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那巨人——那有“雙程生命之路”的人,一時之間,腦中亂成一片,別説不知道説甚麼才好,連想,都不知道該想甚麼才好!
餅了一會,我才問:“怎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在他身上的?”
白素搖頭:“他自己也説不明白。”
我再追問:“這種事,在他身上發生多久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他説,他活了七十二歲,而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
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一面揮着手,一面道:“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
白素道:“是的,如果這種情形繼續下去,他還要再走四十七年,才能走完生命的歷程!”
我吞了一口口水,想到的是:一個人,如果有了雙程生命,是幸事,還是不幸呢?
人都戀生怕死,雙程生命,可以説是活兩次,打破了人只能活一次的規律。可是,其中的一程,卻是回程。回程的生命,過了今天是昨天,身處其間,是一種甚麼樣的情景,真是難以想像。
良辰美景定着眼盯着那巨人,聲音也變得有點異樣:“白姐,你説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那就是説,往後去二十五年的事,他都經歷過了?”
白素道:“是,這正是他今天大鬧機場,要機場停止運作的原因。”
白素忽然這樣説,當真是奇峯突出之至,魯健大聲道:“這有何關聯?”
白素道:“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每一個人對自己生日那天,周遭發生過甚麼事,總記得很清楚。而且這件事,對他來説,已經發生過兩次,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大家(至少我是)都很亂,所以對白素的話,要花一番精神去消化,一時之間,無人出聲。
白素也看出了我們的情形,她道:“情形極怪,要花一點心思才能理解。我儘量把事情簡單化。”
她説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今大是七月初四,請用心聽着,明天是七月初五。我們的明天,是他的昨天——這一點,先要弄明白,別理會是不是有可能,或是否太荒誕,先確定了這一點再説。”
我們都點頭,魯健像小學生聽了老師的講解之後一樣,重複了一遍:“是,先確定一點,我們的明天,就是他的昨天,他已經經過了我們的明天。”
白素道:“而且是兩次。”
我有點混淆:“兩次?”
白素道:“是,兩次。一次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程,他在七月初四過了四十七歲生日之後,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五,這一程的生命,和我們一樣。第二次是在生命的回程上,經過了七月初六,到七月初五,再到今天,他的生日。”
這樣的解説,夠明白了,大家都點了點頭。
我也知道事情的要點所在了:“他知道,在七月初五會有事發生,會有一架飛機失事!”
白素吁了一口氣,因為她總算把一件幾乎不可能用人類語言説得明白的事,大體上説明白了。
她道:“在他的雙程生命之中,兩次經歷了七月初五。兩次,他都知道在這一天會有一架飛機失事,機上數百人,無一生還,所以,他才有今天的行動。”
白素雖然把事情大體説明白了,可是我的腦中,卻更加混亂了,我道:“他的目的,是想不要有飛機起飛,那也就可以不發生飛機失事了?”
白素道:“正是如此。”
不單是我,所有人都叫了起來:“不對……不對,這不對頭!”
白素道:“是,這一部分,是有點混亂。”
我大聲回應:“豈止‘有點混亂’而已,簡直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無法接受!”
白素道:“在提出問題之前,我想先強調一點,事情本來就不可理喻——我已一再聲明過,所以,請不要以常理去理解。只要接受這個事實,那也不至於太不能接受。因為事情本身,完全超出了我們自小所受的邏輯訓練,是會感到混亂的。”
我苦笑:“好,提倡‘理解的要接受,不理解的也要接受’者,可以大嘆吾道不孤了。”
白素一攤手:“沒辦法,如果堅持要用常理去理解,根本無法進行。”
我道:“雖然如此,可是有一些事,還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白素道:“請説。”
我道:“七月初五,明天會有一架飛機失事?”
白素道:“是,他知道。”
我不厭其煩,重複道:“乙亥年七月初五,這個日子,他已經過了兩次?”
白素點頭:“是,而且是同一個乙亥年。”
我吸了一口氣:“那是説,飛機失事,一共發生了兩次?”
在我問出這個問題時,大家都跟着點頭,顯然這也正是他們想問的。
白素道:“這一點,很具體地説明了事情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弄清楚了,可以避免在其他問題上引起混亂。”
她説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雖然他經歷了知道飛機失事兩次,可是實際上,飛機失事只有一次,那一個乙亥年的七月初五,他去的時候遇過,回來的時候也經過。別忘了他的生命是雙程的!”
