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森又道:“國際警方在這一個月來,動員了許多人力,調查金特這個人,可是卻查不出甚麼,只知道他用的是以色列護照,可能是猶太人,行蹤詭秘,全然沒有犯罪的記錄。我就把他當超級珠寶竊賊,索性讓他來參加,加強監視,他也不能有所行動。”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明天,你肯替我送請柬去?”
我的好奇心被勾引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再也不想回去,一口答應:“好。你也該早休息了,聽説你睡得不好,當做惡夢,講夢話講得非常大聲?”
我只不過是隨便説一句,可是喬森在剎那之間的反應之強烈,無出其右,他先是陡然間滿臉通紅,連耳根子都紅了,接着,咬牙切齒道:“多嘴的人,天下最可惡。”
他説的時候,雙手緊握着拳,那兩個年輕人如果這時在他身邊的話,我敢擔保,他一定會揮拳相向。
我倒要為那兩個年輕人辯護一下:“都要怪你自己的行動太怪異。”
喬森轉過身去:“不和你討論這個問題。”
當時,我也不以為這個問題有甚麼大不了,他這種樣子,分明是內心有着不可告人的隱痛,不討論就不討論好了。我離開了他的房間。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後,我不覺得疲倦,沒有甚麼可做,稍為休息了一會,就又出了房間,到酒店的酒吧中去坐坐。
我並無特殊目的,只不過是想消磨一下時間。進酒吧之前,我已經皺眉不已。酒店為了保安的理由,除了酒店的嘉賓之外,不再接待外來的客人。酒吧的門口,站着好幾個警衞,金睛火眼,盯着進去的人。像阿倫狄龍,人人都認得他,自然不必受甚麼盤問,我就被問了足足一分鐘,雖然詢問的人,態度十分恭敬,但是那種冷漠的語氣,真叫人受不了。
酒吧中沒有鬧哄哄的氣氛。偌大的酒吧,只有七八個人,酒保苦着臉,連那隊四人的一流爵士樂隊,也顯得無精打采。
我在長櫃前坐下,要了一份酒,轉着酒杯。酒保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黑人,正無聊地在抹着酒杯,我轉過身來,看看樂隊演奏。酒吧中那七八個客人,看來很臉熟,多半是曾在報紙雜疑峽吹焦他們的照片。
我喝完了一杯酒,實在覺得無趣,正想離開,忽然看到一個角落處,有一個人,站起身,搖搖晃晃,向我走來。
那人相當瘦削,約莫三十上下,衣着隨便,但即使燈光不夠明亮,也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一切,沒有一件不是精品。也正因為是這樣,所以才使他看來,隨便得那麼舒服。他來到了長櫃之前,離我並不遠,用極其純正的法語,叫了一種相當冷門的酒。
那身形高大的黑人酒保沒有聽懂,問了一聲,那人現出了一種含蓄的不耐煩的神色來,又重覆了一遍,那酒保仍然沒有聽懂,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向酒保道:“這位先生要的是茴香酒加兩塊冰,冰塊一定要立方形。”
酒保連聲答應着,那人向我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極純正的日語道:“我以為他聽得懂法語的。”
我實在無聊,對他的搭訕倒也不反對:“我是中國人。”
那人向我伸出手來,一開口,居然又是字正腔圓的京片子:“您好。”
我和他握手,一面打量他,我不想猜測他的身分,而是想弄清楚他是甚麼地方人,可是即使是這一點,也很難做得到。他看來像是一個歐亞混血兒,雖然瘦,可是一臉精悍之色,已經有了五六分酒意,仍然保持清醒,這種人的內心,多半極其鎮定,充滿了自信,也一定是個成功人物。
當我在打量他的時候,他同時也在打量我,兩人的手鬆開之後,他笑了笑:“在這酒店中,兩個人相遇,而完全不知對方來歷,機會真不多。”
我喜歡他的幽默感:“我是無名小卒,我叫衞斯理。”
這時,酒保已經將酒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已經拿起了酒杯來,可是一聽到我自我介紹,他手陡然一震,幾乎連酒都灑了出來。
他立時回覆了鎮定,語調十分激動:“就是那個衞斯理?”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還有甚麼別的衞斯理。”
那人喃喃地道:“當然,當然,應該就是你。”他一口喝乾了酒:“我是但丁。”
看他説自己的名字的樣子,更是充滿了自信,我只把但丁這個名字和文學作品連在一起,所以我表現並不熱切。
但丁顯然有點失望,再以充滿自信的語氣道:“但丁-鄂斯曼。”
我只好抱歉地笑了一笑,因為但丁和但丁-鄂斯曼,對我來説,完全一樣,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道:“你好,鄂斯曼先生。”
那人忽然激動了起來:“你對鄂斯曼這個姓,好像沒有甚麼特別的印象?”
