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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彌天之恨

    老人突然長嘆了口氣,尖鋭的目光變得無比的温柔,全身也像是突然鬆弛而癱軟了,虛弱地倒在一張椅子上。

    “你的媽媽呢?她……她可好。”老人在問這話時,神色中又露出一種難以描述之態。

    金梅齡猶豫着,躊躇着,在她內心,也有着一絲預感,卻深深地使她驚嚇而迷惘了。

    終於,她低低地説:“媽媽死了。”

    老人的眼睫兩邊急劇地跳動着,誰也看不出他眼中閃爍着的是興奮抑或縣悲哀的淚光。

    他張口想説什麼,但是又極力忍住了,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像是突然老了許多,衰弱了許多。

    然後他走了進去,將發着愕的金梅齡孤零的留在大廳,誰也不會知道,這老人的心裏藴含着多麼大的悲哀。

    面對着他親生的女兒,他竟都不願將他心裏的隱衷説出來,為着許多種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種,就是他不願讓他女兒受到打擊,也不願讓他的女兒對“媽媽”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當然不知道,當年他的妻子也有着極大的隱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輕時無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終身都受着痛苦。

    金梅齡愕了許久,等她從店夥們驚異的目光走出去時,她才想起這次來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個決心:“你們不告訴我,我也會自己查出來。”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憑着自己的身手,夜探山梅珠寶店,查明辛捷的身世,這才是她所最關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種父女之間深厚而濃烈的情感所迷失了,當他第一眼看到這穿着綠色衣服的少女時,他心裏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動,可是等他證實了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親生的女兒時,他反而將這種激動壓制了下來,天下父母愛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們往往願意自己受着極大的痛苦,而不願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屈。

    但是金梅齡何嘗知道這些,雖然,她對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難言的情感。

    但是這份情感是暗晦而虛幻的,遠不及她對辛捷的關注確切而強烈,她逡巡着,又回到江岸。

    起更,初更,二更……

    她計算着更鼓,然後,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將裙角也仔細地奔在腳上,試了試身手已極為靈活,絕不會發生絲毫聲響來。

    於是她像一隻夜行的狸貓,竄到深夜靜寂的屋面上。

    她辨着白天記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經到了“山梅”。雖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夥,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極為小心地移動着身軀,極力不發生任何聲音來。

    遠處屋面上,傳來幾聲貓的嘶鳴,淒厲而帶着些蕩人的叫聲,使得她記起子這是春天。

    “春天……”她摒開了這誘人的名詞,目光像鷹一樣地在下面搜索着,下面的燈光全都早熄了。

    ‘

    她聽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動的聲音,雖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這種勾當,心情不免緊張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邊,她幾次想往下縱,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這種江湖上的經驗,絕非一朝一夕能學習得到的,何況她初人世,對這些事可説是一竅不通,叫她在一個黑沉沉的院落裏來探查一些事,根本無法做到,起先她打着如意算盤,此刻才知道要做起來遠非她所想象的那麼簡單。

    於是她彷徨在夜的星空下,抬着望天,嵌在翠玉般蒼穹裏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着她。

    突然,她的背後有人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她驚慌地一錯步,轉回身來,一張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臉,正對着她,冷冷地説道:“你又來幹什麼?”

    這正是白天她所見到的那個老者,金梅齡忖:“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來到我身後,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着:“她在這麼晚跑到這裏來幹什麼,難道她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金梅齡全神戒備着,沒有回答他的話,“侯二”目光仍然緊盯在她的臉上,問道:“你到底來幹什麼?”

