約會。
他的確被這件事所吸引了,好奇之外,還有種想得到些什麼的慾望,是以他決定必需去赴約,他想起方少魌,於是他自己安慰着自己:“我赴約的原因只是為了好奇罷了,那少女的美貌和笑,對我已不重要了,因為我的情感,已充實得不再需要別人了。”
這是每一個初墮情網的人全有的感覺,問題是在他這種感覺能持續多久就是了。
於是他叫人準備好車子,他要去找金弓神彈範治成,去問問那怪丐和少女的來歷,當然,他也是去問他們所坐的船,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標記?
辛捷一腳邁出大門,卻見一匹健馬倏地在門前停上,馬背上跳下來的正是他要去探訪的金弓神彈範治成。
範治成見辛捷步履從容像是根本沒有任何事發生,喜道:“辛兄已回來了?好極了。”
辛捷微微一愕道:“我當然回來了,你這話問得豈非奇怪?”
範治成一把拉着辛捷,走進店面,邊走邊問道:“那金一鵬可曾對辛兄説過什麼話?”
辛捷又是一愕,忖道:“金一鵬又是什麼人?”但他隨即會意:“想來必定就是那奇怪的丐者了。”於是説道:“沒什麼,不過……”
那連辛捷都不知道來歷的侯二,此時正坐在櫃枱裏,聽得金弓神彈説了“金一鵬”三字,面色一變,似乎這“金一鵬”三字,使他感到莫大的錯愕和驚異,甚至還帶着些許恐懼的意味。
他站了起來,想走出櫃枱,想了想,看了範治成一眼,又坐了回去。
範治成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他聽到辛捷説:“沒什麼。”臉上一鬆,像是高興,又像是失望,但辛捷隨即説:“不過……”
他立刻截住話頭,問道:“不過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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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捷笑了一笑,接着道:“不過他有個女兒,卻邀我今晚去他舟中一晤。”
範治成頓現異容,問道:“真的?”
辛捷拂然道:“小弟怎敢欺騙兄台。”
範治成忙道:“小弟不是此意,只是此事來得太過詭異,辛兄不知此人之來歷,心中是坦然,只是小弟卻有些替辛兄着急呢!”
他們邊走邊説,範治成不等辛捷説話,又搶道:“這三天來武漢三鎮奇事疊出,真把小弟給弄糊塗了。”
辛捷本就揣測那金一鵬父女必非常人,他找金弓神彈,也就是想打聽此二人的來歷,此刻聽範治成如此一説,更證實了心中的揣測。
他人世雖淺,心智卻是機變百出,看到範治成如此,心知便是自己不問,範治成也會將此人的來歷説出,於是反而作出淡然之態。
果然,一走進後廳,範治成就忍不住説道:“辛兄,你可知道你遇見的是何等人物嗎?”
辛捷一笑,搖頭道:“小弟自是不知。”
範治成嘆道:“辛兄若是知道,此刻想也不會如此心安理得了。”
他朝廳上的檀木靠椅裏一坐,又説道:“先前我還不相信此人真是金一鵬,後來一想,除了他外,還有誰呢,辛兄不是武林中人,年紀又較輕,自是不會識得此人,但小弟在江湖中混了二、三十年,聽到有關此人之傳説,不知多少回了,是以小弟一見此人,便能認出此人的來歷。”
辛捷見他仍未轉入正題,説到此人來歷,忍不住問道:“此人究竟是誰呀?”
範治成又嘆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句俗諺,道:‘遇見兩君,雞犬不寧。’雞犬尚且不寧,何況人呢?江湖中人甚至以此賭咒,誰都不願遇到這‘兩君’,這兩個人一個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一個就是這毒君金一鵬了,他們一個以‘七藝’名傳海內,一個卻以‘毒’震驚天下,這金一鵬渾身上下,無一不是毒物,沾着些,十二個時辰內必死,而且普天之下,無藥可解,江湖上提起毒君來,真是聞而變色。”
辛捷“哦”了一聲,他搜索着記憶,但梅山民卻絕未向他提起過此人,不禁也露出詫異之色來。
範治成望了他一眼,又説道:“此人和七妙神君,一南一北,本是互不侵犯,哪知七妙神君不知怎地,卻巴巴地跑到大河以北,找着此人,要和他一分強弱,詳細的情形,江湖上人言人殊,誰也不知真相究竟,但從那時之後,毒君卻從此絕跡江湖,沒有再現過蹤影。”
“這件事在江湖上瞬即傳遍,人人拊掌稱快,甚至有些人還傳誦:‘七妙除毒君,江湖得太平’。”他苦笑了笑對辛捷説道:“那七妙神君本是江湖上人人見了都頭痛的角色,可是大家卻情願七妙神君除了這毒君,辛兄由此可以想見這毒君的‘毒’了。”
辛捷大感興趣,問道:“後來呢?”
