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道:“正是。”
我仍然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雖説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但要令人做一個短時期的駝子,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白素又道:“那大豪本身武功極高,可是他一説經過,更是駭人。”
我揚了揚眉,靜聽分曉。
白素道:“他那天帶了幾個伴當去打獵,回程時經過一處野店,進去歇腳。那野店的堂倌是一個駝子,有一個啞巴正和他比手畫腳,也不知在説甚麼,駝子一路後退,恰米蠶蚰牆湖大豪。江湖大豪怎能容人撞上身子,伸手就是一推。事出倉卒,他下手的力道,使得大了一些,一下子將那駝子推跌在地。這時,他想起了一句俗語:駝子跌筋斗,兩頭不着。所以笑了出來,怎知這一來,就惹了雋耍
我聽到這裏,咋舌道:“無心之失,竟也要受如此重懲?”
白素吸了一口氣:“後來,我爸問明白了,那啞巴正是四巧堂中人,事情經過他全看到了。出手推倒駝子,是無心之失,可是笑就不該。笑,就是有心欺弄殘疾人,就要受懲!”
我嘆了一聲:“這是野蠻人‘替天行道’的理論。”
白素道:“我倒覺得理應如此,欺人殘疾,是卑污行徑,要受懲罰。”
我不爭下去:“好了,後來怎樣?”
白素道:“那大豪正笑着,那啞巴就哇哇大叫,撲了上來,身法之快,如鬼似魅,竟然未容大豪省悟到發生甚麼事,就已站到了身前,而且一伸手,已捏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這一驚,非同小可,百忙之中,採取了兩敗俱傷的打法,一拳就打向啞巴的心口。”
我道:“嗯,一下子叫人抓住了咽喉要害,還能立即如此應變,此人武功大是不弱。”
白素道:“不弱也不中用。他這裏一拳打出,啞巴咧嘴一笑,竟然也一拳迎上去,兩拳相交,大豪只覺得手骨欲碎,奇痛徹骨——”
我聽到此處,忙叫道:“等一等!等一等!這話不對頭!”
白素笑道:“是不對頭,當年爸他老人家聽到這裏,也曾叫停。你且説,不對頭在何處?”
我道:“你説,那啞巴已抓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這拳不是在極遠的距離出鰨那啞巴如何有回擊的餘地,發力出拳相迎?就算他能在近距發力,也必然先縮臂蓄力,大豪的一拳,早已打中他心口了!”
白素道:“説得好,當年,爸也是這樣問。大豪嘆了一聲,望了爸半晌,才道:‘老大,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可曾聽説過通臂拳?那啞巴就會這一門怪異的拳法,手臂隨時彎轉,硬是我一發拳,他就揮拳相送,而且力大無比,我手臂立時軟垂下來!’”
我呆了片刻,“通臂拳”之名,在武俠小説“見得多”,但武俠小説中的武術,和現實生活的武術,全然是兩回事,這是人盡皆知之事。
原來,在現實武術之中,也真有“通臂拳”其事,當真是匪夷所思之至因為這種武術,幾乎是全然違反人體結構的。
不過想深一層,傳説的中國武術,幾乎全和人身體的自然結構的功能,反其道行之,這才成為了一種特殊的本領。這其中就存在着一個十分值得深思的問題:是不是人對於自己身體的結構和功能,瞭解得太少了?
我這裏所謂“人體的結構和功能”,指的是如今實用科學所提出來的那一套,全世界奉為圭臬。事實上,中國的許多有關人體結構功能的理論,就與這一套“科學化”了的,至不相同——例如中醫的理論,就是其中之一,更不必説道家的氣功了。
所以,有不少不可思議的有關人體的現象,實用科學的理論無法解釋,這隻能説明,如今的實用科學,對人體結構的功能,所知極少,才會有如此的情形出現。
八底頭,且説白素敍述當時的情形,説到那啞巴使出了通臂拳,一下子把江湖大豪的那一拳,頂了回去,且令得大豪手臂下垂,半邊身子酥麻。
那啞巴的動作,卻快絕無倫,一抬手,已把一粒藥丸塞進了大豪的口中。
那時,大豪還被對方捏住了咽喉,口不得不張大。藥丸一放進口中,那啞巴的手勢,十分純熟,手指略一使勁,那顆藥丸已順喉而下,吞進了肚中!
那啞巴也在這時鬆手,身形一閃,到了駝子的身邊,把駝子扶了起來,並且替駝子拍去沾在身上的塵土,頗是關切。
這時,那大豪呆住了,冷汗直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被迫吞下肚中的是甚麼東西,若是穿腸毒藥,他不知是不是有救?又若是甚麼蠱毒之類,那豈非一生要受對方的荼毒?
