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樣説的時候,停止了動作,定定地望着我。在那一-間,我認出他像什麼了,難怪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有眼熟之感。
我揚聲叫白素:“快來看!”
白素應聲而入,我也顧不得禮貌,直指着大亨:“你看,他像誰?我們見過的!”
白素微笑:“你到現在才看出來?我第一眼就已經注意到了。”
大亨奇道:“我像誰啊?”
我大聲道:“你沒有見過那一男一女木質人?”
大亨“啊”地一聲:“我像那個男的?”
我點了點頭:“若是朱僅像那個女的,那真是出色的美女。”
大亨吸了一口氣:“這樣説來,米寄生説的,全是事實,那個木質人,他説,算起來是我幾十代祖先,和我是有着同一遺傳的。”
我不大禁好奇,問:“米寄生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的祖先是誰?”
大亨忽然現出了極其古怪的神情來,那更令得我心癢難熬,而白素道:“如果你不想説,大可不説。”
大亨笑:“不是我——賣關子,是我如果説了,你們一定以為我向自己的臉上貼金。”
我怔了一怔——他這樣説——等於告訴我們,他的祖上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這可真有點匪夷所思,固然他如今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不必藉助祖宗的光輝,除非他的祖上比他更了不起。
我一面想,一面脱口道:“不行,非説不可。”
大亨望着我,現出了相當自豪的神情來:“外星人創造那木質人,以人為父,以樹為母,那人,就是我的祖先,一代一代傳下來,所以我腦中的遺傳因素,才能使那木質人還陽。”
我道:“這些我們都知道了——你那祖先是誰了?”
大亨又道:“這一切,全是那外星人考查出來的,可不是我自已吹噓。”
我笑了起來:“好了,那是誰?”
大亨道:“他的名字,以氏族為姓,是學兒只斤貴由。”
我陡地一呆,立即向白素望去,只見白素也是一副吃驚不已的神情。
若然大亨不把他所説的這個人的氏族名稱放在前面,只説名字叫“貴由”,我必然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想起那是什麼人來。
又若然不是前一陣子,為了尋找成吉思汗的墓,多接觸了蒙古人建立的人類有史以來最大帝國的歷史,我也根本不會知那是什麼人。
成吉思汗是蒙古部落學兒只斤氏族人,所以歷史上就稱他為學兒只斤鐵木真,一般人簡稱他的名字是鐵木真。
鐵木真成吉思汗,是歷史上的大名人,建立的朝代叫“元朝”,他是元太祖。接下來做元朝皇帝的也大大有名,叫窩闊台的,是元太宗,再下來的元朝皇帝之中,有名的是蒙哥元憲宗(在《神鵰俠侶》中被楊過打死的那個)。然後是一個更著名的,忽必烈,元世祖。
而在蒙哥之前,窩闊台之後,有一個元朝皇帝,元定宗,在位五年,似乎比較“冷門”,沒有那麼知名,他的名字是貴由。
也就是大亨才説的那個名字。
大亨是貴由的直系。
不論著名也好,不出名也好,窩闊台、蒙哥、忽必烈、貴由,都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後代,體內有着成吉思汗的遺傳因素。
一直到如今的大亨,都是。
難怪大亨説,講了出來之後,人家會以為他在向自己的臉上貼金了!
原來他有那麼大的來頭。
我和白素,過了好一會,才吁了一口氣,白素低聲道:“怪不得!”
我望着大亨:“這……勢力伸展到全世界去的遺傳因素,竟然這樣如響斯應,真是不可思議!”
大亨喝了一大口酒:“我總是覺得不滿足,總是覺得世界上還有我勢力不能影響的地方,哪怕這地方千里荒野,闐無人煙,我總要千方百計,不惜代價,一定要達到目的才休——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有一股狂熱,在我心頭燃燒,非達到目的不可,不然,我會被自己燒死!有時清醒下來,也懷疑自己這樣子,是不是屬於變態,再也想不到,原來竟是祖宗的遺傳——誰叫我有這樣的一個祖宗!而任何人,是無法選擇自己祖宗的!”
大亨的這一番剖心真摯的話,聽得我和白素兩人,半晌則聲不得。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也不能全怪在祖宗身上——試問,鐵木真的超級野心,又自何而來?”
大亨毫不遲疑:“自然也是由於上代祖宗的遺傳,一路上溯上去,不是説人是由猴子進化來的嗎,或許我們就有當年一隻猴子王的遺傳!”
大亨的話很滑稽,但是我卻笑不出來,遺傳因素是如此固執地一代一代遺傳下來,只怕不但可以上溯到猴子,甚至可以上溯到三葉蟲!
