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天邊的晚霞,逐漸由絢麗而歸於平淡,淡淡的一抹斜陽,也消失於蒼翠的羣山後。
於是,在這寂靜的山道上吹着的春風,便也開始有了些寒意。
月亮升了起來,從東方的山窪下面,漸漸升到山道旁的木葉林梢,風吹林木,樹影婆娑。濃林之中,突地,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朗聲嘆道:“月明星稀,風清如水。人道五嶽歸來不看山,我雖方自暢遊五嶽,但此刻看這四明春山,卻也未見得在泰山雄奇、華山靈秀之下哩。”隨着話聲,從林中,緩步踱出一衣衫華麗,長身玉立的弱冠少年,腰下斜斜垂着一柄綠鯊魚皮劍鞘、紫金吞口的青鋒長劍。月光之下,一眼望去,只見這少年雙眉帶採,目如朗星,衣衫隨風飄起,有如臨風之玉樹。
他目光四下一轉,施然前行數步,只聽到風聲之中,隱隱有淙淙的流水聲,隨風而來。他劍眉一軒,突又慢聲吟道:“身向雲山深處行,春風吹斷流水聲……”突地回首喊道:“囊兒,快把我的筆硯拿來。”微一搖首:“你要是再走得這樣慢的話,下次遊山,你還是跟着管福留在山下好了。”
樹林之中,應聲走出一個垂髫童子,一手捧着一方青石端硯,一手拿着兩枝紫狼毫筆,脅下斜揹着一個極大的彩囊,大步跑到那少年面前,氣喘吁吁地將手中毛筆交給那錦衣少年,又從彩囊中取出一方淡青宣紙,一面喘着氣道:“公子,囊兒千辛萬苦跟着你從河北走到江南來,為的就是跟着公子多見識見識,公子要把囊兒跟那蠢阿福留在山下,那囊兒可要氣死了。”
那錦衣少年微微一笑,接過筆紙,提筆寫道:“身向雲山深處行,春風吹斷流水聲。”隨手將這張字柬塞入那囊兒肋下的彩囊裏。
囊兒烏溜溜的兩顆大眼珠一轉,帶着天真的笑容説道:“公子,你今天詩興像是特別高,從一上山到現在,你已經寫下三十多句詩了,比那天在泰山一路上所作的,還要多些。不過──”他話聲微微一頓,眼珠四下一轉,接着又道:“現在天已經黑了,公子還是帶着囊兒快些下山吧。前面又黑又靜,説不定會跑出個什麼東西來,把囊兒咬一口,公子──”
錦衣少年負手前行,此刻劍眉微皺,回頭瞪了那童子一眼,駭得他下面的話都不敢説出來了,鼓着嘴跟在後面,像是不勝委屈的樣子。錦衣少年雙眉一展,悦聲道:“跟着我在一起,你還怕什麼?今天晚上就算下不了山,只要有我腰邊這柄長劍,難道還會讓你給大蟲吃掉?”
這垂髫童子“囊兒”抿嘴一笑,面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但他瞬即垂下了頭,似乎不願將面上的笑容給公子看到。
前面數十丈,泉聲忽地震耳而來,錦衣少年抬目一望,只見對面懸崖如削,下面竟是一條寬有八九丈的闊澗。
錦衣少年目光一閃,搶先數步,俯視澗底,其深竟達二十餘丈,山泉自山頂流下,銀龍般地飛來,撞在澗中危石之上。珠飛雲舞,映月生輝,波濤蕩蕩,水聲淙淙,與四下風吹木葉的簌簌之聲,相與鳴和,空山迴響,越顯清壯。
錦衣少年佇立在這道絕澗旁邊,方疑山行至此再也無路,飛珠濺玉,一粒粒濺到他的身上,他呆呆地愣了半晌,目光動處,忽然瞥見右側竟有一條獨木小橋,從對面崖頭,斜斜地掛了下來,搭在這邊岸上。
對面橋盡之處,木葉掩映之中,一盞紅燈,高高挑起,隨風晃動。錦衣少年目光動處,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回首笑道:“你這可不用害怕了吧?前面有燈的地方,必定也有人家,我們今夜在這裏借宿一晚,明天乘早下山,不比現在下山要好得多?”
這垂髫童子囊兒眉頭竟突地一皺,搶步走了過來,道:“公子,在這種荒山裏面住家的人,必定不會是什麼好路道,説不定比老虎大蟲還可怕,公子還是帶着囊兒快些下山吧!”
錦衣少年軒眉一笑,道:“你平常膽子不是挺大的嗎?現在怎的如此害怕?我們身上一無行囊,二無金銀,難道還怕人家謀財害命不成?”他劍眉又自一軒,伸手撫着劍柄,朗聲又道:“我七年讀書,三年學劍,若是真的遇上個把小賊──嘿嘿,説不定我這口寶劍,就要發發利市了。”
他撫劍而言,神色之間,意氣甚豪,邁開大步,向那獨木小橋走了過去。囊兒愁眉苦臉地跟在後面,似乎已預料到將要有什麼不幸之事發生似的。
澗深崖陡,那獨木小橋凌空而架,寬雖有兩尺,但下臨絕澗,波濤激盪,勢如奔馬,若非膽氣甚豪之人,立在橋端,便會覺得頭暈目眩,更莫説要自這橋上走過去了。
錦衣少年走到橋頭,雙目亦是微微一皺,回首向那童子説道:“我先過去看看,你要是不敢過來,就在這裏等我一會兒。”口中雖在説話,目光卻在仔細察看前面的落足之處。
這錦衣少年雖是富家子弟,但生性極剛,正是寧折毋彎之人,平日膽氣亦在常人之上,此刻見了這絕險的獨木小橋,心中卻無半分怯意,微一察看,便大步走上橋去,腳步之間,亦甚穩定,顯見得對武功一道,頗曾下過些功夫。
山風強烈,吹得他寬大的文士衣衫,獵獵作響。下面泉聲震耳,但他雙目直視,神色雖極謹慎,卻無絲毫不安之意。
眨眼之間,他便行到了對崖,目光四掃,只見木橋之側,林木掩映中,有間石砌的小屋,屋中燈光外映,那盞紅燈,也是從這山間石屋的窗子裏挑出來的。
他心念一動,方想回首囑咐他那貼身書僮一聲,哪知回首旋處,這垂髫童子囊兒,竟也從木橋上走了過來,此刻竟已站在自己身後。
他不禁為之展顏一笑,道:“看不出你居然也敢走過來。”
囊兒抿嘴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公子膽子這麼大,囊兒膽子要是太小了,怕不要被別人笑話了嗎?”
