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鞭揚起,刷地落下,馬車飛快地奔向江邊,趕車的覺得今日主人有些奇怪,顯得那麼心神不定的樣子,不似往常的安詳。
坐在車裏的辛捷,此刻正以自己的智慧,考慮着一切。
使得他迷惘的事很多,尤其是在金弓神彈和侯二叔嘴裏,那毒君金一鵬本該是個陰險的人物,但又何以會趺足狂歌於深夜的黃鶴樓下,看起來卻像是個遊戲風塵的狂士呢?
“也許那人不是金一鵬吧?”他暗暗忖道:“他看起來並不像那麼毒辣而無人性的人物呀!”
車子到江邊,他吩咐趕車的沿着江邊溜着,從車窗裏望出去,江邊停泊着的船隻那麼多,他又怎能分辨呢?縱然他知道那金一鵬的船必定是綠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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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他喃喃低語着,突然想起那少女翠綠色的衫裙,遂即證實了自己的疑問,苦笑忖道:“現在她衣服上還有沒有附着毒呢?”
車子沿着江邊來回走了兩次,辛捷突然看到江心緩緩駛來一艘大船,泊在岸邊,船上搭起跳板,不一會,出來四個挑着綠紗燈籠的少女。
辛捷目力本異於常人,此刻藉着些許微光,更是將那四個少女看得清清楚楚。
他見那四個少女俱是一身綠衣,婀婀娜娜自跳板上走下來,不是黃鶴樓下抬走金一鵬的那四個丫環是誰?
於是他趕緊喝住了車子,緩步走了上去。
那四個少女一看,想也是認得他,笑嘻嘻地迎了上來,説道:“我家的老爺和小姐,此刻正在船裏恭候公子的大駕,請公子快些上船吧!”
辛捷此來,本就是抱着決心一探究竟,聞言便道:“那麼就請姑娘們帶路吧!”那些少女掩口巧笑着,打着燈籠,引着辛捷走到船前。
辛捷抬頭一看,那船果然是漆成翠綠色,裏面的燈光也都是綠色的,在這深夜的江邊,看上去是那麼別緻而俏麗。
可是又有誰知道,在這別緻而俏麗的船上,竟住着個震驚江湖的魔頭呢?
辛捷剛走上船,那雲鬢翠服的少女已迎了出來,在這翠綠色如煙如霧的燈光裏,更顯得美秀絕倫,直如廣寒仙子。
那少女迎着辛捷嫣然一笑,説道:“辛相公真是信人,我還以為相公不來了呢!”
辛捷一驚,暗忖道:“呀,她居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姓名,難道她也知道了我的底細,才邀我來此嗎?若是如此,那我倒要真個小心些了。”
他心中雖是如此嘀咕着,但神色上卻仍極為瀟灑而從容,這就是他異於常人的地方。
他朗聲笑道:“既蒙寵召,焉有不來之理,只是卻叨擾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辛捷只覺得她笑得含意甚深,卻又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心中更是怦怦打鼓。
須知金弓神彈範治成及“侯二”的一番話,已在辛捷心中留下了先入之見,使得他對這“毒君”的“毒”,有了些許恐懼,是以他凡事都向最壞之處去想,恐怕“毒君”已知他的底細。
故此他心中不寧,當然,他這心中的不寧,亦非懼怕,而是略為有些緊張罷了,這是人們在面對着“未知”時,所必有的現象。
忽地船身後舷,嗖地飄起一條人影,身法矯若遊龍,迅捷已極,晃眼便隱入黑暗中。
辛捷眼角微飄,這人影像電光火石般在他眼底一掠而過。
他不禁又是一驚,暗忖:“這人好快的身法,此刻離船而去,又是誰呢?”
那少女見辛捷久來説話,又是微微一笑,説道:“相公請到艙裏去坐,家父還在恭候大駕呢!”
