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遼東二老中的南懷仁,在盛怒之下,擊出了一掌,認定對方如敢不撒手,定然會在他掌下負傷。
可是他又猜錯了。
就在他掌力方自吐出的一剎那,江海楓整個的身子,就像是拿大鼎似的,突地倒立了起來。起勢極快,可是他的雙手,仍然是原勢不變。
南懷仁這一掌可是整個地打空了,非但如此,他身子由於出掌太猛,竟不由得向前一衝,待他欲拿樁站穩時,江海楓的木劍,已削到他緊抓梭子槍的右手之上,只聽他慘叫一聲,五指指骨,已全數都折斷了。
梭子槍自然就到對方的手中。
在這種情形之下,這位遼東二老中的南懷仁,仍不願就此認命。
他用力地向前一縱,拚命地向船頭縱去,身形一落,正預備二次起身向沙岸上落去。
但是至此刻,他是再也逃不開了。
那殺性已起的江海楓,就像是一頭餓虎一般地逢人便噬!
他冷笑了一聲道:“好朋友,你躺下吧!”
月中這麼説着,身形驀地拔起,向前一落,二臂齊張,宛似一頭巨大的蒼鷹!
他左手那枝奪自對方手中的梭子槍,“嗆啷”地發出了一聲脆響,筆直地抖了起來,向前一探,“噗”的一聲,正點在南懷仁的後背“志堂穴”上。
南懷仁倏地翻了個身,只見他咬牙突圍地道了聲:“你敢!”
隨着“撲通!”一聲,倒了下去,整個帆船,吃他如此重力一倒也禁不住搖盪了起來。
江海楓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一剎那,他像是中了魔一般,又像是得到了一種説不出的發泄。
只聽他仰天狂嘯了一聲,同時左腕一揚,那枝梭子槍,立如一條銀蛇似地穿飛了出去,“篤”一聲,釘在帆船的桅杆之上,刷啦啦盪出了滿船銀光。
江海楓望着大海沉默了一會兒,心中忖道:“我到底殺了幾個人?”
忽然他打了一個寒顫,心道:“糟了……若是師父知道了……”
如此一想,他那張原來蒼白的臉,這時就變得更蒼白了,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良久,他咬了一下牙道:“這些人都是該死的,我如不殺他們,他們也必定會殺我的。我殺死他們,不過是為了保護我自己!”
他冷靜地繼續想着:“師父只是不許我殺人,卻也沒有聽任別人來殺我的道理,我只要把這實在的情形告訴他老人家,也未見得就會……”
海風一陣陣吹在他身上,他也愈來愈清醒了,同時也就愈加對自己不諒解。
可是事實畢竟是事實,後悔無益!
他慢慢地踱到了船邊,無意間又看見了那分躺船頭船尾的兩具屍體。
他們都是那麼安靜地躺着,看不見傷痕,也看不見血跡。
他想:“這永遠是一個謎,任何人也不會發現他們是怎麼死的,這件事就留下來給人們去評斷吧!”
想着身形輕輕縱了起來,落到沙灘上。
想到了另外三具屍體,他的心變得更沉重了,他想去把他們找出來掩埋起來。
可是一件令他驚異的事發生了!
那原先躺在沙地裏的三具屍身,竟是一具也沒有了。
這一驚,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這島上再也沒有外人了,除了那在頂峯石室內的師父和師弟秦桐,另外還有誰呢,莫非還有另外的敵人?
殺性已過,他再也不想殺人了,即便是現在敵人用刀比着他,他也再不會去殺人了。
他又來到了海邊。
忽然,他看見那艘黑白二色的帆船,竟自動向海中央移去。
這情形起先只令他一驚,等想到這情形有些不對的時候,那艘船已馳出了十丈以外了!
江海楓大為震駭,猛地撲到了海邊。
現在不等他發話,船上的人已向他發話了。
那是一陣狂傲悽慘的笑聲。道:“姓江的小輩,你做的好事……這筆血賬,我們來日再算吧,總有一天,老夫會重來此地,把這小島踏為平地。”
江海楓黯然一笑,他喃喃道:“我太疏忽了,原來還有一個人!”
接着他狂笑了一聲道:“老頭兒你報上名來!”
那人的聲音,自海面上飄過來,悲慼、蒼老而沙啞:“小輩……老夫姓朱名奇……
你記好了!”
江海楓內力貫足丹田,把聲音由海面上遠送出去,道:“朱奇,我們以後在江湖再見,我要離開這地方,你不必再來了!”
朱奇嘿嘿一笑,道:“任你天涯海角,老夫也要尋你,暫先容你猖狂些時日吧!”
江海楓極目向海面上搜索望去,隱還可見一個極小的黑點,向隔岸大陸緩緩移去,只一眨眼,就再也望不見它了。
這結果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在海邊怔了一會,自嘲地笑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説吧!”
想着就返身而回,現在這個地方已不使他留戀了。
在海岸的另一面,席絲絲正在小船上,焦急地等着他,船頭上點了一盞小紅燈,小船隨着浪花前後起伏着,她用雙槳壓波,不讓小舟動搖,焦急地翹首盼望着。
至於江海楓呢?
他在朱奇遁去之後,身形倏地展開,直向那座陡峭的崖頂撲去。
他要去見銀河老人最後的一面;並且坦白地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懇求老人的原諒。
一連十幾個騰躍,他已來到了那座絕峯之巔。
他臉色蒼白,心情極為懊喪地行到了那塊大石之前,正想用手去推那扇石門。
忽然石門“吱”的一聲,自己開了,秦桐從裏面步了出來。
他的臉色極為沉着,見了江海楓的面,似乎微微怔了一下。江海楓笑喚了聲:“師弟,師父睡了麼?”
秦桐回頭望了一眼,上前一步,有些神秘地説道:“走,到一邊説去!”
江海楓心中一動,即隨他走到一邊樹下,並忍不住問道:“有什麼事?”
秦桐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臉道:“師哥,你做的好事!”
江海楓不由皺了一下眉頭道:“我正為此來向師父説明,莫非他老人家已經知道了麼?”
秦桐冷冷一笑道:“又有什麼事情,能夠瞞過師父?師哥,你的手段太狠了些了!”
江海楓劍眉一挑道:“這麼説你都看見了?”
秦桐點了點頭,江海楓長嘆了一聲道:“既如此,當時你何不阻止我……”
這句話令秦桐臉色紅了一下,但因是晚上,江海楓也看不出來。
秦桐頓了一下,道:“我是事後才發現的!”
江海楓苦笑了一下道:“這麼説是你報告師父的?”
秦桐臉色更紅了,他尷尬地道:“師父令我去察看動靜,你知道,我是不敢隱瞞他老人家的……”
江海楓睜大了眼睛,哼道:“所以你就實話實説了?”
秦桐點了一下頭道:“你要原諒我!”
江海楓冷笑了一聲:“可是,你可知道,他們是主動地來侵犯我麼?我如不這麼做,他們也會殺死我的!”
秦桐抬起了頭道:“這些……我並不清楚!”