錦衣少年微微頷首,輕輕一拍他的肩膀,意下大為讚許,卻聽囊兒已又高聲喊道:“我家公子山行迷路,想借貴處歇息一晚,不知貴主人能否方便方便?”
只聽得四山回聲“……方便……方便……”遠遠傳來,此起彼落,相應不絕,但那石砌小屋之中,卻無半絲回應。
錦衣少年劍眉微皺,一撩衫角,箭步竄了過去,探首朝屋中一望,面色不禁突地一變。蹬,蹬,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那垂髫童子眼珠一轉,亦自大步跑了過去,一看之下,面色更是駭得煞白,竟然脱口驚呼了起來,身子搖了兩搖,幾乎要跌倒地上。
原來在那石屋之中,木桌兩側,竟一邊一個倒着兩具屍身,一眼望去,只見這兩人身軀都極為碩壯,但腦袋卻已變成了一團肉醬,連面目都分不清了。桌上油燈發出淒涼的燈光,映在這兩具屍身上,給這原本已是極為幽清僻靜的深山,更增添幾分令人悚慄的寒意。
一聲蟬鳴,劃空搖曳而過,囊兒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顫聲道:“公子,我們還是快走吧!”
錦衣少年劍眉深皺,俯首尋思,根本沒有答理他的話,暗中尋思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這兩人怎會死在這裏?桌上的油燈還未熄,顯見得他們死去還沒有多久。但殺他們的人到哪裏去了呢?我一路上山,並沒有看到有人從山上下來,難道此人殺人之後,又跑到裏面去了?”
他右手緊握着上面密纏絲帶的劍柄,掌心卻已微微沁出冷汗來,暗中一咬牙,又自忖道:“我學劍三年,雖未大成,但京城俠少,卻已多半不是我的對手。記得我學劍之時,師父曾經對我説過,江湖遊俠,並非以武恃強,而要濟人之難,扶弱鋤強,才能稱得上一個‘俠’字。我平日常以‘俠’字自許,如今遇着這等事,豈能甩手一走?好歹也得探查一個究竟來。”
一念至此,心胸之中但覺豪氣大作,閃目而望,只見石屋左側,築着一條小石階,蜿蜒通向崖下。
崖下水影星羅,將天上星月,映得歷歷可數,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後面,屋影幢幢,像是有着一片莊宅,也有些許燈光,從影中映了出來。
那垂髫童子囊兒滿面惶急之容,望着那錦衣少年,恨不得他馬上和自己一起走開,遠遠離開這詭異的地方才對心思。
哪知錦衣少年俯首沉思了半晌,竟然大步朝石階走下去。他暗中長嘆一聲,也只得緊緊地跟在後面。
風聲穿谷,如怨如訴,四山之下,都像是瀰漫着一種淒涼的寒意。
錦衣少年快步而行,穿過一些田壟,只見左側是條寬約兩丈的大溪,流波盪蕩,勢甚湍急,右側峯巒矗列,峭拔奇秀,被月光一映,山石林木,都幻成一片神秘的銀紫色。
對面大山橫亙,卻在山腳之處,孤零零地建着一座莊院。走到近前,亭台樓閣的影子,都變得十分清晰可見。
莊院外一道高約丈餘的圍牆,黑漆光亮的大門,向南而建,此刻竟是敞開着的。門上的紫銅門環,在月光下望去,有如黃金一般。
錦衣少年在門口一頓步,伸出手掌重重拍了拍門環,銅環相擊,其聲鏘然,在空山之中,傳出老遠,餘音嫋嫋,歷久不絕。
但門內卻仍然是一片寂然,連半點回應都沒有。錦衣少年劍眉一皺,正待闖入門去,哪知身後驀地“閣”的一響。
他大驚之下,擰腰錯步,刷地躍開三尺,“嗆啷”一聲,拔出劍來,回身持劍,閃目而望。月光之下,只見一隻青蛙,縱躍如飛地向水田中奔去,囊兒睜着大眼睛,呆呆的望着自己,四下仍是一片靜寂,甚至靜寂得有些可怕了。
他心中不禁啞然失笑,暗道一聲:“慚愧!”轉身向門內走去。
他一腳跨入門裏,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陣寒意,呆呆地站在門口,幾乎再也沒有勇氣,向裏面跨進一步。
這黑漆大門內的院落裏面,竟然躺着一地屍身,死狀竟也和先前那石屋之中的兩個彪形壯漢一樣,全身上下,一無傷痕,頭頂卻被打成稀爛。清冷的月光,將地上的血漬,映得其紅如紫,院落裏、大廳內,燈光昏黃,從薄薄的窗紙裏透了出來。
錦衣少年膽子再大,此刻卻也不禁為之冷汗涔涔而落。
囊兒在後面悄悄地扯着他的衣襟,卻已駭得説不出話來。
他仗劍而立,只覺吹在身上的晚風,寒意越來越重,腳下一動,方待回身而去,但心念一轉,便又自暗中低語道:“管寧呀管寧,你既然已走到這裏,無論是福是禍,你也得闖上一闖了。你平常最最輕視虎頭蛇尾之人,難道你也變成如此人物了嗎?”
他胸脯一挺,右手微揮,一溜青藍的劍光,突地一閃,他便在這一閃的劍光中,穿過這滿布屍身的院落,但目光卻再也不敢去望那些屍身一眼。
從院門到廳門雖只短短數丈距離,但此刻在他眼中,卻有如中間阻隔着千山萬水一般,幾乎是不可企及的漫長。
他緩緩登上石階,用手中劍尖推開大廳前那兩扇半掩着的門,乾咳一聲,沉聲道:“屋內可有人在?但請出來説話。”
屋內自然沒有回應,廳門“呀”地一聲,完全敞了開來。他定睛一望,只見這間大廳之上,竟然無一人影。
他暗中吐了一口長氣,回首望去,那囊兒仍然失魂落魄地跟在自己身後,捧着那方石硯的左手,不住地顫抖着,石硯裏滿蓄的墨汁,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濺了出來。
他憐惜地撫了撫這童子的肩頭,穿過大廳,目光四下轉動間,廳內的茶几之上,仍然放着一碗碗蓋着蓋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齊,並沒有凌亂的樣子。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在,喝茶的人卻都到哪裏去了?院落中的屍身俱是下人裝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間的主人。”
他暗中一數,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七個,不禁又自暗中尋思道:“方才此地必然有着許多客人,但是這些人又都到哪裏去了呢?前面的屍身,看來都是主人的家奴,難道他們都是被這些客人殺死的嗎?”