    侯二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麼地希望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經知道他是她的父親了。

    另一方面,他卻又希望這事永遠不要讓她知道。

    金梅齡沉思着,一抬頭,説道:“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辛捷到底是什麼來歷,我是……”她終於不好意思將她和辛捷的關係説出,極快地接下去説:“我是要來查明白他到底是什麼人的。”

    她極困難的説出這句話,自己已認為是要言不煩,問得恰到好處了,她卻沒有想到她夤夜中闖入,又無頭無腦地問人家這些話,怎麼能夠得到人家圓滿的答覆呢?“侯二”對她雖然滿懷着父女的親情,但是也不能將辛捷的底細説出,因為這事關係着梅山民十年來朝夕不忘的計劃,那麼他怎能將他的“救命恩人”的計劃説出來呢?即使對方是他的女兒。

    何況金梅齡説的話又是閃閃縮縮的,“侯二”不禁疑心着:“難道她是奉了‘毒君’的命令來的嗎?”

    他們父女兩人,心中所想的,截然不同,於是“侯二”説道:“你一個女孩子家,三更半夜跑來跑去打聽一個男人的底細,成個什麼樣子,趕快好好地回去吧!”他不自覺地,在話中流露出對女兒的關懷的語氣。

    但是金梅齡當然不會聽出來,她再也沒有想到,這站在她面前的老者會是她的親生父親。

    造化弄人,每每如是,金梅齡一心所想的,除了辛捷,再無別人,平日的機智和聰穎,此刻也被太多的情感所淹沒了。

    她竟懷恨這老人,不肯將辛捷的事告訴她,於是她憤恨地説道:“我一定要知道辛捷的底細,你要是攔阻我,我……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侯二”道:“你敢不聽我的話。”

    金梅齡哼了一聲,暗忖道:“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話?”

    此刻她腦中混沌已極,情感也在衝動澎湃着,忖道:“你不讓我知道他的事,我就先打倒你再説。”

    她的思想,已因着過多的情感,而變得偏激了,嬌叱道:“你憑什麼要來管我的事?”

    雙掌一錯,右肘微曲,右掌前引,“刷、刷”兩掌,畢盡了全身的功力,向“侯二”拍去。

    她不知道她的對象是她的父親,“侯二”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出擊,驚覺時,掌風已撲面而來。

    “侯二”本能的舉掌相格,但是在這一剎那,他忘了他雙臂功力已失,怎敵得了這“毒君金一鵬”十年栽培的金梅齡一掌,何況金梅齡以為他的功力高出自己甚多,這兩掌更是全力而施。

    金梅齡見他舉掌相迎,心中方自一驚,恐怕自己接不住他的掌力,左掌迎卻,右掌卻從左肘下穿出,哪知道她左掌接觸到的竟是一雙絲毫沒有勁力的手掌,驚疑之間,突然兩掌,已全中了對方的前胸。

    “侯二”饒是功力深厚,也禁不得她這兩掌,“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全都濺在金梅齡翠綠色的衣裳上。

    金梅齡心裏忽然有一種歉疚的感覺,她對自己能一掌擊倒這瘦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忖:“他的功力絕對不會被我一掌擊倒呀!就以他的輕功來説,也好像遠在我之上——”

    “侯二”虛弱地嘆出一口氣,抬望蒼天,眼中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內腑已受重傷,不禁暗暗嘆息着命運安排:“為什麼讓我死在我女兒的手上?”於是他勉強抬起手來,説:“你過來。”

    金梅齡覺得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依言走到這垂死的老人面前,“侯二”望着星空下她女兒的面龐,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

    “唉,你難道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突然想起此刻怎能説出自己和她的關係,那豈不會使她抱恨終生,他忖道:“我該原諒她,因為她不知道呀,若我使她終生悔恨,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我絲毫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此刻卻該為她盡最後一份心意了。”

    於是他強忍着人類最難受的痛苦,在臨死的時候,還在隱藏着他心裏最不願意隱藏的事。

    但是在這一刻,金梅齡的腦海突然變得異常空靈,這瘦削老人的每一句含着深意,而她當時並不明瞭的話,在此瞬息之間掠過她的腦海時,她突然全部瞭解了,雖然這瞭解是痛苦的。

    “他——他難道真是我的父親?”雖然她平日對她的父親並沒有情感,甚至還有些怨仇,但此刻,骨肉的天性像山間的洪水,突然爆發了出來:“我——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於是她痛哭了,像暮春啼血的杜鵑。

