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東西,不管它是甚麼東西,如果不斷向人發出問題,又能用行動達到某些目的,又在為某些目的而活動,例如搜尋人的靈魂,那麼,在概念上,當然,應該是生物,就算他的形態再怪異和不可思議,他也應該是生物,不應該是別的。
我在仔細想了一下之後,就將以上的一番話,講了出來,作為對金特這個問題的答覆。
金特望着我,他不喜歡多説話,可是眼前的事,卻又不是簡單的語言所能解決,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開口之前,神情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然後,他開口:“在概念上,你在概念上,只能這樣設想。”我自然不服:“那麼,在你的概念上,如何設想?”
金特吸了一口氣:“你未曾接觸過‘反物質’概念?”
我皺着眉。我聽説過“反物質”,那是一些尖端科學家提出來的,理論十分深奧,作為一個普通人,對這種概念的理解,不可能太深入。
事實上,即使是提出這種概念的科學家,自己也還在摸索的階段。有一段對話,我聽人説起過,可以作為“反物質”概念的註腳。對話的雙方,一方是提出這概念來的科學家,另一方是質難者。
科學家:物質的存在,大家都知道。有物質,一定有反物質。
質難者:科學重實踐,你提出有反物質的存在,那只是一種假設,要等找到了反物質,才可肯定。
科學家:既然是反物質,“存在”這種字眼就不適用,反物質,根本不是一種存在,當然更不能用“找到”這個詞,要是能找得出來,供我們研究,那就是物質了。
質難者:哈哈,那算是甚麼?看不見,摸不着,找不到,甚至不存在,那算是甚麼?
科學家:一點也不好笑,那就是反物質。
這段斷話,對於瞭解“反物質”,其實並沒有甚麼幫助。但是對於“反物質”概念的建立,卻有一定的作用。
我不知道金特在這時,忽然提出了這個還只是被某些尖端科學家提出來的一個概念,有甚麼作用。所以我問道:“稍為接觸過一點,反物質,那和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有甚麼關係?”
金特用十分緩慢的語調道:“物質,反物質;生命,反生命!”
我望着金特,金特居然破例,將這十個字,又重覆了一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真的,我不是十分明白。物質和反物質的概念,已經是如此虛無標緲,不可捉摸,何況是生命和反生命。
我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才又問道:“反生命,是甚麼意思?”
金特道:“就是一切和生命全部相反。”
我再試探着問道:“你是指那個光環,那是反生命的……現象?”
金特點了點頭,表示我説對了,我只好苦笑。老實説,我實在莫名其妙。
反生命!甚麼叫反生命呢?反生命是甚麼東西?錯了,反生命當然不是“東西”,甚至不是一種存在,只是一種現象。用“現象”這個字眼,可能也不恰當。或者,人類的語言之中,根本沒有一種詞彙可以形容反生命或反物質,因為人類的語言,全是為物質或生命而創設的。
金特表示那光環,是一種“反生命”現象,這又是甚麼意思?
我儘量使自己的思緒不那麼紊亂,再道:“是生命也好,反生命也好,那光環,總會有一種行動,它會發出一種光線來,這種光線可以做很多事,包括殺人在內!”
金特皺着眉,對我的話,不置可否。
我繼續道:“這個光環,還會發出聲音,逼問人的靈魂在何處。”
金特卻搖頭,我剛想反駁,他已經道:“不是它在問,而是它使你感到它在問。”
我“哼”地一聲:“那有甚麼不同?”
金特道:“不同。”
我先想了一想,想起但丁祖母的敍述,那兩個護送她的侍衞,在光環之前,曾大聲叫嚷,但當時但丁祖母,卻並沒有聽到甚麼聲音,那的確不同,那光環可以使人感到它在發問。
這一點,倒還比較容易理解,如果那光環有一種力量,可以直接影響人腦部活動,那麼,它就可以使人感到自己聽到了某種聲音,那是聽神經的作用。
我同意了金特的話:“好,有不同。但無論怎樣,他們——那種光環的目的,是在搜尋靈魂,人的靈魂,對不對?”
金特道:“看來是這樣。”
他講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忽然又主動講了一句:“我們,從人有思想開始,一直在尋找自己的靈魂。”
金特這兩句話,聽來很玄。但是想深一層,倒也大有道理。任何人,在一生之中,都會有找尋自己靈魂的想法。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有靈魂,可是自己的靈魂在哪裏呢?
