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華服老者身形落地,笑聲不絕。一個身軀較長的老人朗聲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兄弟二人無意追蹤,卻成了你兄弟兩人的救星。唐兄,十年不見,你們也想不到我們這兩個老頭子早不來,晚不來,卻恰好在此刻趕來吧?”
這兩人竟是“太行紫靴”門下的樂山、樂水兩個老人。
唐鶻冷酷的面容,泛起了一絲笑容,緩緩説道:“方自説到‘續命神膏’,想不到‘續命神膏’便已來了。”
哪知老人笑聲突地頓住,竟緩緩走到管寧身側,突地伸出手掌,他掌出如風,電也似的向管寧右肩“肩井”穴上拍下。
這一個變故出於突然,更遠在方才他兩人突然現身之上。管寧大驚之下,揮掌一擋,哪知樂水老人掌到中途,竟突地手掌一反,向上斜劃,劈手一把將管寧手中的玉瓶搶到手裏。
瘦鶚譚菁尚未暈迷,見狀大喝一聲,但卻無力出手。
樂水老人其實並沒有加害管寧之意,他這一掌之擊,不過是聲東擊西之計而已。管寧事出意外,猝不及防,竟被他一招得手,只見他身形倏又退到門邊,仰天大笑起來。管寧大怒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樂水老人大笑道:“你道我怎會突然跑到這裏來?我就是為了要跟蹤於你。我兄弟兩人在王平口外的風雪之中,苦等了一個時辰,才看到你駕車出來,便在後面跟蹤至此,否則,我兩人又不是神仙,難道真的知道唐老大、唐老二受了傷,特地跑來救他們?”
唐鵪、唐鶻聞言,不禁齊地一凜,暗忖道:“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我方才救了譚菁,此刻便有人來救我。我若是不救譚菁,這樂氏兄弟只怕不會來救我,只是──他突地搶走這少年手中的瓶子,又是為什麼呢?”
管寧劍眉一軒,怒道:“我與兩位素無交往,兩位跟蹤於我,為的什麼?這瓶藥散乃是解救這位譚老前輩毒勢之用,兩位搶去卻又為着什麼?”
他雖知這兩位老人武功極高,自己絕非敵手,但此刻説起話來,自覺義正詞嚴,對這兩位老人,便絲毫沒有畏懼之心。
卻見樂水老人笑聲一頓,慢條斯理地緩緩説道:“問得不錯,問得不錯。老夫不妨告訴你,老夫之所以苦苦跟在你身後,是為了要探查出你那位朋友‘吳布雲’的下落。老夫此刻搶來這玉瓶,也是為了要你將他的下落坦誠相告。”
管寧聞言一愣,他不知這兩個老人苦苦找尋吳布雲是為着什麼。難道是尋仇報復?但他們年齡懸殊,身份各異,卻又不似。
他俯首沉吟半晌,朗聲又道:“兩位如要找尋吳布雲,兩位只管自己去找好了,又何苦做出此等事來要挾呢!哼──這豈不是有失兩位身份!”
他語聲微頓,立刻又接道:“何況在下與那吳布雲亦無深交,兩位要問的事,我實在是無可奉告。”
樂水老人突又仰天大笑起來,笑道:“罵得不錯,罵得不錯。但老夫還要告訴你,你與那‘吳布雲’一路同行,豈有不知道他去向之理?這點你想騙過別人,還有可説,你若想騙過老夫,嘿嘿──你且問問在座各位武林中人可曾有騙過老夫的?”
這樂水老人乃是江湖中有名的智者。他與樂山老人本是兄弟,雖然同是姓樂,但年輕時卻非此名,直到近年,他方有這“樂水老人”之號,取的也無非是智者樂水之意。
他此刻説出這番話來,雖然有些狂妄,但卻也是事實。
唐氏兄弟有求於他,此刻便一齊點首。瘦鶚譚菁心中雖不忿,但也只得冷哼一聲,只覺自己腦海愈見暈眩,眼見就要不省人事。樂水老人目光一轉,一揚手中藥瓶,又自大笑道:“你若還是想故意推託,使得譚大俠性命不保,這責任可是完全在你,老夫是毫無干係。”
唐氏兄弟聞言,暗歎忖道:“人道樂水老人老奸巨猾,如此看來,他不想與終南結怨,是以此刻竟説出這番話來,將責任全部推到別人身上。”
管寧心胸之間,怒火大作,只氣得面上陣青陣白,卻説不出話來。
卻聽樂水老人又自笑道:“這玉瓶乃是老夫自你手中取來,你若不説出來,除非你能將它亦由老夫手中取去,否則──”
他話猶未了,管寧突地厲叱一聲,身形頓向他直撲過去。
樂水老人哈哈一笑,腳步微錯,長鬚飄飄,身形已自滑開七尺,將手中玉瓶又自一揚,笑道:“你若想搶走此瓶,實是難如登天。”
管寧此刻已將生死榮辱,俱都拋在一邊,但覺心中怒火如熾,無論如何,也得將這玉瓶奪回,別的事以後再説。他身形方自撲空,腳跟一旋,便又如影附形般向那樂水老人橫掠過去。
哪知身前突地人影一花,那樂山老人竟硬生生擋住了他的去路,雙掌一推,管寧只覺一股掌風襲來,這掌風雖然不猛烈,卻已使得身形再也無法前掠,只得停住。
管寧驚怒之下,卻聽樂山老人和聲説道:“兄台先莫動怒,你可知道,我們要找尋‘吳布雲’是為的什麼嗎?”
管寧聞言又為之一愕,但隨即冷笑道:“這正是小可要向兩位請教的。”
樂山老人微微一笑道:“此事説來話長,且有關本門隱秘,是以老夫才一直未便直告,只是……”他持須一笑:“老夫尋訪‘吳布雲’,不但絕無惡意,而且還有助於他,這點兄台大可不必置疑。”
管寧微一沉吟,忍不住問道:“難道那吳布雲亦是貴派門下?”
樂山老人頷首笑道:“他不但是敝派弟子,而且還是敝掌教的獨子。老夫如此説來,兄台想必能相信老夫尋訪他實無惡意了吧?”
