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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橫眉冷對千夫指

    這位貴賓又是哪個?

    很自然的,簡崑崙便聯想到了方才所見。

    當是兩匹快馬來者之一的那個白髮紅衣的老人了。這個人又是誰?

    大船在緩緩起伏移動之中,向前行進。

    簡崑崙翻身離開了牀榻,心裏頗是忐忑。

    推開窗扇,迎進來滿室清風。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午夜時分,倒是一天星月交織河漢,顯得頗有情致,大船本身燈火輝煌,映照在微有波動的水面上,乍然觸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樓。

    簡崑崙頗有一探究竟的衝動……他卻終於剋制住自己,終宵不曾踏出座艙一步。

    天亮時候,大船終於在一個地方泊岸了。

    顯然是地頭到了。

    難道是來到了所謂的飄香樓?還是別的神秘地方?簡崑崙終無所知。他只是靜靜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騷動,先是有人上上下下,顯得很是熱鬧,終至於完全靜止下來。

    最後才傳來腳步聲,直到門前。

    簡崑崙知道是來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門輕叩,推開,現出了無音、無言一雙孿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睛向他看着。

    簡崑崙站起來道:“地方到了?”

    無言點了一下頭。

    “飄香樓?”

    二女對看一眼,並不答話,簡崑崙知道多問無益,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無音、無言,一個前導,一個殿後,三個人隨即向艙外步出。

    卻只見一抹楓紅,把岸邊渲染得十分嬌媚,卻有一行峭壁,自右側方插天直起,形成一面巨大石屏,將此幽谷掩飾得恰到好處。

    十數艘大船,格式看來俱是一般模樣,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幽谷,又是户港,好一番磅礴氣勢,卻於此壯觀氣勢裏,散置着一派清幽、雅緻,乍然入目,不覺心曠神怡。

    簡崑崙盤算未已,已同着二女相繼步上岸邊。

    這雙孿生姐妹,身手非比尋常,擰腰跨步,舉止不失從容,正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簡崑崙此刻身上為人點了暗穴,功力無能施展,自忖無能取勝,也就不敢心存別想。

    無音在前,無言在後,三個人一徑踏上楓紅初染的岸邊,前行的無音,身法饒是快捷,急切間一連轉了幾轉,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換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欲滴,數點頑石,星布其間,高矮頓挫,魚龍蔓衍,間以紅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間,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無音腳下速度奇快,簡崑崙不自覺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陣快行,已不知身入幾許?

    卻有一道奔湍疾流,由正面直躥而前,迎着礁石,濺發出銀星萬點,恰與穿枝直下的陽光,鋪成一番異彩奇趣。

    簡崑崙忽然站住了腳步,心有所感,回頭看時,才知來處已杳,顯然籠罩於一片茫茫白霧之中。

    他心裏有數,眼前情景,分明已落於對方陣勢之中,一念觸及,由不住為之暗吃一驚。其勢已不容他多做觀察,峯迴路轉,眼下已來到一片房舍當前。

    卻見大小不一的十數座樓閣,錯落於眼前翠谷繁花之間,各樓建築式樣不一,高堂邃宇,連檻層軒,疊疊累謝,無不色澤鮮明,翠翹曲瓊,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精巧建築,卻為一道硃紅迴廊所貫穿,遠遠望去,有如一條千百丈紅鱗巨蟒,昂遊於巨浪起伏的煙波浩瀚之間。

    來到這裏,簡崑崙亦不禁為之怦然心涼,如此壯觀氣勢,料想着當是對方主力所在,即所謂飄香樓主所坐鎮的飄香樓了。

    前行的無音,忽然停下了腳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鍾亭,懸有巨鍾一口,鍾撞側吊,想是用以客來招呼。

    無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鍾撞,待向鐘上撞去,卻只見面前人影一連閃了兩閃,一個鳩首皓髯,身着黃衣,面相奇醜的駝背老人,已現身當前。

    來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風一陣,黃衣飛揚,獵然作響聲中,已當面而立。

    無音、無言乍見之下,各自後退一步,執禮頗恭地喚了一聲:“雷公公……”

    駝背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把一雙三角眼,狠狠盯向簡崑崙,打着一口濃重的川音:“就是他麼?”