江海楓咬了一下牙齒,忽地轉身道:“我見師父去,我要當面向他解釋。”
秦桐忽然拉住他一隻膀子道:“你不要去,師父正在怒氣頭上。”
江海楓不由怔了一下,道:“我要向他老人家解釋清楚。”
秦桐拉得更緊,道:“你別去!依我看,你最好還是走吧!”
接着又似很關心地看着江海楓的臉,激動地道:“好在你的功夫也學成了,師父也沒有什麼好教給你了,你想是不是?”
海楓怔了一下,這一霎時,他幾乎呆住了,因為他真沒有想到,秦桐竟會説出這種話來,這是一句令人寒心,並且忘恩負義的話……
秦桐看着他的臉,繼續道:“你想想,他是一個殘廢人,你又何必一定要得到他諒解?他什麼也不能再給你了呀!”
江海楓冷笑了一聲,重重地把他的手給掙開,説:“不錯,我是要離開這裏了……”
秦桐面色一喜,可是江海楓又接下去道:“可是,我不能忘了師父他老人家十年來對我的鴻恩,我不能忘恩負義!”
冷笑了一聲,又道:“師弟,謝謝你給我的關照!”
秦桐説:“這只是我站在你立場上的意見而已,你應該知道,我這是為你好!”
江海楓幾乎有些憤怒了,他哈哈大笑了一聲道:“謝謝你吧!”
秦桐似乎為他的笑聲吃了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小聲道:“輕點……師父聽見了!”
老人果然是聽見了,他在石室內大聲喊道:“誰來了?秦桐!秦桐!”
秦桐立刻答應了一聲,接着對海楓比着手勢,小聲道:“快走吧!快走吧!”
江海楓冷冷一笑,挺身而上,朗聲道:“師父,是我來了……我是海楓!”
“噢?”老人驚奇的聲音。
可是那聲音,立刻變得極為憤怒道:“你……你還來做什麼?”
江海楓幾乎要跪下了,他落淚道:“師父,我錯了,可是師父,請容許我申訴理由,師父你要原諒我……”
老人發出一聲長嘆道:“孩子你去吧,從今以後,你已不是我銀河老人的弟子了,我永遠再不會承認你了……”
石室內傳出了一陣唏噓之聲,夾雜着一陣頻急的咳聲。
江海楓忍不住上前了幾步,要去推那座石門,可是老人卻大聲嚷道:“不許進來!”
並且大聲喊道:“秦桐!秦桐!你別讓他進來,進來拿幾個錢給他,叫他走!”
秦桐立刻答應了一聲道:“是,師父……”
他又用眼睛望着海楓,嘆道:“師……唉!你還是走吧!”
江海楓怔了一下,低下頭道:“師父,我走可以,可是請容許我見你老人家最後一面,我……我仍然是你的弟子啊!”
老人呵呵地冷笑,道:“孩子,你已經不是了,我的弟子,只有一個秦桐,以前,我……看錯你了!”
江海楓流淚道:“可是,你老人家答應我是你的衣缽傳人的呀!”
老人悽愴道:“現在已經不是了,現在是秦桐了!”
秦桐不禁面色一喜,可是他立刻又做作出一副戚容,並且嘆道:“師父,原諒師哥這一次吧!”
老人冷笑道:“你不必為他説情,我一生行事,斬金截鐵,説過的話決不更改!”
秦桐彎腰道了聲:“是。”
隨後他轉臉向江海楓苦笑了一下説:“怎麼辦呢?”
江海楓回報他一個冷笑,向室內老人道:“師父,弟子可以不接受你老人家的衣缽,但是請念在十年來的追隨,弟子並無任何過錯。師父,莫非就因為弟子殺了幾個惡賊,你老人家就忍……”
老人嘆道:“海楓,你不必再多説了,這事秦桐都告訴我了,他是一個好孩子,不會撒謊的,我相信他!”
江海楓吃了一驚,他看着秦桐,大聲道:“秦師弟對老人家説了些什麼?”
秦桐這時顯得很不自然,哧哧道:“師父,你老人家就少説幾句吧!”
老人嘆道:“是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好説的了!”
接着問江海楓道:“你身上有錢麼?我這裏可以給你一些作為盤纏,你就快走吧!”
説完又喚道:“秦桐,你進來拿。”
秦桐忙答應了一聲,就向室內走去!
海楓厲聲道:“秦桐,你站住!”
秦桐回過身來,很沉重地道:“有事麼?”
江海楓冷笑道:“這一切我都明白了,我只問你,你在師父面前説了些什麼?”
秦桐聳了一下肩,冷然道:“我又説了些什麼呢?總之,我説的都是實話!”
江海楓若非因為此刻正是帶罪之身,真恨不得撲上去給他一個厲害。
他終於忍下了這一口氣,氣得聲音發抖地道:“既是實話,你為何不説出來?”
秦桐正要開口,室內的老人已怒道:“秦桐,不必多説,進來拿錢給他!”
秦桐向海楓冷冷一笑,道:“我一切聽師父的話!”
説着又向室內走進去,這會兒,江海楓一切都明白了,他恨恨地道:“秦桐,你太忘恩負義,你忘了這兩年來,我幫助你多少了!”
秦桐尚未説話,老人已冷笑道:“你以為沒有你,我就沒有辦法傳授他那些功夫麼?”
這固執倔強的老人,似乎怒極,嘶啞地狂笑着又道:“我告訴你,我今後要盡所有的能力,把一切的功夫,都傳授給他,他決不會比你差的!”
江海楓長嘆一聲道:“師父,你老人家既不對弟子諒解,弟子也不能強求。只是我最後要告訴你老人家一句話,請你老人家務必要相信我,否則……”
説着又長嘆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一生閲人無數,想不到暮年會如此昏……聵!”
老人顫聲道:“你……胡説……你氣死我了!”
江海楓目噙熱淚道:“師父!弟子不肖,但自信對師父一片赤誠,是非黑白,日後你老人家自會知道,現在多説無益。只是,你老人家要記住,秦桐不是一個可靠的人,你老人家如果真把一身武技都傳授給他,只怕日後……”
説到此,他實在傷心到了極點,兩隻手用力地在胸前緊緊扭着。
這時他耳中彷彿聽到秦桐在和師父小聲説着什麼,但因聲音太低,他聽不清楚。
不久石門一開,秦桐滿面怒容地站在門口,他手上拿着一個紅綢子小包,冷冷的道:
“任你現在説什麼,師父也不會相信你了。你我師兄弟一場,我不忍心見你凍餓街頭,當然……”
他説着哂笑了一聲,又道:“你有這身功夫,你可以到處搶,誰也打不過你,這包銀子……”
江海楓忍不住猛地撲了上去,秦桐吃了一驚,抖手把那包銀子,當作暗器打出。
那包銀子出手,帶着一股絕大的勁風,直向江海楓面門上撞來。
只是,它怎能傷得着他?江海楓只一抬手,已把它接在了手中。
他同時也抑止住了衝動,冷笑道:“當着師父的面,我不便懲治你……”
説到此,他聽見老人在室內發出極大的喘哮道:“江海楓……你竟敢在我面前如此逞兇,你……反了!反了……”
江海楓一時木然地立住了,他淌着淚,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好吧!師父……你不必生氣,我這就走……”
接着他又聲音悽愴地道:“師父……弟子去了,你老人家要多多保重!”