聽得他這樣講,我知道我應該對這個姓氏有印象,可是我實在不知道這個姓氏代表了甚麼,我只好把我笑容中的抱歉成分,加深了幾分:“聽起來,好像是中亞細亞一帶的姓氏。閣下是……”
那人挺了挺胸:“但丁-鄂斯曼。”
他再一次重覆他的名字,那表示我無論如何應該知道他是甚麼人。可是我實在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而且我也不準備再表示抱歉了。我準備出言譏諷他,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腦中起了對鄂斯曼這個姓氏的一個印象,是以我用相當冷漠的語氣道:“自從鄂斯曼王朝在土耳其煙消雲散之後,這個姓少見得很。”
我本來是出言在譏諷他的,以為他聽了之後,一定會生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他突然之間,雙眼之中,射出異樣的光采,張開雙手,神情又高興又激動:“真了不起,我早知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早就要來找你了。唉,鄂斯曼,現在又有誰能將這個姓氏,和宣赫了將近七百年的王朝聯繫在一起?歷史湮沒了一個王朝,甚至也湮沒了一個姓氏。”
他説得極其傷感,那不禁使我發怔,我道:“閣下是鄂斯曼王朝的……”
但丁-鄂斯曼立時點了點頭:“到目今為止,最後的一個傳人。”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是放聲大笑好,還是同情他的好。土耳其的鄂斯曼王朝,在歷史上的確曾宣赫一時,但是自從一九二二年,土耳其革命成功之後,這個王朝已經覆亡,從來也未曾聽説過還有甚麼傳人。眼前這個人,卻自稱是這個王朝的末代王孫。
我實在不明白他何以一定要堅持自己這個身分,這個身分,對他來説一點意義也沒有。或許,他攬鏡自照,可以稱自己一聲“王子”,甚至於封自己為“皇帝”。
然而,世上不會有人承認他的地位。俄國沙皇的小女兒的真假問題,曾經引起爭論,那是因為俄國沙皇在國外的鉅額財產的承繼權,冒充者有實質利益可得之故。而冒充鄂斯曼王朝的末代王孫,真不知道會有甚麼好處。
本來,我對這個人相當欣賞,因為他外表上看來,那種冷漠的、傲然的自信,很給人好感,可是這時聽得他這麼説,不論是真是假,卻都叫人鄙夷。
我還算是厚道的了。不忍心太傷對方的自尊。所以,我在聽得他這樣説之後,只是“哦”地一聲:“那你得快點結婚生子才對,要不然,就沒有傳人接替你這個王朝了。”
這句話中的諷刺意味,是誰都聽得出來的。我一面説,一面已作了一些防備,怕他突然翻臉,老羞成怒,兜心口打我一拳,或是將酒向我臉上潑過來。誰知道他聽了之後,竟然對我大生知己之感,長嘆一聲:“説得是,只是可惜,雖然每一個人都在做,但是對我來説,卻並不容易。”
但丁的這種反應,令得我不能再取笑他,我也不想再在他的身世上糾纏下去,只好轉移話題:“你剛才好像説過,你有事情要找我?”
但丁點點頭:“是。”
我向他舉了舉杯:“請問,有甚麼事情?”