他暗中微微頷首,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為滿意。只是他卻不知道,自己的思忖雖近情理,距離事實,卻仍相差甚遠哩!
思忖之間,他已穿過大廳,從右邊的側門走了出去。
廳外一曲迴廊,朱欄畫棟,建築得極其精緻。迴廊外庭院深深,一條白石砌成的小徑,蜿蜒着通向庭院深處。
他手持長劍,一步步走了過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動處,忽地望到這條小徑兩側,竟然各自倒躺着一個身穿華服的虯髯大漢的屍身,腰側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沒有半絲傷痕,只有頭頂上鮮血模糊,血漬深深浸入小徑旁的泥地裏。
錦衣少年管寧心中一凜,一揮長劍,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遠,卻見石徑之上,交叉着兩柄精光閃爍的長劍。
他腳步一停,轉目而望,小徑兩側,果然又倒躺着兩具屍身,身軀肥胖,俱是穿着一身勁裝。一人左手握劍,一人右手握劍,劍尖雖搭在一處,屍身卻隔得很遠,而且伏在地上,髮際血漬宛然,傷痕竟也和先前所見的屍身一樣。
錦衣少年望着這兩具屍身,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時之間,但覺腦海之中,一片暈眩,甚至連驚恐之心都已忘記了。
前面數步之遙,是個長髯老者的屍身,再前面竟是三個藍袍道人,並肩死在一處。接着見到兩個身披袈裟的僧人屍身,橫卧在路上,身上俱無傷痕,頭上卻都是鮮血模糊。
走過這段石徑,管寧的一件華麗長衫,已全部緊緊貼在身上。此刻春寒仍是甚重,他卻已汗透重衫。
石徑盡頭,是個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管寧茫然拾級而登,一條血漬,從亭中筆直地流了下來,流在最上層的一級石階上。他無須再看一眼,便知道這六角亭內,一定有着數具屍身,屍身上的傷痕也和方才一樣。
他暗中默默唸了一遍,暗忖道:“虯髯大漢、肥胖劍客、長髯老者、藍袍道人、僧衣和尚,一共是十個──茶碗卻有十七個,這亭子裏面,該是七具屍身吧?”
他見到第一具屍身之時,心中除了驚恐交集,還有一種混合着憤怒與哀傷的情感。兔死尚有狐悲,當人們見到人類屍身的時候,自然也會覺得悲哀的。
但此刻他卻像是有些麻木了──這是因為過度的驚恐,也是因為過度的哀憤,因之,他竟能在心中計算着這冷酷的問題。
踏上最後一級石階,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跛足丐者,倒卧在石階之上,一顆頭髮蓬亂的頭顱,垂在亭外,從他頭上流出的血漬,便沿着石階流下。
一個滿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緊緊地倒在他旁邊,一根隱泛烏光的枴杖,斜斜地插在地上,入土竟有一半,將四側的石板,都擊得片片碎落,顯見這跛是丐者死前一擲,力道是何等驚人。
但管寧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目光已轉到一個身穿輕紅羅衫的絕色少婦身上。這少婦的屍身,是和一個亦是通體紅衫的劍眉修鼻的中年漢子倒卧在一處。月光斜照,他們的頭上雖也血漬淋漓,但這醜惡的傷痕,卻仍然掩不住這一對男女的絕世姿容。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只聽到身後的囊兒竟也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但他卻無法分辨這聲嘆息中所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麼。
那該是驚恐和悲憤的混合吧!
他手上的長劍,軟弱地垂了下來,劍尖觸到石板鋪成的地上,發出“當”的一聲輕響。
他的目光隨着劍尖望去,越過那一對絕美男女的屍身,停留在一雙穿着福字騰雲履的腳上。
於是他的心便“怦”的跳了一下,幾乎不敢往上移動自己的目光,因為這雙腳竟是筆直地站着的。“難道這裏竟然還有個活人嗎?”
他的腳步生硬地向後面移動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緩緩向上移動──
一個瘦削而頎長的白衫身形,緊緊地貼着這六角小亭的硃紅亭柱,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鈎,抓在亭柱兩側的欄杆上,手指竟都深深陷入那硃紅色的欄木裏,但是他的頭,卻虛軟地垂落了下來。
“他也死了。”管寧長長一嘆,“只是他沒有倒下來而已。”
望着這具死後仍不倒下的屍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愣了半晌,卻不知道自己的一雙鞋子,已經踩到那片鮮紅的血漬上了。
一片浮雲,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覺蒼涼。
星白如月,月白如風,只有地上的血漬……血漬該是什麼顏色呢?
那垂髫童子囊兒,手裏兀自捧着那方石硯,順着他主人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着那具死後仍沒有倒下的屍身,望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潔白如雪的長袍,腰間繫着的那條純白絲絛。
“這人生前,也該是個極為英俊瀟灑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頭是垂着的,因而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他當然也絕沒有走上去仔細看看的勇氣。
而管寧心中,卻在思忖着另一個問題。
“……藍袍道人、跛足丐者、黑衣老人、紅衫夫婦,再加上這白袍書生,一共不過十五人而已,但那大廳中的茶碗,卻有十七個……那麼,還有兩個人呢?這兩人難道就是殺死這些人的兇手?但這兩人卻是什麼人呢?是此間的主人?抑或是客人?唉──此刻這些人全都死了,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沒有人能夠解答這些問題了。”
他目光一掃,暗歎着又忖道:“這些屍身生前想必都是遊俠江湖的草澤豪士,如今卻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連個埋骨之人都沒有。我既遇着此事,好歹也得將他們的屍身埋葬起來。日後我若能尋出誰是兇手,究竟是為着何事將這些人全都殺死,究竟誰是誰非──其實能將這許多人都一一殺死的人,縱然具有殺人的理由,手段卻也夠令人髮指的了。”
此事雖然與他無關,但這生具至性的少年,此刻卻覺得義憤填胸,一時之間,心中思潮所至,俱與此事有關。
月升愈高,亭中的陰影,也就越發濃重。由東方吹來的晚風,從他身後筆直地吹了過來,哪知──
風聲之中,突地傳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這笑聲有如尖針一般,刺入他背脊之中。這陣刺骨的寒意,剎那之間,便在他全身散佈了開來。
他大驚之下,擰腰錯步,倏然扭轉身形,目光抬處,只見亭外的石階之上,緩緩走下一個身穿五色彩衣的枯瘦老人,瘦骨嶙峋,有如風竹,頂上頭髮,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紅長簪插做一處,面上高顴深腮,目如蒼鷹,一動不動地望在管寧身上。
此情此景,陡然見到如此怪異的人物,管寧膽子再大,心中也不禁為之泛起陣陣寒意,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劍尖拄在地上,發出一陣陣極不悦耳的“絲絲”之聲,與那陰森的冷笑聲相合,聽來更覺刺耳。
這身穿綵衣的枯瘦老人,垂手而行,全身上下,幾乎看不出有任何動作,瘦長的身軀,卻已由亭外緩緩走了進來。
管寧努力壓着心中的驚懼之情,微挑劍眉,厲聲喝道:“你是誰?這些慘死之人,可是你殺死的?”