辛捷只覺這少女未語先笑,笑得如百合初放,在她臉上綻開一朵清麗的鮮花,令人見了如沐春風之中,説不出的一種滋味。
那少女見辛捷痴痴地望着自己,梨窩又現,轉身走了進去。
辛捷臉一熱,忙也跟了進去,這時縱然前面是劍林刀山,他也全不顧忌了。
裏面是一層翠綠色的厚絨門簾,辛捷一掀簾子,但覺眼前一涼,宛如進了桂殿的翡翠宮裏。
艙內雖不甚大,但四面嵌着無數翠玉石板,浮光掠目,將這小小一間船艙,映影得宛如十百間。
艙內無人,那少女想是又轉入裏面去了,辛捷見艙內器皿,都是翠玉所制,一杯一瓶,少説都是價值鉅萬的珍物,最怪的是就連桌、幾、椅、凳,也全是翠玉所制,辛捷覺得彷彿自己也全變成綠色的了。
他隨意在一張椅上坐下,只覺觸股之處,寒氣入骨,竟似自己十年來所居的地底石室,暗暗忖道:“看來這金一鵬的確迥異常人,就拿這間船艙來説,就不知他怎麼建造的。”
忽地裏面傳來笑聲,似乎聽得那少女嬌嗔道:“嗯,我不來了。”接着一陣大笑之聲,一個全身火紅的老者走了出來。
這就像在青葱林木之中,捲來一團烈焰,那艙裏嵌着的翠玉石板上,也陡然出現了十數個火紅的影子,這景象是那麼詭異,此中的人物,又是那麼的懾人耳目,辛捷不覺更提高了警惕。
他一眼朝那老者望去,只見他膚如青玉,眼角上帶着一絲寒意,嘴角上卻又掛着一絲笑意,雖然裝束與氣度不同了,但不是黃鶴樓下,踏雨高歌的狂丐是誰?此情此景,這狂丐不是“毒君”是誰?
“但是這金一鵬的氣度和形態,怎地在這一日之間,會變得迥然而異呢?”這問題在辛捷的腦海中,久久盤踞着。
他站了起來,朝金一鵬深深一揖,説道:“承蒙老丈寵召,小子如何之幸。”
金一鵬目光如鷹,上上下下將辛捷打量了一遍,回頭向俏立在門口的翠衫少女哈哈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光倒真厲害,這位辛公子不但滿腹珠璣,才高八斗,而且還是個內家的絕頂高手呢!”
辛捷聽了,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極力裝作,但卻想不到這“毒君”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行藏,但奇怪的是又似絕無惡意。
他揣測不透這位以“毒”震驚天下的金一鵬,對自己究竟是何心意,更揣測不透這位毒君一日來身份和氣度的變化,究竟是何原因,但是與生俱來的一種超於常人的鎮靜性格,使得他面上絲毫沒有露出疑懼之色。
他詐裝不解,詫聲説道:“小子庸庸碌碌,老丈如此説,真教小子汗顏無地了。”
金一鵬目光一轉,哈哈笑道:“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辛公子虛懷若谷,的確不是常人所能看破的。”
他笑聲一停,臉上頓時又現出一種冷凜之色,説道:“只是閣下兩眼神光內藴,氣定神足,不説別的,就説我這寒玉椅吧,又豈是尋常人能夠坐得的,閣下若非內功深湛,此刻怕已早就凍若寒蟬了。”
辛捷知道已瞞不過去了,反坦然説道:“老丈的確是高手,小子雖然自幼練得一些功夫,但若説是內家高手,那的確不是小子夢想得到的。”
金一鵬這才又露出笑容,説道:“倒不是我目光獨到,而是小女梅齡,一眼便看出閣下必非常人,閣下也不必隱瞞了。”
辛捷抬眼,見那翠衫少女正望着自己抿嘴而笑,四日相對,辛捷急忙將目光轉開,忖道:“這毒君對我似無惡意,而且甚有好感,但是他卻想不到,我卻要取他的性命呢。”
他眼神又瞟向那少女,忖道:“這少女的名字,想來就是梅齡了,只是她卻不該叫‘金梅齡’而該叫‘侯梅齡’才是,等一下我替她報了仇,再告訴她事情的始末,她不知要怎樣感謝我呢。”
想到這裏,辛捷臉帶微笑,雖然他也知道這“毒君”金一鵬並非易與之輩,但是他成竹在胸,對一切就有了通盤的打算。
他的心智靈敏,此刻已經知道,這金一鵬所知道的僅是自己叫辛捷,是個略有內功的富家公子而已,以自己這幾日在武漢三鎮的聲名,金一鵬自是不難打聽得到,他暗中冷笑道:“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你的大對頭‘七妙神君’呢?”此刻他心念之間,自己不但繼承了‘七妙神君’的衣缽,而且已是‘七妙神君’的化身了,這正是梅山民所希望,也是梅山民所造成的。
他心頭之念,金一鵬哪會知道,此刻他見辛捷在這四周的翠綠光華掩映中,更顯得其人如玉,卓秀不凡,暗道:“梅兒的眼光果然不錯,她年紀這麼大了,也該有個歸宿,這姓辛的雖有武功,但卻又不是武林中人,正是最好的對象。”
他回頭一看金梅齡,見她正含眸凝睇着辛捷,遂哈哈笑道:“老夫脾氣雖怪,卻最喜歡年輕有為的後生,辛老弟,不是老夫託大,總比你痴長几歲,你我一見投緣,以後定要多聚聚。”
他又微一拍掌,説道:“快送些酒菜上來。”
辛捷心中更奇,忖道:“這金一鵬在江湖上有名的“毒”,今日一見,卻對我如此,又是何故呢?”