忽地目光掃向秦桐道:“師父也不知聽了你些什麼鬼話,竟忍心把十年的感情斬絕了……你這陰狠的東西,我真看錯你了!”
秦桐只是冷笑着,一語不發!
江海楓長嘆了一聲,這地方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他頓了一下,冷聲道:“我雖然走了,可是師父如有三長兩短……秦桐……你可要小心點兒……”
説到此,瞳子裏射出火焰,令人不敢逼視,厲聲接下去道:“你休想逃出我雙掌之下,現在,讓你稱心一時好了!”
説罷後退一步,滿面悲愴地對着石室彎腰行禮道:“師父……弟子走了,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忘了弟子之言,否則武技授完之日,也就是禍事降臨之時;還有你老人家那口師傳寶劍,無論如何是不能傳與他的,弟子絕非心存染指……你老人家要三思而行!”
老人兀自在室內發出連串的冷笑之聲。
江海楓見師父如此固執,不覺更加傷心,他似乎已料到老人未來的下場了。
十的恩情,就此斷離,自是不忍。只是老人的脾氣他很清楚,多説也是枉然,同時他自己原定的計劃,也是要離開這裏的。
因為他如不離開這裏,總是不斷會有人來此向他復仇,如此豈不要把老人隱身之處暴露了?
銀河老人早年造下的殺孽太多,仇人簡直多不勝數,要是一朝露了形跡,後果自是不堪設想。
因此在種種情形逼迫之下,他只有離開一途。
他話已説盡,才長長嘆了一聲,轉身一路如飛縱去。
行了一陣,忽發現手上尚拿着那一包銀子,不由冷冷笑道:“師父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憑我江海楓十年苦讀,拋開武功不説,就是這身學問,又能被餓死麼?”
又想到了秦桐所説那番假憐憫之言,他就想把這包銀子送回去。
想着就轉過身子,又向迴路撲縱而去!
不想行未多遠,忽聽得“嗤”一聲,一點黑星,直向自己面門打來。
江海楓一看那暗器形狀,就知道是師弟平素慣施的“五芒珠”。
這是一種十分狠毒的暗器,暗器本身極似一枚棗核形狀,只是上面卻多出五根狀如牛毛的芒刺。
他不知道那芒刺上到底餵過毒藥沒有,不敢用手去接,當下只一偏頭,那五芒珠“嗤”一聲,緊緊擦着他的髮絲滑了過去!
江海楓怒叱了聲:“好秦桐,你竟敢對我行兇,我看你此刻還能跑到哪裏去!”
説着身形猛地拔起,直向暗器來處撲去!
可是秦桐也非弱者,暗器落空,他身形已極快地拔了起來。
二人成了一起一落之勢,秦桐身形落在一塊怪石尖上,冷笑道:“奉師之命,叛徒如返,格殺不論!”
江海楓聞言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他真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師父口中,所以乍聞之下,也有些傻了。
秦桐話一出口,二次騰身,錯臂揚手,叱了聲:“着!”
這一次他是用的平日和江海楓互相研究的“一掌三星”的打法,三粒“五芒珠”成品字形,直奔對方眉心、兩肋三處大穴射到。
江海楓一時失神,竟險為所傷!
等到暗器已奔到身前他才霍地發覺,冷笑道:“憑你也配!”
身形倏地向左一閃,右掌用近日始練成的內功“二伏手”,向外一揮,只聽得“叮”
的一聲,三枚五芒珠已盡數被激向一邊的岩石之上!
秦桐見他竟能以掌風把暗器打落,不由大吃一驚!
他怔了一下,身形倏地拔起,冷笑道:“先容你多活些時候再説!”
江海楓冷哼了一聲道:“這麼走未免太便宜了吧!”
人隨聲起,如同蝙蝠一般地一個搶撲,已到了秦桐身後。他雖不願就此下重手傷了他,可是也想略施薄懲,以泄心中之恨!
他口中叱了聲:“打!”
右掌指尖向上一揚,以四成掌力向外一吐,只想把他打倒也就算了。
可是他卻太小看秦桐了,這四年來,秦桐在武技上也下了極大的苦功,成就並不很低。
江海楓掌力方才一吐,秦桐已猛地一個“黃龍轉尾”,刷一聲把身子轉了過來,右手虎口平張着,直向江海楓手腕上的脈門捺來。
這一手功夫看來雖是平淡無奇,海楓卻不願叫他碰着了自己,他右足向側邊一滑,掌力隨即撤回。
秦桐自知功力不及海楓甚遠,當然不願意戀戰。
即刻他掌式向後一撤,身形驀地又拔了起來,同時發出了一聲冷笑,道:“現在算我怕你就是了。”
可是江海楓雖不打算傷他,卻決心要給以懲處,他用鼻子哼了一聲道:“秦桐,你先別走!”
人隨聲起,如同星丸跳擲似的,一起一落,又已趕到秦桐身後。
這一次秦桐也有些怒了!
他猛地又是一個轉身,右手向後一揮,只聽得“嗤”一聲,一枚五芒珠,又向江海楓眉心打來!
江海楓以梭形的掌式向外一推,內力就勢發出,“呼”一聲,那枚五芒珠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兒,旋即滾落在地。
就在這個時候,江海楓的身子,隨之如同猿猴似地一躍而起,快同電閃星馳,只一閃就又到了秦桐身後。
只見他雙掌猛然向外搭出,用“大力金剛掌”力,一抖雙腕,已經按在了秦桐的一雙肩骨之上。
秦桐再想回身已經晚了,他用力地掙扎了一下,吃驚地道:“你……你要怎麼樣?”
江海楓一聲冷笑道:“無恥的東西,給我滾!”
他口中這麼説着,兩掌向外一抖,秦桐雖是運足了功力在雙腿之上;可是仍然向前一連衝了好幾步,“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還算他動作機敏,當時兩掌一按地面,身子就又躍了起來。可是儘管如此,地上的小石頭子兒,也把他一雙膝蓋給擦破了。
他哪裏還敢多説一句?身形倏起倏落地一路縱躍而去,海楓哈哈大笑道:“秦桐,這一次便宜你,你要好自為之!”
回答的是一聲冷峻笑聲。
江海楓立在峭壁之頂,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那些淤積在內心的悲憤、失望和傷心的情緒,似乎都為海風吹散了。
他想:這一切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師父竟會如此絕情,尤其秦桐……
可是這一切,並不能影響自己的存在,他想:“我一定要好好地幹下去,我要他們對我刮目相看,師父他老人家,總有覺悟的一天,可是現在……”
他冷冷一笑道:“我必定是要走了,這裏已無可留戀,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於是他慢慢地步下了巖頭,轉過了那座石峯,天風更大了。
在這沉沉的黑夜裏,他看見一盞小小的紅燈,在海波中搖晃着,隨即長嘯了一聲,整個身子驀地直向澗下落去。
席絲絲正等得不耐,她以雙槳壓波,不時地左顧右盼着,心想:他別是忘記了吧?