一時之間,倏而萬念俱灰,覺得一生就此了結;倏而又覺得悲憤無比,要和那啞巴拚命,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心中更不知是甚麼滋味。
可是他人卻始終呆在當地,汗如雨下。就在這時,眼前金光一閃,那啞巴又到了他的身前,這一次,啞巴的手中,卻持着一塊五寸見方的金牌。
那金牌,顯然是純金打就,金光奪目。啞巳把金牌直送到大豪的眼前,大豪的雙眼,雖然已被汗水弄得視線模糊,但倒也還可以看到,那塊金牌上鐫着“四巧堂”三個篆字。
大豪畢竟是在江湖上闖蕩過幾十年的人,而且,這時,他的身子已開始漸漸收緊,不由自主,頭向下低,身向前彎。江湖上種種有關四巧堂的傳説,都一起湧了上來,他知道自己因推倒了那駝子,遇上了四巧堂的高手,要受懲罰了。
他掙扎着,啞着聲問:“要……我做多久駝子?”
那啞巴不知是否湊巧,還是知道大豪有此一問,就在此時,向大豪伸出了三隻手指來。
三隻手指在大豪面前一晃,那啞巴身影一閃,已經出了店堂。
江湖大豪只覺得全身四肢百骸,無不在漸漸收緊,他幾個伴當,直到此際,才定過神,圍了上來,大豪忙道:“快護我回去!”
姑揮械郊遙半途上,大豪的腰,就直不起來了,變成了駝子。
他起初還希望,那啞巴的三隻手指,是代表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腰背依舊,他就希望是三天,三天過去,還是直不起身子。等到白老大父女見到他時,已經過了三十多天,一個多月了!我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忙問道:“結果是多久?難道是三年?”
白素道:“不,是三個月。三個月之後,他一覺醒來,身子已挺直如昔,藥性已過去了——從此之後,他見到了殘疾人,尤其是駝子和啞巴,簡直如老鼠見到了貓一樣,再也不敢有絲毫得罪之意,並且逢年過節,還廣施善財給殘疾人。”
我吁了一口氣:“四巧堂的高手,武功如此之高,平時……都做甚麼?”
白素道:“劫富,濟貧——有殘疾的貧人,得他們的好處者,不計其數。”
我默然片刻,才道:“他們的堂口,名叫四巧堂,他們有哪四巧?”
白素道:“你誤會了,這‘四巧’二字,另有涵義。‘巧’是諧音,和竅同音。人有七竅,他們由於聾、啞,少了三竅的功能,只剩下了四竅,所以,才稱自己的幫會叫四巧堂。”
我道:“好心思,但不知為甚麼不叫四巧幫,或是四巧會?”
白素對答如流:“正如你所説,創堂人的心思好。他的意思是,雖然人人都有七竅,他們只有其四,怛一樣是堂堂正正的人,不容其他人欺侮,要自強不息,這才取了一個‘堂’字,是自勉自勵之意。殘疾人縱使有人同情,但終究不如自強重要。”
我聽到這裏,對白素的所知之多,已大是歎服,但是我又不禁有疑問:“這麼一個冷門的幫會,何以你對之識之甚詳?”
白素微笑,卻並不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我明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古怪甚多,正想追問,忽然聽到警車的嗚嗚聲不絕於耳。
其時,我們已將駛上通往機場的大道,面臨一個三岔路口,只見三條路上,都有大隊警車疾駛向前,分明是駛向機場而去的。
路上的其他車輛,見了這種陣仗,都駛向一邊,減慢速度,有的乾脆停了下來。
我一見這等情形,失聲道:“不好,機場中發生的事,遠比我們想像的嚴重!”
白素居然好整以暇,糾正了我一個字:“遠比你想像的嚴重。”
那意思是説,她早已想到事態嚴重,只是我後知後覺而已。
我想起她在接到了良辰美景的電話之後,確然很是緊張焦急,可知她確然比我驚覺得早,所以我也無話可説。
我非但沒有減速,反倒加快了速度,這時,後面有兩輛屬於警方的中型吉普車追了上來,想是嫌我沒有讓路,大響喇叭,以示警告。
本來,我的車經過戈壁沙漠改裝,性能之佳,要高出追上來的車子許多倍,大可不加理會,加速前進,就可以把它們拋開去。
可是,那兩輛吉普車其中的一輛,卻惡劣之至,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加快之前,竟然瘋了一樣,衝了上來,在我車尾,重重撞了一下!