他語微一頓,又自笑道:“老夫還可告訴兄台,這‘吳布雲’三字,實非他原來姓名。老夫本來也難以確定這‘吳布雲’是否就是他,更不知道他取此三字的用意,但經舍弟加以分析之後,老夫才想起他從小便喜將‘我不説’三字,説成‘吾不雲’,他取這‘吳布雲’三字作為假名之意麼──哈哈,想來也就是‘我不説我的名字’之意了。”
這樂山老人,和藹誠懇,神色之間,更無半分虛假,讓人聽了,不得不相信他所説的話。
管寧聞言心中立刻恍然,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此事其中必多隱秘。那“吳布雲”既是“太行紫靴”的掌門真人的獨子,怎的見到他門中之人,卻又那般驚恐,而且連面都不願讓人見着?他雖然不知道此事的真相,更不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但卻覺得“吳布雲”既與自己為友,自己便不該泄露他的秘密。
轉目望去,盤膝坐在地上的瘦鶚譚菁,此刻上身前俯,深垂着頭,竟像是已陷入暈迷之態,而那唐氏兄弟均閉目而坐,連看都未向這邊看一眼,生像是全然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一時之間他心中大感猶疑難決,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己若是説出了那“吳布雲”的去處,豈非愧對朋友?但自己若不説出他的去處,那麼眼看瘦鶚譚菁便得喪命,這麼一來,“我雖不殺伯仁,但伯仁卻因我而死”。他心中自更難安。
他想來想去,只覺自己此刻已處身於兩難之中,無論自己如何去做,都將終身抱憾。但事已至此,卻又別無選擇餘地。他俯首微一沉吟,心中斷然下了個決定,目光一抬,朗聲説道:“兩位與吳兄之間究竟有何關連,在下毫不知情,但兩位此刻既以人命相脅,在下卻不能與兩位一樣,將人命看得如此輕賤,只是──哼哼,兩位今日卻教在下看清了所謂武林長者的面目。”
樂山老人面容一變,燈光之下,他目中似乎隱隱泛出一陣羞愧之色,那樂水老人卻仍然面帶笑容,緩緩説道:“閣下如此説來,可是要將他的下落相告了嗎?”
管寧劍眉一軒,頷首朗聲道:“正是,兩位只要將解藥交於在下,在下明日清晨定必將兩位帶到那吳兄面前。”
樂水老人吃吃一笑,道:“此話當真?”
管寧冷冷笑道:“在下雖不像兩位俱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但卻不知食言反悔一事,兩位儘管放心好了。”
他此刻已立下決心,無論如何得先救了那瘦鶚譚菁的生命,然後再帶兩人到妙峯山外的毛家老店去,一起會見“吳布雲”。這兩人若對吳布雲有何不利,他便要以死相爭。要知道他此刻自覺今日一日之中,已做了兩件有愧於那“吳布雲”之事,那“吳布雲”縱然有不是之處,他也會全力相助的。
樂水老人哈哈一笑,緩步走到瘦鶚譚菁身側,當頭一揖,含笑説道:“為着小弟之事致令譚兄久候,但望譚兄不要怪罪才是。”
伸手拔開那玉瓶的瓶塞,倒出些淡青藥末,伸手一託譚菁下顎,將這半瓶藥粉全都倒入他口中,然後目光一轉,含笑又道:“譚兄的傷勢,可就是在當胸之處?”
瘦鶚譚菁微弱地點頭,樂水老人面帶微笑,突地伸出右手,快如閃電,在譚菁下脊背一拍,瘦鶚譚菁大喝一聲,管寧亦自變色怒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卻見這樂水老人右掌一拍之後,手掌一反一轉,將另外半瓶藥粉,亦自倒入掌中,卻用左手的空瓶,往譚菁胸前一湊。
他這幾下動作,完全一氣呵成,端的快如閃電。管寧一聲怒喝過後,方待搶步過去,只聽“叮叮”幾聲微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入那玉瓶裏,這樂水老人卻在長笑聲中,將右掌的藥粉往譚菁胸前的傷口上一合,長笑着道:“譚兄身中之針,已被小弟震出,再加上唐兄解藥,妙用無方,譚兄只要將息兩日,便可無事了。”轉過頭向管寧笑道:“閣下不必擔心,老夫豈有加害譚兄之理?就算有別人要對譚兄不利──哼哼,老夫第一個不會放過此人的。”
這樂水老人果然不愧為名傳武林的智者,就這幾句話中,不但方才的過失完全推諉,言下還頗有討好拉攏這瘦鶚譚菁之意。管寧望着他縱聲大笑的神態,心中又是氣憤,又覺惱怒,只聽他笑聲漸漸微弱,方待反唇相譏,哪知一直瞑目而坐的唐鵪突地冷冷説道:“各位的事都辦完了吧?”
雙目一睜,目光閃電般射到樂水老人身上,滴溜溜一轉,又道:“兩位與我兄弟素無恩仇,兩位如有相助之心,就請快將那靈藥擲下。兩位如無相助救我兄弟之心,而只是隨意説説,那麼,就請各位都出去,也讓我兄弟死得安靜些。”
這“峨嵋豹囊”説話的聲音雖然極為微弱,但那豪氣卻仍然冰冷森寒,管寧聽了心裏不禁一凜,暗忖道:“這‘峨嵋豹囊’難怪會被人稱做‘雙毒’,此刻一見,果然毒得可以,也冷得可以。他們此刻性命垂危,求人相助,説話卻仍是這副腔調,平日的為人,更可想而知了。”
樂水老人目光一轉,哈哈一笑,道:“敝兄弟與兩位雖然素無恩仇,但總算是多年故交。故友有難,敝兄弟豈有袖手之理?”
他一面説話,一面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碧玉盒子來,接着道:“這便是我太行祖門的師爺,昔年苦心煉製的靈藥,近年已越來越少,我兄弟這次出來,也只是帶得兩盒而已,若非是……哈哈,若非是兩位兄弟,只怕再也難得──”
他邊笑邊説,方自説到“難得”兩字,突覺左肋風聲一凜,大驚轉身,眼前掌影一花,迎面拍來,變化倉促,他舉臂一格,哪知手背突地一麻,他手中玉盒竟已被人奪去。
樂水老人再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竟會有人搶他手中的玉盒,見這人一擊得手,身形便倏然而退,竟是那少年管寧!他再也想不到,管寧會有如此武功,他卻不知道管寧武功雖不高,但所習的身法招式卻全都是武林最上乘的功夫,是以才能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奪去他手中的玉盒。
這一變故,尤在方才他二人奪去管寧手中的玉瓶之上。唐氏兄弟和樂山、樂水二老,一齊大驚,幾乎同聲大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樂水老人驚怒交集,雙掌一錯,正待縱身撲上,卻見管寧冷笑一聲,打開了盒蓋,送到嘴旁,大喝道:“你要是過來一步,我就將這盒中之藥全吃下去!”