但丁的神情變得嚴肅而神秘,他的身子向前俯來,直視着我,一副將有重大事件宣佈的樣子,聲音也壓得十分低,保證除了我之外,再也不會有第三者聽到:“我知道你的一些經歷,對應付特別的事故能力十分強,所以你是我合作的對象。”
對他的這種態度,我覺得好笑:“合作甚麼?搶劫這個珠寶展覽會中的陳列品?”
我這句話一出口,但丁陡然之間,爆出一陣轟笑聲來。他剛才還鬼頭鬼腦,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突然那麼大聲笑,而且他還是和我相隔得如此之近,那不禁令我嚇了一大跳。
酒吧中的人雖然不多,但是他的轟笑聲來得實在太突兀,不但令得酒吧中所有人都向他望來,連在酒吧門口經過的幾個人,也錯愕地探進頭來,想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好笑的事情。一時之間,場面變得十分尷尬,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剛才那一句話,究竟有甚麼值得大笑之處。
但丁笑了一陣,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止住了笑聲,又壓低了聲音:“這裏——好像不是很方便説話,而且我還有一點東西給你看,換一個地方?”我心急想知道這個自稱為末代王孫的人,究竟一早就想找我,是為了甚麼,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要送請柬給金特,又是明天的事,是以我無可不可地點了點頭。但丁道:“你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
我不禁苦笑,這句話,在酒吧之中説,通常是男女之間勾搭用的;而但丁卻一本正經地這樣問我,我只好答道:“你不是説還有東西給我看麼?那麼,就到你的房間去好了。”
但丁笑了一下:“東西我帶在身上,就到你的房間去。”
我向他身上看了一眼,他穿着剪裁十分合體的衣服,質地也相當名貴,可以看得出他的生活並不壞。自然,我看不出他身上有甚麼特別的東西在。
我在賬單上籤了字,和但丁一起離開,來到了我的房間中,才一進房間,但丁就向我做了一個相當古怪的手勢。
一時之間,還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甚麼意思,只好傻瓜一樣地瞪着他。他又做了一遍,我還是不明白,只好道:“請你説,我不明白你的手勢。”
但丁將聲音壓得極低道:“你房間裏會不會有偷聽設備?”
我給他問得啼笑皆非。難怪我剛才看不懂他的手勢,原來他的手勢,代表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
我沒好氣地説道:“當然不會有。”
但丁卻還不識趣地釘了一句:“你肯定?”
我實在有忍無可忍之感,大聲道:“你有話要説,就説。沒有話要説,就請!”
我心中暗忖,自己不知道倒了甚麼楣,碰到了這樣的三個人:金特根本不講話,就算説了,也只是幾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字,還得花一番心思去猜他想表達甚麼。喬森呢,語無倫次。而這個但丁,卻棉唆得連脾氣再好的人,都無法忍受。
但丁不以為忤,笑了一下,還在四面張望,察看是不是有竊聽設備。總算,他感到滿意了:“衞先生,剛才我聽你説,搶劫這個珠寶展覽中的陳列品,我實在忍不住發笑。”
我翻着眼:“那有甚麼好笑的?”
但丁揮着手,又現出了好笑的神情來:“這個展覽會中的陳列品,算得了甚麼。”
我怔了一怔,但丁説得認真,口氣之大,難以形容。珠寶展覽的展品,還未曾陳列,放在銀行的保險庫中,如何從保險庫運到會場來,已經使得喬森傷透了腦筋,而各參展的珠寶,從世界各地集中到紐約來的時候,保安工作的陣仗之大,史無前例。
參展品的目錄,用最高級的印刷技術,印成了厚厚的一本書,我約略翻過這本書,幾百件珠寶珍飾之中,沒有一件不是精品。世界豪富階層,已經在爭相猜測,那串毫無瑕疵的,由十二塊、每塊十七克拉的紅寶石組成的項鍊,會歸誰所有;或是估計杜拜的酋長,是不是會將那七粒一套,獨一無二的天然粉紅鑽石鈕釦買下來,釘在他的襯衣之上。
而但丁卻説:“算得了甚麼。”
我沒有反駁他的話,因為世上有許多話,根本不值得反駁。我只是道:“好,那不算甚麼,請問,甚麼才算得了甚麼?”