我很認真地道:“成吉思汗的子孫繁衍,現在自然無法數得清有多少人,但也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得到了他雄才大略的遺傳。”
大亨點頭:“是,遺傳因素……米寄生也説,計算它的由來,複雜之至,不知道甚麼時候冒出來,而且,人有許多上一代,也不知道是哪一個上一代的遺傳因素曾在自己體內發作,這種全然無法控制的情形,想深幾層,很是可怕。”
白素笑了起來:“怕什麼,聽天由命吧了!”
我和大亨,都深深吸了一口氣,白素忽然笑問:“那位朱槿女士的祖宗,一定可以上溯到海迷失皇后了?”
元定宗的皇后叫海迷失,據傳帝后兩人的感情極好,朱槿自然是有了這個遺傳,這才心甘情願成為大亨的情婦——雖説她有“任務”,但公私兩便,倒也其樂融融。
大亨也笑:“米寄生説是——真好笑,我根本是第一次聽到“學兒只斤貴由”和“海迷失”這個名字!誰知這一千多年以前的人,竟直接影響到我的一生!”
他伸手在額頭上輕拍着,我也不由自主,仿效他的動作,因為這一切,令人感到暈眩,需要輕輕的拍打,好令自己清醒。
大亨又道:“我是一個極度現實的人,這一切,對我來説,猶如神話一般,我根本不信。人人都説可以來問你,你的意思是,這全是實在的了?”
我點頭:“我相信是!”
大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那我用半年的時間,去換取幾十年甚至更多的健康生命,又可以和朱槿長相廝守,也賣了交情給外星人和黃蟬,這買賣,可以説是划算之至了,對不對?”
他還沒有得到我的回答,就站了起來,看來是準備去接受這交易了。
我當然沒有理由去破壞這“交易”的進行,我和白素,都曾見過那木質的一男女,都留有一見便難以磨滅的印象,都很希望他們能變成可以活動的人。
但是大亨既然對我如此信任,我也有義務,替他在各方面想一想。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別離去,然後,我通盤想了一想,化了不少時間,大亨居然耐着性子在等。
我想好了之後,才道:“你和那木質男人,有共同的遺傳,這一點可以肯定,因為你們的相貌,居然很是相似。這件事,你只有一點,需要考慮。”
大亨很感激我認真為他考慮,忙道:“請説。”
我道:“那木質男人,在得到了你的某種內分泌之後,變成了可以活動的人,從你的例子來看,也必然雄才大略,野心非凡,他又有非比尋常的背景,只怕很快地,在各方面,都會成為你的對手——別忘了你的祖宗,在爭奪權位的鬥爭中,是很有過一番輝煌記錄的!”
大亨呆了一呆,他顯然絕未想到過這一點。
過了一會,他才收起了曾在一-間略顯彷徨的神情,回覆了自信:“不要緊,他的一半遺傳來自樹,和我不同,我不但有父系的遺傳,還有母系的遺傳,他就算和我鬥,也敵不過我。”
我認為他説得有理,其實我故意這樣説,也是為了試一試他為人的態度,若然他竟因之放棄,那麼他這個人,雄心再強,也就有限了——真有雄心的人,是不怕任何力量挑戰的。
我望着他:“那你準備去進行“交易”了?”
大亨陡然生疑:“有什麼理由我不應該去嗎?”
我感到白素在向我示意,但是我卻裝着看不見,我道:“你不要着急先,等一等。”
大亨跟着問:“等什麼?”
我道:“等我和勒曼醫院的那個外星人聯絡一下——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那就不必等了。”
大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由衷地道:“謝謝你為我着想,我來找你,聽你的意見,果然不錯。”
我道:“這是一宗大交易,是大交易,總是小心一點的好。”
大亨連連點頭,白素卻向我説了一句唇語:“你真多事!”
我回了她一句:“那外星人和黃蟬,都極可惡,讓他們心急一下!”
白素自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我在整件事中,被當着“外人”,但偏偏不斷有人上門來要求幫助,這是明擺着利用我,我可沒有那麼容易被人利用。
我示意大亨鬆弛一下,我拿起電話,和勒曼醫院聯絡,在又聽到了那年輕的聲音之後,我道:“叫那個曾把人樹結合的外星人來通話——先告訴他,大亨在我這裏,他的計劃想繼續,就別再擺臭架子!”
這一番“發作”,果然很有用。不一會,就有人來應聲,聲音沉重:“衞君,請大亨早作決定,那兩位的情形不是太好,木質迅速侵入腦部,再延誤,便無藥可救。”
我冷笑一聲:“你現在知道着急了——”
我話還未説完,就接觸到了白素嚴厲的眼神,那使我心中一凜,同時,也立刻感到,我太小器了,是我的不是。所以我忙道:“大亨已有了決定,只是不知道手術在何處進行?”