一時之間,良辰美景、黃堂、魯健,紛紛發言,亂成一團。我大喝一聲:“別亂,由我來統一發間!”
鎊人靜了下來,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又道:“大家冷靜一點,現在雖然許多問題糾纏在一起,顯得亂麻一般,但只要細心清理,還是可以理出一個頭緒來的。”
這時,白素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她不但要和我們對答,而且還要和那巨人交談。和那巨人的“交談”,相當辛苦,很多時候需要有大動作。
我道:“好,慢慢來,先從雙程生命説起。現在,他的生命是在回程途中?”
白素道:“是。”
我問道:“他的第一程生命,曾活到七十二歲。那也就是説,他到過二十五年之後?”
白素點頭,表示肯定。
魯健叫了一聲:“天!他到過未來!”
白素的神情,略有疑惑:“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可是,由於人類對於‘時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並未能有真正的瞭解,所以對過去、未來等等,都存在着難以理解的問題。”
魯健道:“時間就是時間,有甚麼不瞭解的?”
我“哼”了一聲,白素耐心解説:“如果問:時間是甚麼?相信沒有人回答得出,只好如閣下剛才所説:時間就是時間。但這樣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時間抽象之極,根本沒有具體的事物可以拿得出來。”
良辰美景道:“一次日出日落,就是一天的時間,這應該是具體的。”
白素道:“不是,日出日落這種現象,持續了許多億年;而時間的觀念,卻是在人類發展之後才產生的。而且,每一次日出日落都相同,可是為甚麼要分別成為今天明天后天?又為甚麼隨着時間的過去,人的生命會步向結束?時間本來是根本不存在的,只不過有了人,才產生了時間這樣的一個觀念,而這個觀念,卻又決定了人的生死。人類豈不是自己建立了一個觀念,規範了自己的生命?”
白素一口氣説下來,我聽到一半,已忍不住輕拍自己的腦袋,因為這一番話,引起思緒上的混亂更甚。
我趁白素的話告一段落,忙道:“先別討論這些,更亂了。就照你剛才所説,我們不用常理去理解就是。”
白素嘆了一聲:“也只能這樣。”
我又重複道:“他到過未來?”
白素再次肯定:“應該是如此,不然,他如何回來?”
我試探着:“可以假設成為,時間是每個人獨有的,也就是説,每個人有他自己的時間。”
白素又嘆了一聲:“其實,不必假設甚麼,先接受事實,再作探討。事實是,這巨人經歷過兩次七月初五,兩次他都知道有飛機失事。”
我高舉雙手,表示不再支持己見。別人雖然面有難色,但是也實在難有更好的説法,所以神色尷尬。
白素繼續道:“所以,他要機場停止運作——沒有飛機起飛,自然不會有飛機失事。”
我也學她嘆了一聲:“你的話,陷入了時間問題的一個最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既然兩次在七月初五都有飛機失事,他如何能改變這個事實,要知道,那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並不是未曾發生,可能發生的事。”
良辰美景也道:“還是不對。這樣説來,竟有三個七月初五了。一架飛機,怎麼可能失事三次?”
白素也不由自主,輕輕敲打頭部:“我也不明白,可是他堅持如此,我問過他,他也説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説不想明知有慘劇,卻任由慘劇發生。”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問問他,他在四十七歲到七十二歲這二十五年之中,每一日都經過了兩次,這兩次都是一模一樣的麼?”
良辰美景反應極快,不等白素回答,就搶着道:“當然不一樣,上一次七月初四,是二十五年前,我們根本沒有出世!”
説了之後,她們立即更正:“不是二十五年,一去一回,是五十年,連飛機也沒有!”我搖頭:“你們又用常理去看這事了——並沒有五十年前或二十五年前,都是今天。”
白素道:“是,都是今天。”
良辰美景不服:“我們只遇到他一次,他卻已有了兩個今天,那上一個今天,他也大鬧機場來着?”