    話聲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鳥爪,直向簡崑崙肩上抓落下來。

    簡崑崙身形向側面一偏,巧妙地搖動肩頭,閃開了對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來人駝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來,正反相輔,名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緊接着手腕輕翻,甩起來的半截前掌,反向着簡崑崙胸前擊按過來。

    頓時有一股絕大勁力,直向他胸前擊到。

    簡崑崙心裏一驚,右掌突提,雙方掌心互迎,噗!接住了他的來掌。

    駝背老人翻天掌勢,施展得既快又狠,簡崑崙迎接得卻也巧妙。

    關鍵在於,這類接觸,俱以實力相拼。

    眼前情況,駝背老人顯然還不知道對方身上穴道被封,功力受限,簡崑崙生性要強,更無絲毫示弱。看在一旁的無音姐妹眼裏,不由為之一驚。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呼叫。

    駝背老人吃了一驚,慌不迭抽身撤掌,卻已不及。

    隨着駝背老人掌力吐處,簡崑崙整個身子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嘴唇處,嗆出了一口濁血。

    雷公公見狀,呆了一呆,偏過頭來向身邊二女,模樣頗似存疑。

    無音乃開口道:“這人身上穴路。已為堂主手法封鎖,是着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過重了!”

    駝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聲,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礙事,只是一口濁血而已,把他交給我了,你們回去吧!”

    無音、無言各自應了一聲,向着雷公公重施一禮,隨即轉身自去。走了幾步,無音卻停下腳步,臉上神態帶有幾分薄羞,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向着簡崑崙看了一眼,目光裏不無憐惜。

    雷公公道:“你還有事?”

    無音臉上又是一紅,忙搖了一下頭,説:“不……我……,這位簡相公可能受傷不重,我忽然想起來身邊正有堂主的八寶金散,也許對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色,卻又笑道:“堂主的八寶金散,豈是一般人所能隨便服用的?難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來吧!”

    無音應了一聲,隨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絲囊,再由裏面拿出一個小小瓷瓶,雙手送上,雷公公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我這裏正好也缺貨,用過就不還給你了。”

    無音訥訥地説了聲:“沒有關係!”頭也不抬,便轉身去了。

    她姐妹離開的身子,透着奇妙,眼看着二人腳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龍的廊道,巧妙地一連轉了幾轉,便自掩身不見。再着眼時,二女已現身迴廊另一邊頭,顯然已置身另一層院落。紫藤花一片璀璨,掩飾着狀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門。

    無音、無言一腳跨出之後,便自消失不見。

    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裏,不免疑神疑鬼,認為巫幻邪術,其實不謬不然。

    簡崑崙卻是心裏有數。自他來到之始,即已看出這裏地勢奇特,無論樓台亭閣、小橋流水,甚至於花草木石,俱非隨便建置,乃系經過高人事先設計藍圖,分別築就,這一會經過他細心觀察之後,越加斷定這座美麗庭園,暗含着極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數,無庸諱言,那便是這裏亭台樓閣俱設有奇妙的陣勢,非深悉內容的自己人,萬難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這裏,看來短時脱困無望了。

    心裏這麼盤算,不免大為沮喪,只是在眼前對方駝背老人雷公公的監視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關心,並不在意的樣子。

    雷公公看着他嘿嘿一笑:“時堂主跟前的兩個丫頭,平時最是刁頑難纏,想不到對你竟是破格垂青,這瓶八寶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內外虧損,服後立可見效,只宜少服,一兩次也就夠了,你自個收下,服用後再還我吧!”

    簡崑崙一聲不吭地點了一下頭,便自收下藥瓶。

    基本上,這裏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敵人一面,實在談不上什麼友誼。

    眼前被帶來這裏,雖然對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這片奇妙境地,便是對方萬花飄香最稱神秘的飄香樓所在,也就是對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穴,誠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實在已全然無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臨危難困急,越要冷靜鎮定,簡崑崙認清了這一點,便自將心情放寬,雖是逆來順受卻也未必任人擺佈,最稱要緊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靜,才得進一步與對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對方所贈送的良藥。

    雷公公身分雖未言明,簡崑崙卻也略能測知,看來必為飄香樓主人器重之人,主管總壇各項內外人事雜務,時美嬌一行,雖是貴為堂主,來此亦當有主從之分,只看無音、無言對其恭謹神態,當能測知其人身分之一斑。

