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畫看到魏如風,心裏總算踏實了下來,她高興地迎上去,然而魏如風卻不像她那麼愉悦,他緊皺着眉,看上去心事重重。
“對不起,晚了點。”魏如風掏出票説。
“沒事,剛開始,你幹什麼去了?怎麼身上弄這麼多土?”夏如畫拍了拍他衣服説。
“送東西,蹭上了點吧。”魏如風下意識地閃開夏如畫的手,走在了前面。夏如畫空舉着胳膊,低落了下來。她感覺出魏如風在因為某些事而躲閃她,而那些事恰恰是最讓她擔心的。
入場時燈已經熄了,魏如風藉着舞台上光勉強摸索座位,有一個人碰了他一下,他差點和人家吵了起來。夏如畫忙拉着他走開,向周圍的人小聲道歉。坐下的時候夏如畫漸漸感覺,她所期盼的夜晚一定發生了點什麼,因此遠非如她所願般的美妙。她側過臉偷偷看着緊皺眉頭略顯暴躁的魏如風,有點陌生也有點失望,她破殼而出的愛情遭到了冷遇。
音樂響起,鬥牛士之歌雄壯而優美,舞台色調豔麗,卡門輕含煙捲,風情萬種,一笑一動之間分外自信迷人。
“一定要小心,你會愛上我的!”
卡門的野性與嫵媚深深地誘惑住俊美的軍官唐·何塞,那顧盼的神采讓夏如畫想起了蘇彤。她那宣哲一樣的告白刺在了夏如畫的心上,她隱隱害怕魏如風會因此動容,同時又有點嫉妒這樣的大膽和熱情。她想她自己永遠不會像蘇彤那樣絢爛地大聲説愛,她的那份愛已經層層掩埋於歲月之中,合着生長的骨血,化作了一生一世的沉默陪伴。
“愛情是隻自由鳥,不被任何所束縛!你不愛我,我也要愛你,我愛上你,你可要當心。當你以為把鳥兒抓牢,它拍拍翅膀又飛走了,愛情離開你,等也等不到,可你不等它,它又回來了。你想抓住它,你想回避它,它又來惹你!”
“卡門不能欺騙自己,她不愛你了,不愛了!”
“哦,我的卡門!讓我來挽救你,挽救我自己!”
“為什麼你還想要這顆心?它早已不屬於你!”
“可是,我愛你!我願做一切你喜歡的事情,只要你不離開我。親愛的卡門,請你想想我們相愛的歲月!”
“不!我不會回到你身邊了!”
“我最後問你一句:魔鬼,你不跟我去嗎?”
“不,永遠不!你要麼讓我死,要麼給我自由!”
“是我!是我殺了我最愛的人!”唐·何塞高舉被愛人的鮮血染紅的雙手仰天長嘯。
哈巴涅拉舞曲更加襯托出卡門的美麗,灼熱奔放的愛備顯妖繞。夏如畫想起藝術課上曾講過的《卡門》最精彩的評語:悲傷與愛情,是永恆的老師。果然愛化為匕首,卡門最終死在唐·何塞的劍下。
華麗的舞台和奪目的色彩迷幻了她的雙眼,隱隱淚光的折射讓一切都模糊起來。夏如畫深刻地感受着卡門的不屈,她與魏如風同樣掙扎在追求愛的這條路上,她此刻也揮舞着一把劍,只不過她不是刺向魏如風的胸口,而是斬斷糾纏他們的意亂情迷和罪惡陰霾。
夏如畫看着魏如風,歌劇到一半的時候他就睡着了,眼睛垂下來,手搭在座椅扶手上,整個人看上去比醒着時柔和很多。夏如畫輕輕地覆住他的手背,這隻手早在一見面時就緊緊握住了,她永遠不會放開。她不想以後哀嘆太晚埋怨錯過,她不想把魏如風交給任何一個人。不管他將迎來什麼樣的判罰,她都要陪着他—直到最後。
歌劇落幕時魏如風被電話吵醒了,他怔怔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接起電話。
“喂?”