要不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呢?
忖念間,忽覺小船微微向前一低,像是被一個急浪打了一下。
席絲絲急扳雙槳,把小船定住。
她嘆息了一聲,皺着眉毛道:“死鬼,還不來,等死人了!”
這句話,她説的聲音很大,説完後並抬頭看了看那座高峯,心想:這麼高,他怎麼下來呢?
方自這麼想着,卻忽聽背後一個冰冷的聲音道:“姑娘,可以走了!”
席絲絲聞聲吃了一驚,猛地轉過身子,只見江海楓不知何時,已安閒地坐在船上了。
她不由臉一紅道:“咦!你什麼時候來的?”
海楓的心情很沉重,他的臉,和以前一樣的,仍然不帶一些笑容。
聞言後,他冷冷地道:“才來不久,我們走吧!”
席絲絲見他這麼冷漠的樣子,心中就猜到,他必定是碰上了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當下一面把小船向前搖去,一面回頭問道:“敵人來了沒有?”
海楓點了點頭,劍眉緊顰,席絲絲又問:“你把他們怎樣了?”
海楓看了她一眼,有些生氣地道:“你不必多問,這不關你什麼事!”
席絲絲嘟了一下嘴,道:“我們往哪裏去呢?天還未明呢!”
説着仰頭看了一下,東方已有了一些灰白的顏色,江海楓冷冷一笑道:“我也沒有一定的去處!”
席絲絲怔了一下!
江海楓望着她又繼續道:“在這個海島上,我已住了十年之久,十年前,我是住在故鄉襄陽隆中。”
席絲絲摸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道:“我知道,襄陽是在四川吧?”
江海楓淡然一笑道:“錯了,是在湖北!距離四川也不太遠就是了。”
席絲絲臉一紅,窘笑道:“我地理不太熟,你別笑我!”
江海楓又微微地笑了一下,隨即遊目海上,席絲絲在他這兩次的微笑裏,更深深地相信,他並不是一個十分冷酷的人。
她明白像他這種奇人,必有他特殊的性格,她不禁忖思,如果他的性格能變得温和一點那該多好!
江海楓向海上望了一會兒,忽然發覺席絲絲正凝看他,不由皺了一下眉道:“你如此看我作什麼?”
席絲絲抿嘴笑了一下道:“我看你是一個很怪的人,你的頭髮一直是這麼長嗎?”
江海楓雙手把散發束向頸後,搖了搖頭道:“以前不是!”
席絲絲道:“現在男人都留着很長的辮子,你這個樣子也……”
才言到此,江海楓劍眉一挑道:“那是韃子的玩意兒,大漢子孫,豈屑為之!”
席絲絲翻了一下眸子道:“可是現在大家都是這個樣子呀,如果你一個人例外,恐怕會有麻煩的!”
江海楓冷然地搖了搖頭,席絲絲知道他個性倔強,自己如再多説,必然更要惹他不悦,便不再多言,改問道:“我們現在是去襄陽麼?”
江海楓搖了一下頭,他目光注視着這個天真的姑娘,徐徐道:“我此行無一定去處,只是想在江湖上走走。你知道,十年來我一直住在這座孤島上,現在有些靜極思動了!”
説到後來,他那朗星似的一雙瞳子裏,灼出了兩股奇光,襯着他那魁偉的身材,看來真像是一個蓋世的大英雄!
席絲絲不知怎麼,望着他,只覺得有一種令自己肅然起敬的感覺。
她一面划着船,一面微笑道:“你的本事我是見過的,到了中原以後,我看誰也打不過你!”
江海楓淡然道:“姑娘你錯了,須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比我強的人多的是!”
席絲絲張大了眸子道:“天啊,本事再要比你大,豈不成了神仙了?”
江海楓微微一笑,覺得她天真無邪很有趣,就點了點頭道:“姑娘,此行中原各省,我可以説是人生地陌,你願意陪我一程麼?”
席絲絲揚了一下秀眉道:“當然願意,我還要向你學功夫呢!”
海楓微微皺眉笑道:“學功夫是另一回事,只是我要告訴你,你已是一個大姑娘了!”
絲絲怔了一下道:“大姑娘怎麼啦?”
江海楓目光在她身上一掃道:“同一個姑娘在外面行走不十分方便,所以你必須喬裝一下,你意思如何?”
席絲絲喜歡得笑了,她用一雙槳打着水波道:“這倒蠻有意思的,我就化裝成一個書僮吧!怎麼樣?”
江海楓點了一下頭説:“很好,不過這樣豈不是太委屈你了?”
席絲絲搖了一下頭,笑道:“這算什麼,有事弟子服其勞,誰叫我要向你學功夫呢?
只是有一點,你可一定要教給我功夫!”
江海楓冷冷一笑道:“我的功夫本來是一向不傳授外人的,只是對你例外罷了。你不要渴望太多,否則,還是上岸之後,趁早你東我西!”
説完話,目光又望向了海面,席絲絲不禁怔了一下,可是她多日和他相處,多少也習慣了這種冷漠的性格了。
當下嘆了一聲,笑道:“好吧,我算服了你了!”
説話間,但見東方已現魚肚白色,附近海面無波,卻有為數不止千百的飛魚,在海面上竄波戲水,此起彼落,其快如矢。
江海楓立起身來,前望大陸,已可見到一塊黑沉沉的影子,他不由皺眉道:“像你這麼划船太慢了,來,把槳交給我,我們必須在日出前到達對岸!”
席絲絲吐舌道:“別瞎説了,哪有這麼快的船呀!”
可是她仍然起身讓位,江海楓坐了下來,接過雙槳,忽見他右槳一揚,“拍”的一聲,打落下一尾飛魚,那飛魚落在船艙內,一雙向翅猶在用力地翻動着,頭骨已碎,一片血糊!
席絲絲啊喲一聲道:“好殘忍呀!”
忽見海楓左槳接着掄起,又擊向一尾由身側掠過的飛魚!
和先前的手法幾乎完全相同,只聽得“拍”的一聲,那飛魚在空中折了一個圈兒,即落於艙內。
席絲絲注目一看,不由讚了聲:“妙呀!”
原來這尾飛魚,和先前那尾一樣,那顆三角形的小頭,已為木漿擊得粉碎,也和前魚一般地在船板上鼓翅頻頻!
席絲絲用憐惜同情的目光看着二魚,見二魚都有巴掌大小,肉身相當厚,不禁聯想到其肉味必定也很好吃。
海楓不禁嘆了一聲,苦笑道:“你口口聲聲説要向我學習功夫,可是你卻錯過了機會,姑娘你須記住,今後我傳授你功夫,並沒有一定的時間,也不會先向你指明!”