那枯瘦老人嘴角微一牽動,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殺意,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掌,向管寧當胸抓去。
只見這隻黝黑枯瘦的手掌,指尖微曲,指甲竟然卷做一團。管寧心中一寒,手臂微抬,將手中的長劍平胸抬起。哪知這枯瘦老人突地又是一聲冷笑,指尖指甲竟電也似地舒展開來,其白如玉,其冷如鐵,生像是五柄冷氣森森的短劍。
管寧大驚之下,再退一步,只見這隻手掌,來勢雖緩,卻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全都控制住了,自己無論向何方閃避,都難免被這五隻森冷如劍的手指,戳上幾個窟窿。
剎那之間,他閃電般地將自己所學過的武功招式,全都想遍,卻也想不出任何一個招式,能夠擋住這一掌緩緩的來勢。
情急之下,他猛地大喝一聲,右手猛揮,青光暴長,將手中長劍,全力向這有如鬼魅一般的枯瘦老人揮了過去。
哪知劍到中途,他只覺全身一震,手腕一鬆,不知怎的,自己手中的長劍,便已到了人家手上。
卻見這枯瘦老人一手捏着劍尖,輕輕一揮,這柄精鋼百鍊的長劍,竟被折成兩段,“當”的一聲,劍柄落在那黑衣老人的屍身之側,接着又是“奪”的一聲,青光微閃,捏在那枯瘦老人手中的半截長劍,被他輕輕一揮,竟齊根沒入亭上的梁木之中,只留下半寸劍身,兀自發着青光。
管寧性慕遊俠,數年之前,千方百計地拜在京城一位著名鏢客的門下,學劍三年,自認劍法已經有了些功夫,此刻在這枯瘦老人的面前一比,他才知道自己所學的武功,實在有如滄海之一粟,連人家的千萬分之一,都無法比上。
只可惜他知道得嫌太遲了些,這枯瘦老人的一雙手掌,又緩緩向他當胸抓了過來。他心中長嘆一聲,方待竭盡全力,和身撲上,和這綵衣老人拼上一拼。雖然他已自知今日絕對無法逃出這詭秘老者的掌下,但讓他瞑目等死,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哪知就在他全身氣力將發未發的一剎那間,他身側突地響起一聲厲叱,一陣勁風,夾着一團黑影,劈面向那枯瘦老人打了過去。
枯瘦老人雙眉一皺,似乎心中亦是一驚,手掌一伸一縮,便將那團黑影接在手裏,入手冰涼,還似帶着些水漬。
他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暗器。俯首一看,原來卻是一方石硯,方自暗罵一聲,卻見眼前掌影翻飛,已有一雙手掌,劈頭蓋臉地向自己擊了過來。掌風雖弱,招式卻極刁鑽,他的武功雖爐火純青,竟也不得不微閃身形,避開這雙手掌擊向自己面門的一招兩式。
這一突生的變故,使得管寧微微一怔,定睛望去,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那閃電般向枯瘦老人擊出兩掌之人,竟是自己的貼身書僮囊兒。
那枯瘦老人身形微閃之後,袍袖一拂,便將面前的人影震得直飛了出去,閃目望處,卻見對方只是一個垂髫童子,心中亦是大奇,半晌説不出話來。
囊兒甫出一招,身形便被人家強勁的袖風震飛,心下不禁暗駭:“此人武功,確是高到不可思議。”連退數步,退到亭欄之側,方自穩住身形,口中卻已大聲喝道:“你這老鬼是什麼人,為何要加害我家公子?”小小的胸膛一挺,竟又大步向那枯瘦老者走了過去,眼珠睜得滾圓,方才的那種畏縮之態,此刻在他面上,竟也一絲一毫都不存在了。
此刻管寧心中,卻是又驚,又愧。他再也想不到這個自己從京城西郊冰天雪地中救回來的垂髫童子,竟然身具武功,而且還比自己高得多,卻從未在人前炫露出來,而自己才只學會兩三路劍法,便已自負俠少。一念至此,心中羞愧大作,呆呆地怔在當地,幾乎抬不起頭來。
那枯瘦老人目光微睨管寧一眼,便箭也似的,注在囊兒身上,卻仍然沒有説話。囊兒眼珠一轉,大聲又道:“我家公子是個讀書人,和你素無仇怨,你為什麼一見面就要害他?你年紀這麼大了,卻對一個後生晚輩下起毒手,難道不害臊?”