    她撲到這垂死的老人身上,這時候,她忘卻了辛捷,忘卻了一切,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將她驅人更痛苦的深淵。

    “侯二”最後的一絲微笑,滲合着血水自嘴角流露出來,然後他永遠離開了庸碌的人世。

    他是含笑而死的,但他的這笑容是表示着快樂抑或是痛苦,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知道。

    ……

    漢陽位於漢水之南,長江西岸,北有大別山,俗稱龜山,與武昌鎮之蛇山隔江遙遙相對。

    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漢陽北岸,西月湖邊的一座小小的寺廟水月庵裏,多了個妙齡的尼姑。

    晨鐘暮鼓,歲月悠悠,這妙齡尼姑眼中的淚水,永遠沒有一天是乾的,她比別的尼姑修行更苦,操勞更勤,像是想借這些肉體上的折磨來消除精神上的苦痛似的,但是每當夜靜更深,人們如果經過這小小的水月庵的後院,就會發現這苦修的妙齡尼姑總會在院中練習着內家精深的武功,或者是在庵牆外草尾樹梢上,練習着武林中絕頂的輕身功夫。

    每當月圓花好之時,良辰美景之下,她又會獨自躑躅在月光之下,幽幽嘆息,像是她對人世間,尚有許多未能拋下之事。

    她就是深深懺悔着的金梅齡。

    她找不出一種可以寬恕她殺父行為的理由,縱然這行為是在無意中造成的,但是她的良心卻不允許她寬恕她自己,於是她拋開了一切,甚至拋開了對辛捷的懷念,獨自跑到這小小庵中來潛修。

    但是這寂寞中的時日是漫長的,她能忍受得住嗎?

    小龍神賀信雄和江裏白龍為她準備了船和船伕,卻等不到她的人,於是他們便揚帆東去了。

    這正是孫超遠所盼望的,他不願意這一份辛苦創立的水上基業,因為牽涉到武林中這幾個出名難惹的人物而受到影響,有時,他會暗自思索:“這山梅珠寶號的一個珠寶商人為什麼會和這許多武林中的有名人物有着關連呢?而且看起來,金梅齡更像和他有着不尋常的關係。”

    三個月之後,長江沿岸的十三處山梅珠寶號全都神秘地關了門,“辛捷”這個名字,除了在武漢三鎮之外,本未激起任何風浪,現在即使在武漢三鎮,也很少有人再會記得這個名字了。

    就算是金弓神彈範治成和銀槍孟伯起這些人,現在也正被另外許多真正震動武林的事所吸引,也不再去想這個家財鉅萬的公子哥兒。

    然而“辛捷”這名字真是永遠銷聲滅跡了嗎?

    這個問題誰也不能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

    崆峒三絕劍連袂北上武當,在解劍池前,被凌風劍客為首的九個赤陽道長親傳弟子,九劍連環所佈下“九宮劍陣”困了六個時辰,人絕劍蘇映雪功力較差,後背中了一掌當場吐血。

    凌風劍客將“崆峒三絕劍”冷嘲熱諷了一陣,才驅逐下山,赤陽道長故作不知,他實在也想乘機將崆峒派打垮,一來是確定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二來卻是想將當年他和劍神厲鶚兩人無意中得來的一件奇寶,獨自吞沒。

    崆峒三絕劍首次被挫,狼狽地下了山,人絕劍蘇映雪氣息奄奄,雖服下許多崆峒秘製的跌打秘藥,但仍然毫無起色。

    天絕劍諸葛明和地絕劍於一飛兩人,都在暗戀着這位師妹,見了她恁地模樣,急得五內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不禁大罵武當派以多為勝,這樣一來,崆峒派才算正式和武當派結下怨仇,糾纏多年,都不能了結。

    他們知道要等回到崆峒,師妹的傷恐怕就很難治得好了,天絕劍諸葛明為人外厚內薄,在江湖上人緣極好,各地都有熟人,忽然想起一人,便向於一飛道:“我們何不去找盧鏘?”