他若知道此刻金一鵬已將他視如東牀快婿,心中不知要怎生想了。
這船艙的三個人,各人都有一番心意,而且這三人相互之間,恩怨盤結,錯縱複雜,絕不是片言所能解釋得清的。
尤其是辛捷,此刻疑念百生,縱然他心智超人,也無法一一解釋。
酒菜瞬即送來,杯盤也俱是翠玉所制。
金一鵬肅客人坐,金梅齡就坐在側首相陪,金一鵬舉杯笑道:“勸君共飲一杯酒,與君同銷萬古愁,來,來,來,乾一杯。”
仰首一飲而盡,又笑道:“辛老弟,你是珠寶世家,看看我這套杯皿,還能人得了眼嗎?”
辛捷心中暗笑,這金一鵬果真將自己當做珠寶世家,其實他對珠寶卻是一竅不通,但不得不假意觀摩了一會,極力贊好。
金一鵬又是一聲大笑,得意地説道:“不是老夫賣狂,就是這套器皿,恐怕連皇宮大內都沒有呢!”
辛捷隨口應付着,金一鵬卻似興致挺好,拉着他談天説地,滔滔不絕,辛捷隨意聽來,覺得這“毒君”胸中的確是包羅甚多,不在“梅叔叔”之下。
那金梅齡亦是笑語風生,辛捷覺得她和方少魌的嬌羞相比,另有一番醉人之處。
他表面上亦是言笑晏晏,但心中卻在時時待機而動,準備一出手便制住金一鵬,然後再當着金梅齡之面,將十數年前那一段舊事揭發出來。
但是金一鵬目光炯然,他又不敢隨便出手,須知他年紀雖輕,但做事卻極謹慎,恐怕一擊不中,自己萬一不是名揚武林的毒君之對手,反而誤了大事,是以他遲遲未動手。
此刻那毒君金一鵬,已然有了幾分醉意,突地一拍桌子,雙目緊緊注視着辛捷。
辛捷一驚,金一鵬突地長嘆一聲,目光垂落到桌上,説道:“相識遍天下,知心得幾人,我金一鵬名揚天下,又有誰知我心中的苦悶?”説着舉起酒杯,仰首一飲而盡。
那金梅齡忙去拿起壺來,為他斟滿一杯,目光中似乎對她的“爹爹”甚為敬愛。
辛捷暗暗奇怪:“這魔頭心中又有什麼苦悶?”
金一鵬又長長嘆了一口氣,眼中竟似意興蕭索,拊案道:“華髮已斑,一事未成,只落得個千秋罵名,唉,辛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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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地船舷側微微一響,雖然那是極為輕微的,但辛捷已感覺到那是夜行人的足音。
金一鵬雙眉一立,厲聲喝道:“是誰?”
窗外答道:“師傅,是我。”
隨着門簾一掀,走進一個面色煞白的少年,穿着甚是考究,一進門來,目光如刀,就掠在辛捷臉上。
金一鵬見了,微微一笑,臉上竟顯出十分和藹的樣子,説道:“你怎麼回來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沒有?”