白素道:“沒有,我詳細問過他。他説,上一個今天,他在太湖邊上抓龜……去程和回程中,雖然都經過今天,可是一切卻可以大不相同。”
我低呼了一聲:“發生的事,可以改變的!”
白素道:“是,過了今天,他會回到昨天,這昨天是七月初三,可是那是他回程的七月初三,和去程的七月初三可以完全不同,他見到的、遇到的,全是另一批人,發生的是另一些事。”
我又“啊”了一聲:“這是否説明事情是可以改變的呢?”
白素搖了搖頭,表示不能肯定,我又盯着那巨人:“這麼説來,他也知道七月初三發生過甚麼事了?”
白素點頭:“當然,他去程時經歷過,我們也都知道昨天發生過甚麼事,可是回程的七月初三會有甚麼不同,他卻也不能知道。”
這種情形,是真正的怪異莫名,不知道該用甚麼語言文字來形容,正合上了我最經常説的一句話:人類的語言文字,只能表達人類生活之中正常發生的事。至於像那巨人這樣的“雙程生命”,絕非人類的正常生活,所以也就無法用語言或文字來作精確的表達。
一時之間,人人的腦中都亂成了一片,魯健向黃堂道:“黃主任,我看……我和你,肯定要大受譴責了。”
堂苦笑了一下,向我望了一眼:“我想,衞斯理先生也同意我的決定既然有警告,總是小心為上。”
堂的神情和語氣,簡直像是一個臨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放一樣。
我知道,一個國際化的大機場,停止運作二十四小時,那是世界性的大新聞,剛才機場主管竭力反對,魯健卻傾向要接受警告;而黃堂則拍板決定,所應負的責任更大。各方面的譴責,必然紛至沓來,因為事情可以改變,沒有飛機起飛,就沒有飛機失事,也就沒有方法證明那巨人的警告,是否真實。
那巨人又聾又啞,行為怪異,最能相信他所“説”的人,只有白素一人,我們之所以也相信了真有“雙程生命”這樣的事,全是由於白素的緣故。
堂剛才説我也必然同意關閉機場,那是想我也負上一份責任,而我又不是公職人員,無可受譴責之處。我很同意黃堂的處境,所以道:“是,我完全同意
關閉機場的損失雖然大,但是總比飛機失事,死好幾百人,來得好些。”
我的話才出口,“砰”的一聲,門便被打開,一羣人衝了進來,衝進來的人,其氣勢洶洶之至。雖然他們手中並無武器,但是那股氣勢,只怕當年衝進巴士底監獄的革命者,也不過如此。
當先一人,正是機場主管,後面跟着的一人,全市人都認識他,是最高警察總監。再後兩個人,氣勢非凡,其中一個一進來就叫:“我是民航局長,警方無權封閉機場,絕對無權!”
另外一個則尖聲尖氣道:“我是市府秘書長,哪一位是下令封閉機場的?”
警務總監也把同樣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他顯然是明知故問,因為他在厲聲發問時,直視着黃堂。
堂臉色了白,但是神情堅決,他挺了挺胸:“是我,我下令關閉機場的!”
幾個人一起怒吼:“為甚麼?”
堂也豁出去了:“如果你們一個一個發問,而且,稍微留意一下君子的儀態,我會回答。”
民航局長和警務總監還爭着説話,門外又是一陣腳步聲,一隊武裝誓員抄了過來。
場主管大聲吼叫:“把這些人全抓起來!”
餅來的警員卻望向他們的總監,總監吸了一口氣,問黃堂:“為甚麼?”
堂也嘆了一口氣:“因為接到了報告,會有大型客機失事!”
一聽得黃堂這樣説,我就不禁在心中嘆了一聲,知道事情要糟。
因為世上沒有人,能夠把這樣的一件事,向各級官員解釋得明白的。
不論是甚麼地方,甚麼樣的官員,都有一套處世的準則,那準則神聖不可侵犯,就是:不論發生甚麼事,別想叫他們負責,他們有九千八百多種方法和説詞,推卸責任,説明一切都不關他們的事!
丙然,總監立即問:“甚麼報告?來自甚麼人?可有説服力?能不能向遭到損失的各方面提出合理的解釋?是不是有絕對的必要採取全面的封閉?”