範治成道:“後來‘七妙神君’在五華山一會中,傳聞身死,關中九豪也銷聲滅跡,江湖中更是個個稱慶,只道從此真個是‘太平’了,其實江湖上也確實太平了幾年,哪知道現在這些久已絕跡江湖,甚至也傳雲不在人世的魔頭,居然一個個都在武漢現了蹤跡。”
説着,他雙眉緊緊皺在一起,又道:“小弟惟一不解的是這魔頭為何看來競對辛兄甚為青睞,而且這魔頭雖是奇行怪僻,也從未聽説過以乞丐的面目出現的,我若不是看到他的一雙手,和他那異於常人的皮膚,也萬萬不會想到是他,今晚辛兄若然要去赴約,倒要三思而行呢!”辛捷沉吟了半晌,突然問道:“那毒君的女兒看來甚為年輕,不知道是否真是他的女兒?”
範治成一聽辛捷問及那女子,暗道:“此人真是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紈絝公子,一遇到這種事,還在打人家女兒的念頭。”遂又轉念忖道:“以前我也從未聽説過這魔頭有個女兒,呀……哦,想來那時那女兒年紀尚幼,江湖上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個女兒了。”
他抬頭望見辛捷仍靜靜等着他的答覆,遂説道:“這個小弟倒不清楚。”
“不過,依小弟之見,辛兄今晚還是不要赴約的好。”範治成勸説着。
辛捷笑了笑,説道:“那毒君既是如此人物,所乘之船,必定有些特殊標記,範兄可知道嗎?”
範治成當然知道他這一問,無異是説一定要去了,忖道:“我與此人反正無甚深交,他一定要去尋找麻煩,我又何苦作梗,這種公子哥兒,不是真吃了苦頭,任何人説都是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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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治成閲歷雖豐,可是再也沒有想到這位家資鉅萬的風流闊少,竟是身懷絕技的蓋世奇人。
於是他不再顧忌地説道:“他船上有什麼特殊標記我倒不知道,不過據江湖傳言,凡是毒君所在之處,所用物品全是綠色的,想來他所乘之船,必定也是綠色的了,辛兄不難找到。”
辛捷見自己所問的話,都得到了答案,便亂以他語,不再提到有關這毒君金一鵬的話。
兩人心中各有心事,話遂漸不投機,金弓神彈坐了一會,自覺無趣,便起身告辭要走了。
辛捷顧忌着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願得罪他,挽留了兩句,親自送到門口。
他落寞地望着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心想此中又有幾人不是為名利奔波,不禁長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進去。
坐在櫃枱裏的侯二,迎了出來,躬身向辛捷説道:“少爺,我有幾句話要跟少爺説。”
辛捷回顧那些恭謹地侍立在旁的店夥,説道:“有什麼話,跟我進去説吧!”
侯二忙道:“是。”跟着辛捷走進後進的屋裏,隨手把門關上,顯得有些慌張的樣子。
辛捷知道這位侯二叔必也是非常人,閲歷之豐與臨事的鎮靜,都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項背的,此刻如此,必定是有事發生,遂問道:“侯二叔,敢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跟小侄説嗎?”
侯二雙目一張,緊緊盯在辛捷臉上,説道:“你見到金一鵬了嗎?”
辛捷點頭,侯二又問道:“那金一鵬的女兒你可曾見到?”