樂水老人身形一頓,心中又驚又奇。要知道這“續命神膏”,不但是太行紫靴門中的至寶,而且是天下武林夢寐以求的靈藥。這玉盒雖小,但只要這玉盒中所貯靈藥的十分之一,便足以起死人而肉白骨,無論是何門何派的刀創掌傷,只要還未完全斷氣,求得此藥便可有救。樂水老人心疼靈藥,見到管寧如此,便也不敢貿然出手,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身形不進反退,連退三步,哈哈笑道:“小兄弟,你這是幹什麼?你如有需用此藥之處,只管對我説好了,又何苦如此……”
唐鵪、唐鶻,雖都是生性冷酷,喜怒不形於色之人,但此刻唯一可救他們性命的靈藥,被人家奪去,心中亦不禁驚怒交集,但面色卻仍森寒如冰。只聽唐鶻冷冷哼一聲,緩緩道:“這位小哥,如對我兄弟兩人有什麼不滿之處,也只管説出便是,我兄弟兩人雖然身受重傷,哼哼──”
他冷哼兩聲倏然住口,言外之意,自是“我兄弟雖然身受重傷,卻也不會示弱於你。”
管寧目光如刀,凝注在唐氏雙毒面上,望也不望樂山、樂水一眼,説道:“在下與閣下兄弟兩位,素不相識,‘續命生肌靈膏’,雖然妙用無方,在下卻也不需用此物。只是……”
他語聲未了,唐鶻已接口道:“那麼你如此做法,難道是存心要對我兄弟過不去嗎?”
管寧冷冷一笑,沉聲道:“在下如此做法,只是請教兩位一事。”
樂水老人接口哈哈笑道:“原來這位小哥只是要請教唐氏雙俠一事而已,那又何苦如此做法。大家雖然俱無深交,但總算都是武林同源,以後見面的日子還多,如此豈非要傷了彼此的和氣?來來──”
他一面説話,一面抬起腳步,向管寧走去。
哪知,管寧目光突地一凜,冷冷喝道:“在下方才所説的話,閣下此刻,難道已忘記了嗎?”
樂水老人乾笑一聲,停下腳步,卻聽管寧已自朗聲接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也不想涉足江湖的恩怨,只是在下卻要請問唐氏雙俠一句,那四明山莊中的數十條人命,兩位該如何交代?”
此話一出,樂山老人、唐鵪、唐鶻,一齊驀地一驚,雖服靈藥,神智仍未完全清醒的瘦鶚譚菁,聞言亦自全身一震。要知道四明山中那件兇殺之事,不但眾人俱有極深關係,而且是武林中人人關心之事。
樂山老人一驚之下,脱口問道:“四明山莊中的人命?難道在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與唐氏兄弟又有什麼關係不成?”
管寧冷笑一聲,朗聲道:“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不但與這唐氏兄弟有很大的關係,而且依區區所見,那些人縱然不是他兩人所殺,卻也相去不遠──”
樂水老人雙眉微皺,沉聲道:“老夫雖然未曾參與此事,但聽得江湖傳言,卻是那飄忽無蹤,形如鬼魅的西門一白所為,小哥,你──你只怕弄錯了吧?”
他一面説話,目光卻已投在唐氏兄弟身上。昏黃的燈光之下,只見兄弟兩人雖仍端坐如故,但胸膛起伏甚劇,蒼白瘦削的面容上,也起了極劇的變化,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接道:“只是小哥你如另有所見,不妨説出來讓大家聽聽,也許──也許──咳。”
他乾咳了一聲,轉過頭道:“反正此刻大傢俱都無事,以此來消永夕──咳咳,也算是件趣事。”
他乾咳數聲,卻始終未將自己對唐氏兄弟起了懷疑之意説出來。
管寧微喟一聲,將自己如何誤入四明山莊,如何見着那些離奇之事,如何埋葬那些武林高手的屍身,如何和那白袍書生一起走出四明山莊,如何又遇着了那翠衣少女,如何避開了“烏煞神針”,如何又遇着了公孫左足、羅浮綵衣、武當四雁、木珠大師,又如何到北京城……種種離奇遭遇都一一和盤説出,然後沉聲説道:“上了那四明山莊之人,除了西門一白身受巨痛重傷,尚能僥倖未死之外,其餘之人無一生還,但這‘峨嵋豹囊’卻為何獨能逍遙事外?若是他兩人怕事未去四明山莊,但卻有人親眼所見,而且四明山莊中還有他們的‘豹囊’,我在莊前又險些中了他們的‘烏煞神針’。哼,他們雖想將我殺之滅口,卻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事機雖密,卻也有被人發覺的一日。”
他侃侃而言,只聽得樂山老人、樂山老人、瘦鶚譚菁俱都連連變色。
樂山老人在他説話之中,已緩緩走到唐氏兄弟身側,此際雙目一睜,凜然望在唐氏兄弟二人臉上,雖未説話,但言下之意,卻是:“你有何話説?”
譚菁知道自己師兄便是死在四明山莊,他雖然生性冷酷,但究竟兄弟情深,此刻目光中似要噴出火來,若不是傷勢未愈,只怕他早已撲上去了。
唐氏兄弟對望一眼,那唐鶻竟喃喃低喟道:“好厲害的手段。”
目光一抬,在眾人面上一掃,長嘆道:“這位小哥如此説來,我兄弟真是百口莫辯。但此事之中,其實還另有蹺蹊之處,各位如信得過我,我──”
哪知──
他“我”字方自出口,窗外突地漫無聲息地擊入十數道烏光來,筆直地擊向唐氏兄弟身上。
唐鵪、唐鶻驚呼一聲,和聲往下倒去。樂水老人心頭一凜,雙掌突揚,強烈的掌風,將這些暗器擊落大半。
樂山老人大喝一聲,平掌一擊,“龍形一式”閃電般掠出窗外。樂水老人手足情深,生怕兄弟此去有失,便不及檢視這些暗器是否已擊中唐氏兄弟,一掠長衫,亦自跺腳飛掠而去。
這兩人年齡已逾古稀,但身手卻仍驚人,眨眼之間,便已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之中。
管寧大驚之下,定神望去,只見樂水老人掌風空隙中飛過的暗器,雖未擊中唐氏兄弟,但一沾地面竟“噗”的一聲,發出火光來。剎那間,那已經破舊的神幔被點着,熊熊的火勢,即將燒到那已自倒在地上的唐氏兄弟身上。
他驚恐之下,來不及多作思索,一個箭步掠到火勢所在,腦海中閃電般轉了兩轉,尋思該如何撲滅這熊熊火勢。
哪知──
就在他這一猶疑之間,窗外突地一聲冷笑,並肩飛人兩條人影。管寧全身一震,轉目望去,只見兩人一高一矮,全身黑衣,就連頭面都一齊用塊黑巾矇住,只露出一雙灼灼有神的眼睛,身形之快,宛如鬼魅,腳尖一沾地面,便又飄飄掠起,縱身過來。
此時此地,突然見着如此詭異的人物,管寧倒吸一口涼氣,壯膽喝道:“你們是誰?意欲何為?”