枯瘦老人突地冷冷一笑,尖聲説道:“你方才那招‘龍飛鳳舞’是從哪裏學來的?金丸鐵掌杜倉是你的什麼人?”聲音尖鋭,有如狼嗥。
囊兒面色一變,但眼珠一轉,瞬即恢復常態又道:“你也不要問我的師承來歷,我也不會告訴你。反正我家公子不是武林中人,只是為了遊山玩水,才誤打誤撞地走到這裏來的。你們江湖中的仇殺,和我們根本無關,就算這些人是你殺死的,我們也不會説出去。你今天要是放我們走,我一定感激你的好處,今天的事,我絕不會説出去。”
枯瘦老人神色微微一動,冷笑道:“你這娃兒倒有趣得很,我老人家本也不忍害你,只是──”
右掌突地一揚,方才接在手中的石硯,便又電射而出。囊兒只覺眼前一花,還未來得及體會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勢如奔雷的石硯,便不偏不倚地擊在他面門之上。
枯瘦老人一無表情地望着囊兒狂吼一聲,緩緩倒了下去,冷然接口又道:“只怪你們走錯了地方。”目光凜然轉向那已撲向囊兒身上,連連痛呼的管寧:“老夫只得心狠手辣一些了。”
隨着話聲,他又自緩緩走向管寧,瘦如鳥爪般的手掌,又伸了出來。
管寧眼見這方漸成長,本應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的幼童,竟為着自己,喪失了性命,心中但覺悲憤填膺,突然長身而起,滿含怨毒地望着這冷酷的魔頭。只要此人再走前一步,他便會毫不猶疑地和身撲上。
哪知這枯瘦老人目光轉處,全身突地一震,眨眼之間,面上便滿布驚恐之色,腳步一頓,肩頭微晃,突地倒縱而起,凌空一個翻身,電也似的掠了出去。只見那寬大的彩袍微微一飄,他那瘦如風竹的身軀,便消失在亭外沉沉的夜色裏。
管寧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雖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但究竟初入江湖,遇着此等詭異複雜之事,本已茫無頭緒,哪知這事的演變,卻越來越奇,莫説是他,便是江湖歷練比他更勝十倍之人,也無法明瞭此事的究竟了。
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回過頭去,心頭不禁又是驀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幾乎也為之停頓下來。
那垂首而立的白袍屍身,此刻竟已抬起頭來,一雙深深插入欄木中的手掌,也正自緩緩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見此人眉骨高聳,鼻正如削,面色蒼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絲血漬,自發際流出,流過他濃黑的眉毛,緊閉的眼瞼,沿着鼻窪,流入他頷下的微須裏。
這蒼白的面色,如雕的面目,襯着他一身潔白如雪的長袍,使他看來有如一尊不可企及的神像。
但那一絲鮮紅的血漬,卻又給他帶來一種不可描敍的悽清之意。
管寧目瞪口呆,駭然而視,只見這遍體白衫的中年文士,緩緩睜開眼來,茫然四顧一眼,目光在管寧身上一頓,便筆直地走了過來。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自己今日已捲入一件極其神秘複雜的事件裏。是福是禍,雖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來,卻已斷然是禍非福的了。
這白袍文士,人一甦醒,便向自己走來,定然亦是對自己不利。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個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間,自然難怪人家會對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動也不動的站在當地,靜觀待變。
哪知這中年文士走了兩步,突地停了下來,目光一垂,俯首尋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麼。管寧又是一奇,卻聽他自語着道:“我是誰?我是誰?……”
猛地伸出手掌,連連拍打着自己的腦袋,不斷地自語道:“我是誰,我是誰……”聲音越來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階,只聽得他仍在高聲呼喊着。
“我是誰……我是誰……”叫喊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沉寂。
於是本已茫然的管寧,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濃霧之中,摸不着半絲頭緒,只覺自己平日對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卻連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憤、哀傷、自疚、詫異、驚駭、疑惑──各種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與他毫無關係,然而,此刻卻改變了他一生命運。在當時他走過那座小小的獨木橋的時候,這一切事,他又怎能預料得到呢?
驀地──
他身側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之聲,他連忙回過頭去,俯下身子。
倒卧在那並肩斜倒在亭欄之前的一對紅衫夫婦前面的囊兒,面門滿是血漬,挺直的鼻樑,亦被擊成骨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強地睜開了眼睛,望了管寧一眼,見到他還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眼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綻開一絲喜悦的笑容,似乎極為安慰。因為,自己的死,終於有了代價了。
管寧只覺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這一瞬之間,全都變成濃厚的悲哀,兩滴淚珠,奪眶而出──
冰涼的眼淚,流在他滾熱的面頰上,也流入他熾熱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來,也不伸手拭抹一下,哽咽着道:“囊兒,你……你何必對我如此,叫我怎麼報答你!”
囊兒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斷續地説道:“公子對囊兒的大恩……囊兒一死也報答不完,這……這又算得了什麼?若沒有公子……囊兒和大姐早就凍死、餓死了。”
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軀,但此刻他心中是安詳的,因之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帶笑容地忍受下,接着又道:“只要公子活着,囊兒死了算不得什麼,但是……囊兒心裏卻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管寧強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事難如登天……不過,囊兒別怕,囊兒不會死的。像囊兒這麼乖的孩子要是死了,這世界還算得是什麼世界?”
囊兒悽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囊兒死了,希望公子好好看待囊兒的姐姐。囊兒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後要是娶了親,就……就叫囊兒的姐姐侍候公子的夫人。公子以後若是沒有喜歡別的女孩子……就喜歡囊兒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對囊兒真好,可是囊兒卻永遠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會傷心嗎?”
管寧方自忍住的眼淚,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過度的悲傷,已使他再也説不出話來。囊兒又睜開了眼睛,只見他不住地點着頭,嘴角便又泛起一絲笑容,微聲説道:“囊兒還有一件事,想求公子,公子一定答應囊兒,囊兒的……”
他這兩句説得極快,但説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説不出話來了。
他的嘴角,還帶着一分笑容,因為他的生命雖然短促,卻是光輝而燦爛的。他生得雖然困苦,死得卻極安樂,他不曾虧負人生,人生卻有負於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極為不公平的嗎?
伏在囊兒的屍身上,管寧哀哀的痛哭了起來,將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淚之中如泉湧地哭了出來。有誰能説眼淚是弱者所獨有的?勇敢的人們雖不輕易流淚,但當他流淚的時候,卻遠比弱者還要流得多哩!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頭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頭一跳,回頭望處,卻見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時,又已站在他的身後,帶着一臉茫然的神色,凝視着他,一字一字地問道:“我是誰?你知道嗎?”
痛哭過後,管寧只覺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搖了搖頭,道:“你是誰,我怎麼會知道?不管你是誰,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連連點着頭,長嘆了一聲,緩緩説道:“與你本無關係,與你本無關係。”語聲微頓,又道:“那麼和誰有關係呢?”
管寧不禁為之一愕,又自搖了搖頭,道:“和誰有關係,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哼──我當然不會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雙手疾伸,一把將管寧從地上抓了起來,豎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麼誰知道?這裏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是死人,我不問你,難道去問那些死人嗎?”