雖然我沒有即時讓道給執行任務的警車,有不是之處,可是警車的行為,也未免太猖狂了。要不是我在被撞之後,立時踏下油門,車子絕塵而去,再給他撞上兩下,怕要車毀人亡!
連一向不動氣的白素,也不禁揚了揚眉,我“哼”了一聲:“趕路要緊,記得他的車號了?”
白素點了點頭,我的車已駛上了通往機場的大道,只見前面,四輛警車,一字排開,阻住去路,同時有一大塊告示牌,上面寫着怵目驚心的紅色大字:“警方執行緊急任務,此路已封!”
我只好停了下來,只有響着警號的警車,可以疾駛向機場。
白素道:“大事情,聽聽收音機怎麼説。”
一言提醒了我,忙打開收音機,恰錳到特別報告:“本台最新消息,機場發生大規模劫持人質事件,約有超過三百名人質,被一男兩女劫持,目的似是想阻止飛機起飛。警方特種部隊正在緊急應付,赴機場的路,已被封鎖,請駕車人士注意。”
才聽到這裏,“蓬”地一聲響,一陣震動,我的車尾又被撞了一下。這一下,由於我的車停着不動,所以更是劇烈,若非我和白素的身手,懂得在緊急中如偽;ぐ準旱納硤澹非受傷不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了一下:“不必教他怎麼做人!”
我被白素一説,也立時心平氣和:“對,為甚麼要使他變得聰明?”
説話之間,一個身形高大的警官,已經自吉普車上跳了下來,面目頗為英俊,可是有一股戾氣,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態,正證明他內心的淺薄臀拗。
他下了車之後,一伸手,一拳打在我的車頂之上,又立時一腳踢向車門。
我剛想下車,調侃他幾句,另一輛警車疾駛而來,在車中傳出了一下呼喝聲:“你又在生甚麼事?”
那警官一怔,一副憤怒之色,指着我的車:“我要拘捕這車的司機!”
駛來的車中,一個穿便服的人下車,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一下:“有人替我們擋麻煩了!”
那下車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所熟悉的警方特別工作室主任黃堂。
他顯然早已認出了我的車子,也知道我在車中,所以急步向前走來。
其時,那高個子警官已想拉開車門,拉之不開,對車子踢了幾腳,竟然拉出了佩槍,就待射向門鎖。
鋪們攔來,飛起一腳,踢向那警官的手腕。那警官看來高大威武,行動也如凶神惡煞一般,可是卻很是膿包,竟未能避開黃堂的這一腳,一下子被黃堂踢中,手中的槍,直飛向天。
就在這時,白素倏地自另一邊車門穿出,一下反彈,上了車頂,在車頂上略一借力,躍起兩公尺高下,就在半空之中,把那柄槍接在手中,再輕輕巧巧,落下地來,當真是兔起鶻落,好看美妙之至。
白素落地之後,把手中的槍倒轉,還給黃堂,笑道:“幸虧你及時趕到,不然,我當家的不識趣,只怕要成槍下冤魂了!”
鋪玫納袂檗限沃至,想道歉,又不知該如何説才好,想要責備那警官,但想必由於那警官實在太兇頑,朽木不可雕,罵了也是白罵,更不知如何開口。
他脹紅了臉,一頓足,連聲道:“真是……真是……”
這時,我也下了車,那警官在驚呆中定過神來,神色悻然,大聲道:“黃主任,我和你並無統屬關係。”
鋪美淅淶氐潰骸吧賢芬衙我全權處理此案,這兩位,是我請來相助的!”
那警官傲然道:“哼,那我就帶人撤退!”
鋪玫潰骸安唬你那一部分人,暫時歸我指揮,這是命令!”