身形較高的黑衣人陰惻惻一聲冷笑,忽地反手擊出一掌,可憐瘦鶚譚菁,傷勢未愈,待見這一掌是擊向自己腦門正中的“百會”大穴,卻又無法閃避,狂吼一聲,立刻屍橫就地。
管寧心頭一涼,只見這怪人一掌擊斃譚菁,卻連頭也不回,冷冷説道:“我來要你們的命。”
他聲音沙啞低沉,眼見火勢已將燒在自己身上的唐氏兄弟,無力站起,方自就地滾到一邊,聽到這聲音,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顫聲道:“又是你!”
這黑衣人陰陰一笑,道:“不錯,又是我!”
呼的一掌,劈面向管寧擊出。
管寧呆了一呆,直待掌勢已將擊在自己面門上,忽地想起那“如意青錢”秘笈中所載的一招來,左掌立刻向上一抬,右掌閃電般直切這人右掌脈門,他左掌一擋剛好擋住這怪人的掌勢,右掌一切,部位更是妙到毫巔。
這黑衣怪人想不到面前這少年,竟會施展出如此神妙的招式來,手腕一縮,連退三步。管寧雖然習得秘笈上這種其妙無比的招式,卻苦於運用不熟,又不能接連施展,是以一招展出,便無下招。這怪人見他忽然住手,摸不透他武功的深淺,也不敢再次出手。
唐氏兄弟見了這兩個黑衫怪人,心中正自心驚肉跳,掙扎着坐起來,忽見管寧施出此絕妙的一招,心中大喜,只希望他能將這兩人擊敗,哪知管寧卻呆呆地愕住,他兩人又不禁着急。那身形略矮的怪人突地輕叫一聲:“大哥,上呀!”雙掌一錯,手掌一引,左掌又再斜揮,左掌又變掌為指,直點管寧左腰,右掌卻已揮向管寧咽喉。
管寧心中方自盤算着該如何施出第二招,忽見此人攻來,他心頭一凜,只覺四面竟彷彿都是這人的指風掌影,自己無論向何處閃避,都躲不過他那一指。
其實這一招雖然厲害,但那“如意青錢”上,卻不知有多少招式可以將這一招輕易地化解,但是管寧不但想不起來,即使想起來也不會運用,只得向後一退。但他身後卻是正在燃着的神幔,熊熊的火勢,燙得他心神一顫。這時他前有敵招,後有火勢,正是危如懸卵,他情急之下,右掌向右一掛,左掌向左一閂,身形乘勢一衝──
他情急之下,胡亂施出一招,施出過後,遂想起這一招也是那“如意青錢”中所載的妙着,彷彿叫做“鐵柵欄”。這黑衣怪人眼看他已將傷在自己手下,哪知他右掌突地用“崩”拳一掛,左拳用“橫”拳一閂,彷彿像是五行拳中的“鐵索橫江”,又彷彿像是太極拳中的“如封似閉”,但威力妙用,卻仍在這兩招之上,使得自己竟不能不收招而退。他又連退三步,愣了一愣,卻也不知道這一招精妙的招式,究竟是何門何派的。
要知道“如意青錢”中所載的武功,俱都是武林絕傳已久的絕技,這兩個黑衣怪人雖然大有來歷,武功很高,就憑管寧此刻的武功,十個也不是這兩個的敵手,但管寧施出這兩招來,卻讓這兩人齊都愣了愣,更摸不透對手武功的深淺。
但火勢越燒越大,這兩人縱然再也不出招,就這樣擋在管寧身前,管寧也立刻要被火勢燒着,只是這兩人方才用調虎離山之計,調開仁智雙老,此刻便生怕他兩人發覺受騙,立刻轉來,是以這兩人亦自不耐,兩人私下交換了個眼色,正待一齊施殺手,速戰速決,將對方傷在掌下。
哪知──
窗外又是一聲輕叱,竟又飛快地掠人一條人影來,神情匆忙焦急,一進來,更不答話,揚手一劍,斜斜向這兩人揮來。他手中之劍像是甚短,但這一劍揮來,威力卻頗驚人,只見碧光一溜,有如閃電,卻看不清他這一劍的方向。
這兩個黑衣怪人似乎也看出來人不是庸手,一人面對管寧,一人卻迴轉身來,一掌劈向對方肋下,右腿突地無影無蹤向下踢起,踢向對方的脈門。
管寧面對着這兩個黑衣怪人,心中正自驚愕交集,忽見窗外掠入一個人影來,他只當是那兩個老人已然轉回,哪知他定眼一看,只見這人身影窈窕,一身翠衫,火光之中,滿臉俱是惶急之色,瞟向管寧,焦急關切之色,滿現於一雙妙目之中。
原來這人竟是那一去無蹤,但卻時時刻刻俱在管寧心念中的凌影!
朔風凜冽,寒雪紛飛。
帶着雪花的寒風,從這荒祠正殿四面破敗的窗欞中吹進來,更助長了火的威勢,破舊的神幔上,燃燒着的火勢,剎那之間,已將房頂燒得一片焦黃,也已將傷及身受重傷的唐氏兄弟,以及被那突來的驚喜驚得呆住了的管寧身上。
他再也想不到凌影會在此時此刻突然現身,只見凌影手腕一旋,避開這身材較矮的黑衣人突地踢出的一腿,手中劍卻順勢一轉,立即斜挑而上,刷的,又是一劍,挑向對方的咽喉,一雙秋波,卻時時刻刻地瞟向管寧,目光中又是惶急,又是幽怨,卻又是一種無法掩飾的情意。
那黑衣人雖然暗驚她劍式的狠辣快捷,但見了她面上的這種神色,心中不禁暗喜,雙掌一分,突地從劍影中搶攻過來,口中喝道:“大哥,這妞兒不要緊,交給我好了,你只管對付那男的。”
手揮指點,瞬息間攻出數招,招式亦是狠辣快捷,兼而有之,叫凌影絲毫喘息不得。凌影心中又驚又慌,雖然一心想過去護衞管寧,但偏偏又無法分身,咬緊牙關,揮動短劍,但見碧光閃閃,恨不得一劍就將對方殺死。
要知道劍為百兵之祖,載於拳經劍譜,都有着一定的規格長度。
但凌影掌中的這口碧劍,卻比普通劍短了不止一半,竟橡是一柄匕首,平時藏在袖中,這正是“黃山翠袖”仗以成名的武器,劍法完全是以快捷兇險見長,傳自初唐的女中劍俠“公孫大娘”。此刻凌影惶恐之中,更將這本已兇險無比的劍法,施展得比平日還要兇險三分,招招式式,都直欺入對方的懷裏,直似近身肉搏。
管寧目光動處,只看得心驚膽戰,幾乎忘了身前還有一個人在,口中連連喊道:“影兒,小心些,小心些……”
他語聲未了,忽聽身後的唐氏兄弟拼盡全力,大喝一聲:“你小心些。”
管寧心頭一跳,只見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漢子,已自漫無聲息地欺了過來,劈面一掌向管寧迎面打來。管寧雖已驚覺,但發覺已遲,眼前這一掌劈來,竟是無法閃避。
哪知黑衣漢子掌到中途,突地身形一閃,又退了回去。
管寧心中不覺大奇:“他這是幹什麼?難道他無法傷我!”