    雷公公一雙三角眼,精華內藴,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對掌時,表露無遺。端的是一個強大勁敵,不可輕視。

    對於簡崑崙來説,雷公公顯然也心裏有數,對方既為時美嬌攜來總壇,當非泛泛者流。他身上穴路經絡既已為時美嬌秘術所封,卻能並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條好漢子,如此風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時雷公公大為激賞。

    一霎間,雷公公那一雙三角眼,已在對方身上無數打轉,沉下聲音道:“姓簡的,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簡崑崙看了他一眼,並不吭聲。

    雷公公嘿嘿笑道:“實在告訴你吧,這便是萬花飄香樓所在,這地方一向關防嚴謹,尋常人是不能隨便進出的。”

    簡崑崙點頭笑道:“如此説來,我當慶幸有此一來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説:“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來到這裏的人,非為上賓,即是死囚,哼哼,你卻是凶多吉少,閒話少説,你且跟我來吧!”

    説罷,轉過身子,大步向着那道迂迴長廊踏上。

    簡崑崙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雷公公腳下極快,三五個打轉,已繞向迴廊中央。簡崑崙急跟而上,立定腳步再看,顯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樣,卻只見各處樓閣,網户朱刻,一如盤中棋子,除了一道狀如龍蛇的長廊貫穿其間,更多縱橫小道,密如蛛網,看過去極是錯綜複雜,宛若置身迷宮幻境,其間如若設有什麼陣勢,料非等閒。有心強記,留供靜中思索,也是萬難。

    把此一番形勢看在眼中,簡崑崙不禁暗自驚心,對方那個愛花的主人,雖然未曾得見,只看其居家氣勢、佈局,顯然已可知是個絕頂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來正如這個雷公公所説,怕是凶多吉少,卻得打起精神,好自應付才是。

    雷公公望着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錯,怪不得就連時堂主,也對你破格地優待,正因為如此,老夫才不敢對你怠慢,特地為你找了個清靜處……你卻要留意了!”

    説時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側面跨出了四步,變了個騎馬單檔的架式。

    簡崑崙心裏一動,卻見雷公公這一霎身勢側轉,左五右六,前七後八,一連變化了許多步法,最後身勢站定,已立身三數丈之外。

    這番形象,落在簡崑崙眼裏,並不吃驚。

    對方雷公公宛似邯鄲學步的身法,無非旨在混淆他的視覺,致使原本就已經錯綜的陣勢,更形複雜而已。

    簡崑崙微微一笑,身法一連閃了兩閃,循定一個正確方位,切身而進,其勢幾與對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簡崑崙卻已來到面前,前者頗似吃驚,才知道簡崑崙這個後生小輩果然非比等閒,頓時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虛。

    當下,雷公公隨即展開身法,按照反太極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來,移身來到這一條筆直甬道,站定腳步再看,簡崑崙依然亦步亦趨,並不曾有絲毫落後。

    “好!”雷公公高讚了一聲,越加奇異地向對方少年打量了幾眼。隨即伸手向當前指道,“就是這裏了。”

    簡崑崙抬頭看時,只見當前兩甬道盡頭,聳峙着一個半月形的紅色大理石落地罩門,兩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極為清幽。

    至此,再無玄虛。

    雷公公一路前導,來到大理石紅色洞門當前,即見門前左右各自踞蹲着一個狀似麒麟的石獸,落地罩門上方懸着殘月形的一塊翠匾,雕刻着半月軒三個硃紅正楷。扉內黃蘭,映着驕陽,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黃。蝶兒翩躚,好一番閒情逸致。

    簡崑崙既知此身已在對方陣勢之中,反倒不再驚愕,雷公公前導着他,一徑踏入半月洞門。

    院子不大,卻全叫花佔滿。

    小小几間房舍,雕紅抹翠,襯以畫欄飛檐,更見景緻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樣瘦削地側立在茅亭右側,正有一隻狸貓高踞其上,乍見人來,喵了一聲,躥身直起,一徑電閃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手,嚇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還有個閒人。

    秋風無力,驕陽正暖。

    這人正斜身倚着亭欄在曬太陽,臉上遮着塊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來雖舊了,但洗得甚是潔淨,上面連個褶子都沒有。

    便是那聲猝然響起的喵嗚貓叫聲音,驚動了他,這才緩緩直起腰來。

    不經意,臉上那一塊蓋着的白布便自脱落下來,現出了此人那一張白皙沉鬱,滿生鬍鬚的瘦臉。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記起:“二先生,你怎麼來了?”