    於一飛不禁拊掌道:“師兄要是不提,小弟倒真忘了,現成的放着一位妙手神醫在此,師妹這一處掌傷,只要他肯動手治,還怕不手到病除嗎?不過只怕這老頭子又犯上怪毛病就是了。”

    天絕劍卻笑道:“此人脾氣雖然古怪,不合意的病人,你打死他他也不治,可是此人對我倒頗為青睞,我想我去求他,他絕不會不答應的,京山離此還有兩天路程,尤其我們帶着個病人,更得快走才行。”

    他們兩人騎着馬,卻為蘇映雪僱了輛大車,晝夜兼程,趕往京山,尋訪當籲以醫道名震天下的妙手神醫盧鏘,替人絕劍蘇映雪醫治背上的掌傷,原來她中的這一掌已傷及內腑,不是普通醫藥可以治得好的了。

    京山位於鄂省之中,但卻不甚繁榮,只是個普通的小城,妙手神醫就在京山城外結廬而居。

    他脾氣極怪,不對路的人,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絕不醫治,而且他武功雖然普通,醫道卻極高明,江湖上的成名俠士,受過他恩惠的人不少,所以有些人雖然對他的作風不滿,也奈不了他何。

    天絕劍諸葛明騎着馬,走到大車的右轅。

    此刻落日歸山,晚霞滿天,暮春天氣雖不甚熱,他一路疾行,也趕得滿臉大汗,掏出塊汗巾擦了擦,眼看着前面的一片竹林,和竹林中隱隱露出的一塊牆院,不由精神大振。

    地絕劍於一飛也高興地説道:“前面就是了吧?”

    葛諸明點頭道:“正是。”

    兩人齊齊一緊抽繩,朝趕車的説道:“快走。”一車兩馬,便以加倍的速度,朝竹林趕去。

    到了竹林外面,車馬便停住了,諸葛明道:“我們步行進去好了,免得那老頭子又發怪脾氣。”

    於一飛便也下了馬,自大車裏扶出蘇映雪,此時她清清秀秀的一張瓜子臉,也變得異常蒼白,往日兩頰上的紅暈,此刻也全沒有了,於一飛心裏一陣憐惜,正想將她橫抱起來。

    那邊諸葛明卻也趕了出來,伸出右手扶住蘇映雪的左臂,於一飛勉強的笑了笑,兩人便一起摻扶着蘇映雪往裏走。

    竹林裏是一條石子鋪成的路,直通到妙手神醫所住的幾間草廬,林中靜寂,鳥語蟲鳴。

    他們的腳步踏在碎石子路上,也刷刷的發出聲響。

    牆是竹枝編成的,上面薄薄地敷着一層灰泥,灰泥上爬滿了寄生蟲,看上去別緻得很。

    他們輕輕地拍着門,哪知拍了三五十下,屋內絲毫沒有聲音,於一飛道:“難道盧老先生出去了嗎?”

    諸葛明搖頭道:“不會吧,近十年來,就沒有聽説過他出去過。”他朝四周看了看,又道:“你看,這大門根本沒有鎖,就算他出去了,屋裏也該有人照顧呀。”於是他又拍門。

    又拍了幾下,大門竟“呀”的一聲開了,想是裏面的門並沒有關好,諸葛明便道:“老二,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

    走到院裏,仍是悄無人聲,諸葛明高聲喊道:“盧老先生在嗎?”但除了鳥語外,別無回答。

    他不禁疑雲大起,側首向於一飛道:“你扶着師妹站在這兒,我去看看,不要是出了什麼事才好。”