他卻不知這漢子方才被他無意施展出的一招絕學驚退,此刻雖又攻來,但心中絲毫不敢大意,是以這劈面一掌,原是虛招。
他一招擊出,卻見管寧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只當管寧識破了他這一招的虛實,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這少年武功經驗怎的如此老到?”
身形一縮,竟又退了三尺,露在蒙面黑巾之外的一雙眼睛,上下打量着管寧,實在不知道這少年的武功深淺,更不知道這少年的身份來路。
火勢更大,竟已將屋頂燃着,管寧與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漢子面面相對,心裏在七上八下地估量着對方的心意,而管寧心中,只望凌影能夠得勝。
他偷眼望去,只見一團碧光裹着一條人影,似乎凌影已佔上風,心中不禁暗喜,他卻不知道凌影此刻心中正是驚恐交集。原來,她招式雖狠辣快捷,但這黑衣漢子似對她的招式頗為熟悉,無論她施出多麼詭異狠辣的招式,卻都被對方輕輕化解了開去。
她心裏又驚又奇:“這黑衣漢子是誰?怎的對我的劍法如此熟悉?”
幸好她身法輕靈,招式上雖被對方佔得先機,但一時之間也不致落敗。
“峨嵋豹囊”唐氏兄弟一生稱雄,此刻卻落得這種狀況,兩人俱都是武功高強,經驗老到之人,心中已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熊熊的火勢,雖還未傷到他們身上,但炙熱的火焰,卻已使他們有一種置身洪爐的痛苦。
唐鶻暗歎一聲,突地振起精神,叫道:“我兄弟生死不足惜,兄台也不必這般護衞於我等。”
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漢子目光動處,只見管寧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地上,面上似是木無表情,他自然不知道管寧此刻正是心慌意亂,五中無主,還只當這少年藝高人膽大,有着超人的謹慎功夫。原來這黑衣漢子一生深沉謹慎,此刻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聽到唐鶻的話,方自立刻接口道:“是了,我與你毫無冤仇,何必來蹬這渾水?”言下之意,自是叫管寧快些走路,自己便也不難為他。
哪知唐鶻卻冷笑一聲,又道:“我兄弟死後,只望兄台能替我兄弟到四川唐家去通知一聲,叫本門中人為我兄弟復仇。”
那黑衣漢子目光灼灼,望向唐氏兄弟,聞言亦自冷笑道:“對極,對極,你若如此做,就也算得是無愧於他兄弟二人,何苦多管閒事?”
他兩人輪流而言,説話的對象,卻都是衝着管寧一個人。那黑衣人一心想將唐氏兄弟殺死,卻並不怕他兄弟二人尋人復仇。他不知道管寧功力深淺,不願貿然動手,是以此刻説出這種話來。
卻聽唐鶻又道:“只不過我兄弟還有一事,若不説出,實在死不瞑目,那便是……”
黑衣漢子大喝一聲:“要死就死,多説什麼!”身形微動,似又將欺身撲上。
哪知……
管寧卻突地大喝一聲:“停住!”
黑衣漢子一驚之下,果然停住腳步,管寧見了,心中大喜,暗道:“這傢伙果然有些畏懼於我。”
要知道管寧本是絕頂聰明之人,起先雖在奇怪,這黑衣漢子為什麼空自滿眼兇光,卻不敢上來和自己動手。
後來他想來想去,心中突地一動,忖道:“難道是這漢子見了方才我施出的那一招,以為我身懷絕技,是以不敢動手?”
是以他此刻一聲大喝,黑衣漢子身形一頓,他便越發證實了自己的想法,故意冷笑一聲,緩緩説道:“我與這唐氏兄弟非親非故,本不願多管你等閒事,何況我一生最不喜歡兇殺之事,是以方才手下留情,也不願傷害到你,你若真的逼我動手,那麼……哼哼!”
他語聲故意説得傲慢無比,但心中卻仍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這一番話,能不能嚇得住人家。
哪知道他這一番信口胡謅,不但説得極為逼真,而且還直説到別人心裏。那黑衣漢子聽了,目光果又一變,心中暗忖:“我起先一掌劈去,平平無奇,但卻留下極為厲害的後招,但是他只左掌一揚,右掌一切,不但以攻為守,妙到毫巔,而且竟還封了我預留的後着。”
他心念一轉,又忖道:“到後來他施出的那一招,既非五行拳中的‘鐵索橫江’,又非太極拳中的‘如封似閉’,但卻兼有這兩招之長,能守卻又能攻,這兩招式之詭異奇妙,當真是令人聞所未聞。但是他明明佔得先機,卻不乘勢而攻,想來真的是手下留情。”
他心念思忖之間,那邊正自激戰得難分難解的兩人,亦自聽到管寧方才所説的話。凌影對管寧的武功知之甚詳,聽到管寧説出這種儼然是絕頂高手的話來,心中既驚又怪卻又惶急,面上自然也就流露出來。
那身量較矮的黑衣漢子見了她面上的表情,心中突地一動,雙掌連揮,切、抓、點,攻出四招,口中大喝道:“大哥,你莫聽他的鬼話,他根本是銀樣蠟槍頭,經不得打的。”
其實他心中亦無十分把握,此番説的不過是詐語而已。
管寧聽了,心頭不禁一涼,但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背後火勢雖然炙得他火燒毛燎,心中雖驚恐,但面上卻絲毫不露出一絲神色,突地仰天大笑幾聲,朗聲説道:“經不得打的……哈哈!哈哈!”他一連狂笑了四聲,笑聲突地一頓,冷冷説道:“我若是右掌自左而右,划向你胸乳之間,左掌橫切,切向你的腹下,讓你明明以為……”
他語聲未了,那身材較矮的黑衣人,已又搶口喝道:“你胡吹些什麼,這算是什麼厲害招式?”