我感到有點明白金特所説的話的含義了,我道:“靈魂,就是反生命?”
金特攤着手,説道:“不知道。”
我知道,再和金特談下去,也不會有甚麼結果,金特回答“不知道”,那自然是他真的不知道,因為他也是人,是一種生命形式的存在,無法作生命形式之外的任何突破。而反生命,全然是另外一種形式,是任何以生命形式作存在的人,所無法觸及的現象。
我想了一會之後,轉頭向青木望去,青木也搖着頭:“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反物質、反生命,我只是回答不出那個問題。”
我來回走了幾步,坐了下來:“有一種現象,正在搜尋人的靈魂?”
金特點了點頭。
我苦笑了一下:“真奇怪,他們為甚麼會對人的靈魂發生興趣。”
金特説道:“你可以直接問他們。”
我有點惱怒:“他們在哪裏?”
金特的雙眼,看起來有點發呆,這顯然又是一個他所回答不出的問題。
我又悶哼了一聲:“好了,這一切全不再去理會它。如今,喬森所受的困擾,是不是也來自那個光環?”
金特想了一會:“可能是。”
我提高了聲音:“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是,或者不是。甚麼叫‘可能’?你曾建議他用天國號上的事來作為回答。而你,顯然也被那光環問過同樣的問題?”
金特這次,回答得很乾脆:“是。”
到這時,總算有了極大的收穫。我不但知道了喬森精神困擾是怎麼一回事,也把兩件看來毫不相干的事,結合了起來,知道了有那個神秘光環的存在——我不願用“反生命”這個詞,這太難以令人理解了,一個光環的存在,比較容易明白。
同時,我也知道了這個光環,正一直在做着一件事:搜尋人類的靈魂。
附帶説一句,十分有趣的是,這個神秘光環搜尋人類靈魂的方法,十分幼稚。但丁祖母説“靈魂被魔鬼收買去了”,光環就追問是不是有收買靈魂的魔鬼,光環又以為人的靈魂,是在珍寶之中。人的靈魂被珍寶吸了去,被金錢買了去,這只不過是一種“説法”,並不是真有這樣的事。
這種“説法”,在人類語言之中,流傳了不知道多久,而那個神秘光環,居然根據這種“説法”,真想把人的靈魂找出來,幼稚可笑得很!
這個神秘光環,如今喬森正在受着它的困擾,只要找到喬森,就可以見到這個光環。
我不在乎被這個神秘光環困擾,很希望能見到它。它不過問我靈魂在哪裏,我可以簡單地回答不知道,然而,在對答之間,我卻可以弄清楚它的來龍去脈。
我站了起來,向金特道:“很多謝你的啓示,我會去找喬森。青木先生,我們該告辭了。”青木站了起來,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金特並沒有説甚麼。我和青木在離開了金特的住所之後,進了電梯。
當電梯開始向下降去之際,青木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喬森先生……也遇見了那………種光環。”
我瞪了他一眼,青木這個人,窩窩囊囊,再加他敍述經歷,隱瞞了一段,很令人反感。聽了他的自言自語,我忍不住道:“困擾?自己找的。”
青木聽出我有責備的意思,低了頭,可是從他的神情看來,他對我的話,感到不服氣。我又道:“那個光環,動不動就殺人,我看一定是一種奇異的生命形式,侵入地球的異星生物。”
青木沒有表示甚麼意見,電梯門打開,他默默地走了出去。離開誕那幢大廈之後,深夜的街頭上很寂靜。我們都不出聲,向前走着。
走了一段路之後,青木停了下來,道:“衞先生,如果再也找不到喬森先生?”
我嚇了一跳:“你這樣説,是甚麼意思?”
青木雙手,又開始扭動他那頂破帽子,道:“我瞭解喬森先生,他是一個……一個……鍥而不捨的人,一定要追尋問題的答案,不像我……”
他言詞吞吞吐吐,令人冒火,我問道:“像你,又怎麼樣?”