    “我來了……”那人説。一面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齒。

    一面説,隨即晃着身子,步下茅亭。

    陽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眯着,忽然發覺到面前的簡崑崙,吃了一驚:

    “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着他的身子,引向一邊道:“走,走吧……這裏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

    似笑不笑,擠弄着那張瘦削的臉,卻不忘一徑地向簡崑崙身上打量不已,卻是看不了幾眼,已為雷公公半推半請地送了出去。一牆之隔,另有別院,扇面兒似的開着一扇門扉,那人便是打這扇門離開的。

    別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塗樣子,腳下可不含糊。一經遁入那扇門扉之內,腳下游蜂戲蕊,一連幾個起落,已消逝不見。

    雷公公打量着他離去的背影,搖搖頭嘆了口氣,隨即把門關上,才回身走過來。

    簡崑崙看着奇怪,卻也不出聲發問。旁人家事,管他何來?

    雷公公帶他來到屋裏相繼入座。

    一色的紅木傢俱,卻鋪陳着厚薄適度的絲綿墊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幾,可供靜坐,這樣簡崑崙就很滿意了。

    雷公公告訴了一些這裏的規矩,以及他所應該注意事項:

    一、飄香樓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設有柳蝶衣親手所部署的陣勢,如非經過專人接待,嚴禁私自行動,否則恐有不便。

    二、告誡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須自愛,如何發落,將取決於主人隨時的決定。

    三、半月軒是他今後住處,軒內只有他一人獨居,一切日用飲食,自有專人打點,平日活動範圍,亦當以前後院落為限。

    歸納總結,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軟禁,一切的一切,雖未明文禁止,卻須自己斟酌自愛。

    簡崑崙只是一聲不吭地聽着。

    雷公公説了這些話,便起身離開。

    簡崑崙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頭兒回過身子道:“什麼事?”

    “煩勞你代為通稟!”簡崑崙説,“我想快一點與這裏主人見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搖搖頭説:“那可就難説了,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這兩天玉體違和,心情不佳……”

    説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覺察到了自己説錯了話,臉上神態頗似尷尬。

    乾咳了一聲,他才轉為笑臉:“不用着急,該見你的時候一定會見,不該見的時候,急也沒用,現在可不是時候……你知道為什麼吧?”

    “為什麼?”

    “剛才我已經説過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還是現在不要見面的好。”

    説完轉身而去。

    簡崑崙起身而前,隔着敞開的一排軒窗,目睹着雷公公離開的背影,循着那條垂直的甬道,一徑而前,看看已到盡頭,才自繞向一旁,身子一連閃了幾閃,便縱向另一道甬道,走上一陣,又轉了方向,如此數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見。

    這般身法,自非尋常。卻也沒有逃開簡崑崙鋭利的目光觀察,甚至於他留意到,對方腳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當、崆峒三家之長,妙在將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於一爐,進而創造出一種截然不同於以上三家的獨特身法。

    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簡崑崙已知道這身步,創始於此間主人柳蝶衣的靈思構想,乃對他下意識裏潛生出無比欽佩。

    但是,卻不能抹殺種植在他內心對其人潛在的仇恨,姑不論他與父親當年的種種經過,即以假手時美嬌,對玉手書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惡手法,已是人神共憤,輕言化解,談何容易!

    這一天,便在他靜靜思維中度了過去。

    傍晚時分,才來了個送飯的人。這人五十開外年歲,短小精悍,身上穿着一襲蝴蝶狀的肥大號衣,前後心部位,皆繡有一朵盛開的玫瑰,顯然是處於此間某一階層的標誌號衣。

    這個人自稱老王,陝西人,説話一口一個“鵝”字,看來讀書不多,武功卻很有些根底。

    簡崑崙吃飯,他就在外面亭子裏候着,有石凳子不坐,偏愛蹲着。一副陝西鄉巴佬的模樣,頭上纏着布,嘴裏叼着杆旱煙袋,吸上幾口唱上幾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難聽懂的秦腔,卻是有板有眼,看樣子人很直爽,是屬於樂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靜下來,簡崑崙真有點悶得慌了,眼前這個老王雖似識字不多的一個粗人,卻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暫時所能接觸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細。

    飯吃完了,藉着老王收拾碗筷的當兒,雙方似可説上幾句話了。

    “吃過飯了?”