管寧目光仰視,望也不望他們一眼,負手而立,冷笑説道:“我右掌明明是以指尖划向你右乳上一寸六分屬肺經的‘右上血海穴’,但是我手掌揮處,其實卻是點向你左乳上一寸六分屬肝經的‘血海穴’,然後手腕一抖,乘勢又點向你屬厥陰肝經的‘左期門穴’處。”
他一口氣説到這裏,語聲頓也不頓地往下接着又道:“我左掌明明是橫切你臍下三寸,小腸之幕的‘關元穴’,其實左肘一回,卻撞向你大橫肋外,季脅之端,骨盡處,軟肉邊,臍上三寸,左去六寸,屬足厥陰肝經的‘章門大穴’,而左掌乘勢一揚,卻反掌揮上,你此刻若想避開我右掌,必定向左後方退去,我左掌這一揮,正好拍你喉結下一寸的‘天突大穴’,以及‘天空穴’再下一寸六分的‘璇璣大穴’,而右掌恰好在此時圈回,點向你手厥陰穴,屬心包絡,腋下三寸,乳後三寸,着脅直腋,撳脅間的‘天池穴’。”
他頓也不頓,想也不想,一口氣説到這裏,方自冷笑一聲,道:“這簡簡單單的一招,我腳都可以不動,請問你如何抵擋?”
要知道他本是過目成誦的九城才子,早已將“如意青錢”上的秘技背得爛熟,真正動起手來,雖因動手經驗,與武功根基之不足,是以不能將之隨意施展,但此刻由口中説出來,不但全都是武功上的絕妙招式,而且對於穴道位置的分辨,更像是瞭如指掌,全都是武林人夢寐以求的內家絕頂要訣。
這一番話不但聽得那黑衣漢子目定口呆,冷汗直流,便是唐氏兄弟也聽得兩眼發直,就連明知他武功平常的凌影,聽了心中也不禁又驚又喜,心裏竟也懷疑起來:“他莫非是身懷絕技,故意深藏不露?”
這其間一切事的變化,都是隨着在場各人心理的變化而發生,而心理之變化僅是一瞬之間事,但筆下描述卻費事頗長,但當時卻極快。
就在這剎那之間……
一直交手未停的凌影,方自施出一招“神龍馭風”,左肩突地一震,“啪”的一聲,竟被那身材頗矮的黑衣漢子擊了一掌。
她只覺肩胛之處痛徹肺腑,不由自主地“哎喲”一聲,呼出聲來,只是她多年苦練,雖敗不亂,右掌碧劍招式仍未鬆懈而已。
而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漢子,口中雖在縱聲狂笑,藉以擾亂唐鶻的語聲,但心中卻在轉念頭。他見到管寧仍然站着不動,心中又已有些懷疑:“這少年怎的不來阻止於我?”
此刻凌影一聲驚喚,卻使得他心念又自極快的一轉,忖道:“呀,我莫要被這少年愚弄了,想這女子與他本是一路,他怎的不加援手,除非……”
這心念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凌影驚呼方自出口。
管寧心中方自一驚,唐鶻口中方自説到“那便是……”
這黑衣漢子“大哥”口中突然厲叱一聲,身形暴起,刷地撲向唐氏兄弟,雙掌齊出,呼的一聲。
風助火勢,管寧衣角一揚,沾上火苗點點,他根本未曾感覺,咬牙跺腳,一個箭步竄過去。
只聽唐氏兄弟接連兩聲慘呼。管寧心頭又一顫,揚手一掌,向那身材較矮的黑衣漢子擊去。“大哥”厲聲狂笑。
凌影驚呼一聲:“小管,你莫動手!”
又是呼的一陣狂風,火舌捲上了“峨嵋豹囊”唐氏兄弟的屍身。
黑衣矮漢陰惻惻一聲冷笑:“原來你真的是銀樣蠟槍頭!”翻身一掌,他已自管寧一掌後來的掌風之中,發現這少年還是不行。“啪”的一掌,兩掌相交。
“大哥”厲笑之聲未絕,微擰身形,掠向管寧。管寧只覺掌心一熱,盡力一震,蹬蹬蹬,退後三步。
凌影驚呼一聲,青鋒連環,劍花如雪,刷刷刷刷,一連四劍,將黑衣矮漢迫退一半,纖腰猛擰,刷的掠向管寧。
“大哥”厲笑中,掠到管寧身側,伸出手掌,當胸拍去。管寧大驚之下,方待急閃……
凌影嬌聲中,已自掠了過來,青鋒一領,刷的劈下。“大哥”掌方遞出,寒光已至。他不求傷敵,但求自保,身軀微斜,反腕斜剪,四指如剪,剪向凌影的脈門。
管寧驚魂初定,站穩身形。凌影腕肘微縮,反腕又是一劍,身軀藉勢一轉,擋在管寧身前。黑衣矮漢冷笑一聲,一掠而至。
管寧目光動處,大喝一聲,猛力一竄,擋住黑衣矮漢的來勢,連環擊出雙拳,勢如瘋虎。他這幾拳完全不合章法,但卻是拼了性命擊出,再加上他此刻內力已非昔比,是以方才接了人家一掌,並未受傷,是以這幾拳竟亦風聲虎虎。
黑衣矮漢愣了一愣,只當他又使出什麼怪招,身形微退,目光一閃,只見管寧這幾拳空門露出,不禁冷笑一聲,左掌一揚,右掌緩緩劃了個圓弧,突然“刷”的一掌劈下。
管寧連環擊出數拳,拳拳落空,忽見人家一掌劈來,竟容容易易地從自己雙拳中直劈而下,他忽地身軀後仰,胸中忽有靈光一閃,左右雙拳,各劃了一個圓弧,交揮而出,右腿乘勢一踢,右掌忽地一頓,變掌為指,疾點而出。
這一招三式,快如閃電,攻守俱兼,時間、部位,莫不拿捏得妙到毫巔,他生死交關之下,竟又施出一招妙絕天下的高招。
黑衣矮漢一掌劈出,滿心以為手到擒來,哪知肘間突地微微一麻,他大驚之下,猛見對方三式俱來,刷的,“金鯉倒穿浪”,後掠五尺,定了定神,只覺背脊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邊凌影劍光縱橫,正和“大哥”鬥在一處。她左肩已受微傷,多少影響到一些招式的施展,而她就在這眨眼間,又似乎發現這叫做“大哥”的黑衣漢子,身手還比自己方才的對手高明。她不禁暗中長嘆,只道今日自己與管寧都是凶多吉少。哪知幾個照面一過,她竟覺得自己與這“大哥”動手,竟似乎要比方才輕鬆得多。她心中不覺大奇,但心念一動,卻又立刻恍然。
原來“大哥”武功雖高,對凌影這種江湖罕見的劍法,卻不熟悉,是以動手之間,便得分外留意,而另一黑衣漢子卻似對她所施展的劍法瞭如指掌,是以着着都能搶得先機。
一念至此,劍勢一領,身形展動,身隨劍走,劍隨身發,左臂雖不能展動,但右掌這口劍專長偏鋒,剎那之間,但見青鋒劍影,有如滿天瑞雪,劍式竟比方才還要激烈幾分,可是她心中卻仍不禁暗自尋思。
“那較矮些的黑衣漢子究竟是誰?他怎的會對我劍法的招式如此熟悉?”原來“黃山翠袖”一脈相傳的劍法,不但武林罕睹,而且簡直是絕無僅有,武林中知道此路劍法的人,可説少之又少,是以凌影此刻心中方自大起懷疑,但想來想去,卻也想不出頭緒。
而這一切事,卻亦是發生在剎那之間的。
風聲、火勢、嬌叱、驚呼、劍光、人影、拳風、劍嘯。
突地。
轟然一聲!