青木的神情十分苦澀:“像我……在那種光環不斷追問之下,你知道,他們對,於‘不知道’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會不斷追問下去,直到我向他們承認了……我根本沒有靈魂。”
青木的話,説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在説着甚麼見不得人的醜事。而且,還現出極其痛苦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感到十分奇怪:他對於自己是不是有靈魂,感到極端重視。而一般來説,除非是基於宗教上的理由。普通人對自己有沒有靈魂,並不覺得如何重要。
我望了他一會:“據我所知,喬森先生,也已經承認了自己沒有靈魂。他會在半夜大叫:‘我沒有,你們有麼?’這證明他已經承認。”
青木依然十分痛苦:“不,那是喬森先生的負氣話,我恐怕他……他會盡一切可能,把自己的靈魂找出來,給他們看。”
青木的話,真可以説是荒唐到了極點。世界上任何人,不論他如何努力,只怕也絕對沒有法子可以把自己的靈魂找出來讓人家看看的。
聽了青木這種荒唐話,我真想哈哈大笑。青木卻又一本正經地説:“我不懂得甚麼生命、反生命的道理。但是我想,靈魂如果是反生命,那麼,必須先突破生命——”
我是一直忍住笑,聽到這裏,我不再想笑,而代之以一種悚然。
青木的話,很有道理。
人對於“靈魂”的認識,一般來説,達到“生命”和“反生命”這種新概念的少,相信人死了之後,變成一種靈魂的多,這是很傳統而且固執的想法,甚至在邏輯上不是很講得通:靈魂若是存在,不管人活着或死了,都該存在。為甚麼活的時候不存在,死了就存在呢?但是一般人都這樣相信。
青木這時擔心的是,喬森固執起來,是不是會去突破生命的形式,向那個神秘光環,展示他的“靈魂”?聽來很荒唐。不過,我相當瞭解喬森為人,知道並不是沒有可能。
我忙道:“快回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已經去了?”
我一面説,一面急步向前奔着。到了前面街口,截停了一輛計程車,和青木一起上車。
喬森根本沒有來過。
他在一條陋巷中被人發現,已經死了。我再見到他,他在殮房中,已經經過了法醫的剖驗。
法醫剖驗他屍體的結果,對他致死的原因,也感到了吃驚,法醫的報告是:“此人死於大量飲酒,在酒中有三種以上的致命毒藥,再從至少十公尺以上的高處躍下而致死。”
那,是我在見到金特三天之後的事。
在這一天,那個珠寶展覽會已成功地舉行。我當然沒有參加,只是在報上看大幅報導。
開幕那一天,冠蓋雲集,報導記述了一個“小插曲”,説是有一個怪人,在開幕典禮上,發表了一篇莫名其妙的演説,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結果這個怪人,雖然持有大會的正式請帖,但是還是被保安人員趕了出去。
有的報紙上,還刊有這個“怪人”的照片。我一看,就認出那個“怪人”是金特。
真是怪異,金特那麼不喜歡講話,卻跑到一個世界性的珠寶展覽會上去“發表演説”!
報上沒有記載金特講了甚麼。我想知道,只要去問問但丁就可以,但是我忙於尋找喬森,也沒有和但丁見面。
我知道,但丁在開幕後的第二天,來找過我,但是我不在酒店。
我怕他要逼我去見他的祖母,所以雖然回了酒店之後,也不和他聯絡。
我在殮房中看到了喬森的屍體,心情沉重,難過之至地離開,一個法醫走過來:“剛才那具屍體,是你的朋友?”
我苦笑着,點了點頭。那法醫搖頭道:“他為甚麼非死不可?從來也沒有人採取那麼堅決的方法來結束自己生命。”
我一直向外走去:“或許,他是為了追求反生命的出現。”
那法醫本來是一直跟在我的後面的,當他聽了我的話之後,陡然站定,我不必轉過頭去。也可以知道那法醫看着我的眼光,一定古怪之極。
我心情苦澀,自己一再重覆着我剛才所説的那句話。“追求反生命的出現”,這樣説法是不是對?反生命既然是和生命完全相反,那麼,“出現”這樣的詞,當然不恰當。
喬森的死,給我打擊極大,思緒一片渾噩。
才走出殮房,就聽得一聲怪叫,青木正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了過來。
我在趕來殮房之前,曾和青木聯絡,叫他也來,他來遲了一些。我伸手扶住他。青木仍然在發出哭叫聲:“喬森先生,喬森先生……他……他……”
我嘆了一聲:“他死了,自殺。”
青木劇烈地發抖,我要用雙手重重地壓在他的肩頭上,好讓他不再抖下去。青木一面發抖,一面還在掙扎講話:“他……真的……是那樣……我已經料到,他會那樣。”
我苦笑了一下:“他的生命結束了,是不是生命結束,反生命就產生?”