但丁聽得我這樣問,陡然之間興奮起來,眼睛射出光采,雙頰也有點發紅,這次,他的回答,倒十分直截了當:“我所擁有的那個寶藏。”
一聽得但丁這樣回答,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曾經盤算過但丁這個人的真正身分,但是天地良心,在聽他這樣回答之前,我沒有想到,他是一個騙子。
一點也不錯,這時,我肯定他是一個騙子。
“一個寶藏!”這種話,只好去騙騙無知小兒,難怪他要自稱是鄂斯曼王朝的最後傳人,他的所謂“寶藏”,當然和這個王朝有關。或許他還能夠拿出“藏寶地圖”來,再加上一些看來殘舊得發了黃的“史料”,來證明確有其事。
然後,去發掘那寶藏。當然要有一筆資金,他有一個價值超過三億英鎊的寶藏,偏偏就缺少二萬鎊的發掘經費。於是,順理成章,他的合夥人,就應該拿這筆錢出來。而這筆錢一到了他的手裏,他就會去如黃鶴,再去找另外一個合夥人。
我在聽了他這句話之後,迅速地想着,然後,學他所説的那樣,我實在忍不住,陡然之間,轟笑了起來。我笑得如此之歡暢,尤其當我看到,我一開始笑,他就瞪大了眼,不知所措的那種樣子之後,我笑得更是開心。
我足足笑了好幾分鐘,才算是停了下來,一面抹着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一面道:“但丁-鄂斯曼先生,算了吧,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他仍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這時心中只有一個疑問,就是:像他這樣的八流騙子,不知是通過了甚麼手法,弄到了這個展覽會的請柬的。
我友好地拍着他的肩,真的十分友好,同時道:“你肯聽忠告?你這種行騙的手法,太陳舊了,放在八百年前,或者有點用處。”
我這兩句話一出口,但丁的反應,奇怪到了極點,開始,他表情十足,像是完全不知道我在講些甚麼。聽到了一半,他像是明白了。突然之間,滿臉通紅,面上肌肉抽搐,眼中充滿了憤怒,一伸手,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聲音嘶啞:“甚麼?你把我當作一個騙子?”
我仍然笑着,伸手在他的手肘處,彈了一下。那一下剛好彈在他的麻筋之上,令得他的手鬆開。我同情地搖着頭:“或許,你也可以被稱為一個偉大的演員。”
但丁仍然狠狠瞪着我,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請他離開我的房間,但丁立時轉身,走向門口,這倒在我的意料之中,騙子被戳穿了而又有機會溜走,還有不走的麼?可是意外的是,他到了門口,突然又轉回身來,狠狠地瞪着我。
我雙臂交叉在胸前,神態悠閒,想看看他還有甚麼花樣。
但丁瞪了我一會,突然伸手,解開了他褲子上皮帶的扣子,一面解,一面手在發抖,顯得他真的極度發怒。
我不禁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解起皮帶來,我揭穿了他的伎倆,他為甚麼要脱褲子?