他似乎有些憤怒地道:“你要靠機智,隨時注意領會,要知道時機不再,不論任何功夫,我都不會向你一再演習的!”
席絲絲不禁有些明白了,只管呆呆地望着他,一語不發。
江海楓遂又一笑道:“方才你只當我是在打魚玩耍麼?那你錯了,那手功夫叫‘雁點秋鸞’,你錯過了!”
席絲絲窘笑了一下,有些失望地道:“你為何不能先提醒我一下呢?”
江海楓哈哈一笑道:“愚蠢的孩子!”
這口氣真像是一個老人,席絲絲不禁玉頰緋紅,可是內心卻是無比的歡悦,因為對方像這種高興的情形,實在是極少見的!
這時江海楓已操起了雙槳,他一面划船,一面回頭道:“姑娘,我們該吃早飯了,這兩尾飛魚,肉味極為鮮美,你可以弄好來吃!”
席絲絲嬌笑道:“怪不得你要打死它們,只是把頭打爛了,做起來味道就要差一些了!”
江海楓含笑道:“這類飛魚,又名‘紅頭燕’,頭部含有劇毒,人若是不知誤食,必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才把它們的頭給除去了,你竟是不知!”
席絲絲不由吃了一驚,當時連忙用手提起了一尾,細看其頭部,果然其色豔紅,有如雞冠,只是已為海楓木槳擊得稀爛,知道所言不假。
她在小舟上守了將近一夜,原已腹內空空,此刻經海楓如此一提,不覺更是飢餓難耐,所幸各物俱在,倒也不費什麼事。
她在船尾生起了一個小火爐,把兩條魚烤熟,又加了些鹽和醬,江海楓已迫不及待地夾起就吃。
席絲絲一嘗這魚,其味果然至美,不禁大聲讚賞起來。
江海楓吐出口中魚骨,一面道:“海水裏魚多得很,另有一種名叫飛桃的魚,其味更是無與倫比,以後如有機會,你一嘗就知道了!”
這時東方已露出了一片殷紅色的霞光,那陸地的黑影已變成了清晰的陸地。
海浪拍打着礁岩,激起了白色的浪花。
這一帶小島如林,星星點點地密佈在海面上。
漁人們出動了,白色的單帆小船,就像是米倉裏的老鼠一樣,在這無以數計的礁岩內穿進穿出。
江海楓不由嘆息了一聲道:“這些漁民太苦了!”
漁民們一個個都是黝黑的皮膚,高大的個子,粗黑的大辮子,緊緊地盤紮在頸項上,背後揹着馬連波的大草帽,一股子説不出的剽悍勁兒。
江海楓的船一馳近,他們都好奇地往這邊看來,江海楓這種樣子,當真把他們都嚇壞了。
席絲絲這時已把秀髮紮了一個僮髻,並換上了江海楓的一件長衫,袖管高高捲起,腰間再紮上一根帶子,也就不怎麼顯得太長了。
她吐了一下舌頭道:“從現在起,我就算是你的書僮啦?”
江海楓見她打扮的樣子很滑稽,不覺笑了,這時正巧有一艘漁船馳近了他們的小船。
船上坐着一個剽勁的漢子,他那滿布皺紋的一張紫臉膛,有如一塊風乾了的橘子皮!
他像看外國人一樣地看着江海楓,並以純厚的魯東腔調問道:“你們是朝鮮來的吧?”
這句倒把席絲絲提醒了,她點了點頭,裝腔道:“不錯,我們是由朝鮮來的,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怎麼上岸?”
那漢子呵呵一笑道:“咱説呢!咱瞧着你們就有些個怪,小夥子,咱告訴你,這裏是山東地界,上了岸就是萊州府。中國地方可大啦,小朝鮮咱也去過,地方是不壞,可是比起中國來,那可就差遠了!”
説着回頭指了一下道:“看見沒有?從這裏走過去,快!咱們可要下網了!”
這一剎那,太陽已出來了,水面上紅光爍目,有如千萬紅蛇戲波。
四周圍約有百艘以上的漁船,緩緩地向這邊攏過來,江海楓的船方行了丈許,忽見側邊飛快地開來一艘船,船上一個黑大個子,高聲叱道:“娘那鳥,沒看見嗎?還往裏闖?要是驚走了魚,活劈了你個鱉孫!”
江海楓不由劍眉微皺,席絲絲聽他罵得太不像話了,不禁勃然大怒。
她回身正要出手,卻為海楓以木槳擋住了。
海楓淡淡地説:“不要和這些無知人一般見識,我們暫且後退,容他們起了網再走也是一樣。”
席絲絲鼓了一下腮幫子道:“你的度量真大,要依了我,就非要闖,看他們敢怎麼樣?”
這時那艘漁船已衝到附近,黑大個子腰間束着一條大紅布,赤着脊樑,一雙大眼,瞪得像兩個鈴鐺。
只見他連連向後揮着手,大吼道:“快退!快退,他孃的,你們是哪裏來的,眼睛瞎了沒看見麼?”
江海楓回過頭,望着他冷冷一笑,道:“我的眼睛是瞎了,看不大清楚,還是請你告訴我們怎麼走吧!”
那漢子又叱了聲:“狗孃養的!”
彎腰自船上撈起了一杆長篙,照着江海楓面門就直搗了過來!
席絲絲大吃一驚,叫了聲:“小心!”
可是她忘了江海楓是怎麼一副身手了,又豈是一個漁夫野漢所能傷着的?
那根帶有鐵頭的長篙,眼看就要點到海楓的臉上,忽見他一抬手“噗”一聲,竟抓在長篙的鐵頭尖上。
那漢子萬萬沒有想到,這外表斯文的少年,竟有如此身手,他用力地晃了兩晃,奈何這長篙,就同插在石縫裏一般,休想抽動一分一毫。
他急得臉都紅了,口中大罵:“小雜種!”
一面雙手用力地向前一杵,長篙已成了彎弓形,而對方穩坐的身形,仍然是絲毫沒有變動。
他不禁回頭嚷道:“你們快來呀!”
喊聲出口,江海楓手腕一擰篙頭,竟把那高大的漢子給整個地翻起來,“撲通!”
一聲,跌落在海水之中。
這時那數以百計的漁船都自四面八方攏來,他們本已嚷開了,此刻見狀,立時更加譁然大亂了起來。
紛紛叫道:“圈住他,別叫他跑了。”
“揍這小子,他孃的!”
這麼一亂,誰也顧不得再打魚了,為首一列三艘漁船,疾快地直向江海楓這艘小船馳來。
三個大漢各持一杆魚叉,氣勢洶洶,江海楓這時才緩緩站起身來。
他冷笑了一聲道:“姑娘你別動,待我來整治他們一番。”
席絲絲巴不得能揍這些人一頓出出氣,聞言趕忙點頭贊成。
霎時間,為首三艘小船已到達近前。
左邊第一隻船上,站着一個黑臉膛,生有絡腮鬍子的瘦漢。
這傢伙褂釦子全開着,捲起一雙袖子,辮子盤在脖子上,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船還沒到,他就先扯着嗓子叫道:“小夥子,到這裏你還敢逞兇?看俺不叫你下海喂王八去!”