    話未説完,突然屋裏一個陰側惻的聲音説道:“快滾出去。”雖只四字,但卻帶着一絲寒意。

    諸葛明一聽此人的口音,和妙手神醫的湖北口音不大相同,便道;“閣下是誰?在下‘崆峒三絕劍’,特來拜訪盧老先生。”

    他滿以為憑着“崆峒三絕劍”的名頭,總可震住對方。

    哪知那人仍然陰側惻地説道:“我説滾出去,你們聽到沒有。”接着靠院子這邊的窗户,“砰”的一聲打開丁,窗口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孔來,沒有血色的程度更還在蘇映雪之上。

    看到這張面孔,於一飛、諸葛明都不由打了個寒噤,齊聲喝道:“你是誰?”那人陰惻惻一聲長笑,冷鋭的目光極快地在他們身上打了個轉,然後盯在人絕劍蘇映雪臉上,嘖噴讚道:“好漂亮。”

    天絕劍、地絕劍不由大怒,哪知那人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裏,看了蘇映雪一會兒,臉孔一板,道:“你們還呆在這幹什麼,盧老頭子現在沒有功夫替你們醫病,你們快滾。”

    他一連三聲“快滾”,於一飛大怒喝道:“朋友是哪條線上的,請亮個‘萬兒’出來。”

    那人卻像滿不懂這一套,冷冷説道:“我數到十,你們還不滾,我就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接着,他就旁若無人的,慢慢數起來:“一、二、三——”

    於一飛面含殺氣,但望了頹倒在自己手臂上暈迷着的蘇映雪一眼,輕聲道:“師兄我們先退出去。”

    諸葛明也顧慮着蘇映雪的安全,微一頷首,三人一起退了出去。

    他們方才走出院門,那人也剛好數到十。

    他數完了便哈哈大笑着,天絕劍諸葛明和地絕劍於一飛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於一飛道:“小弟先進去看個究竟。”

    他知道窗中之人必定是個強敵,反手將劍撤了出來,他在這柄劍上已有了十數年的浸練,崆峒的“少陽九一式”又是冠絕江湖,一劍在手,他立刻膽氣大增,微一分身,又竄回院中去。

    他輕功不弱,落地時可説絕沒有發出聲音來,哪知眼前一晃,那人已由窗中掠了出來,輕功更遠在地絕劍於一飛之上。

    於一飛不由大驚,那人已冷冷説道:“你可曾聽説天魔金欹手下留過一個活口的?”

    “天魔金欹”這四個字可真將於一飛震住了,他暗忖:“原來此人就是天魔金欹。”臉上的神色不覺驚慌了起來。

    天魔金欹又道:“看在厲鶚的面子,今天你就是我手下逃出的第一個活口,快滾吧!”

    地絕劍雖然心高氣傲,此時此地,撞到這等人物,也不覺略有些氣沮,考慮了半晌,也未説話,便又竄了出去。

    天魔金欹悄悄伸手一拭汗,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來,掠回窗裏時,身手也顯得遲鈍得很。

    屋裏放着——張長榻,榻上垂目盤膝坐着一個鬢角已經花白的清瞿老者,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像是全然無動於衷。

    天魔金欹走了過去,朝那老者道:“姓盧的,你可要放聰明些,你總該知道“百會穴”是怎樣的一個穴道,而且我的點穴手法,天下再也沒有別人解得開,你要是再不答應,我姓金的還死不了,你姓盧的可活不了多少個時辰了。”

    原來天魔金欹在玉女張菁捉迷藏時,乘隙逃跑,催命符唐斌帶着唐靈、唐曼在後面急追。

    可是唐斌等發步較晚,輕功也不如金欹,怎追得上?