管寧雙肩被他抓在手裏,但覺其痛徹骨,全力一掙,想掙脱他的手掌,但這中年文士的一雙手掌,竟像是生鐵所鑄,他竭盡全力,也掙不脱,心中不禁怒氣大作,厲聲叱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看你──哼哼,還是死了算了。”
這中年文士雙眉一軒,瞬又平復,垂下頭去,低聲自語道:“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鬆,將管寧放了下來,連聲道:“是極,是極,我還是死了算了。”
轉身一望,見到那隻插在地下的鐵枴杖,身形一動,掠了過去,將枴杖拔將起來,再一擰身,便又回到管寧身前,將枴杖雙手捧到管寧面前,道:“就請閣下用這枝枴杖,在我頭上一擊,把我打死算了。”
管寧只覺眼前微花,這中年文士已將枴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駭然,聽了他的話,卻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難道真的是個瘋子?天下怎會有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他是個瘋子,也不至於會瘋到這種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許久,卻見管寧仍在垂首想着心事,雙眉一軒,道:“這枝枴杖雖然不輕,但你方才那一掙,兩膀之間,至少有着兩三千斤力氣,這枴杖一定拿得起,來來來!就請閣下快些動手吧!”
他雙手一伸,將枴杖送到管寧的身前,管寧連忙搖首,説道:“殺人之事,我不會做。閣下如果真的要死,還是你自己動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涼,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卻又不肯動手,難道要叫我自己殺死自己不成?哼!你這種言語反覆之人,不如讓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寧心中一動,忖道:“方才我是掙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兩膀的力氣,不會是個瘋子。”
他轉念又忖道:“他讓我動手殺他,必定是難弄於我。試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過我多少倍,怎會無緣無故地讓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説道:“閣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動手好了。”
劈手奪過那枝黑鐵枴杖,高高舉起,方待擊下,目光斜處,卻見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闔上眼睛,一副閉目等死的樣子,舉在空中的黑鐵枴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這一刻之中,管寧心中思潮如湧,突地想起了許多事。
他手中的黑鐵枴杖,仍高高舉在空中,心中卻在暗地尋思道:“我幼時讀那先人札記中的秘辛搜奇,內中曾記載着一個完全正常之人,卻常常會因為一個極大的震盪,而將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卻的──”
他目光緩緩凝注到那白袍書生的頭頂之上,只見他髮際血漬宛然,顯然曾被重擊,而且擊得不輕,心念一動,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傷,而將自己是誰都忘得乾乾淨淨?如此説來,他便非有心戲弄於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轉,見這中年書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將生死之事,看做與自己毫無干係,因為生已無趣,死又何妨?
管寧暗歎一聲,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難以置信,但他一見着這白袍書生,卻連頭也不敢回,就飛也似的逃了出去,顯見這白袍書生必是武林之中,一個聲名極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滿燦爛絢麗的事蹟。而如今呢,他卻將自己的一生事蹟全部忘記。這些事蹟,想必全是經過他無比艱苦的奮鬥,才能造成的。唉──人們的腦海,若是變成一片空白,什麼事也無法思想,什麼事也不能回憶,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記得,那該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變成如此,只怕我也會毫不猶疑,心甘情願地,讓別人一杖擊死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對這白袍書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舉的黑鐵枴杖,便緩緩地落了下來,“當”的一聲,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睜開眼來,見到管寧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臉上,雙眉微皺,怒道:“你看我作什麼,還不快些動手?”
管寧微喟一聲,道:“生命雖非人世之間最最貴重之物,但閣下又何苦將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
那白袍書生神色微微一動,嘆道:“我活已覺無味,但求一死了之──”他雙眉突又一皺,竟又怒聲説道:“你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丁,此刻竟又説出這種話來,難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為我作主嗎?”
管寧心中突地一動,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説的話,他此刻竟還記得,想必他神智雖亂,卻還未至不可救藥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無名之輩,認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許往事,假以時日,也許能將他的記憶恢復,亦未可知。”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在這一瞬之間,他便已立下幫助此人之心。一個生具至性之人,往往會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卻自身的痛苦。管寧此念既生,便道:“小可雖是凡庸之人,卻也能瞭解閣下的心境。閣下如能相信於我,一年之內,小可必定幫助閣下,憶起以往之事──”
白袍書生神色又為之一動,俯首凝思半晌,抬頭説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管寧胸脯一挺,朗聲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焉能有欺騙閣下之理?閣下若不相信,我也無法,只是要我動手殺死閣下,我卻是萬萬無法做出的。”
右手一彈,將手中的黑鐵枴杖,遠遠拋出亭外,身形一轉,走到囊兒的屍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書生又緩緩垂下頭去,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慮什麼,一時之間全身竟動都不動。
管寧俯身將囊兒的屍身抱了起來。眼見這半日之前,還活活潑潑地充滿生氣的稚齡童子,此刻卻已變成僵硬而冰冷的屍身,心中不禁悲憤交集,感慨萬千。愕了半晌,轉身走出亭外,沿着石階,緩緩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黯悽清,抬首一望,星羣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走到林蔭之中,將囊兒的屍身,放了下來,折了段樹枝,捲起衣袖,想掘個土坑,先將屍身草草掩埋起來。
泥土雖不甚緊,但那樹枝卻更柔脆,掘未多久,樹枝便“啪”的斷了,他便解下腰間的劍鞘,又繼續掘了起來。
哪知身後突地冷哼一聲,那白袍書生竟又走到他的身後,冷冷説道:“你這樣豈不太費事了些?”
一把搶過管寧手中的劍鞘,輕描淡寫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應手而起。
管寧暗歎一聲,忖道:“此人的武功,確是深不可測,卻不知又是何人,能將他擊成重傷──那數十具屍身,傷勢竟都相同,能將這些人在一段極短的時間裏,都一一擊斃,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約而同地到此間來,又同時被人擊斃,這其中必定關係着一件極為重大隱秘之事。但這又是什麼人呢?這些人又都是何許人物?這間莊院建築在這種隱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這主人又是誰呢?是否亦是那些屍身其中之一?這些人是否受了這主人的邀請,才同時而來?十七碗茶,卻只有十五具屍身,那兩人跑到哪裏去了?若我能找到這兩人,那麼,此事或許能夠水落石出,只是我此刻卻連這兩人是誰都不知道,所有在場之人,都死得乾乾淨淨,這白袍書生又變成如此模樣,唉──難道此事將永遠無法揭開,這些人將永遠冤沉地底嗎?”