那少年大剌剌地,也朝椅上坐下,金梅齡遞過去一杯酒,他仰首喝了,辛捷見金梅齡與這少年彷彿甚為熱絡,心中竟覺得滿不是滋味,辛捷見他面闊腮削,滿臉俱是兇狡之色,更對此人起了惡感。
那少年喝完了酒,朝金一鵬説道:“本來我以為人海茫茫,何處找她去,哪知道,神使鬼差,她居然坐在一家店鋪裏,被我碰上了,我也不動聲色,等到天方兩鼓,我就進去把她請出來了。”
金一鵬面帶微笑,像是對這少年甚是疼愛,聞言説道:“那好極了,帶她進來讓我看看。”
那少年側目又盯了辛捷一眼,金一鵬笑道:“哦,你們還不相識,這位就是山梅珠寶號的辛公子,這個是我的大徒弟。”
那少年哦了一聲,臉上毫無表情,不知是喜、是怒,辛捷鼻孔裏暗哼一聲,只淡淡地微一拱手。
那少年轉身走出艙去,接着船身一蕩,竟似緩緩開走了。
辛捷心中又是一驚,心想好生生地將船開走作甚?哪知門外突然一聲嬌啼,砰然一聲,接着一個少女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辛捷一看這少女,饒他再是鎮靜,也不由驚得站了起來。
那少女眼波四轉,一眼看到辛捷,也是一聲驚呼,走了兩步,想跑到辛捷面前,突又站住。
那少年已冷冷跟了進來,陰側惻地説道:“你們認識吧?”
這突生之變,非但使得辛捷手足失措,金一鵬與金梅齡也大為驚奇。
金一鵬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少年陰惻惻一笑,説道:“這女子就是我跟師傅説起的方少魌,我因聽師傅突然南來,所以就將她寄放在長江水寨裏,哪知我見了師傅稟明此事,再問長江水寨的江裏白龍孫超遠要人時,他卻説人已被‘七妙神君’劫走了。”
金一鵬哼了一聲,面如凝霜,説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那少年朝辛捷凜然一視,辛捷未動聲色,但已暗暗調運真氣,他忖道:“想這個少年就是他們口中的天魔金欹了,卻想不到他竟是毒君金一鵬的弟子,看來今日説不得要有一番惡鬥了。”
那少年果然就是近日江湖中聞而色變的天鷹金欹,他冷冷又道:“我一聽是七妙神君動的手,就趕緊回來稟明師傅,再又出去找人,哪知我走到街上,卻看到這賤人坐在山梅珠寶號裏。”
辛捷暗暗叫苦,望了方少魌一眼,見她正垂着頭,滿臉俱是驚愕之色,暗道:“我叫你守在房裏不要出來,你又跑出來做什麼?”
毒君金一鵬目光一凜,望着辛捷道:“梅山民是你的什麼人?他現在在那裏?”
辛捷未答話,在考慮着該怎樣應付這當前的局面,他知道此刻面對着的都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而且金一鵬以毒聞名,只要稍一不慎,便是身中劇毒,連救都不會有人來救。
金梅齡眼波一轉,輕輕一踢辛捷,説道:“你倒是快説呀!”
此刻船身波動很大,像是船已駛到江心,辛捷暗算:“這天魔金欹比他師傅還毒,生怕我逃走,竟將船駛到江心來了。”
須知即使武功再高,在一無憑藉之下,也絕難飛渡這數十丈江面。
這與他自江裏白龍船中救走方少魌時,情況大是不同,一來那時船距江岸沒有這時遠,二來那時身側沒有高手環伺,他可從從容容地飛身而渡。
但是辛捷生性獨特。雖然事已至此,但卻絲毫也不慌亂,他年紀那麼小的時候,面對着“天廢”、“天殘”兩個魔頭,尚且不懼,何況這十年來,他更學得一身驚人的藝業呢?
他微微一笑,心裏也有了打算,心想:“無論結果如何,好歹我也要先將金梅齡的來歷,抖露出來,讓你們也不得安穩。”
金一鵬見他此刻仍在微笑,而且依舊瀟瀟灑灑,一點兒也不露慌張之色,心中不禁也暗贊他的勇氣。
辛捷環目四顧,朗聲説道:“老丈問起梅山民,難道老丈與那梅山民有什麼過節不成?”