青木雙手掩着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由於我和青木兩人的行動,十分怪異,所以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我拉着青木,向前走着。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全然沒有留意已經到了何處。
等到心境較為平靜,發覺我們來到了公園。我和青木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公園中沒有甚麼人。坐定之後,我又嘆了一聲,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憤,恨恨地道:“那種光環,他其實是被那種光環殺死的。”
青木悶哼了一聲,沒有反應。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陡然之間,大聲叫了起來:“我有靈魂!你們在尋找靈魂?我有,可以給你們看,快來,我有靈魂,我有。”
喬森的死亡,使得我心情鬱悶,所以才這樣神經質地大叫。
青木因為我的失態,驚呆得站了起來,不知所措,我叫了兩遍,停了下來。喘着氣,又為我剛才的行為而感到幼稚可笑。
青木顯然知道我這樣高叫的用意,在我靜了下來之後,他低聲道:“如果他們找到了喬森先生的靈魂,應該滿足,不會再出現了。”
我腦中亂成了一片,“靈魂”不可捉摸,它究竟是甚麼,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説得土來。有的人認為那是一組電波。但電波不是反物質,也不是反生命,靈魂和人類的知識、思想、言語,是全然不相干的一種現象,如果有存在,一定是存在於另一個空間之中。
我無法繼續想下去,只好雙手握着拳,深深地吸着氣:“你準備怎麼樣?”
青木想了一會:“當然只好回日本去。喬森先生給我的錢,還沒有用完。唉,真是想不到,那麼好的一個人。”
青木説到這裏,又嗚咽起來。我取出了一張名片,又塞了一卷錢在他的口袋中:“希望日後,我們保持聯絡。如果……如果……你又遇上了那個光環,不論你在甚麼地方,多麼困難,都要設法通知我。”
青木用力點着頭,表示他一定會做到這一點。我道:“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那光環在搜尋靈魂,我要搜尋他們,看看究竟是甚麼東西。”
青木的神情有點駭然,但還是點着頭。
我和青木一起向園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在想,曾經見過那個光環的人,還活着的,據我所知,只有三個人:金特、但丁的祖母和青木。
其餘見過光環的人全死了,這三個人中,最神秘的是金特。金特和那種光環之間,好像保持着某種程度的聯繫。我如果要想那光環出現,弄清它是甚麼東西,應該從金特那裏下手才是。
出了公園之後,我決定再去看看金特。我已經想好了對付金特的辦法,不論他多麼固執和不愛説話,就算是動粗,我也要逼他説出一切來。
可是,我.一切的盤算,全落了空,在那幢大廈前,才一下車,司閽就迎了出來:“衞先生?金特先生已經搬走了。”
我陡地驚動了一下,一股氣被憋住了無處宣、極度苦悶。
那司閽又道:“他知道你會來找他,所以,有一封信和一包東西留給你。”
我忙問道:“他搬到哪裏去了?他住所裏東西很多,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搬走了?”