辛捷大奇,怎地這“侯二叔”足未出户,卻對此事洞若觀火,連終日在江湖中打滾的金弓神彈都不知道這金一鵬有個女兒,他卻知道了。
辛捷目光一抬,望見侯二那一向冷冰冰的面孔,此刻卻像因心中情感的激動,而顯得那麼熱烈而奇怪,心中不禁更是詫異,他自與候二相處以來,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神色。
他開始覺得這侯二的一切,都成了個極大的謎,他本就知道侯二必定大有來歷,此刻深深一推究,更確定他必有極大的隱情,受過絕深的刺激,以至如今變得這樣子,連姓名也不願示人,這“侯二”兩字,只不過是個假名罷了,但是他究竟是誰呢?而且從他此刻的表情看來,莫非他與毒君金一鵬之間,又有什麼關連嗎?
這一切,使得辛捷迷惑了,他竟沒有回答侯二的問話。
侯二目光一變,又問了一句:“你可曾見到他的女兒?”
辛捷一驚,忙答道:“小侄見過了,那少女還邀小侄今晚去她舟上一晤,小侄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是何理。”
侯二臉上的肌肉,頓時起了一陣奇怪的痙攣,不知是高興還是憤恨。
他雙拳緊握,似笑非笑地説道:“天可憐我,終於讓我在此處得到了他們的下落。”
辛捷看到他的表情,聽到他的話,心中更是不解,忍不住想問:“侯二叔……”
哪知侯二叔長長嘆了口氣,手一擺,説道:“你別説,先坐下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辛捷知道這故事必定大有文章,遂不再多説,坐在靠窗的椅上。
侯二目光遠遠投向窗外的白雲蒼穹,悠然説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個非常快樂的人,他出生世家,家財鉅萬,交遊遍天下,自幼練得一身絕佳武功,江湖上無論黑白兩道,聽得他的名頭,都會伸起大姆指説一聲‘好’,而且他家有嬌妻,嬌美如花,自己人又年輕。”
他收回目光,望着辛捷説道:“這樣的人,豈非是最快樂的人嗎?”
“後來,他有了一個小女兒,他便覺得萬事俱足,只是他久居河北,從未出去過,想起古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話,聽到別人説起海內的名山大川,總是悠然神往。”
他緩慢而清晰地敍説着,像是這些事,在他心頭已不知翻轉過千百遍。
“終於,他摒棄一切,出來遊歷,一年多以來,他的確增廣了不少見識,開了不少眼界,他正覺此生已不復有憾,哪知道,他回到家中時,家中卻完全改變了呢。”説到這裏,他目光又是一凜,那目中藴育着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接着道:“看到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換上了綠色,就連他的妻子和他的才一歲多的女兒,都穿的是綠色的衣服,下人們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望着他,他奇怪,就去問他的妻子,哪知道他的妻子也對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驚、又奇、又怒,可是卻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什麼緣故。”他略一停頓,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個全身穿着火一樣紅的衣服的人從後面出來時,他才知道他離家一年,他的家和他的妻子已經被別人霸佔了,而且霸佔的人,竟是那時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之一,毒君金一鵬。”
辛捷開始感覺到,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開始瞭解,當他提到“毒君金一鵬”時,他眼中的怨毒之色的由來。
辛捷覺得這一切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歹毒,不禁同情而瞭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試想一個離家遊歷的人,回家時發現本屆於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屬於他,他該有什麼感覺呢?
侯二苦笑了笑,説道:“他雖然知道那毒君的名頭,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懷絕技,氣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鵬拼命,哪知金一鵬卻笑嘻嘻地衝他説:‘你不要和我拼命,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歡我,要我住在這裏,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來找我拼命幹什麼?’他一聽這話,頓時覺得好像在萬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渾身的力量卻失去了,他再也想不到他所愛的妻子,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只見他的妻子正衝着他冷笑,他本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突然遭到這種事,只覺往昔的英雄壯志,都化做飛灰,哪裏還再有找別人拼命的勇氣?”