一條本已腐朽的屋樑,禁不住越燒越大的火勢,帶着熊熊烈焰,落了下來,剎那之間,但見……
木石飛揚!塵土瀰漫!風勢呼嘯!烈火飛騰!劍光頓住!人影羣飛!
砂塵……砂塵……砂塵……砂塵……
火!火!火!火!
在這漫天的砂塵與烈火之中,管寧、凌影,依牆而立,穿過火光,舉目望着站在對面牆角的那兩個黑衣漢子,心中怦然跳動,煙塵與烈火飛揚,但是,方才捨生忘死的拼鬥,此刻都已在這跳動與飛揚之中平息。
靜寂……風聲呼嘯……一條頎長秀美的人影,突地了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熊熊的火勢,映着她如霧雲鬢,如花面靨。
“誰是門口那輛馬車的主人?”
聲音嬌柔,但卻冰冷,每一個字都生像是由地底湧出來似的。管寧心頭一震,轉目望去,卻見那當門而立的人影,赫然竟是“絕望夫人”!
她緩緩地移動着目光……目光掠向管寧,管寧頷首沉聲道:“在下便是!”
她目光依然移動着……目光掠向凌影,凌影竟微微一笑,她竟也微微一笑。管寧大奇:“她倆竟然是認得的!”
她目光依然移動着……目光掠向那兩條黑衣漢子,然而……那兩條黑衣漢子卻已在她目光到來之前,齊地跺足縱身,穿窗而去,眨眼之間,便已在沉沉夜色之中消失無影。
絕望夫人冷冷一笑,突地回過頭來,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麼?被火燒的滋味可當好受?”
羅袖一拂轉身走了出去。管寧怔了一怔,轉目望去,只見凌影也正在望着自己。他心裏一動,竟又忘了熊熊火勢,忘情地想去捉凌影的手,口中道:“影兒,我……真想不到你來了。”
哪知凌影將手一甩,竟又不再理他,轉身掠出門外。管寧愕然道:“難道我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其實他雖聰明絕頂,卻又怎猜得到少女的心事?
他垂首愣了半晌,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長嘆一聲,走出門外。一陣風吹過來,他陡然一凜,定了定神,背上有些火辣辣的燒痛,原來他方才背火而立,火雖未將他燒着,卻已烤得他不輕,只是他那時心情緊張,卻根本沒有注意到。
頹敗祠堂,在他身後燒得必必剝剝的聲音,他走出門外只覺得千種懊惱,萬種失意,齊地湧上心頭,心中暗道:“管寧呀管寧,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唉……”
大步走了兩步,只見那輛本來停在門口的馬車,已遠遠牽到路邊,還有一輛馬車,停在這輛車旁,正是那少年“吳布雲”的車子。凌影坐上車轅,似乎正在和那絕望夫人含笑説着話,見他來了卻陡然將臉一板。他心裏又氣又惱:“你何苦這樣對待我!”
於是故意不望她,走到絕望夫人面前躬身一揖,大聲道:“多謝夫人相救之德……”
絕望夫人微微一笑:“你只怕謝錯人了吧?救你的人又不是我。”
凌影鼻孔裏哼了一聲道:“我又不是救他的。”
管寧愣了一愣,心中又自暗歎一聲道:“多謝夫人將這輛車送回,我……在下……”
他心裏又是失望,又是氣惱,雖然心裏有許多疑問,但卻一件也不想提起,只想快些見着吳布雲辦完正事。一時之間他只覺無話可説,心想:“我雖不是你救的,但車子總是你送回的吧!那麼我謝你一謝,然後就走。”哪知絕望夫人卻又微微一笑,道:“車子也不是我送回來的。若不是這位妹子,只怕此刻我已駕着你的車子到了北京城了。”
凌影鼻孔裏又哼了一聲,道:“這種不識好歹的人,根本就不要和他多話。”
管寧愣了一愣,心想:“我何嘗不識好歹來了?”
卻聽絕望夫人接道:“非但你不必謝我,我還得謝謝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哪裏找得着這個,我得要謝謝這位妹子,若不是她,只怕……”
她輕輕一笑,只見她笑如清蓮初放。她見管寧和凌影各將目光偏在一邊,故意不望對方一眼,心裏覺得好笑,但想到自己,又不覺有些黯然。語聲一頓,呆了一呆,方自展顏笑道:“不但我要謝謝這位妹子,只怕你也應該謝謝這位妹子呢!”
凌影眼眶一紅,回過頭去,伏在轅上。她為了管寧當真是受盡千辛萬苦。方才管寧在危難之中,她又奮不顧身跑去相救,但等到事了,她心裏卻又想:“你對我那樣,要幫別人來殺我,我卻這樣……”
心裏火氣又上來了,轉頭走了出去,故意不理管寧,其實心裏卻又希望管寧追過來陪話,好讓自己平平氣。
她卻不知道管寧初涉情場,哪裏知道她這種少女的微妙。她也不想是自己先不理人家的,此刻見了管寧不理她,想到自己所吃的苦,越想越覺委屈,眼眶一紅,竟伏在車轅上啜泣起來。
管寧這倒更弄不懂了,眼望着絕望夫人,好像要她告訴自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絕望夫人一笑走到凌影身側,輕輕撫着她的肩膀道:“妹子,你別哭。有什麼人欺負了你?姐姐替你做主。”
管寧心中恍然,大怒忖道:“原來是有人欺負她了,難怪她如此委屈。”
心裏只希望凌影快些將那欺負她的人説出來。
哪知凌影一掠秀髮,手指一伸,竟筆直指向他的鼻子。
“他欺負了我。”
她淚痕未乾,朱唇輕咬,但是滿臉又怒又恨的神色。
管寧心裏卻一驚:“我幾時欺負她了?”