他翻來覆去地想着這些問題,越想越覺紊亂,越想越覺無法解釋──
抬起頭來,白袍文士早已將土坑掘好,冷冷地望着他。
他又自長嘆着,將囊兒的屍身埋好,於是他點起一把火,讓那些詩句都化為飛灰,飄落在囊兒的屍身上。他突然對囊中那些曾無比珍惜的詩句,變得十分輕蔑。在解下他身邊的彩囊的剎那,管寧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視了半晌,暗中發誓,要將殺這無辜幼童的兇手殺死,為他復仇。
雖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萬萬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詭異老人的敵手,但是他的決心,卻是無比的堅定而強烈的。當人們有了這種堅定而強烈的決心的時候,任何事都將變得極為容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面上竟也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寧站起身來,他才低聲問道:“現在要到哪裏去呢?”
管寧沉重地移動着腳步,走出這悲涼的樹叢。他知道這中年文士問他這句話的意義,已無異是願意隨着自己一起尋求這些疑問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該到哪裏去呢?他卻也茫然沒有絲毫頭緒。
步出樹叢,他才發現東方已露出曙色了。這熹微的曙光,穿透濃厚的夜色,使得這幽黯悽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許光亮,但清晨的風吹到他身上,寒意卻更重了。
更何況在那條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徑上所倒卧的屍身,又替晨風加了幾許寒意。
他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讓混沌的腦海稍微清醒,回過頭道:“這些屍身,不知是否閣下素識?”
他話聲微頓,只見那白袍文士茫然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不記得了。”
管寧長嘆一聲,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任憑他們的屍身,暴露於風雨之中。唉!這些人的妻子兒女若知道此一凶耗,不知要如何悲傷了。只可惜我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否則我定要將他們的死訊,告訴他們的家人,也好讓他們來收屍。”
説到後來,他話聲也變得極其悲愴。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頭,自語道:“我的家人是誰?唉──我連我究竟有沒有家都不知道。”
兩人無言相對,默然良久,各自心中,俱是悲思難遣,不能自己。
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陽光已從東方的雲層中照射出來。
管寧默默地抬起這些屍身,將他們懷中的遺物,都仔細包在從他們衣襟上撕下的一塊布里。因為這些東西縱然十分輕賤,然而在他們家人的眼中,其價值都是無比貴重。管寧暗中希冀有一天能將這些東西交到他們家人的手裏,因為他深切地瞭解,這對那些悲哀的人,將是一種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雖然功力絕世,但等到他們將這些屍身全部埋好在這深深的庭院中時,從東方升起的太陽,已經微微偏西了。
當他們掩埋這些他們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屍身的時候,他們心中,卻有如在掩埋最親近的朋友一樣的悲哀。
於是,在這相同的悲哀裏,他們雖然沒有説話,但是彼此之間,卻都覺得親近了許多,這在他們互相交換的一瞥裏,他們也都瞭解到了。
但這可是一種多麼奇妙的友誼的開始呀!
踏着小徑的血跡,走盡曲折迴廊,走入大廳去──
管寧目光一掃,神色突地大變,但覺一陣寒意,自心頭升起,一時之間,竟驚嚇得説不出話來。
那白袍文士茫然隨着他的目光在廳中掃視一遍,只見桌椅井然,壁畫羅列,廳門半開,窗紙昏黃,卻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心中不禁大奇,不知道管寧驚駭的是什麼?
因為他的記憶之力已完全喪失了,若他還能記得以前的事,那麼他也一定會驚詫,甚至驚詫得比管寧還要厲害。
原來大廳的桌几之上,此刻竟已空無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隻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瞬息之間,管寧心中,又被疑雲佈滿,呆立在地上,暗地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誰拿走了?他為什麼要將這些茶碗拿走?難道這些茶碗之中,隱藏着什麼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嗎?”
這些問題在他心中交相沖擊。他無可奈何的長嘆一聲,走出大廳,因為他知道他縱然竭盡心力,也無法尋出答案。
院中仍有十數具屍身,管寧回頭望了那白袍文士一跟,兩人各自苦笑一聲,又將這些屍身,都堆在大廳旁邊的一間空房裏。
管寧心中突地一動,低語道:“不知道這座莊院中的其他房間裏,還有沒有人在?”
話猶未了,白袍文士已搖首道:“我方才已看了一遍,這莊院中除了你外,再也沒有一個活人了。”
於是管寧心中的最後一線希望,便又落空。
走出那扇黑漆大門,四面羣山,歷歷在目,那片方自插下秧苗的水田,也像往昔一樣的沒有變動,只是插秧的人,卻已無法等待自己種下的秧苗長成了。
驀地──一陣清脆的鈴聲,從晨風中傳來。兩人面色各自一變,搶步走上石階,定睛一望,只見隔澗對崖獨木橋頭,竟然俏然佇立着一個翠裝少女,左手拿着一個拳大金鈴,不住地搖晃,右手抬起,緩緩撫弄着鬢邊的亂髮,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這石砌小屋頂上,正自滿臉驚奇地自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竟將一隻已經燒得七零八落的燈籠,還高舉在這裏,難道這四明山莊裏的奴才下人都死光了嗎?”
日光之下,只見這翠裝少女,雲鬢如霧,嬌靨如花,纖腰一握,臨風如柳,説話的聲音,更是如鶯如燕,極為悦耳。
管寧目光動處,不禁為之一愕。他這一夜之間,身經這連串而來的詭異、殘酷悲哀之事,此刻陡然見着這種絕美少女,在這種荒山之間出現,心中亦不知是驚,是奇。
那白袍書生面目之上,卻木然無動於衷。這巨震之後,記憶全失之人,此刻情感的變化,全然不依常規,自然也不是別人能夠揣測到的。
管寧微一定神,快步走上那獨木橋,想過去問問這少女究竟是何來路。
哪知他方自走到一半,翠裝少女秋波流轉,亦自走上橋來,蓮步輕移,已到了管寧面前,手中金鈴一晃,冷冷道:“讓開些。”
這道小橋寬才尺許,下臨絕澗,勢必不能容得兩人並肩而立,管寧微微一怔,忖道:“這少女怎的如此蠻橫,明明是我先上此橋,她本應等我走過才是,怎的卻叫我讓開?難道這少女亦是此間主人不成?”