他以問話來回答問話,倒問得金一鵬一愕。
那天魔金欹卻怒喝道:“他管得着嗎?”
辛捷仰天打了個哈哈,説道:“就是老丈不説,在下也略知一二。”
金一鵬面色一變,望了側立在旁的金梅齡一眼,辛捷更是得意,説道:“諸位先莫動手,待小生説個故事與諸位聽聽。”
於是他指手劃腳,將“侯二”説給他聽的故事,又説了出來。
説了一半,那天魔金欹一聲怒喝,飛掠過來,並指如劍,右手疾點他喉下“鎖喉穴”,左掌橫切,帶起一陣勁風,直取小腹。
這一招兩式,出手如電,勁力內藴,無一不是殺手,果真不同凡響。
辛捷哈哈一笑,身形滴溜溜一轉,堪堪避開,卻並不還手,仍然滔滔地説着。
天魔金欹又是一聲怒喝,揚掌三式,“勾魂索命”、“鬼筆點睛”、“遊魂四飄”,漫天掌影,籠罩在辛捷四側。
辛捷腳踩迷蹤,身形亂轉,一面躲,嘴裏仍不停着,還是在講。
金梅齡眼含痛淚,凝神在聽,那方少魌驟見辛捷如此身手,不知是驚是喜,眼睛眨也不眨地隨着他的身形打轉。
金一鵬的神色更是難看已極,卻仍端坐並未出手,突地喝道:“欹兒住手,讓他説下去。”
辛捷暗暗稱怪:“怎地這金一鵬卻讓自己説下去?”
那天魔金欹聞聲而止,氣憤地站到旁邊,辛捷更是老實不客氣,坐到椅上將這故事源源本本地講完,望着金梅齡:“你説這故事好聽不好聽?”
金梅齡垂頭不語。
金一鵬面上忽陰忽晴,突地説道:“我也講個故事給你聽。”
辛捷更是奇怪:“這毒君不但毒,而且‘怪’得可以,怎地卻要講起故事來,莫非他這故事裏,又有什麼文章嗎?”
他心中思索,嘴中卻道:“小生洗耳恭聽,老丈請説吧!”
金一鵬神色甚異,説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個非常快樂的少女……”
方才聽到這裏,辛捷心中就是一動,暗忖道:“他所説的也在河北,也是個快樂的人,卻是個少女,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於是他凝神聽那金一鵬講道:“那少女非但豔若尤物,而且父母俱在,家道小康,對她又是俱極愛護,你説這樣的少女快樂不快樂?”
辛捷茫然點了頭。
金一鵬又道:“哪知她所住的地方,有個有財有勢的年輕人,又自命為古之孟嘗,結交了不少雞鳴狗盜之徒,整日張牙舞爪,不可一世,那少女的父親是個小商人,終日為着些許蠅頭之利而忙碌,有一天那個有財有勢的年輕人,派了個人去他店中買東西,那少女的父親為了賺錢,大約是將價錢抬高了些,這本是人之常情,罪總不致死吧?”
他眼中帶着一種逼人的光芒,望着辛捷,辛捷又茫然點了點頭。
金一鵬冷笑一聲,説道:“哪知那個年輕人,自命俠義,硬説她的父親是奸商,又説自古以來,貪官奸商,為惡最烈,不問青紅皂白,派了幾個人到那店中,打得落花流水,她的父親連傷、帶急、帶氣,竟然一命嗚呼了。”
“這事在那年輕人説來,自説是一樁義舉,過了不久,就忘懷了,那少女一家,卻因此而跌入愁城,父親一死,母親跟着也死了,只剩下那少女孤苦伶仃一人,想報仇,但卻怎敵得過那有錢有勢的人呢?”
