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已看清,他是一個五十上下的人,看來,好象不像是甚麼壞人,我的聲音有些異樣,但是我還是厲聲喝道:“你是誰?”
那中年人的神情,也十分尷尬,他現出十分抱歉的微笑來:“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看到門沒有鎖,是以自己走進來了!”
這時候,我已完全可以肯定,站在我面前的中年人,和我並無不同,是一個普通人,我又喝道:“你走進來,想幹甚麼?”
那中年人道:“很多年來,我一直想會見這屋子的主人,但是卻一直未曾達到目的,現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就是這幢屋子的主人。”
那人“噢”地一聲:“那真太好了,這幢屋子,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聽得他那樣問,心中不禁一動,道:“甚麼意思?”
那人道:“我是一個考古專家。”
他一面説,一面摸出了一張名片出來給我,我一看,上面印着“——大學歷史系主任”的頭銜。而這所大學,正是我中學畢業之後,打算去投考的。
是以,我的態度立時改變了,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毛雪屏。
我忙道:“原來是毛教授,因為屋中沒有人,我剛趕回來,就看到了你,還以為你另有所圖,是以才出聲喝問的,請你原諒。”
毛教授看到我的態度有了大轉變,他也像是鬆了一口氣:“本來是我不好,我見到沒有人,不應該自己走進來。”
我道:“請進去坐,你——到過二樓了?”
“沒有,我才走到樓梯口,就聽到了車聲,我知道有人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笑着:“不算甚麼,請進去。”
我們一起走進了大廳,大廳中總算已有了幾張簡陋的椅子,他坐了下來之後:“據我所知,這屋子本來是屬於一個實業家,姓許的,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的,但現在屬於我。”
毛教授也沒有問何以這屋子現在會屬於我,他只是道:“我這次已是第四次來了,前二次來的,屋子都荒廢着,我也沒有進來,現在,這屋子好象已經不同了。”
我道:“我花了很多功夫,整理過了。”
毛教授又道:“聽説,那位姓許的實業家,是突如其來,放棄這屋子的?”
我聽出他的話中,像是想試探着甚麼,我想了一想:“教授,這屋子,很有點古怪,若是你知道甚麼的話,你不妨先説説!”
毛教授現出十分興奮的神色來:“甚麼古怪,你先告訴我。”
我想了一下,就把那自抽屜中出來的一個影子一事説了出來,我還未曾作任何進一步的解釋,毛教授卻已經叫了起來:“古廟的幽靈,那是古廟的幽靈!”
我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那影子,是一個幽靈?我不由自主,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毛教授的聲音,聽來十分神秘,他道:“那影子,它在上面?”
“是,剛才我就是被它嚇走的,現在,我回來取一點東西,而且,我再也不要這屋子了。”
“你不必放棄這屋子,它並不害人。”
我呆了一呆,道:“你——你也見過那個影子?”
“見過一次。”
“在哪裏?”我急忙問。
“在泰國的一幢古廟,是一個老和尚給我看的,那老和尚有很多古怪的東西,也會使各種各樣的‘降頭術’,你聽説過‘降頭術’麼?”
我苦笑了起來,略帶譏諷地道:“教授,剛才你説,你是一個考古學家!”
毛教授對我的譏諷,似乎毫不在乎,他解釋道:“是的,我是一個考古學家,但是因為古時傳下來的東西中,有許多是我們現在人所不能瞭解的,是以我也集中力量研究那些事,譬如説降頭術——”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因為我對於這個題目,並不感到特別的興趣,我忙道:“教授,請你先説説那個……古廟的幽靈。”
毛教授給我打斷了話題,他好象有點不愉快,但是那種不愉快的神情,隨即消失,他道:“年輕人,別心急,事情總得從頭説起。”
我苦笑了一下,因為他叫我不要心急,而我卻正是一個心急的人。
我只好點了點頭,因為他要從頭説起,如果我一再打斷他的話頭,只怕他更要説不下去了!
他又道:“我在那古廟中住了很久,那老和尚給我看了很多古古怪怪的東西,但是最奇怪的,卻就是那‘古廟的幽靈’。這個名稱,也是那老和尚自己取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
毛教授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那些古古怪怪的東西,是老和尚的弟子和信徒,從各地帶來給他的,那‘古廟的幽靈’,住在一個圓形的石球之中,是泰國北部,叢林之中的一個村落的農民發現,傳到那老和尚手中的。”
我有點忍不住了:“你看到的時候,情形是怎樣的?”
毛教授道:“當時,老和尚問我,要不要看看‘古廟的幽靈’,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老和尚就鄭重地拿出了一個圓形球來,那圓球齊中分成兩半,合在一起時,幾乎看不出它是可以分開來的,當他分開那圓球時,一個黑影,便從圓球中出來,漸漸變大,直到它完全像是一個人的黑影為止。”
我苦笑了一下:“正是那樣!”