“我,我想和你談談。”
電話是蘇彤打來的,和夏如畫見面後她心裏一直很亂,她相信魏如風是會去自首的,也相信夏如畫是會一直等他的,只是她不想就此成為局外人,不想從報紙或者從什麼其他的地方知道這個消息。她要和魏如風見一面,要聽他親口允諾,要看他親自走出東歌,那麼即使以後再也不見,她也能心安。
魏如風頓了頓,有些感慨地説:“你還真會挑時候,好啊,你找我來吧,我在海平劇院裏呢,正好離你家近。”
“嗯,那我這就去,一會兒見。”蘇彤鬆了口氣,掛上了電話。
夏如畫一直在旁邊看着魏如風,魏如風衝她晃了晃手機,低聲説:“姐,我還有些事。”
“什麼事?晚上回來嗎?”夏如畫擔心地問。
“放心,只是見個朋友,晚上……不好説。”魏如風斜靠在座位上説。
“回來吧!我還有事跟你説呢!”夏如畫説。
“行。”魏如風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你可一定要回來啊!”夏如畫背起包説。
“暖。”
夏如畫隨着人羣走了出去,走出大門之前她看了魏如風—眼,她期盼魏如風也能回望她一眼,可是他沒有。在漸漸空下來的劇院裏,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若隱若現的,不太真切。
蘇彤到劇院門口時人還沒有散盡,她等了會兒不見魏如風出來,就跟服務員説回去取個東西,進到了劇院裏。
魏如風仍然坐在那個座位上,他身邊的人都走光了,遠遠地能看見他的一點背影,蘇彤走到他面前,拍了他一下説:“嘿!你譜還挺大的啊!”
魏如風挑起眼睛看了她一眼説:“還行吧。”
“怎麼跑這兒來了?”
“陪她看什麼門。”
“哦。是《卡門》!”蘇彤微微有些黯然,“沒文化還充大頭!快起來吧,人家要關門了。”
前面的舞台大幕“刷”的拉上了,暗下來的燈光在魏如風臉上投下了小小的陰影,如同在他眼底描上黯淡的青色,他低聲説:“拉我一把。”
“啊?”
蘇彤疑惑地低頭看他,而魏如風沒再回答她的問題,他慢慢地向前傾倒,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
“喂!你怎麼回事?”
蘇彤連忙扶住他,接觸的瞬間她覺得手心裏濕乎乎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張開手裏,那裏分明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血跡。
“如風!你怎麼流血了!你到底怎麼了?”蘇彤大驚失色。
“嚷什麼嚷……下午出了點事……”魏如風呻吟着説,“扶我起來。”
“下午?下午出事你挺到現在?魏如風你不要命了?”
“呵呵……我也算陪她到最後了……”
蘇彤的眼睛紅了起來,她慌亂地扶住魏如風,然而他們剛緩緩地站起來,她就愕住了,魏如風的座倚靠背已經被染成一片血紅,蘇彤顫顫地摟住他的後背,整件襯衫的後半邊都被血浸濕了。
其實那天下午,魏如風捱得最狠的一下不是在胳膊,而是在肋側。黃毛那幫人用一根鐵欄直接削在了他身上,魏如風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肋骨發出“咔嚓”一聲,除了內傷,外面的傷一直沒有處理,他下車的時候就裂開了,然而看着夏如畫興奮的面龐,他想無論如何也要陪她看完,即使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場戲。
蘇彤因魏如風瘋狂的愛而近乎崩潰了,她想不出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人,這麼不把自己當回事。這種超越了死亡界限的執著令她絕望,她抹抹眼淚説:“瘋子!你這個瘋子!你就—條命!什麼都沒有命要緊!你怎麼能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了呢!”
“命要緊,所以我讓給她啊,我活着讓她難受,難受得她都偷偷找警察了……其實不用這樣的,她跟我説一聲,我還會纏她嗎?……你説我這麼死了她會不會記我一輩子?會吧?……可其實我不想這樣,我也不想死,我想好好地活着……你還記得嗎?我説我想過的日子你不知道……我原本想,再掙點錢就不幹了,帶她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天氣要好,不會下雨……最好是個小村子,只有十來人,誰也不認識我們……嗯,只要一間房就可以,種些花,養些小雞小鴨……像小時候那樣,兩個人永遠在一起,到老到死……就這麼……這麼過一輩子……”
緩慢失血的感覺就像慢慢墜入冰窖,忍到終場已經超過了魏如風的極限,他覺得眼前的光漸漸消失,兩眼一黑就癱了下去。蘇彤支撐不住,和他一起摔倒在地,她望着魏如風尚餘一絲淺笑蒼白的臉,大聲哭叫着:“魏如風!你醒醒!你堅持一下!睜眼!睜睜眼!來人啊!有沒有人!救命!救救他啊!”
劇院裏的工作人員圍了上來,他們打電話叫來急救,七手八腳地把魏如風抬上了救護車。
蘇彤一路上都緊攥着魏如風的手,他的生命體徵十分微弱,手心冰涼,能分明地感到生命力一點點地流失。
到醫院魏如風被搬下救護車時,他的嗓子咕嚕了一聲,沒人聽見他説了什麼,只有蘇彤覺得他是在呼喚夏如畫的名字,因為他的眼角落下了一點淚。
夜裏的海風寒冷入骨,吹透了蘇彤的心,她跌坐在醫院門前,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