他心念尚未轉完,卻見那少女黛眉輕顰,竟又冷冷説道:“叫你讓開些,你聽到沒有?”
管寧劍眉微軒,氣往上衝,不禁亦自大聲道:“你要叫我讓到哪裏去?”
那翠裝少女冷哼了一聲,輕輕伸出一隻纖纖玉指,向對岸一指,道:“你難道不會先退回去!哼──虧你長得這麼大,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管寧不禁又為之一愕,心想這少女看來嬌柔,哪知説起話來,卻如此蠻橫無理,心中不覺更是惱怒,方待反唇,目光動處,卻見這少女的一隻有如春葱般的手指,已堪堪指到自己面前。
他本是世家之人,平生之中,除了自己家中之人外,從未與女子打過交道,此刻,這少女面面相對,香澤微聞,心中雖然氣憤,但一轉念便想:“我又何苦與女子一般見識。”
緩緩轉回身,走了回去。目光瞥處,只見那白袍文士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這翠裝少女微微一笑,眼光之中,像是極為得意,一手搖着金鈴,嫋娜走過橋來,眼波四下一轉,便又自語着道:“這裏的人耳朵難道都聾了不成,聽到金鈴之聲,竟還不出來迎接神劍娘娘的法駕?”
管寧心中一動,暗中尋思道:“這‘神劍娘娘’又是什麼人?難道亦是此間主人請來的武林名人,卻因來得遲了,因之而免於此次慘劫?”
心念一轉,又忖道:“那麼她對此間主人為什麼要請這些武林豪士前來的原因,總該知道了,至少她也該認得這白袍文士到底是什麼人。我從她身上,也許能將此事探出一些頭緒亦未可知。”一念至此,他忍不住迴轉身去,向這翠裝少女朗聲問道:“神劍娘娘在哪裏?可否為──”
語猶未了,這翠裝少女便冷冷一笑,道:“神劍娘娘是誰,你都不知道嗎?哼──”她又伸出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接道:“告訴你,神劍娘娘就站在你的面前,姑娘我就是神劍娘娘。”
管寧一怔,若不是心中仍然滿腹心事,此刻怕早就噗哧笑出聲來了。
這年紀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天真未泯,稚態未消的少女,卻自稱“神劍”,自稱“娘娘”,簡直是有些豈有此理。
但這翠裝少女,面上神情,卻是一本正經,生像這根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不停地搖着手中金鈴,秋波在那負手而立的白袍文士身上一轉,便又毫不停留地望到管寧面上道:“你是什麼人?還不快去告訴這裏的莊主夫人一聲,就説來自黃山的神劍娘娘專程來拜訪她了。哼──想不到名聞天下的四明山莊,竟這樣不懂規矩,叫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迎接客人。”
管寧目光抬處,但見這翠裝少女此刻竟是負手而立,仰首望天,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心中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又在暗中思忖道:“原來此間果然是名滿江湖的所在,只可惜我閲歷太少,連‘四明山莊’這名字都未聽過。若是師父他老人家在這裏,便一定會知道這‘四明山莊’的來歷,也許和莊主是素識也説不定──只是莊主到底是誰呢?”便問道:“這四明山莊莊主是誰?莊主夫人又是誰?──”語猶未了,只見這翠裝少女杏眼一瞪,像是不勝驚詫地説道:“你居然連‘四明山莊’的莊主紅袍客夫婦都不知道?喂,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人?要知道在這‘四明山莊’裏亂闖,可不是玩的呀,一個不好,把小命賠上,那才冤哩。”
管寧雙目一轉,恍然説道:“原來那對極其俊美的紅衫男女便是此間的莊主,唉──這夫婦二人,男的英挺俊逸,女的貌美如花,果然不愧是一對名滿天下的武林俠侶,只可惜正值盛年,便雙雙死了。”
他生具悲天憫人的至情至性,雖與這四明莊主夫婦二人素不相識,但此刻心胸之中,仍充滿悲哀惋惜傷痛之意,心念一轉,又自忖道:“這少女看來與他們夫婦二人本是知交,若是知道他們已經慘死,只怕也會難受得很。”
一念至此,管寧不禁長嘆道:“不知姑娘尋找莊主夫人有何貴幹?姑娘與她如是知交,那麼──”
他話説到一半,卻見這翠裝少女冷笑一聲,道:“你根本就不認得人家,卻又來管我找人家幹什麼,哼,我看你呀,真是幼稚得很!”翠袖一拂,筆直地向山崖下面走去。
管寧愣了愣,他自幼錦衣玉食,弱冠後更有才子之譽,京城左右,有誰不知道文武雙全的管公子!到了這四明山莊,他雖已知道武學一道,有如浩瀚鯨海,深不可測,世事之曲折離奇,更是匪夷所思,自己若想在江湖闖蕩,無論哪樣,都還差得太遠,但被人罵為“幼稚”,卻是他生平未有的遭遇。
此刻他望着自稱“神劍娘娘”的翠裝少女那婀娜而窈窕的背影,心胸之間,只覺又是恚怒,又是好笑,但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這少女自稱神劍,看她神態之間,武功必定不弱。但無論如何,她總是個女子,此刻下面山莊之內,血漬未清,積屍猶在,後院中更滿目俱是屍堆,她若看見這種淒涼恐怖的景象,只怕不知嚇成如何模樣。”一念至此,他不禁脱口叫道:“姑娘慢走。”
翠裝少女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秋波如水,冷冷向他瞟了一眼,忽地“哼”了一聲,轉身向上走了兩步,嗔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方才與你説了幾句話,已經是給了你極大的面子,你要是再跟我亂搭訕,莫怪我要給你難看了。”
言下之意,竟將管寧當做登徒子弟。管寧絕世聰明,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不禁亦在鼻孔中“哼”了一聲,暗暗忖道:“這少女怎的如此刁橫?哪裏有半分女子温柔之態!我若是要與她終日廝守,這種罪真是難以消受。”
口中亦自冷冷説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本來就沒有要和姑娘説話之意。”
目光轉處,只見這翠裝少女柳眉一揚,嬌嗔滿面,似乎再也想不到會有年輕男子對她説出如此無禮之話。一時之間,他心中不禁大為得意,覺得她方才加諸自己的羞辱,自己此刻正可報復,劍眉微軒,故意作出高傲之態,接着説道:“只是姑娘到此間,既是為了尋訪‘四明山莊’莊主夫婦,在下就不得不告訴姑娘來得太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