説着手中魚叉一晃,向江海楓下盤抖手就扎,魚叉抖出手之後,江海楓才發現,原來叉杆之後,尚還連有一條長索!
這些人平日打魚慣了,飛叉叉魚,更是玩得爛熟已極,射擲波浪中的大魚,可説是鮮有失手。
這一叉大概他也怕把對方給扎死了,所以只是向海楓腿上擲來,目的只想傷了他。
江海楓一聲朗笑,手中長篙一抖,但聽得“叭”一聲,已把飛來的魚叉震出數丈以外,“啪”一聲,連長索都被崩斷了。
那艘小船,吃此巨力一帶,船頭向下一搶,捲起了大片水花,把整個的船艙都給弄濕了。
那名瘦漢也一時站不住腳,一下摔倒在船頭之上,若非他用力拉住船邊,只怕就要跌下去。
如此一來,附近各船,俱皆大驚,更是亂嚷了起來。
和這艘船同時馳來的另外二船,互相打了個招呼,他們口中喝叱着,一左一右,兩杆魚叉同時抖出,直向江海楓兩肋擲來。
江海楓這時既已動了手,也就安心要打一個漂亮,雙叉飛來,他長嘯了一聲,整個的身子倏地拔起,足足拔起了有四五丈高下,宛似一雙凌霄大雁,眾漁人全被驚得呆住了。
江海楓縱起的身子,有如驚電沉雷一般,一起之後,立即下落。
身形甫一下落,雙腿就勢一分,一雙足尖,不偏不倚,正正地點在飛來的雙叉之上。
這種情形和先前幾乎是一樣,但力量卻又比先前的大多了。
只聽“嘣”的一聲,兩股飛叉分向兩面飛了出去!
非但是繩索斷了,兩叉就像標槍一般,足足地飛出了十數丈以外,貼着水面又竄了老遠,才不見了。
兩艘小船如何吃重得起?一左一右也跟着飛了出去,其中一艘竟和後面趕來的船撞在一塊,“轟隆”一聲,兩個漁夫都跌落到海中去了。
江海楓騰身、下落、踢足,諸般身法,在他施起來簡直是剎那之間的事。
這時再看他,就像是四兩棉花一般,輕飄飄地落回船頭之上,那小船連動也沒動一下。
這種身手,也只有坐在船上的席絲絲才能看得出來,其他各人哪懂得這種超然的輕功絕技?
他們都像是看妖怪似的瞪着他!
那些先前喊打的,現在也不敢喊了,要打架的也不敢打了。
一個個都傻瞪着眼,就在這個時候,忽見對面岸邊飛快的馳來了一艘大船。
這艘大船船頭上,站着一個矮胖的漢子,身穿一套黃府綢褲褂,生得紅光滿面。
另有四名漁夫操着快槳,一色的紅色腰帶,赤着上身,看來倒也頗為雄壯!
這時就有人高聲嚷道:“好了,島主來了,這小子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那些被驚嚇住的傢伙又都神氣了起來,有的還罵道:“他奶奶的,到這裏來抖威風,大夥圈住他,叫島主來對付他!”
人多勢眾,一個叫,大夥都又叫開了,並紛紛地圍成一個大圈子,採包圍的姿態,遠遠地把江海楓和席絲絲乘坐的小船圍在中央。
只在一邊留了一個進口的地方,專待那艘大船直馳進來!
大船上那個頗為氣派的矮胖子島主,臉上帶着一臉的怒容。
他的船還沒有行近,先已揮着手大聲道:“你們住手,都退下,不許嚷嚷,由我來處理,他跑不了!”
説話間,大船已漸漸馳近,向着江海楓站身的小船偎了上去,離開小船約有丈許,才突地定槳把船停住。
那位矮胖子島主,圓瞪着一雙大眼,直直地看着江海楓,面上帶着一種既驚奇又憤怒的表情。
他厲聲道:“閣下來自何方?為什麼到我這海灣裏來逞兇搗亂,莫非你沒有聽説過我鬧海神龍金蛟的厲害麼?”
十年孤島生活,養成了江海楓孤癖的性格,他是不大願意與陌生人説話的,除非是迫不得已!
聞言之後,他只冷冷地一笑,不發一語。
日出的紅光,照着他魁梧又文質彬彬的身影,海風飄動着他那白色綢質的長衫和長髮,這種有異常人的儀態,確實令這位鬧海神龍金蛟感到驚異不止。
他問了話,對方竟是毫不理會,這是一種侮辱,當下嘿嘿一笑道:“朋友,你別給我裝糊塗,毀了船,傷了人,豈能就此了事?來!來!來!請到我船上來,咱們好好的談談!”
海楓仍然如同未聞一般,可是他身後的席絲絲卻忍不住了。
她大聲道:“你這胖子,怎麼胡説八道?明明是你手下人先下手行兇,我們相公才略施懲處,你卻反倒怪起我們了,真是豈有此理!”
説着冷笑了一聲,接道:“我勸你還是少惹麻煩,快送我們上岸;否則的話,我看你這鬧海神蛟就真要到海里去鬧一鬧了!”
他語帶童腔地這麼高聲説了一陣,直把這位“無桑島”島主金蛟,氣得發抖!
可是他也知道,對方不過是一個小書僮而已,以自己的身份,如果跟一個孩子互相叫罵,給手下人見了,以後可是難免要笑話自己。
所以他強忍着怒火,只嘿嘿地冷笑道:“誰和你這小狗一般見識,只要你家主人還我一個公道!”
説到此,回頭對身後一名青衣少年喝道:“朱明!你過去請那位朋友到我大船上來,我們招待他主僕到島上去玩玩!”
那名叫朱明的少年,是金蛟的一個內侄,平日幫忙操些島上雜務,也隨金蚊練過幾年功夫。
這番他隨金蛟聞訊趕來,原以為對方必然人多勢眾,卻未想到只是主僕二人。
他再細看江海楓儒雅文弱,一副書生的模樣,內心不禁大為輕視。
他還在奇怪,像這樣的兩個人,居然也敢來此胡鬧,豈非自己找死!
他大聲地答應了一聲,把腰間紅線緊了緊,冷冷笑道:“對付這種小子,還費大事嗎?”
説着話,身形一躬“嗖”一聲縱起,直向江海楓小船之上落來!
這小子膽子倒真不小,江海楓二人所乘小船,原就不大,另外再加上大批的書物,已是滿滿的沒有空隙處,可是他卻仍敢向剩餘不多的船板上落來!
這一次江海楓都用不着再動手,便有人代他打發了。
朱明身形一落,小船疾速的前後搖盪着!
他右足向前一上步,右掌突出,“神龍探爪”,快速無比地直向江海楓背心上抓去。
口中大聲叱道:“小子,跟我走吧!”
可是他的掌勢還未碰着對方衣角,卻覺出這少年身邊,似有一種無形的潛力,以至於自己的掌指,竟是無法逼近!