毛教授又道:“那是我一生之中,見過的怪事之中,最怪的一椿了!”
我忙道:“自然是,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玄的事了,那個黑影,當他在牆上的時候,像是在看着我!”毛教授也不由自主,苦笑了起來:“當時,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問道:“教授,那究竟是甚麼?”
“我當時也用這個問題,問那老和尚,老和尚的回答很古怪,他説,那是一個幽靈,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用手勢,和那影子交談!”
我立即想起,當那影子在牆上出現的時候,他曾經向我搖過手,像是叫我不要害怕。
毛教授又道:“老和尚説那影子到我們的世界,已有很久了,他自遙遠的地方來,很樂意住在我們的世界上,老和尚甚至可以用手勢,令他回到石球中去,我曾仔細審視過那石球,也看不出甚麼特異之處來。”
我的心中,感到了一陣異樣的迷惑,這一切,全只是應該在神話中出現的事,但是卻在我的現實生活中發生了,這實在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我呆了片刻,才問道:“那麼,這影子,它如何又會來到這裏呢?”
毛教授道:“當時,我因為還有別的事,所以不可能在那廟中住得太久,我離開了那古廟,半年之後,我又回去時,那老和尚已圓寂了。”
我不禁“啊”一聲。
在那-那間,我悲悼的,自然不是那老和尚的死,而是那老和尚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和那影子交談的人了。老和尚死了,那影子究竟是甚麼東西,自然更沒有人瞭解了。
毛教授也嘆了一聲,他道:“我一聽得老和尚已死,便自然而然,關心起廟中那些古怪的東西來,而我最關心的,是那個‘古廟的幽靈’,但是廟中的新主持卻告訴我,那些東西,全被人認為是可以鎮邪的寶物,而給人買走了。”
我忙道:“這所屋子的主人,就買到了那石球?”
“是的,他買到了那石球,這是很容易查出來的,廟中的捐簿上,有着紀錄,我也立時查出,他是這裏的一個實業家,可是我卻沒有機會到這裏來,等到我能來的時候,已過了一年,我看到了一幢廢屋,並沒有能夠見到許先生本人。”
我又抬頭向上望了望:“許先生本來是住在這裏的,但是他被那影子嚇走了。”
毛教授望着我:“可是你不怕?”
我苦笑道:“怎麼不怕?起先我們不知道在這屋子中有那樣的一個住客,現在,我也決定放棄這幢屋子了,那影子——”
我講到這裏,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講下去才好,因為一提起那影子來,我的心中,便產生一股極度的寒意,使我不由自主地要打寒顫。
毛教授託着頭,想了片刻:“你沒有見到那隻圓形的石球?”
我搖了搖頭:“沒有。”
他像是不怎麼相信我的話,猶豫地問道:“你是説,那影子真的在樓上?”
我又抬頭向上望了一眼,當我望向樓梯口的時候,我的身子,突然像觸電一樣震動起來,我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他……下來了!”
毛教授突然站了起來。
是的,那影子下來了!
那影子出現在樓梯口的牆上,它似乎在猶豫,是不是應該下來。
我和毛教授,都雙眼發定,望着那影子。
它真的下來了,它不是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因為它只是一個影子,它是貼着樓梯的牆慢慢滑下來的。
那影子來勢很慢,足足有兩分鐘之久,它才到了樓梯腳下,離我們大約只有十多。
毛教授失聲道:“就是它!”
我儘量將身子靠得離毛教授近些,因為我感到害怕,我道:“它在這裏,已經有十年以上了,它……究竟是甚麼,是生物麼?”
毛教授搖着頭,從毛教授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他搖頭並不是為了別的,不是為了否定我的話,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片迷惑。
那影子停在樓梯口不動,我和毛教授也呆立着不動,過了好久,那影子突然招了招手。
我猜想它是在向毛教授招手,因為他和毛教授,是在那古廟中見過面的。
然後,那影子又漸漸向上移去。
直到那影子又上了樓,我和毛教授兩人,才算是吁了一口氣。在毛教授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種十分興奮的神色來:“如果你決定放棄這幢屋子,那麼,你是不是可以以較低的價錢賣給我?”
我還沒有回答,許信的聲音,突然從大廳的門口響起:“只是要説一個價錢,我們就賣了。”
許信的聲音,突如其來,我和毛教授都嚇了一大跳,剛才,當那影子從樓上移下來的時候,我們的神情實在太緊張了,是以根本未曾發現許信是甚麼時候來的。從許信那種蒼白的神色來看,他到了總也有好些時候了,至少,他曾看到那影子。
毛教授道:“一言為定!”
