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風陪夏如畫去上了一堂大課。
那天他去碼頭確定了航程,時間尚早,他想夏如畫還有半天課,就順道去了她的學校。
走進大學校園還是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魏如風進去才知道原來大學要比中學大很多,原來教室上只有編號沒有班名,只憑系別和專業根本找不到她到底在哪裏。他愣愣地在教學樓裏轉,一間間教室地看。
找了四十多分鐘後,他被一個女生叫住,女生正在上自習,看他轉來轉去的,好心地問:“同學,你是找人嗎?”
“對,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個教室。”魏如風遇見救星,忙求助説,“我要找中文系的,你知道他們在哪兒上課嗎?”
“那你就一間一間找?除了上大課,平常都是上一節課就換一間教室啊!”女孩詫異地説。
“啊?”魏如風傻呵呵地矇住了,要是這樣他上哪兒找夏如畫去!
“再説,中文系還分幾個年級呢!你找的人叫什麼名字啊?”女生問。
“夏如畫,她今年就要畢業了!”
“她?早説啊!我認識!我們都是校話劇團的!走吧,我帶你找去!”女生笑了笑説。
魏如風忙不迭地道謝,女生打量着他説:“你是她弟弟?”
魏如風頓了頓,説:“我是她男朋友。”
“啊?她交男朋友了?你們才剛好吧?沒聽她提過喜歡誰,她倒是常説她弟弟呢!”女生又多看了他幾眼。
“是啊!”魏如風會心地笑了笑。
走到中文系的教學樓剛好是課間,女生很熱心地把夏如畫喊了出來,夏如畫看見魏如風時驚呆了,她愣愣地站在一旁,只顧着衝魏如風傻傻地笑。女生捅了她—下,小聲説:“你男朋友真痴情!你們好好聊吧,我走了!”
夏如畫紅了臉,魏如風有點不自然地撓撓頭説:“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我看着像學生嗎?”
“像!”夏如畫開心地説,“進來陪我上課吧!”
夏如畫和魏如風一起進了教室,兩人坐在最後一桌。夏如畫抑制不住心底的興奮,臉暈紅一片。魏如風有些拘謹地拿起她的書看,小聲説:“你們老師會不會把我攆出去?”
“不會!這麼多學生他記不住的。”夏如畫笑着説。
“那不會提問吧?”魏如風有點發憷地看着夏如畫的課本説。
“要是提問我告訴你!”夏如畫指了指她手裏的筆記本,一邊記一邊自信地説。
魏如風抬頭看,那上面記得很滿,娟秀的字跡非常整齊。他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書,同樣用紅藍鉛筆畫了線,很仔細地標註着。魏如風知道夏如畫從小就愛念書,而他卻不得不讓她的學業半途而廢,帶着她以逃離的姿態偷偷摸摸的離開她從小生活的城市。除了極度的愛他沒有其他任何可以回報她的,也許這愛有些難纏有些自私有些霸道,但是魏如風還是不想放開,夏如畫是他從很久前就認定了刻在骨子裏的人。
“船找好了,大後天走。”魏如風壓低聲音説。
夏如畫仍在記着筆記的手停住了,她抬起頭,黑板、老師、同學,教室彷彿突然一下子離她遠了。魏如風悄悄地握住了她的左手,掌心的温暖填滿了夏如畫心裏小小的失落,她吁了口氣,挺直背説:“好。”
那節課的時間彷彿過得很慢,老師説的每一個字夏如畫都記下了,這是她有生以來最認真的一次課堂筆記。而她的左手一直被魏如風握着,內心的波瀾使她不自覺地用力,魏如風一聲不吭,任由她在自己手心留下一排彎月形的指印。
陸元走進教室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夏如畫在寫着什麼,而魏如風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身邊。雖然他們看上去和教師裏其他的學生沒什麼不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陸元卻覺得他們身上有着一種安詳的氣氛,把他們從人羣中間剝離開了。
那段時間陸元已經開始找工作了,所以經常會翹幾堂課,如果有和夏如畫一起上的大課,都是夏如畫幫他佔座。可今天魏如風坐在了那裏,陸元一邊被老師數落着一邊賠笑地往那邊走,夏如畫抬頭衝他笑了笑,他也同樣笑了笑,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了。一種淺淺的失落感隨即湧了上來,原來他一直看重的夏如畫身邊的座位,在她眼中不過只是個普通板凳而已。
下課之後,夏如畫和魏如風一起收拾東西往外走,路過陸元身邊時,夏如畫停下來説:“面試怎麼樣?”
“還好。”陸元輕淺地笑了,“不過這科估計要掛了,你看剛才我進來,老師就差直接在我的學號後面畫零分了。”
“我把筆記給你吧。”夏如畫把懷裏的本遞給他説,“到今天的,都是全的,後面的你找別人問問看。”
“那你呢?”陸元接過來,翻看着説,“你把筆記給我了,你拿什麼考試?”