朱明心中一驚,覺出不妙。
也就在這個時候,席絲絲已自他身後撲上。
這小妮子早已忍不住了,想不到對方一個小毛頭,也敢如此逞兇。
她尖叱道:“你給我下去吧!”
口中叱着,纖腰一擰,下身不動,上身前傾出約有半尺左右,玉掌倏地遞出,挾着一股無比的勁風,朱明見了不由大吃一驚!
他驚叫一聲,倏地撤掌翻身。
可是在席絲絲的掌勢之下,他再想從容躲閃,哪裏還來得及?
大船上的無桑島主金蚊睹情,大呼道:“快向前伏身!”
儘管他這種指示很高明,可是朱明卻是來不及躲了!
只聽得“砰”一聲,這一掌,正正地印在了他的背心上!
席絲絲雖未下毒手,但卻別有花招。
指尖一觸朱明背部,並不立刻把內力吐出,手腕一轉,指尖朝下,就這樣以五指兜住朱明的整個上身。
她悄聲説道:“下去涼快涼快吧,小子!”
跟着抖手向外一翻一揚,就像是甩綵球一般,把朱明偌大的身子,整個地拋了出去。
“撲通”一聲,水面上冒起大片的浪花,朱明已栽到水裏去了。
這時立刻有數名漁夫,相繼投身入水搭救。
海面上頓時又亂成了一片。
大船上的鬧海神龍金蛟,也不禁有些傻眼了。
他可是沒有想到,對方一個小僮,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據此推斷,他那位主人,就更不用説了。
江海楓仍然是佇立在船頭上,向席絲絲微微一笑道:“打得好!”
席絲絲得意地笑道:“我們別理他們,走吧!”
江海楓點了點頭,席絲絲遂重新坐好,雙手操槳,小船緩緩地向對岸馳去!
那位鬧海神龍金蛟,在眾目睽睽之下,是怎麼也不能丟這個臉,當下跺了一下腳道:
“快追上去!”
數名船伕,立刻快速運槳,須臾已然追上。
金蛟大聲嚷道:“前面的船圍緊了,千萬不能讓他們跑了!”
然後他自船艙內取出了一柄彎弓,搭上了一支白羽長矢,對準了海楓的背影,“嗖”
地一箭射了過去!
可是那少年就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只見他倏地背手,僅以二指一箝,已把那支長矢夾在二指之間。
遂又見他回頭一笑,高舉右手,二指作剪物狀向下一夾,長箭竟一折為二,丟落水中。
就在這時,第二、第三支利箭又同時射到,一奔咽喉,一奔側肋!
雙箭全是勁猛力足,勢不可擋!
然而這位身負絕技的少年奇俠,似乎永遠沒有什麼事能夠令他驚心的。
他動手過招,總是那麼從容不迫。
但見他雙手同時向外一伸,一高一矮,不偏不倚,又把這一雙長箭接在了手中。
和先前一樣,他仍然是把它們夾在中食二指的指縫之間。
然後他又四指一夾,兩支長箭,變成了四段。
三箭射罷,手挽彎弓的金蛟,面色幾乎變得和海楓一樣的蒼白了。
他這才知道,今天自己是真正的遇見奇人了。
他口中“哦”了一聲,再不敢射箭了。
忽見對方少年朗笑了一聲,劍眉倏地向兩下一分,大聲道:“四下的漁民聽了,讓我者生擋我者死!”
説罷一揮他那肥大的袖子,立聞嘩啦啦一聲大響。
眾人驚慌地循聲看時,卻見島主所乘的那艘三色兩桅的大帆船,前艙的那杆大桅杆,竟自從中折了下來。
柳杆上尚還帶着一塊極大的帆布,嘩啦撲通!水花四濺,威勢驚人!
無桑島主金蛟木然站着,敢情是嚇呆了!
現在他真的再也沒有勇氣去阻擋這兩個人了,甚至於連大聲發話都不敢了。
而那些原先緊緊包圍着的漁船,也不待島主的吩咐,便紛紛向兩旁散開,讓江海楓的小船從中劃了出去;然後眼巴巴看着他們泊舟上岸。就這麼,江海楓和他的書僮席絲絲,進入了中原,開始了他們一番不尋常的作為。
一艘黑白二色的大帆船,在日落時分終於靠岸了,地點是在嶗山灣附近。
船頭上豎着五副紙人紙馬,兩舷附近,更點着長生燭,紙錢垂吊,隨風左右搖擺不已。再往艙內看,更叫你吃驚!
漆黑的五口棺木,整齊地排列着。
遼東二老中的朱奇,身着一身白綢子喪服,面如黃蠟般地坐在一張木椅之上。
船泊岸了許久,他竟還沒有覺出!他只是重重地皺着雙眉,一語不發。
他的大弟子左臂雙刀邱一明和四弟子獨掌開山左金鵬,左右立在船艙門口,一身重孝,面色更是十分沉重。
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左臂雙刀邱一明就轉過身子,抱了一下拳道:“啓稟師父,嶗山灣已到了,請師父先行下船,以便弟子為列位師叔起靈。”
朱奇這才驚覺,他擦了一下眼皮,點了點頭,又長嘆了一口氣道:“到地頭了?一明,你先上岸看看,我那老朋友可曾來到?”
邱一明彎腰答應了一聲:“是!”
轉身向臨岸的船邊走去,走沒幾步,忽見一位身着青布長衫的青年,飛身上得船來,遠遠地便抱拳道:“請問老兄,這可是朱老前輩的坐船麼?”
邱一明打量了來人幾眼,沉聲道:“足下何人?怎麼隨便登船?”
來人微微臉紅,笑道:“兄台請放心,在下姓燕名劍飛,家祖燕九公,和朱、南二位老前輩乃是多年故交。因悉朱老前輩今晚抵此,特命小弟親來迎候,請兄台多關照!”
説着退了一步,丁字步一站,長袖微垂,一副大家風度。
左臂雙刀邱一明聞言,連忙改過面色,抱拳道:“原來是燕少俠,在下失禮了。在下邱一明,家師朱奇,正在艙內恭候燕老的大駕,且容我入內回稟一聲!”
燕劍飛抱了一下拳道:“請便!請便!”
他口中説着,目光卻驚奇地打量着船上的喪用各物,以及邱一明所着喪服,想不透這是什麼原因。
邱一明須臾轉回,正色道:“家師有請,燕少俠即請入艙吧!”
燕劍飛躬身道:“正要拜見!”
説着舉步直向艙內走去,在門前又與獨掌開山左金鵬互相見了禮,通過了名姓,這才進入船艙。
朱奇已起身相迎,見了面苦笑道:“是燕少俠麼?老夫朱奇失迎了!”
燕劍飛對遼東二老的大名雖已久仰,卻是第一次見面。
見了面不禁有些吃驚,因為這位威震遼東道上的人物,竟是一臉的喪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説起話來,更是有氣無力;再配上他蒼老的神態,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活死人。
儘管如此,燕劍飛卻是不敢絲毫怠慢,當下就要跪地行禮,朱奇卻連忙把他扶住,道:“燕少俠少禮吧!”