    天魔金欹逃了一會,胸腹之間,疼痛無比,而且真氣也有些提不上來了,原來他方才中了辛捷的那一掌,此刻方自發作,尤其在他受傷之後,又提氣狂奔了這麼久,傷勢更形嚴重。

    他回頭一望,唐門中人已不再追來,便尋得一塊較為隱蔽的地方,將息了半晌,運一運氣,四肢百骸好像要散了一樣,不由驚忖道:“這姓辛的小子,掌力居然恁地厲害。”

    他知道這種內家高手的掌力,若不趕快醫治,只怕永遠也沒有辦法治了,慌急之下,也給他想到妙手神醫盧鏘此人,便也兼程趕到京山求醫,哪知妙手神醫聽了金欹的名字説什麼也不肯替他醫治。

    天魔金欹自是大怒,便和妙手神醫動起手來,他雖然身受內傷,但是妙手神醫盧鏘仍不是他的對手,三五招之下,就被他點中腦門正中的要穴“百會”,被抱着坐到牀上。

    天魔金欹威脅利誘,盧鏘卻仍無動於衷,垂目靜坐,一句話也不響,金欹暴跳如雷,他卻視為不見。

    哪知“崆峒三絕劍”卻又闖了起來,天魔金欹暗暗叫苦,他知道此刻自己絕非崆峒三絕劍的敵手。

    若是萬一動了手,自己內傷勢必又要加劇。

    是以他方才三言兩語便將於一飛嚇走,心裏暗地得意。

    但是看到妙手神醫説什麼也不替他醫治,又覺得慌急,若是普通內傷,他自己也可醫得,但此時他身中的一掌,威力又何止比普通的掌力深了一倍,是以絕非普通醫藥可以治得的。

    地絕劍於一飛掠到牆外,對諸葛明道:“那廝是天魔金欹,師兄,你説該怎麼辦?”

    天絕劍沉吟了一會,道:“這天魔金欹跑到這裏來找妙手神醫,想必是自己受了傷。”

    他頓了頓,又道:“老二,我們就將師妹留在竹林裏,你我兄弟再進去看看,我不相信他也是個人,憑我們師兄弟二人還應付不來嗎?”於一飛自是贊同,便將蘇映雪側倚在一根巨竹上。

    天絕劍右手微揚,做了個手勢,兩人便掠回院中,從支着的窗口向裏一看,只見天魔金欹正在倚案沉思着。

    天絕劍一揚手,嗖地打出一塊飛蝗石。

    崆峒山為五大劍派之一,劍神厲鶚也不喜用暗器,是以崆峒門人,會打暗器的,可説是少之又少,所用的暗器,也大多隻是飛蝗石一種,這就是名門正宗的自恃身份之處。

    飛蝗石只不過是武林中最普通的暗器而已,焉能打得中這大行家天魔金欹,他微一揮手,就將這飛蝗石揮出很遠。

    但是他卻並未移動身體,原來他此刻胸腹之間覺得非常難受,而且還帶着些窒息的感覺。

    天絕劍諸葛明發出這塊飛蝗石,本未希望它能打中金欹是以並不奇怪,但是他發出此石的用意,卻是想驚動金欹,讓金欹掠出窗外,此刻見他毫無行動,卻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於一飛心中忽然一動,悄聲向諸葛明説道:“這魔頭既來尋訪妙手神醫,想必是他也受了重傷,此刻連動都不能動了,我們若想擊敗這魔頭,此時正是大好的機會,師兄你的意思如何?”

    諸葛明沉吟了半晌,道:“看來我們今天非動手不可了,無論他受傷沒有都是一樣,但是……”

    “還有什麼?”於一飛問道。

    “但是我們若進房子動手,怕會引起妙手神醫的不快,反而不肯替師妹治傷,那豈不是更糟。”

    諸葛明這樣一説,地絕劍於一飛也覺得有理,他雖然不認得這妙手神醫,但是有關他古怪脾氣的傳説,於一飛也曾聽過不少。

    於一飛沉吟道:“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忽然他着急地説道:“我們將師妹一人留在竹林裏面,是不是太危險了呀!”