我和許信齊聲道:“自然一言為定。”
毛教授又道:“我買了這屋子之後,你們不能再來看我,而且,要憑你們的信用,遵守一個條件,那就是絕不能對任何人,提起有關這影子的事。”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點着頭:“可以。”
毛教授立時自他的衣袋中,拿出了支票簿來:“我的積蓄並不多,我可以給你們五分之四,這數字你們是不是滿意?”
他簽好了支票,遞向我們,那樣問着。
老實説,我和許信,根本就不想要那屋子的了,就算白送給他,我們也是肯的,何況還有錢可以支,我們都道:“滿意,滿意!”
我們接過了支票,支票上的數字,也十分龐大,對這間屋子,我們再沒有留戀,立時向前走去。
當我們走到大廳門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看,看到毛教授正在以一種十分莊嚴緩慢的步伐,走向樓梯,看他的神情,像是在走向祭壇一樣。
雖然,這項交易,完全是毛教授自己提出來的,但是我仍然有他上了當的感覺,我又叫道:“教授,屋子中還有不少食物,如果你需要幫助——”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毛教授已叫了起來:“走!走!這屋子是我的了,別來打擾我!”
我好心對他説屋中有食物,卻-了一鼻子灰,心中自然很氣惱,對他的那一點同情,也化為烏有,和許信一起走了出去。
等到我們跨上了車子,衝出了花園,許信才道:“你是怎麼-到那老頭子的?我等你不來,怕你有了意外,是以才趕來看你的。”
我將我見到毛教授,和毛教授所講的話,轉述了一遍,那時,我們已經遠離那屋子了。
在我講完之後,許信好一會不出聲,但是,他突然之間,停下了車子:“你説,那影子會不會是一件寶物?”
“寶物?”我驚訝地反問。
“是啊,誰見到它,就是它的主人,可以命令它去做任何事情!”
我忙道:“別胡思亂想了。”
“那麼,”許信瞪着眼:“那老頭子為甚麼要買下那屋子來?”
我也不知道毛教授為甚麼要買下那屋子來,是以我只好道:“或者,他要和那影子長期相處,以便研究那影子究竟是甚麼。”
許信嘆了一聲:“我們太膽小了,不然,我們可能會要甚麼,就有甚麼!”
我只覺得好笑:“是啊,那是阿拉丁神燈,你告訴他,你要一座宮殿,在空地上立即會有一座宮殿,那影子會聽你的使喚!”
許信知道我是在諷刺他,他很不高興地搖着頭:“行了,別再説下去了,朋友,我們到銀行去提錢,提出錢來,一人一半,再也別提這件事。”
我道:“不要了,這些錢,應該全是你的,我們雖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也沒有必要來分你的錢用的。”
許信道:“那是甚麼話,我曾經説過,要將那屋子的一半分給你的。”
我道:“屋子是屋子,錢是錢,現在我不要了。”
我們兩人,又爭了很久,許信看出我的態度很堅決,他也就不再堅持,我們當晚就分手了。
當時,我絕未想到的是,這一晚分手之後,我竟再也沒有見到許信,直到如今。
我一直以為許信突然不知所終,實在很是可疑,但是卻又沒有甚麼跡象,表示他遭到了意外。我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到他家去找他的,他的母親説,他一早就到銀行中取了錢,立即將所有的錢,換成了銀洋和港幣,搭火車到香港去玩了。
他的母親那樣説,我自然只好相信,但是我心中疑惑的卻是,為甚麼許信在離開之前,竟不來找我談談呢?我們畢竟是好朋友啊。
難道説,是昨天的爭論,使他認為我們間的友誼已不存在了?
我想了很久,一面慢慢地在街上踱着,但是卻想不出答案來,當時我的心中,實在很氣憤。
後來,由於局勢的急驟變化,很多人都到香港去,我也到過香港,並且住了一個時期。
在那個時期中,我想念許信這個好朋友,我曾盡一切可能,打聽他的消息,我所得到的消息只是,他的確到過香港,曾住在半島酒店的華貴套房中,舉止豪闊,不久,他就去了泰國。
我也曾託在泰國的幾個朋友打聽過他的下落,但是卻沒有結果。
那全是以後的事情了,在這裏先説上一下,因為這些事,對於以後事情的發展,都有一定的關係。
當時,我又回到了學校中,年輕人總是較難守秘密的,我將那影子的事,告訴同學,那些同學都笑我,因為沒有許信做我的證人,我也無可奈何。
那一學期開學之後不久,局勢變亂,學校便停了課,我曾經到過很多地方,最後才定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