燕劍飛躬身道:“燕劍飛參見老前輩,家祖因患足疾,已兩個月未曾出門,故此不便親來迎接,特命小孫前來恭迎!”
朱奇手捋銀鬚,悽然嘆道:“難得九公還記得舊情,已是很難得了,一切容見了面再談吧!”
説着又嘆了一聲道:“老夫需用大車五輛,不知可曾隨少俠同來?”
燕劍飛躬身道:“已遵命帶來,現在岸邊,老前輩需搬運何物,只管交代下來就是。”
朱奇苦笑了一下道:“好吧!”
遂向艙門口左金鵬揮手道:“金鵬,你把後艙簾子拉開,幫着燕少俠搬下去吧!”
左金鵬一聲不哼地過去拉開了簾子,燕劍飛目光至處,不禁嚇得變色,他後退了一步,啊了一聲道:“老前輩,這……這些棺木是……”
朱奇慘笑了一聲道:“這是老夫拜弟南懷仁及幾位朋友的靈棺,正要借貴處一角停靈!”
燕劍飛打了一個寒顫道:“南老前輩何時歸天的?怎麼不曾聽家祖説起過?這……”
朱奇聞言連連搖頭苦笑,那雙深陷在目眶之內的眸子,閃着淚光,不勝悲慼地道:
“老世侄,這裏不是談話之處,等見了令祖再詳談吧!”
燕劍飛不敢多問,當下行了一禮,轉身退出,須臾召來了數名漢子。
在朱奇的兩名弟子協助下,把五口棺木——抬下了船。
岸上已聚滿了人,這確是一件本地罕見的怪事,五具棺木同運,看起來更令人膽戰心驚!
朱奇和燕劍飛上了一輛敞篷的馬車,左臂雙刀邱一明和獨掌開山左金鵬,二人各騎了一匹馬,隨護五輛靈車之後,一行直向嶗山角下而去!
嶗山的燕家,乃是當地一個大户,主人燕九公,在地方上是一個樂善好施,最叫得響的人物。
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這位老人家竟是一位身懷奇技的人物。
數十年之前,此老還居在山西時,以掌中一口弧形劍,很做過一些驚天動地的事。
由於此者喜着白衣,故人皆以白衣叟稱之。
這些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燕九公自從來到了嶗山,因早年發了一筆財,兒孫也都能克勤克儉,所以在這嶗山腳下,起了大片莊院,認真地做起寓公來了。
他是再也不提拿刀動劍的事了,因此這地方几乎可説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一個藏鋒隱芒的武林怪傑。
朱奇一行靈車尚未到達,燕家已事先得了消息,燕九公立即命人開莊門。
他本人坐在一張輪椅上,靜候着這位有數十年沒有見面的老朋友來到。
塵土瀰漫中,一行六輛馬車在莊院前停了下來。
朱奇恐主人有所忌諱,所以把靈車停在門外,先和燕劍飛進入莊內。
見面之後,朱奇才發現這位老友白衣叟燕九公較以前老得多了。只是由他那雙閃爍的雙眸看來,此老雖是豐衣足食,飽享晚景安樂;可是並沒有把功夫擱下來,相反地,卻有了更深厚的內功造詣。
朱奇不禁十分佩服,見人思己,他不禁傷心得泫然淚下,當下搶上一步,緊緊地拉住了燕九公雙手道:“老哥哥……”
一時老淚縱橫,燕九公一看對方這種神情,又因未見那位南二爺同來,他就知道事情不妙。
當下翻了一下眼皮,問道:“南老二呢?”
朱奇咳了一聲道:“他……死了,老哥哥,這事一言難盡……等我細細地告訴你吧!”
白衣叟燕九公四下看了一眼,見莊內人雜,雖是自家人,卻也不便多説。他微微怔了一下,遂拍着朱奇的肩頭道:“來,兄弟,我們進去説。這是從何説起,南老二他身子不是一向很硬朗的嗎?”
朱奇歉然道:“靈車現停莊外,如老哥你沒有什麼忌諱,還是先叫他們運進來,才好説話!”
燕九公吃了一驚,因為這種帶靈拜客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聽説。
可是他毫不猶豫地點了一下頭,並命燕劍飛負責把靈車運進莊內。
在大廳上,兩個年達耄耄的老人,長談直到深夜。
在聆聽了朱奇的一番敍述之後,白衣叟燕九公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沒有説話。
朱奇以焦慮的目光看着他,苦笑道:“老哥哥,據你所知,這少年是誰家的弟子,他怎會有如此的身手?”
燕九公慢慢地搖了搖頭,哼了一聲:“這……我不大清楚。”
然後他又冷冷地一笑道:“老朋友,不是我説你,以你兄弟這種行徑,也是自取其辱!”
朱奇面色一怔,燕九公又道:“黑白無常,這兩個老鬼,我早知道他們平素無惡不為。兄弟,唉!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塊了,這件事你們實在做得荒唐!”
朱奇冷冷笑道:“二事已至此,還説這些幹什麼?”
他忽地站起,道:“既是老哥哥你如此説,我也就不敢多打擾了!”
説着就要轉身而出,燕九公一把把他拉住,嘿嘿一笑道:“你還是這老脾氣,我如不念舊情,豈能容你進門?兄弟,你先坐下來。”
朱奇這才略為安心,依言落座,臉上帶出納悶的表情,一語不發。
燕九公呷了一口茶,皺眉道:“如真像你所説,這姓江的少年倒真是一個可怕的人物,只是我倒是想不出……”
朱奇嘆了一聲道:“我所以把靈棺運來,即因素知老哥哥閲歷驚人,或可從死者傷處看出一點端倪來。”
燕九公聞言立起身子,苦笑了笑道:“那麼你現在就同我去那靈棺一看吧!”
朱奇點了點頭,又問:“聽説老兄正害腳病?”燕九公白眉一挑,呵呵笑道:“我之害腳,乃是一個託詞,為了避免一件煩心的事情,並非是真的。你我久歷風塵之人,又豈能為一些小病困住,老弟,你走了眼了!”
説着身形只輕輕一弓,已然“嗖”一聲,如同一隻穿窗的狸貓似的,縱上了窗欞。
他回頭招手道:“來,隨我來,此舉不宜為外人所見,以免引起猜疑。”
朱奇點了點頭,跟着縱身而上,二老展開身法,向停棺處趕去。
不一會兒,已來到了停放靈棺的敞房中。
白衣叟燕九公立在棺前,長長吁了一口氣,兩道白眉緊緊皺着,感慨道:“想不到南老二一世縱橫,老來竟喪命在一個孩子的手中,這真是命中註定麼?”
他找到南懷仁的靈棺,右手突地向棺蓋上一按一帶,整個棺木為之吱吱一陣亂響,隨着“嚓”一聲,棺蓋已被啓了開來。
朱奇秉燭上前,照着南懷仁那張黃蠟無神的長臉,二老都不禁一陣唏噓,隨之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