    他一心關注着蘇映雪的安危,諸葛明聽了心裏不免泛起一陣酸意,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來説道:“我想沒有什麼關係吧!”又換了一種尖刻的語調道:“你要是不放心,出去看看也好。”

    於一飛暗哼了一聲,忖道:“你和我裝什麼蒜。”口中卻説:“這樣也好,師兄就請在這裏待機而動好了,我出去看看師妹。”隨着,他就掠出牆去。

    天絕劍諸葛明立刻又開始後悔,不該讓於一飛和蘇映雪單獨相處,他和於一飛勾心鬥角想博取蘇映雪的歡心,哪知蘇映雪卻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心上,甚至還有些討厭他們。

    這就是女孩子們的微妙心理,你愈是露骨的向她們表示愛意,她們反會覺得你無足輕重,縱使她也是喜歡着你的。

    天魔金欹此刻漸覺不妙,真氣大有反逆而上之勢,他看了坐在榻上的妙手神醫一眼,知道要想他為自己治傷,只怕已是無望,再加上“崆峒三絕劍”對自己也在虎視眈眈。

    他心毒手辣,做事只求達到目的,從來不計手段,試想他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能殺死,對別人的性命看得更是不足道了。

    此刻他殺機又起,暗忖:“這廝既然不肯替我治傷,我也叫他永遠不能替別人治傷。”

    他嘴角泛起兇險的冷笑,想到崆峒三絕劍此來的目的也不能達到,又想到此後武林中受了重傷的人都無人醫治,心中得意已極,忖道:“我做的事,都是能影響到這麼多人的……”

    於是他忍着疼痛,縱了起來,極快地掠到榻前,“啪”的一掌,擊向妙手神醫的腦門。

    然後他毫不停留,從另一邊窗户中掠了出來,消失在遠方。

    天絕劍在窗口中只能看到金欹一人,卻看不到坐在牀上的妙手神醫,此刻他見金欹突然走了,心中大感奇怪。

    於是他再也不考慮,便掠進窗去,一眼看到倒在牀上的妙手神醫,縱了過去,驚慌的問道:“盧老先生,你怎麼了?”

    ’

    妙手神醫衰弱地張開眼睛,眼中的神光也散了,掙扎着説道:“你將右邊架上的第三個綠色瓶子拿來,快快。”

    原來金欹方才拍向他腦門的一掌,雖然使他受了致命之傷,卻恰好替他解開了穴道,是以他現在能出聲説話,四肢也能轉動。

    天絕劍諸葛明連忙走到右邊的一個檀木架上,依言取過了那隻製做形式甚古的綠玉瓶子。

    妙手神醫又急道:“倒出來三粒來,放在我嘴裏。”

    諸葛明拔開瓶蓋,倒出三粒清香的藥丸,他暗忖道:“想來這個必定就是專治內傷的靈藥‘追魂丸’了。”

    原來妙手神醫盧鏘的“追魂丸”,為專治內家掌傷的聖藥,武林中人多半知道,但是妙手神醫固步自封;輕易不以之示人。

    於是諸葛明將倒出的三粒“追魂丸”放入妙手神醫的口中後,便悄悄地將那瓶子收進懷裏。

    妙手神醫將那三粒藥丸嚥下後,神色似乎稍見好轉,掙扎着坐了起來,閉目養了一會神,長嘆一聲,睜開眼來。

    諸葛明趕緊問道:“盧老先生好些了嗎?”