那司閽一面取出一封信來給我,一面道:“他搬走已經兩天了,不知道他搬到哪裏去。”
我忍住心中的失望,接過信來,撕開,拉出信紙來。信上的字跡極潦草,乍一看,根本不能看得出那是甚麼文字。
我定了定神,仔細看,才看出信居然是用中文寫的。我倒未曾想到金特的中文如此嫺熟。信的內容很簡單:“衞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但是我卻不想和你再交談,因為那不會有結果。反生命不是尋常人所能理解。留給你的一包東西,是我所作的筆記的一部分,你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最後,我要告訴你一點,我本人,畢生都在追尋人類的靈魂,至今為止,沒有結果。”
看了金特這樣的信,我只好苦笑,司閽又取出一個紙包來給我,我接了過來: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樣性質的筆記,但是猜想起來,多半和他搜索靈魂的經歷有關。給了司閽小費之後,和青木離開。
青木一直很憂傷,我也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他。我們又並肩步行了一程,他才説道:“我們該分手了。”
我和他握手,在岔路口分了手。自顧自回酒店去,才一進酒店,就聽到但丁的聲音,在大叫我的名字。我抬頭向他看去,他已經急得全然不顧禮貌,向我奔過來,推開了兩個阻住他去路的胖女人,直衝到我的面前。
他一來到我的面前,就一把抓住了我的上衣,叫道:“我終於等着你了,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一面叫着,一面還喘着氣。酒店大堂中所有人,都以極奇異的眼光,向我望來。我對在我身邊的一個老婦人道:“沒辦法,誰叫我欠他錢。”
那老婦人現出了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搖着頭,走了開去。
但丁怒道:“你倒説得輕鬆,欠我錢?你欠我人。走,甚麼都安排好了,上飛機場去。”
我叫了起來:“可是總得讓我回房間去收拾一下。”
但丁現出兇惡而又狡獪的神情來:“不必了,行李已替你收拾好,在車上了,快走吧。”
但丁説着,竟強推着我向外走去。我又好氣又好笑。這時,我自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打倒,但是我卻並沒有這樣做。
他推着我,一直來到門口,才鬆開了我的衣服,揮了揮手。立時有一架大房車駛了過來,但丁直到這時,才恢復常態:“對不起,我真的急了,祖母的病很沉重,我們一定要在她還沒有離去之前趕去看她。”
我怔了一怔,本來,我早已準備出些花樣,整治一下但丁,以懲罰他的無禮,例如到了飛機場突然溜走之類。但這時聽得他這樣説,可知他的焦急,並非沒有理由。我只好道:“你怎麼不早説?”
但丁惱怒道:“早説?對誰説去,你連影子都不見。”
我嘆了一聲,和他一起上車:“我不是故意躲你,我一直在找喬森。”
但丁揮手令司機開車,道:“快,儘快!”然後他轉過頭來問我:“找到了沒有?”
我答道:“找到了,在殮房。”
但丁陡然轉過身,向我望來,神態極其驚訝,我攤了攤手:“為了某種極怪異的原因,他自殺死的,唉。”
但丁沒有説甚麼。我又道:“有一件事,你祖母的故事中的那個光環,我可以肯定有。”
但丁一聽,神情變得極其興奮:“怎麼證明?我一直不敢完全相信。”
我道:“另外有人見過,那個日本人,你遇到過的,青木,他見過。還有一個十分怪異的人,名字叫金特,也見過;喬森,可能也見過。”
但丁的神情有點緊張:“那麼,會不會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的事?”
但丁真是小心,他連“寶藏”兩字也避免提,怕被前面的司機聽到。
我搖頭道:“我想不會。”
但丁皺着眉,但是忽然之間,他又笑了起來:“你説的哪個金特,在珠寶展覽會開幕那天,做了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我想起了報紙所載的新聞:“是啊,報上説他發表了一篇演説?”
但丁道:“是,這個人,我看神經有問題。”
我十分嚴肅地道:“絕不!你可還記得他的演説?”
但丁瞪大了眼睛:“如同夢囈一樣,你為甚麼要聽?”
我道:“你別管,將當時的情形詳細告訴我。”
我想知道當時的情形,是因為我肯定金特決不會將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他發表演説,我更可以肯定,他經過長期計劃,這就是他要請柬,參加開幕儀式的目的。
但丁看到我這樣堅持,只好告訴了我當時的情形,他説得十分詳細,好幾次,車子在急轉彎時,他身子傾側,也沒有中斷敍述。
在嚴密的保安下,珠寶展覽開幕。深紫色的帷幕緩緩拉開,高貴人士緩緩進入會場。
精心設計過的燈光,照耀在展出的珍寶上,令得珍寶的光彩,看來更加奪目。
所有櫃子,全用不反光玻璃製成。以致看來,珍寶像是全然沒有甚麼東西遮蓋着,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撫摸一下光彩絢爛奪目、誘人之極的珍寶,等到手指碰到了玻璃,才知道一個事實,自己和那些美麗的東西之間,有阻隔,不可突破。所以,每一個伸出手去的人,縮回手來,都現出失望的神情。