瞪着眼睛,張開嘴巴,作聲不得。絕望夫人見着他的樣子,心裏忍住笑道:“原來是他欺負了你,姐姐替你報仇。”
卻聽凌影噗哧一聲,竟也笑出聲來,原來她見了管寧的樣子,也忍不住要笑。絕望夫人秋波一轉,唷了一聲,噗哧笑道:“原來你們是鬧着玩的呀,幸好我還沒有動手,不然的話,只怕妹子你反而要來找我報仇。那才叫做冤枉哩。”
凌影面上又哭又笑,心裏的委屈,卻早已在這一哭一笑中化去。她狠狠地瞪了管寧一眼。管寧此刻縱然真呆,心裏卻也明白了幾分,但覺心裏甜甜的,走過去當頭一揖,含笑道:“影兒你莫見怪,都是我不好……”
凌影心裏早已軟了,但嘴上卻仍是硬的,竟又一板面孔,道:“唷!這我可不敢當。管公子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千萬別向我陪禮,我可擔當不起。”
管寧忍住笑道:“是我不好,我不該時常欺負你,故意不睬你……”
話聲未了,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肩上卻着了凌影一拳。但凌影這一拳卻無內力,更無外勁,正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打在管寧身上,管寧非但絲毫不痛,反而笑得更厲害了。
絕望夫人見到這一雙少年男女打情罵俏的樣子,回頭望望那輛大車,車裏正卧着暈迷不醒的西門一白,她忍不住幽幽一嘆,迴轉頭向車內望了一眼,輕輕道:“紅兒,大爺的脈息可還好吧?”
車裏面一個甜甜的聲音道:“大爺睡得很熟,夫人你放心好了。”
管寧與凌影四日相投,心裏但覺方才的千種懊惱,萬種失望,此刻卻成了千種柔情,萬種蜜意。哪知凌影卻又一板面孔,道:“你望我幹什麼?”
管寧一愣,卻見凌影目光一斜,櫻唇一撅,輕輕罵道:“呆子!”
管寧順着她目光望去,見到“絕望夫人”沈三孃的神情,不禁暗罵自己:“我怎的如此糊塗,明明知道絕望夫人便是那白衣……西門一白的……夫人,先前竟想不出來。”
此刻他對一切事雖已恍然,但有些事卻仍要用心思索,於是也走了過去道:“夫人,那白……西門前輩的傷,大概不礙事的,他已服下‘翠袖護心丹’……”
沈三娘回頭淡淡一笑,道:“我知道,這些事那位妹子都已跟我説過了。”
她語聲一頓:“聽説一白的腦筋……唉,有一些迷糊了,什麼事都不記得,是嗎?”
管寧頷首一嘆,道:“若是西門前輩的記憶未失,那麼什麼事都極為清楚了。”
沈三娘目光又呆呆地望在車裏,緩緩道:“但是我相信一白不會做出那種事的……”突地回過頭:“你説是嗎?”
管寧嘆道:“我如非此種想法,那麼……唉,夫人,這件事的確錯綜複雜,直到今日,我仍然茫無頭緒,而且越來越亂。體來我以為此事乃‘峨嵋豹囊’所為,哪知……他兩人此刻卻又死了……”
凌影早已走了過來,依然站立絕望夫人身側,此刻突地插口道:“這件事雖然錯綜複雜,但只要弄清幾件事,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管寧目光一亮,急道:“一些什麼事?”
凌影緩緩扳着指頭道:“第一件,我們該弄清西門前輩是中了什麼毒?什麼時候中的毒?又是中了什麼人的毒?第二件,我們該弄清他的記憶怎的失去的?第三件,我們最好能將他的記憶恢復過來……”
她一本正經扳着手指頭,緩緩説着。管寧聽了,卻只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接口道:“是極是極,我們最好能算個卦,將兇手算出來。”
沈三娘心中雖然煩惱,但此刻卻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凌影一愣,氣道:“怎的,我説錯了麼?”
沈三娘見了她的樣子,柔聲道:“妹子,你沒有説錯,但是你説的三樣,卻都是茫無頭緒可尋,他所説的茫無頭緒,就是指的這些事呀!”
凌影秋波一轉,想了一想,不禁紅生雙頰,恨恨對管寧道:“好,我又説錯了,管才子,你聰明,你倒説説看。”
凌影櫻唇一撅,像是又生氣了,管寧忙道:“你説的全對,但這些事除了第一件‘西門前輩是中了什麼毒?’還有希望查出之外,別的事的確茫無頭緒。”
他心念一轉,突地想到“峨嵋豹囊”臨死之際所説的那些話,心中好像驀地捕捉到一些什麼,目光一垂,竟突地沉思起來。
凌影柳眉輕顰,似乎又想説什麼,卻被沈三娘輕輕一擺手阻止住了。只見管寧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頭來,沉聲道:“我此刻像是有一些頭緒,只是我一時還未能完全抓住。”
沈三娘微微笑道:“你且説出來看看。”
凌影忍了半天,此刻忍不住道:“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去避避風,坐着説好嗎了我……我實在累了。”
沈三娘微一嘆,道:“也真難為了你,是不是有好幾天沒有睡了?”
凌影垂下目光,輕輕點了點頭,道:“這些日子,我一直睡得不夠。”
管寧痴痴地望着她,剎那之間,只覺心中浪潮洶湧,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輕輕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守望着我……”
凌影一甩手,輕輕啐了一聲,嬌靨之上,卻又滿生紅霞。
沈三娘嘆道:“這位妹子對你……唉!真是少有。我也得感激她,若不是她,只怕我今日也看不着一白了。”
管寧心中一動:“影兒,那些刀劍和耳朵,可是你送進去的?”
凌影秋波一轉,忍不住噗哧一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一樣。
管寧奇道:“你笑什麼?”
凌影道:“等會再告訴你,現在天都快亮了。”
她話聲未了,管寧心頭突地一震。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突地掠上馬車,道:“快走,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突又掠下車,走到另一車旁,打開車門一望,只見公孫左足還安然卧在裏面,鬆了一口氣,又掠上馬車。
“快走,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同樣的一句話,他卻一連説了兩次,而且神態更是慌亂。
凌影大奇,問道:“你瞧你,幹什麼呀?慌成這副樣子。”
管寧道:“我與一人明日午前,約在妙峯山見面,再遲就趕不及了。”
凌影笑道:“是否就是那個撞你車的人?”
管寧一愣:“原來你也看見了。”
凌影笑道:“我非但看見,而且還忍不住要出手哩……你們那時真有些大意,什麼人在你們旁邊,你們都不會發覺的。”
管寧心下大為感動,暗歎忖道:“原來她真的一直跟着我。”
卻聽沈三娘突地冷笑一聲,説道:“不但他們那時有些大意,只怕我們此刻也有些大意哩!”
凌影、管寧俱是一愣。
只見,沈三娘目光陰寒地望着路旁的枯樹的陰影,冷冷又道:“只不過若有人要把我沈三娘當做瞎子,那他就錯了。”
她語聲一頓,突地大喝道:“朋友,還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