堂也知道自己對於總監這一連串問題,沒有一個可以令對方滿意的回答,他更知道自己的處境很是不妙,所以也懶得為自己多辯護了。
他只是有氣無力地向那巨人指了一指:“報告來自這位聾啞人士。”
總監向那巨人望去,“哼”了一聲:“他是一個劫持許多人質的現行犯,你非但不拘捕他,而且聽他的胡説八道!”
他説着,還一頓足:“太可惡了!”
他又向機場主管道:“機場可以立即恢復運作!”
主管大聲答應,白素忙道:“且慢,若是恢復運作,有意外發生了,誰負責?”
總監很是可惡,他明明認識白素,卻昂着頭問:“你是甚麼人?怎麼可以干涉警方執行任務?”
白素冷冷地道:“我是一介平民,但做為唯一能和提出報告者溝通的人,我有必要提醒你,雖然事情很怪異,但不照他的警告行事,一定會有重大事故發生,到時,全世界都有興趣知道,誰負責?!”
總監又驚又怒:“全世界?”
白素向良辰美景使一個眼色,兩人立時道:“是,我們是記者,替瑞士和西歐的七家通訊社工作,而且受亞洲一個國家通訊社的委任,全權代表該國處理任何有關新聞事宜。”
兩人説着,早已到了總監面前,各自取出放證件的夾子來,拉開,裏面足有十來張證件,證明她們的身分。
她們的這些身分,倒不是胡扯的,而是確有其事。做為歐洲通訊社的自由記者,倒也罷了,那亞洲某國國家通訊社高級記者的身分,卻是不簡單,那是她們和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一雙雙生子兄弟有非比尋常交往的結果。不光是這個身分,她們還擁有聯合國發出的記者身分證明。一項消息,若是通過她們的發表,確然可以舉世皆知。
總監看着這些證件,神色難看之至,乾着聲音問:“甚麼飛機會失事?是不是報案者放了爆炸品,還是他主持的陰謀?叫他説出來!”
白素沉聲道:“不是,他經歷過,他是一個有雙程生命的人,他——”
接着,白素竟杷那巨人的特異的“雙程生命”事,説了出來。
當白素一開口説時,我就知道要糟——這種情形,絕不會有人相信的!
白素一路往下説,那些官員的神情,一路變得古怪。我的苦笑,也愈來愈甚。
事後,我對白素道:“你明知那些人絕不會相信這種事的,為甚麼還要説?”
白素無奈:“我不照實説,還能説甚麼呢!説甚麼他們都不會相信,還不如説實在的。”
我道:“你可以一味恐嚇他們,他們怕萬一出了事要負責,也就不敢反對!”
白素搖頭:“你沒注意到?辦公室有四具攝錄機同時開動,我們在辦公室中的言行,都一一被記錄了下來。就算真出了事故,把紀錄一公開,他們只要説:當時誰都不會相信沒有根據的報告,就可以杷責任歸於意外。他們有恃無恐,不會受威嚇的!”
我呆了半晌——白素説的確是實情,我也無可反駁。
等到白素説完,警務總監忽然又認得白素了,他哈哈大笑道:“衞夫人,你編故事的本領,顯然已經超過了衞先生了!”
白素認真地道:“這故事不是我編的,是這位聾啞先生説的,要我,相信他所説。”
總監繼續笑:“要是我説,我不信呢?”
白素真不容易,在這樣的調侃下,她居然還能保持誠懇的態度,她道:“希望你是對的,我也希望你能一直笑下去。”
可是總監卻全然失去了風度和幽默感,他陡然提高了聲音:“由這樣的一個人,提供瞭如此荒謬的一個報告,那使我有理由完全不接受,就算真有甚麼事發生,我也不必自責。”
白素安靜地道:“是的,在行政或法律上,你不必負任何責任。但如果真的有事發生,你這一生,必然會受你自己良心的譴責。”
總監傲然:“我的良心告訴我,我的決定,應向公眾利益負責!”
他向那巨人伸手一指,喝道:“拘捕這人!”
我、白素和黃堂同時喝阻:“不可!”
但那隊警員已向那巨人衝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混亂之極,我實在無法一一看得清楚。
事後,我問白素:“你有沒有在警員動手拘人之前,做了甚麼手腳?”
白素反問:“甚麼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