“我不用了。”夏如畫微微搖了搖頭,目光卻讓陸元看不清楚。
三個人一起結伴往外走,下到一層時,蘇彤迎面走了過來。她揹着畫板,眼睛下一圈青色,十分疲憊的樣子。她看見魏如風和夏如畫,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怎麼?認識?”陸元問,他們三個神色各異,氣氛稍稍有些尷尬。
“我朋友。”魏如風答。
蘇彤揉揉鼻子説:“你來啦,正巧,我要找你呢。你跟我去那邊吧,我有點事要説。”
魏如風頓了頓,低頭對夏如畫説:“那你等我會兒?”
“嗯。”夏如畫看着蘇彤,而蘇彤卻沒什麼表情。
“你們聊你們的,我陪如畫坐那邊等。”陸元指着教學樓前的長椅説。
魏如風點點頭,跟着蘇彤往樓後面走,一路上她也不説話,瘦小的身子被畫板遮了大半,外套不修邊幅的隨便系在腰間,看上去既落魄又蕭索,讓人有點心疼。
魏如風對蘇彤多少有些憐愛,這種感情細細碎碎説不清楚,可以解釋成各式各樣的答案,但是,他能肯定的是,這不是愛。愛情是無須解釋一錘定音的,就像他對夏如畫那樣。
“你們倆在一塊了吧?”蘇彤走到一個花壇前停下,漫不經心地坐在欄杆上説。
“嗯。”魏如風坐在她旁邊説。
“她不是看你難受,所以安撫你吧。到時候你別傻帽兒似的,又往醫院扎。”蘇彤彷彿毫不意外。
“不是,你應該知道的。”魏如風説。
蘇彤輕哼聲,一邊打開畫板一邊澀澀地説:“那你們現在怎麼辦?你決定了嗎?”
“我們……要離開海平了。”魏如風抬起頭説。
蘇彤的手頓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魏如風説:“什麼時候走?”
“打後天。”
“禮拜四?”
“嗯。”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蘇彤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她使勁地推開畫板的繩子説:“魏如風,那是不是今天我沒遇見你,你就這麼走了?”
“不是。”魏如風看着她説,“我會告訴你的。”
魏如風沒有説謊,在海平市裏,他只有一個可以相信並需要告別的朋友,那就是蘇彤。
“你們算是逃跑吧?那以後都見不到了吧?”蘇彤的聲音沙啞起來。
“對不起。”魏如風輕輕地説。
蘇彤撇撇嘴,其實“對不起”與“我愛你”是一樣的沉重,説“對不起”的那一個不一定不傷心,因為每一個“對不起”都辜負了一個良苦用心。
“得了,少來這套。”蘇彤跳下欄杆,按住魏如風説:“你站着別動,幫我個忙,讓我畫幅畫。”
魏如風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蘇彤打開畫板指着一幅未完成的畫説:“就這個,不會很久的。”
那張畫裏畫的就是這個花壇,一個男孩坐在欄杆上,看身形能看出是魏如風,只不過面部還沒畫完,人物沒有表情。
魏如風默默點了點頭,蘇彤跑到他對面,坐在一個小凳子上,拿着鉛筆一邊丈量一邊塗抹説:“我從夏天起就畫這個了,你看這些花,開了又謝了,可我卻一直只畫了一半。你不知道,我同學見了都説我神經病,明明只有花壇,我卻硬畫了個人在旁邊。我就嚇唬他們説,這是個鬼,只有我能看到,你們都看不到。哈哈,有意思吧!”
魏如風望向她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他想,在那些夕陽西下的傍晚,蘇彤一個人坐在這裏畫着不存在的人時,心底一定是很寂寞的。
蘇彤看着他眼裏的柔光,漸漸地停下了,她細聲説:“如風啊,你知道嗎?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就想,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人,他可以上課替我佔座,陪我買顏料畫紙,去三食搶最好吃的菜留給我,和我手拉手的在學校裏轉悠,而我呢,我要為他畫一幅畫,一定要畫得非常好看,這樣老了以後還可以拿着去跟別人顯擺,我遇見過很帥的一個男孩,我們倆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很好很好的日子。我覺得這很簡單,想知道是不是愛一個人,其實只要十分鐘就夠了。我見到你,只用十分鐘就確定了。可我知道你永遠不會留下來陪我的,因為你遇見我早就超過了十分鐘。魏如風,我從來都沒跟你説過愛這個字,可是,我真的愛了你啊……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魏如風靜靜地聽着蘇彤的訴説,她彷彿要把一輩子的“我愛你”一口氣説盡,只是她並沒發現,這麼多個“我愛你”連起來説時,“你”和“我”之間,恰恰少了一個愛字。
蘇彤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淚,筆下少年的目光因她顫抖的手而更加迷濛,完成最後一筆時,花間吹起了一陣微風,恍恍惚惚的,她好像聽見了魏如風的輕輕嘆息。她知道,自己最終還是失去了這幅畫裏的如風少年。
成全是種尷尬的大度,沒有誰願意捨棄自己的幸福。然而一個人只能給一個人幸福,其他的則是不幸。
寫着他呼機號碼的便箋;
“小紅梅之戀”的攪拌棒;
半塊已經發毛的提拉米蘇;
被他的血染紅的襯衫……
小心收藏的這些東西,蘇彤決定今天都要統統丟掉。
愛情詭異而美麗,兩個人天長地久的背後很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抱憾終生。
圓滿這兩個字,奢侈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