侯二説到這裏也頹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罵他的妻子的無恥,已經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了。
侯二又道:“這時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兒正衝着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淚,伸手抱他的小女兒,哪知他的手一觸着他女兒的衣服,全身好像被電擊一樣,變得虛脱脱的,兩條手臂更好像在被千萬個蟲蟻所咬着,痛極、癢極,原來那‘毒君’之毒,的確是匪夷所思,竟在他女兒的衣服上,施上了絕毒之物,只要他手一觸着,便是無藥可救了。”
辛捷只覺一股冷氣,自背脊透起,這種毒物,的確是令人覺得太恐怖了。
“他當時癱軟在椅上,那毒君卻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摟着他的妻子親嘴,只把他看得眼裏冒出火來,但四肢無力,一點辦法也沒有。”侯二將嘴裏的牙咬得吱吱作響,像是那時的情形,此刻仍使他無比的憤怒。
辛捷想到他自己的遭遇,當他的母親被“天殘”、“天廢”兩個怪物辱弄時,他的父親不是也在旁看着嗎?但那時他父親並非四肢無力,而是為了他才忍着這侮辱,辛捷的眼睛,不覺也濕了。
侯二咬牙又説道:“他正在恨不得立時死去的時候,屋中不知為何的,突然多了一人,穿着文士的衣衫,指着金一鵬笑罵着:“你這個毒物,真是毒得可以,佔了別人的老婆,還要弄死別人,我梅山民可有點看不過去了。”他一聽這文士竟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不覺睜大了眼睛去看這事的發展。”
辛捷恍然知道了七妙神君除去毒君的原因,不禁對“梅叔叔”更是欽佩起來,對“梅叔叔”要他去做的事,也更有了信心。
侯二又道:“果然,七妙神君和那金一鵬動起手來,他一看這兩人動手,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差得太遠,那毒君的功夫已是不可思議,但七妙神君卻更厲害,他只覺滿屋都是他兩人的掌影,風聲呼呼,將屋裏的桌椅、擺設,全擊得片片飛舞,他那個小女兒,更嚇得放聲大哭起來,連他自己,都被掌風擊得倒在地上,但他卻睜眼看他們兩人比鬥。”
“打了一會,他看到金一鵬掌式一緩,右肩露出一塊空門,梅山民斜斜一掌,拍了上去,他突然想起他中的毒,那毒君能將毒附在他女兒身上,自是也能附在自己身上,梅山民掌出如風,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間,他盡力大吼道:“有毒。”梅山民掌一緩,突地化掌為指,凌空一點,點在金一鵬的“肩井”穴上,原來梅山民的內功,已到了隔空打穴的地步。”
“他見金一鵬被點中穴道也倒在地上,梅山民回頭向他一笑,感激地點了點頭,説道:“你不要動,我去替你找解藥。”説着,梅山民就跑到後面去了,他心中一寬,望着金一鵬,忖道:‘只要我解了毒,一定要親手殺死你。’
“哪知道毒君的內功絕佳,雖然被點中穴道,但卻能自解,看見梅山民一跑到後面去,飛快地跳了起來,一手抱着他的妻子,一手抱着他的女兒,從窗户飛身而出,他眼睜睜地看着,也無辦法。”
“等到梅山民找着解藥回來,金一鵬已經走了,梅山民替他解了毒,但是他兩臂中毒過久,梅山民又不知道毒性,雖然他生命已是無礙,但是兩條手臂卻從此不能用力了。”
侯二茫然望着自己的手臂,辛捷此時已經完全瞭解了一切,對金一鵬的毒,和那婦人的無恥,自也是憤恨不已,同時,他也瞭解了所謂金一鵬的女兒,其實卻是侯二生的,難怪方才侯二提到她時,有那麼奇怪的表情了。
侯二喟然道:“從此,他不再提起自己的姓名,那毒君金一鵬,也如石沉大海,全然沒有一些消息,一晃十餘年快二十年了,他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仇恨,也無法忘記他的女兒。”
他語氣中的悲傷和哀恨,使得辛捷深深地感動了,一時他不知該説什麼。
侯二伸手拭去眼簾上的淚珠,強笑道:“故事講完了。”
暮色已降,窗外的光線也暗淡了。
辛捷望着他面上深遽的皺紋,一種憐憫的同情,使得這兩個身懷絕技的俠士,停留在沉默裏。
……
夜幕既垂,漢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樣地繁華而熱鬧,山梅珠寶號裏,正有幾個衣着華麗的公子貴婦,在選購着珠寶。
從裏面匆匆走出的辛捷,雙眉緊皺,面色凝重,望都沒有朝這些人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