    妙手神醫搖頭嘆道:“天魔金欹果真名不虛傳,受了重傷後,仍有如此掌力。”他喘了一口氣,又道:“我腦海命門上中了他一掌,此刻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我的命了。”

    諸葛明安慰地説道:“不會吧……”

    妙手神醫突然怒道:“什麼不會,我難道沒有你知道。”他這一發怒,立刻更行不支,猛烈地咳嗽了許久,斷續地接着説道:“我不……不行了,唉!只可惜我的醫術,沒有……”

    剛説到“有”字,他兩眼一翻,立時氣絕。

    須知腦海天靈上如果稍加擊打,便會暈眩,何況是天魔金欹這種深厚的內家掌力,妙手神醫能支持這片刻,不過是靠了他平日對身體調理得當,內功又頗具火候,和三粒“追魂丸”的功效罷了。

    他這一死,天絕劍不禁慌了手腳,暗忖:“想不到我跑來卻為他送終了,真是倒黴。”

    天絕劍諸葛明天性極薄,見了妙手神醫的死狀,沒有一絲同情或悲哀的意思,反覺得自己倒黴。

    這時屋外有幾聲輕微的指甲相擊之聲,這是武林中同道傳遞消息的方法,諸葛明一聽,便知是地絕劍於一飛叫他立刻趕去的信號。

    他眼一掃,右側架上還擺着幾個綠玉瓶子,便竄了過去想拿走,忽又想到:“即使拿去這些瓶子,但是我不知道用法豈不枉然。”於是他又縮住了手,腳跟微頓,掠出屋去。

    他剛掠過那青竹編成的短牆,心中便是一鎔,原來牆外竹林側的一小塊空地上,除了地絕劍於一飛和受了傷的人絕劍蘇映雪外,還站着三人,兩個人穿着藍布道袍,另一個靠在他們身上的,卻是俗家裝束,像是也受了傷。

    於是他極快地飛躍到地絕劍於一飛的身側,抬目一看,對方卻原來是武當派的凌風道人和另一個九大弟子中的道人。

    那受了傷的,就是神鶴詹平。

    原來神鶴詹平所中於一飛的那一掌,傷勢亦極重,雖然在武當山上調息了許久,吃了許多丹藥,但是傷勢亦未見起色,於是他們便也想到這以醫道聞名天下的妙手神醫盧鏘,也趕來求治。

    此刻雙方碰面,心中各懷怨毒,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對方是趕來求妙手神醫治傷的。

    雙方互相凝視了許久,凌風道人一言不發,攙着神鶴詹平向妙手神醫所居的草廬走去。

    天絕劍諸葛明忙輕聲道:“我們快走。”

    於一飛見他面色凝重,知道定有事故發生,便也匆匆地扶着人絕劍蘇映雪,穿過竹林。

    他感到蘇映雪呼吸重濁了,上氣也漸漸接不着下氣,不禁着急地問道:“師妹的傷怎麼辦?”

    諸葛明道:“不要緊。”他得意地説道:“我已將妙手神醫的‘追魂丸’拿了一瓶出來。”

    於一飛滿腹狐疑,暗忖:“這妙手神醫怎地突然大方起來了,將‘追魂丸’給了一瓶給他。”

    突地,他驚喲一聲:“師妹”,伸手一探蘇映雪的鼻息,驚道:“不好,師妹的呼吸好像停了。”

    他們已穿過竹林,走到馬車旁邊,天絕劍望了望身後,從懷中掏出那隻綠玉瓶子,道:“將追魂丸給她吃三粒就不妨事了。”

    話未説完,竹林中箭也似的竄出一條身影,停在他們身前,冷笑道:“好毒的‘崆峒三絕劍’,居然將妙手神醫都殺死了。”

    他眼角一睹諸葛明手上的瓶子,接着道:“還將人家的‘追魂丸’偷了來,哼!天下第一劍果真調教得好徒弟。”

    於一飛聽到妙手神醫已死,也吃了一驚。

    天絕劍諸葛明也冷笑道:“武當派的道士果然厲害,不分清紅皂白,就胡亂血口噴人。”

    凌風道人冷笑道:“好,好,我血口噴人。”

    説完又大步走入林中,諸葛明忽然望了滿面懷疑的於一飛一眼,道:“快上了車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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