我正想再出言譏嘲他幾句,他已經解開了皮帶的扣子,那皮帶扣,看來是金的,然後,他用力一抽,將整條皮帶,抽了出來。
他雙手拉住了皮帶的兩端,將皮帶拉得筆直,然後,陡然將整條皮帶翻了過來。
在那一剎那之間,我只覺得眼前泛起了一陣眩目的光彩。那種光彩,不是強烈,但真正眩目。
在那條皮帶的背面,鑲着許多鑽石和寶石。或者説,不是許多,也不過十五六塊左右,但是每一塊發出來的光彩,都是這樣奪目,叫人歎為觀止。
房間中的光線不是很強烈,可是那幾塊方型的鑽石,卻還是將光線折射得幻起一團彩暈。
這絕對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不知道該説甚麼才好。
但丁發出了一下冷笑聲,將皮帶翻了過去,鑽石和寶石反射出來的光彩,反映在他的臉上,看來十分奇特。他翻過皮帶之後,將皮帶穿進褲耳,再扣上釦子。
一直到這時候,我仍然驚訝得説不出話來,而他也甚麼都不説,結好皮帶之後,轉過身,拉開門,一出門,就將門關上。
我真不知道剛才那半分鐘之間發生了甚麼事,腦筋一下子轉不過來。
直到呆了一分鐘之久,我才搖了搖頭,揉了揉眼,恢復了鎮定。同時,也想起過但丁曾説,他有點東西要給我看,而東西他就帶在身邊。當然,他要給我看的東西,就是那些鑽石和寶石。
雖然我只是在相隔好幾公尺的距離下看了幾秒鐘,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説那是假的。那一定是品質極高的鑽石和寶石,不然,不會有這樣眩目的,使人進入夢幻境界的色彩。
一個我認定了是騙子的人,身邊竟然隨隨便便帶着那麼多奇珍異寶!這時,我當然不好意思追出去,請他回來,我立時想到了喬森。我連忙一轉身,來到電話前,撥了喬森房間的號碼。
電話響了又響,響了將近三分鐘,才有人接聽,喬森發出極憤怒的聲音:“到地獄去!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候?你知道我在幹甚麼?”
我怔了一怔,他最後那句話,聽得我莫名其妙,凌晨兩點,除了睡覺之外,還能幹甚麼?
我立時道:“對不起,喬森,你和金髮女郎在幽會?我打擾你了?”
喬森停了片刻。我聽到他在發出喘息聲,心中多少有點抱歉,但喬森立時用聽來相當疲倦的聲音回答我:“別胡説八道。衞斯理,究竟有甚麼事?”
我又向他道歉,然後道:“向你打聽一個人。”
喬森的聲音苦澀:“一定要在這時候?”
我道:“是的,反正你已經被吵醒了……”
我講到這裏,陡地頓了一頓,覺得我這樣説不是很妥當。因為喬森剛才還會生氣地説:“你知道我在幹甚麼?”由此可知,他並不是在睡覺,而是正在做着甚麼事,那麼,我的電話就只是“打擾了”他,而不可能是“吵醒了”他。
所以,我忙更正道:“反正你在做的事,已經被我打斷了……”
誰知道,我還沒有講完,喬森突然用十分緊張的聲調道:“我沒有在做甚麼,我正在睡覺,是被你吵醒的。”
我又呆了一呆,喬森在地自己的房間裏做甚麼,那是他的自由,他為甚麼要掩飾?而且,掩飾伎倆拙劣,使我想起喬森的言詞閃爍,行動神秘的種種情形來。
我可以肯定,在喬森的身上,一定有極不尋常的事情在發生。我心中在盤算着,不知道那是甚麼性質的事情。
(這時,無論我怎麼想,都想那一定是和這個大規模的珠寶展覽有關聯。再也想不到這時,隨便我怎麼設想,事實竟會和我的設想,相去如此之遠,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當時,我沒有揭穿喬森刻意掩飾,因為我急於想知道有關但丁的事。我道:“要知道一個人的底細,這個人的名字,叫但丁-鄂斯曼,他現在也是這間酒店的住客。”
我的話才一出口,喬森的聲音就緊張了起來:“你為甚麼要打聽他?他做了些甚麼?”