    “吃過了!”

    “這盤紅燒雞很好吃,是你做的?”

    “鵝不會做菜!”老王咧着嘴笑,露出了被煙燻得發黑了的牙齒,“是曹師傅做的,鵝不吃雞,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饃!鍋盔!”老王怕他不懂,兩隻手還特地比了一下。

    “大餅!這東西,可好吃了,鵝們陝西人只愛吃這個,別的啥都不好吃!”

    簡崑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籃子裏:“明天鵝給你弄一碗嚐嚐你就知道了,再弄壺酒,嘿,美得很呢!”

    濃重的陝西腔調,簡崑崙還真有點聽不習慣。

    老王這時已提起籃子,待要邁步離開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黃眼睛珠子,直直地盯着他:“還忘了問,你先生貴姓?”

    “簡!”

    “簡先生,你是來給我們當家的看病來的?是不是?”

    “看病?”

    “鵝們當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雙眼睛珠子睜得極大:“你……難道不是請你來看病的?”

    “你是説……誰病了?”

    “咦,鵝們當家的病了,你還不知道?”

    簡崑崙心裏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老王也明白了,臉上神色頓現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搖頭道:“弄錯了,弄錯了,鵝弄錯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説,狠狠地在自己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頗是深悔失言模樣,隨即掉過身子,一言不發地走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臨走之際,狠狠地帶上了房門,發出了哐啷的一聲。

    老王這幾句無心之言,使得簡崑崙心裏頓時大有所悟: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敢情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雖然被帶來這裏,卻遲遲不曾蒙他所接見,原來他竟是病了。

    緊接着使他聯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個老人,不用説,那個像似被貴賓一樣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來……這人極可能是個看病的大夫,因着柳蝶衣的病匆匆而來……如此看來,柳蝶衣所患的這個病,想來非比尋常,定是所謂一般醫者束手的疑難大症了,否則,以主人那等傑出的一身內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卻要勞動外人上門醫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簡單了。

    那麼,萬花飄香第二號人物飛花堂主時美嬌的到來,當然也與此有關了。

    深夜。

    簡崑崙束裝就緒,一片漆黑裏,房子裏甚至於連燈也不點一盞,便自潛身户外。

    立身於半月軒的那個半扇門前,向着星羅棋佈、深邃詭譎的大片亭台樓閣打量着……

    集日間之細心觀察,多少已有了些見地。眼前陣列固然高妙深奧,卻並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總得設法把它探測清楚,以備必要時之來去自如。

    然而,簡崑崙卻深深地告誡着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來往喋躞數次,也只限於門前翠柏所拱峙的這條甬道,卻不敢輕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寧靜。打量着面前錯落的亭台樓閣,隱約閃爍熠熠,襯以當空湛晦明滅的一天星斗,乍見之下,幾為一體,映襯得頗有奇趣。

    正是這個突然的感覺,使得他心裏為之一動,隨即轉回身子,步入亭階。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奧,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萬一,簡崑崙之父簡冰曾於此窮研半生,晚年自號星海軒主,便不諱言他於此道的深密關係,簡崑崙幼承薰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當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實恆河沙數,其運行軌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無不與此蒼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關,互為表裏。

    論及其間的這個學問,可也大了,即使最聰明的人,窮其畢生之力,得窺其玄奧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見,論及心得,能為之所用,便為奪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誠然難能可貴了。

    簡崑崙於此道,固然談不上什麼高超學識,卻非門外漢子,在他冷靜細心的體察之下,一個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漸次在天際展開。

    奇妙的是,眼前萬花飄香繽紛棋散的大片樓閣房舍,與之上下對稱,冥冥中具有幾分暗合諧趣,如是,那一道貫穿其間的迂迴長廊,便似隱隱潛伏着要緊的關鍵,星月下,極似一條昂首待起的巨龍。天罡、龍脈、天星、河圖……總結所在,便是此一龐然陣勢的奧秘所在。

    簡崑崙肯定了這個假設,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聯,果然大有所得,但是這門學問太深奧了,眼前雖然已為自己所窺知,也只在當然與所以然之間打轉,想要一舉窺穿貫通,還差得遠。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當年鯉庭趨時與父論學,每以此冷學過於玄奧,缺乏實用價值,乃致不求甚解,幾處深奧關鍵,便在知與不知間,敷衍了過去,及今欲有所用時,乃知其不愜而無以為計,再求餖飣獺祭時已不及……若是父親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點,也當受用不淺,如今是補苴無門,後悔莫及矣!