當然,這種失望的神情要刻意掩飾,不能讓人家看到。
但丁-鄂斯曼是全場最活躍的人物。並不是他自己想活躍,而是由於他對珠寶的非凡鑑賞能力,使得每一個有意購買珍品的人,都想先聽聽他的意見。
但丁忙於應酬各色人等,所以金特進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
事實上,金特進入會場,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注意,他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看來雖然怪異,但是他有着正式的請柬——請柬上有一條磁性帶,經過特殊儀器的檢查以確定真偽,絕對無法偽造。
而且,當金特進來的時候,展覽會的主席,正走上一個講古,準備發表簡短的談話,是以每一個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去。
主席的講話十分簡短,在這種場合下,誰要是發表長篇大論的演説,那麼誰就是標準的傻瓜。主席的最後一句話是:“現在請大家……”
他本來要講的是“現在請大家仔細欣賞大自然留給我們的奇珍異寶吧。”
可是,他話才請到一半,金特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就着擴音器,接了下去:“現在,請大家聽我説幾句話。”
主席陡地一怔,那是不應該有的程序。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作任何抗議,就感到腰際,有一個管狀的硬物,頂住了他。
主席的臉色,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無法知道頂住他腰際的是甚麼東西,因為金特身上所穿的那件黑色衣服,式樣十分奇特,有寬大的衣袖,將他的手完全掩遮住,看不到他手中所握的是甚麼。
金特向主席眨了眨眼:“主席先生,我的話,大家都有興趣。”
在這樣的情形下,主席要考慮到他自身的安全,除了點頭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金特突然出現,人叢中也引起了一些驚訝,但是每個人都看到主席點了頭,所以,也很快靜了下來。
金特就着擴音器:“各位:現在在各位面前的,是許多美麗的珍寶,它的價值,並不在於它們的美麗。大自然中美麗的東西極多,為甚麼只有它們才使人着魔?是不是我們的靈魂,就在珍寶之中?”
金特的話講到這裏,幾個保安人員,已經疾衝了進來,會場之中,起了一陣騷動,但畢竟與會人士,全是見慣大場面的人物,所以並沒有引起混亂。
金特也顯然看到有保安人員向他衝了過來,所以講話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他提高了聲音,道:“各位,你們的靈魂在哪裏?如果誰能回答出來,希望他馬上告訴我。”
人叢中有人叫道:“我也想知道,哈哈。”
這個人的笑話,引起了一陣笑聲。四個保安人員來到了金特的身邊,但只是監視着,並沒有展開進一步的行動。
金特繼續説着:“別笑!各位的靈魂在哪裏?人類的靈魂在哪裏?或許人原來是有靈魂的,但是在珍寶所代表的那種價值之下,全都消失了?”
人叢中開始響起了噓聲,但是金特仍然在繼續看他的演講:“各位,人類的靈魂,到哪裏去了?各位……”
人叢中又有人叫道:“全都上天了,靈魂不上天,留在世上幹甚麼?”
金特的聲音變得極哀傷:“這個問題,並不是我要問,是有……有人感到,像今天這樣的聚會,參加者是全世界人類中的精英,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才要我來問一問,再加上,這裏有那麼多珍寶,珍寶為甚麼會吸引人,它所代表的那種價值,為甚麼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為甚麼……”
金特講到這裏,或許是由於他太激動了,以致他的手揮動着,離開了主席的腰際。
金特的手一揚起來,主席也看到,他手中所拿的,絕不是甚麼手槍,只是一蘋煙斗。
主席在陡然之間,變得勇敢起來,叫道:“把他趕出去,這個人是瘋子。”
四個保安人員立即開始行動,熟練而又快疾,將金特挾下來,拉向外面。
在這時候,身邊有着男伴的高貴女士,都紛紛發出聲音適當的呼叫聲,昏了過去,身子倒下來,都能恰好由她們身邊的男伴扶住,未曾引出更大的悲劇。
金特一面被保安人員抬出去,一面還在叫:“大家繼續欣賞吧,在珍寶美麗的光輝之中,可能就有着人類的靈魂。”
金特被直抬了出去,據説,一直抬到酒店的大門口,被保安人員推向馬路,幾乎沒有給來往的車輛撞死。
金特被抬了出去之後,不到兩分鐘,會場就已完全恢復了常態,再也沒有人提起他。只有幾個記者,記下了當時的情形,第二天,在報上刊登出來,也只是一則小小的花邊新聞。
“金特在一直被抬出會場之後,還在叫嚷。”但丁説,“我本來想追出去看看他,可是保安人員勸我不要出去,所以,我沒聽清楚他又叫嚷了些甚麼。”
聽完了但丁的敍述之後,我呆了半晌。這時,車子仍然以極高的速度,駛向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