金一鵬冷笑一聲,接着又道:“但是那少女心中怨毒已深,勢欲復仇而甘心,託了媒人,去跟那年輕人説親,那年輕人居然就答應了,那少女名雖是嫁給他,但卻恨不得食他之肉,寢他之皮。”
説到這裏,辛捷已隱隱約約揣測到了幾分,他眼光瞟向金梅齡,見她雙眼紅腫,淚珠一串串落了下來。
金一鵬用手撫着她的手,又説道:“但是那青年不但有錢有勢,還有一身武功,那少女時時伺機而動,總沒有機會,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要暗算一個武功深湛的人談何容易?有時她等他睡熟了,想刺死他,哪知只要她一動,那年輕人便自驚覺,何況她根本連一絲力氣都沒有,兩隻纖纖玉手,繡花還可以,想拿着刀殺人,卻根本辦不到。”
“她想下毒,又沒有一個親近的人為她買毒藥,何況即使下手了,也難免不被那年輕人發覺,這樣過了幾年,她竟替她的仇人生了個女兒,心中的愁、恨、悲,真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
金一鵬娓娓道來,金梅齡已是哭得如帶雨梨花,就連方少魌聽了,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後來,那年輕人遊興大發,居然跑出去遊山玩水去了,那少女心中仇恨未消,悲怨無法自遣,跑到廟去自悲身世,哪知卻被一個人聽到了,這個人自幼也是被世上一般欺世盜名之徒所害,長成後學了一身絕技,就專和世間的那些小人作對,無意聽了這少女的身世,生氣得很,就自告奮勇地出來,為這少女復仇,你能説這是錯嗎?”金一鵬冷然問道。
辛捷一愕,此刻他已知道這事的究竟,但是這事的是非曲直,又有誰能下一公論呢?
金一鵬赧然一聲長笑,説道:“哪知道命不由人,那女人含羞忍辱,還是報不了仇,半路上又殺出一個‘七妙神君’來,不分青紅皂白,也不問個清楚,就將這事弄得亂七八糟,那插手打抱不平的人,那時自問不是梅山民的對手,就帶着那少女和她的女兒走了。”
金梅齡哭聲更是悲切,辛捷心中也不禁黯然,忖道:“唉!她身世之慘,更是不可思議,她的‘仇人’竟是她的父親,但她的父親,真是她的‘仇人’嗎?若她的父親不是他的‘仇人’,那這仗義援助她母親的‘毒君’金一鵬,又怎能説是她的‘仇人’呢?”
天魔金欹卻仍然全無表情,説道:“師傅,和這種人噦嗦些什麼……”
金一鵬瞪了他一眼,説道:“誰知走到路上,那少女竟拋下她親生的女兒,投河自盡了。”
辛捷聽了,更是覺得對這位“毒君”有些歉意,他本以為這“毒君”的毒,和那“淫婦”的淫,都是萬惡不赦的,哪知道這“毒君”並不毒,那“淫婦”更是不淫,而且還死得這麼悽慘。
金一鵬愕然笑道:“從此,那伸手管閒事的人,就帶着那幼女遠走天涯,他知道芸芸眾生,又有幾個人不是在罵他的,但是他雖然手段毒辣,卻自問沒有做過虧心之事,問心也就無愧於。”
説完,他臉上又換成肅殺之氣,瞪着辛捷説道:“不管你是梅山民的什麼人,你可以回去告訴他這件事的始末,哈哈,我一想到他聽了這件真相之後的難受,我就快樂了。”
他笑聲越來越厲,突然雙手一抓一撕,將身上穿的紅袍又撕成幾片,雙腳一頓,電也似的竄到門外,只聽得砰然一聲響,便沒了聲息。
他這舉動快如閃電,辛捷直驚得站了起來,不知出了何事。
面上始終沒有表情的金欹,嘆道:“師傅的病,怎地越來越厲害了。”雙眉也緊緊皺到一處。
辛捷奇怪:“怎地這身懷絕技的人,又有什麼病?”他頓然想起黃鶴樓下他的狂態,突然悟道:“難道他屢受刺激,竟然瘋了?”
金梅齡哭聲未住,往事新愁,使得這少女淚珠更蔌蔌而落,艙中眾人精神受了這些激盪,居然在這片刻間都靜了下來。
但是這沉靜,卻令人更覺得有一種難言的窒息,痴立着的方少魌,思潮紊亂,也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辛捷走上兩步,輕輕撫着她的秀髮,一時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説,方少魌只覺撫在她頭上的手,是那麼多情而温柔,止住了哭,抬頭望着他,兩人都覺得温馨無比,竟忘了此時身在何地。
金梅齡見了,眼中又現幽怨之色,低低又抽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