    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嗚咽冷澀的一陣吹竹聲,正因為其聲韻過於冷澀低迴,乍聽之下,於此靜夜,真有幾分陰森鬼氣。

    簡崑崙一驚之下,為之打了個寒戰。

    聲音近在咫尺,分明一牆之隔。

    笛音冷澀,卻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殘》其實脱胎於笛王郭思秋的《醉飲花間》,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簡崑崙正自失驚,笛音忽止。卻於此如霜夜色之下,驀地拔起來一條人影,鬼魅般落向牆頭。

    夜月下窺物不清,簡崑崙卻沒有讓他逃開視覺之下,一瞥之間,已覺出對方高瘦人影,連同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衫,其實都不陌生,正是日間雷公公押同自己來時,在亭間匆匆一見的那個人,當時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裏曬太陽,雷公公稱呼他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這個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間,這個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長煙升空,他瘦長的身軀,已落向聳起園中的大塊太湖石上。

    緊接着對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飄出三數丈外,落身於長廊之間。

    此時此刻,或許他根本就忽略了簡崑崙這個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特意地向位屬別院的亭子裏看上一眼。

    簡崑崙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縮了一縮,掩身於正面的亭柱之後。

    如此,似可暫時不愁為對方所發現。他這一面燈光盡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嚮明,打量着長廊內那一串蜿蜒吊燈,雖説是光度晦暗,卻十分鮮明醒目。

    被稱喚為二先生的這個怪人,設非是舞興大發便是神經作祟,緊接着一連串地旋身打轉,極似池中舞姬。身上長衣,頭上散發,連同着他整個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勢,飄動於冥冥中的舞韻狂姿裏。

    正是日間對此人的不盡瞭解,當他是個神智不清的瘋子,證之眼前醉態狂姿,更有幾分神似。

    然而,當簡崑崙進一步再留神觀察時,不禁為對方狂態十足的舞姿所震驚。

    其勢更不止如此。

    這個人真個舞興大發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便是那般如痴似狂的逸興,在此清輝明月下,盡興大發。

    身子越轉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着一定的動作,手、眼、身、步,無不在快速節奏之中,尤其是一頭長髮,甩動時的美妙瀟灑,帶有幾分醉態可掬的輕狂,一霎間,這個人整個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簡崑崙幾乎看花了眼。

    這人的身法、動作實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驚異的,並非在於對方瀟灑的動作、舞步……而是……他終於明白過來,那些瀟灑美麗的動作,包括他整個的全身動姿,其實全都在一定的規律之中,換句話説,那是一種傑出罕見的身法,如果把它運行在與人敵對的動作裏,又將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簡崑崙陡然為之一驚,內心起了一陣極大的激動,他已有所領會,待將進一步再做觀察時,忽然……

    他聽見一絲異聲。

    雖然只是一個極為輕微的聲音,卻使得他怵然為之一驚。正在起舞的那個人——二先生顯然也自警覺到了,婆娑輕狂的舞步,驀然為之中止。

    緊接着一連三條人影,幾乎以同樣的快速,飄落現場。

    落在最先的那個人,白髮紅披,駝背長軀,卻是簡崑崙所熟悉的。正是那位當萬花飄香總提調職務的那位雷公公,日間方才見過,自然記憶清楚,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的兩個人,各着寬鬆號衣,人手一個燈籠,顯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邊説邊走上前,用手去搖動二先生衣袖,神態輕狂,頗似有幾分不耐。

    二先生卻把他的手甩開了。

    雷公公説:“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搖他,又被他掙開了。

    這次二先生不像日間那般的好説話了。

    瞪着兩隻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着,瘦削的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態。

    “呵呵!”雷公公幹笑了兩聲,沉着臉道,“你又不聽話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訓啦?”