我倒被喬森這種緊張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沒有甚麼,你不必緊張,我只想知道………”
喬森不等我講完,就打斷了我的話頭:“這個人的背景複雜極了,電話裏講不明白……”他略頓了一頓:“我立刻到你房間裏來。”
我答應了一聲,已經準備放下電話,突然聽到電話之中,又傳來喬森的聲音。我聽到的喬森的聲音,只從電話中傳過來,並不是他對我説的。我猜測,情形應該是這樣:喬森説了要到我這裏來,我也答應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已經結束了,我準備放下電話,他也準備放下電話來。
可是,就在他放下電話之際,他已經急不及待地對他身邊的一個人講起話來,所以我才會在慢了一步的情形下,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聽得喬森用幾乎求饒的口氣在説:“求求你,別再來麻煩我了。我沒有,真的沒有,我不知道……”
我並沒有能聽完喬森的全部話,因為他是一面講着,一面將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去的,那一個動作所需時間極短。
當他將電話聽筒放回去之後,他又講了些甚麼,我自然聽不到了。
我感到震動:喬森在對甚麼人説話?他説的那幾句話,又是甚麼意思?聽起來,像是有人正在向他逼問甚麼,或者是要他拿出甚麼東西來,所以他才會那樣説。照這情形看來,在我打電話給他之前,他正受着逼問,並不是在睡覺。
這真是怪不可言,喬森的能力我知道,有甚麼人能夠對付他?當年,整個納粹德國的情報機構,也拿他無可奈何,如今有甚麼人能夠令得他哀求“別再來麻煩我”?
我思緒紊亂之極,在那一霎間,我也想到喬森的兩個手下,那兩個年輕人説喬森曾不斷地“講夢話”,他所講的“夢話”中,似乎也有一句是“我沒有”。而所謂“夢話”,當然不是真的夢話,真的夢話不會喊叫出來!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究竟,門上已傳來了敲門聲,我知道,直接向喬森詢問,如果他有心隱瞞不説,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事實上,我已經用相當強烈的方法去逼問過他,結果是不得要領,我決定仔細觀察。看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正令他感到極度的困擾,作為好朋友,自然要盡我一切力量去幫助他。
打開門,喬森脅下,夾着一蘋文件夾,走了進來。我看出他根本沒有睡過,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
他坐下,用手撫着臉:“這裏面是但丁-鄂斯曼的全部資料,這個人,你怎麼認識的?”
他説着,指着文件夾子,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取過文件夾,打開。裏面的資料並不多,包括了一份世界珠寶商協會的內部年報,一些表格,一些調查訪問的談話記錄,和一些照片。
喬森道:“等你看完了他的資料,我們再來詳細討論,先讓我休息一會。”
我點了點頭,一面看着有關但丁-鄂斯曼的資料,不時向喬森看一眼。喬森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坐着,看起來他並不是休息,而是在沉思。
他將身子儘量傾斜,坐在沙發上,頭靠在沙發的背上,臉向上,雙眼睜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懸下來的那盞水晶燈。
我既然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以為異,由得他去,自顧自看他帶來的資料。
喬森曾説但丁這個人的背景,十分複雜,真是一點也不錯。從所有的資料,綜合起來,簡略地介紹一下但丁-鄂斯曼這個人,也饒有趣味。
但丁-鄂斯曼自稱土耳其鄂斯曼王朝的最後傳人,可是根據記錄,他卻在保加利亞出世。在鄂斯曼王朝的全盛時期,保加利亞曾是土耳其的附屬,兩地的關係,本來就很密切。
但丁的父親,是土耳其民主革命時期,在政局混亂中逃出來的一個宮中女子所生,出生地點,是在保加利亞皇族的一個古堡之中。説起來真是複雜,這個女子,逃出土耳其時,已經懷孕,她堅稱孩子是土耳其皇帝的。而當時,她一定也持有一定的皇族信物,所以才使保加利亞的貴族收留了她。至於她所持的信物是甚麼,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子在保加利亞,生下了但丁的父親,但丁的父親長大之後,娶了一個保加利亞女子為妻,但丁的父親相當短命,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喪生,但丁也是遺腹子,出生於一九四四年。