鋪盟底牛把槍向那警官遞了過去,那警官伸手去接。我看到白素中指一彈,彈出了一顆極小的砂粒,那警官才接槍在手,砂粒便彈中了他手腕上的“尺關穴”。那麼小的砂粒,白素用的力道又恰到好處,他可能連感覺都沒有,可是穴道受了力,卻令他五指,剎那之間,變得一點力道也沒有。
他才接槍在手,還沒有握緊,五指力道消失,自然那槍也跌落地上。
他呆了一呆,哼了一聲,立即俯身去拾槍。白素的第二顆砂子,又已彈出,他身子還沒有直起來,槍又失手跌落地上。
我已忍不住炳哈大笑了起來,黃堂先是一怔,接着也鬨然大笑。
那警官雖然兇頑,但並不笨,自然也知道了有人在捉弄他,可是卻絕無法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當然也可以知道和我們有關。
所以,他向我怒視了一眼,又伸手去抓槍。
我看他這一瞪之時,目光之中,竟充滿了怨羞,心中感嘆,怎麼會有這等暴戾之人,實在令人反感。所以我趁他身子還沒有站直,疾伸腳在地上踢起了兩枚小石子,激射而出,射在他的腿彎處。
這時,他如果站直身子,這一下未必能令他怎麼樣,至多覺出腿彎上略略一麻而已。可是這時,他正俯着身,身子本就向前傾,自行有一股力道在那裏,我這一擊,只不過是順水推舟,借他自身的力道,去對付他自己。中國傳統武術之中,最懂得這種利用,所謂“四兩撥千斤”者就是。
那四兩如何撥得動千斤?只是由於千斤本來有千斤力在,被四兩因利就便,加以利用了而已。
那警官一中了我的暗招,陡然之間,雙腿一軟,身子向前傾去。他還想穩住身子,不仆倒在地(這一點,也早在我計算之中),兩股力道一錯,全集中在腿彎上,所以雙腿一曲,身不由主跪倒在地。
鋪枚哉餿耍想必也絕無好感,因為他竟然在此際落井下石,呵呵笑着:“知錯就好,不必跪下行大禮了!”
一句話,令那警官的面孔,脹得血紅。他手在地上一撐,跳了起來,握槍左手。看來,若不是他還有一絲良知,知道開槍對他自己的嚴重後果,説不定就向我們三人,亂槍掃射了。
鋪靡部闖雋飼樾尾歡裕一個箭步,擋在他的面前,喝道:“收起槍!”
那警官臉色由紅而白,用力收起了槍,僵立着,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這類人的脾性,死要面子,一時之間,還彎不過彎來。最後的辦法,是當他不存在,所以我向黃堂道:“機場的情形怎麼了?”
鋪靡換郵鄭突然冒出了一句令我和白素兩人都愕然的話來。
他道:“良辰美景這一對活寶貝,這次闖大禍了,誰也保不住她們!”
我驚訝道:“她們怎麼呢?”
鋪玫潰骸八們和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劫持了超過三百名人質,要脅機場停止運作二十四小時,甚麼飛機都不準起飛。”
我更是駭然:“你誤會了吧!.我們接到她們的電話,説是她們成了人質,要我們立即前去解救!”
鋪妹坪咭簧:“可是我接到的報告是,機場警衞的武裝,全是被一雙身穿煲隆⒗慈ト綬傻拿琅解除的,難道會有錯?”
白素道:“別在這裏爭了,去到現場再説。”
鋪錳嵋椋骸吧銜業某擔隨時可知最新的情況。”
我和白素一躍而上,黃堂也跟了上來,一個年輕的警員駕着車。黃堂一上車就説:“報告最新的情況!”
通訊儀中立時傳出了報告:“沒有大進展,被劫持者之中,有感到不適,需要就醫者,都被釋放。劫持者的目的,還未曾弄清,只是不讓所有飛機起飛。”
鋪玫潰骸澳且凰紅衣女子,是怎麼一回事?”
報告道:“不清楚,她們動作快絕,和主要劫持犯是……一氣的!”
我喝道:“説話要負責,有甚麼證明?”
作報告的顯然不知道插言的是誰,猶豫了一下,才道:“她們……繳了警衞的武器,一起放在劫持犯身前,由劫持犯使用。”
鋪貿粵艘瘓:“有多少武器被……繳去了?”
報告的聲音苦澀:“單是自動步槍,就有三十二支之多,全上足了子彈。”
我也吃了一驚——一個人如果手頭擁有三十多支上足子彈的自動步槍,那麼,劫持上千人,也足夠了!
由此可知事態的嚴重,實是超乎想像之外。
白素沉聲問:“請問清楚,兩個紅衣女子,究竟是甚麼角色?”
鋪謎瞻姿氐幕拔柿耍報告有點遲疑:“不是很確定,她們自稱也是被劫持的,可是卻又一直在替劫持犯做事,不但幫他收集武器,而且,還幫他發號施令——”
聽到這裏,白素打斷了話頭:“等一等,她們能和那個聾啞人溝通麼?”
報告又遲疑了一陣:“也不能肯定,那聾啞人能使用的手語,警方的手語專家一點也不懂。可是,不準所有飛機起飛的要求,卻是兩個女子提出來的,她們説,那正是聾啞人的要求,也不知她們何由得知。”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頭上,輕輕拍打一下,因為事情看來亂成了一團,簡直是亂七八糟,到了難以弄得清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