    不提這件事還好,提起來二先生的一股無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那樣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氣也大了。

    “怎麼回事?不聽話?”

    二先生猙獰的樣子像是一隻狼,較之先前的風流惆儻,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來呀!”雷公公環顧左右説,“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給攙回去!”

    左右二人應了一聲,同時向前,向着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卻是沒有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不再馴服,兩個人手方伸出,才挨着了他的衣邊,已雙雙跌了出去。

    摔得還不輕,足足摔出去有兩丈來遠,撲通!手裏的燈都掉了。

    “哎喲……”

    嘴裏叫喚着,可就再也爬不起來。

    雷公公看在眼裏,頓對一呆,身子一個快閃,已到了二先生身邊:“你這是怎麼回事?動手打人?”

    説時,雷公公張開的兩隻手,霍然作勢,直向着對方身上拿來。

    暗中的簡崑崙看得清楚,雷公公這身手非比尋常,兩隻手出勢,看似平常,其實卻暗藏着內家力道。這一點只看他雙腳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屬於內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個被他拿着了還得了?只怕骨頭都要散了。

    很明顯,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純的內家力道,強行將對方制伏,只是這個看來一向馴服慣了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一反常態,不甘心再為人隨意驅使挾制了。

    雷公公沉實有力,又復快捷的雙手,眼看着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卻不知怎麼一來,竟為他又脱開了,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隨着他轉動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簡崑崙早已看出來這個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證之這一霎,果然不虛。

    甚至於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這手功夫——金鱔功,乃是內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觸此,焉能不令他為之大吃一驚。

    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為之吃了一驚,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隨着他一個進身的快速勢子,兩隻手第二次施展內家玄功,再一次向着對方兩肋上擠來。

    一下子擠了個正着。

    眼看着二先生啊地痛呼一聲,一霎間脹紅了臉。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兩隻手更加着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兑擠之下,狀極痛苦,一連串的啊啊呼痛,臉上青筋暴跳,一時汗流滿臉。那樣子絕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萬難作偽。

    雷公公不覺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麼樣……嗯?還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裏固然這麼笑着,兩隻手上的勁道卻是有增無已。

    這個雷公公,功力極高,人稱鐵臂蒼龍,早年縱橫黑道,揚名兩湖,極是桀騖不馴,除了萬花飄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過一人。

    偶然機會里,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萬花飄香總樞的一切瑣雜事務。説起來雖不過是個僕役頭兒,可是權力不小,萬花飄香一門數萬,除了有數的幾個人物之外,無不對他敬畏三分,便是這般氣勢,使他目空一切,今夜連二先生這等人物,也敢失禮冒犯。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兩隻手的力道運施之下,簡直無能為力,雷公公顯然藉此立威,給他好看。手下並不留情,非要對方親口討饒不可。

    二先生卻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説句軟話。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點一下頭,我就放開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夾擊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臉上青筋暴起,整個臉脹成了紫紅顏色,真像是隨時會爆炸開來,他似乎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簡崑崙看到這裏,不免為之驚心,彎身拾了粒石子,待將振腕打出。

    便在這一霎,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兩隻瘦手無力地在空中揮着,像垂死前的最後掙扎,狠心的雷公公並不因此而鬆開他的一雙鐵腕。

    二先生張開嘴,大聲地吐着氣,忽然間,他的身子開始向上蠕動,在幾至不可能的情況之下,漸漸滑出了雷公公緊緊箍在對方兩肋的毿毿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聲,吃驚不小。

    一驚之下,兩隻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擠兑。

    真正不可思議,即在雷公公這般巨力的加諸之下,卻仍然無能為力,眼看着這個瘦骨支離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條鱔魚似的,漸漸向上升起,以至於完全脱離了對方手掌。

    速度儘管是慢,畢竟仍然是脱開了。

    “哦……”

    雷公公嚇了一跳,身子後退了一步,用着十分驚訝的樣子,向對方頻頻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着,坐向一邊,也向雷公公看着。

    兩個人其時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無力向對方施展。

    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只是互相對看着喘氣。

    老半天的時間,誰也沒説一句話,只是喘氣而已。

    簡崑崙看得吃驚,真不知雙方將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緩緩地站起來,轉身離去。

    一場鬧劇,隨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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