誰都知道,一九四五年,大戰結束,保加利亞落入了蘇聯的掌握。那時,但丁的父親死了,可是他的祖母卻還健在,那女人十分有辦法,在大戰結束的第二年,就將但丁從保加利亞,帶到了瑞士。而但丁的母親,那個保加利亞女子,從此下落不明。
從這裏起,情形比較簡單,但丁和他的祖母在一起生活。必須一提的是:但丁的祖母,就是當年自土耳其皇宮中逃出來的那個宮女。
但丁在瑞士受初級和中等教育,在法國、德國和英國,受高等教育,精通好幾國的語言。而他最特出的才能是珠寶鑑定,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領。有一則傳奇性的記載是:當他十二歲的那年,在一次的社交場合中,他就當眾指出,當時參加宴會的一個公爵夫人所佩戴的珍飾,其中有一半是假的。公爵夫人當時勃然大怒,還曾掌摑這個説話不知輕重的少年。
可是一個月後,這位公爵夫人卻親自登門,向這個少年道歉,因為她發現她的珍飾,的確有一半是假的。她的丈夫,那個落魄公爵將她的珍飾的一半拿去賣掉了,換了假的寶石來騙她。
但丁-鄂斯曼的這份本領,在他進入社會後,迅速為世界各地的大珠寶商所賞識。當一塊寶石放在他的面前,他只要凝視上三五分鐘,就能夠説出這塊寶石的來歷,包括曾為甚麼人擁有過,是在甚麼地方開採出來,用甚麼方法琢磨過。有時,甚至還能指出這塊寶石的原石應該有多大,和這塊寶石原石琢成的其他寶石,應該是甚麼形狀,等等。
他對寶石、鑽石質量的鑑定能力更強,一直到電腦鑑定系統出現之前,他的鑑定是最後的權威。甚至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人,寧願相信他的鑑定,而不相信精密儀器。
令人迷惑的是,但丁本身,從未以擁有任何珠寶出名。但是接近他的人,都一致相信,在他的祖母手裏,有着一批稀世奇珍。因為這位老夫人來自鄂斯曼王室。而且,她十分富有,大戰結束後,她帶着但丁到了瑞士,一下子就買下了日內瓦湖邊一幢有十六間卧室的大別墅。但丁本身也有着花不完的錢,經濟來源自然是他祖母的支持。
令人相信但丁祖母手中,有着一批稀世奇珍的經過,也很偶然。有一次,一個法國珠寶商,買進了一套藍寶石首飾,質量之佳,無出其右,鑲工極其精緻,而有着明顯的中東風格。珠寶商通過律師買入,律師決不肯透露賣家的來歷。珠寶商請但丁來鑑定,當時在場的人不少,人人都可以看到但丁在看到了這套珍飾之後的震動,他當時只説了兩句話,一句對珠寶商説:“這些藍寶石的真正價值,是你付出的價錢的十倍!”另一句,是他喃喃自語,給人家聽到的,他低嘆着:“祖母,你不該將這套藍寶石賣掉的。”這兩句話,引起了兩個後果。第一個後果是這套藍寶石珍飾,後來在拍賣之中,果然以比珠寶商收購價格的十倍轉手。
第二個後果是人家相信,這珍飾的賣主,是但丁的祖母,也相信但丁祖母手上,還有着其他珍寶。
但丁一直過着花花公子的生活,在珠寶界和上層社會中,受到尊敬。珠寶界尊敬他的理由和上層社會尊敬他的理由一樣,全是由於他的特殊才能,幾乎每一個認識他的豪富,都想把自己的珍藏拿出來給他鑑定一下。
看完了但丁的資料,我不禁苦笑。
雖然他比普通人古怪,但是和“騙子”絕對搭不上關係。可是我卻偏偏把他當作了騙子!難怪他當時惱怒程度如此之甚。我吸了一口氣,合上了文件夾,去看喬森時,只見他仍然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不時眨一下眼。
我道:“這個人,比我想像中還要不簡單,他參加這次展覽……”
喬森欠了一下身子:“展品若被人看中,買主多半會要求由他來鑑定,所以他是大會的特級貴賓。不過我總覺得這個人古里古怪的,你和他之間,有甚麼糾纏?”
我苦笑道:“我們在酒吧中偶遇,他向我提及了一個寶藏,我把他當騙子轟了出去。”
喬森聽了,先是一呆,接着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很開心,這是這次我見到他之後,第一次看到他那麼開心,但是他笑了幾聲,立時又回覆了沉鬱道:“他絕不會是騙子,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又道:“他隨身所帶着的鑽石和寶石,我看比這個展覽會中的任何一件珍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