那外星人道:“當然是在勒曼醫院,朱槿女士已經在了,有一位黃蟬女士請我轉告你,請你放心,那兩個人“還陽”之後,他們不會有任何插手——那是我和他們之間的協議。”
我“嗯”了一聲,心中不禁佩服黃蟬知我心意。黃蟬知我與他們為敵,怕那一男一女將來為他們利用,所以就會阻止大亨去救人。她把話説在前頭,消除我的顧慮。
而且,手術安排在勒曼醫院進行,自然安全無比。
我立時道:“祝你成功,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那外星人道:“請問。”
我道:“從一開始,你就使用“還陽”這個詞,好象不是很妥貼——那一男一女並沒有死,你所做的,是令他們的生命形式轉移。”
那傢伙笑了起來:“你誤會了,當初對生命的設計是人為陽,樹為陰。後來發生了意外,陰盛陽衰,以致人成了木質,我説的“還陽”,是還他本來的陽性,和你們的“陰間”、“陽間”説法不同!”
我“哦”地一聲——直到此時,方知他口中的“還陽”是這樣的意思。
白素在這時,插言道:“我們還能見到米博士嗎?”
她得到的回答是:“那要由他來決定!”
温寶裕恰好在這時,推門而入,他立即大聲道:“如何和他聯絡?”
我笑道:“小寶,你這是多此一問了——如果你要找一位作家,你如何和他聯絡?”
小寶眨着眼:“去找出版社——寫信到出版社去!”
我道:“這就對了,找作家,寫信到出版社,找遺傳學家,世界上遺傳研究所並不很多——”
説到這裏,那外星人已插嘴道:“設身處地,我想他不會再見你們!”
温寶裕大聲道:“為什麼,我們又怎會把他的手指剁一個下來——雖然明知他可以再長一個出來。”
大亨竟也來湊趣:“是啊,再見到他,我至多也不過在他身上摸摸捏捏而已!”
米博士的身分,雖然怪異之極,但是見過他的人,都由於他的俊美温柔,留下深刻的印象,都不會把他當成可怕的異類,而一提起他,我有一股親切感,所以連大亨也來説笑。
那外星人也笑了起來:“這就夠令人難受了,各位也不會喜歡給人摸摸捏捏的吧!”
温寶裕道:“請你轉告他,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何況,他還有一本電子筆記本在我這裏,要還給他。”
外星人忽然道:“你是——”
温寶裕報上了姓名,外星人“啊”地一聲:“是你把筆記本中的數據全部清除了的?”
温寶裕伸了伸舌頭:“我做錯了?”
外星人遲疑了一下:“不,我……我很迷惑,因為這不是地球人的行為,地球人好奇心重,完全與之無關的事,也要多方設法探聽,更喜歡窺人隱私,你肯把筆記本中的數據全消除,真有點異常!”
温寶裕先問:“你怎麼知道我清除了數據?”
外星人笑:“那不是普通的筆記本,它和大型計算機有聯繫,數據一被消除,就知道了。”
温寶裕頓足:“老實説,我是不知道,不然,豈可放過這個窺秘的機會!”
外星人“哈哈”大笑:“説得好,我還以為,那麼久了,我還不瞭解地球人!”
接着,他叫着大亨的名字:“朱槿在家等你,你跟着她來就是!”
大亨一聽,大是急不及待:“我立刻來!”
他握住了我的手,連連搖動,又想跳窗而出,我把他推向門口。
大亨離去之後,我把情形對温寶裕説了一遍——才説開頭,小郭也來了。
等我説完,他們兩人一起問:“結果會怎樣?”
我道:“我對勒曼醫院太有信心了,結果,自然如預期一樣,那一男一女,變成如米博士一樣的異類人,而且,根據遺傳因素的安排,繼續他們的戀愛。”
温寶裕大是嚮往:“如此説來,“生生世世,永結同心”這種説法,竟不是空話,而是可以實現的了?”
我道:“理論上説,確實可以,但是以後一男一女,又是原來的一男一女!”
這話聽來有點複雜,但想一想,也容易明白:大亨和朱槿的戀情,是元朝一代帝后的延續,但是他們不是那帝后。
温寶裕大聲道:“一定要再見米博士,有不少事要向他請教!”
温寶裕的願望,在大約半年之後實現,先是早兩天,在報上看到大亨的消息,説他在北歐作出了一項影響巨大的開發計劃——可想而知,那是離開了勒曼醫院之後的順便所為。
接着,便是那外星人的電話:“一切順利。還有,米博士願意來見你們,明天就到。”
我立刻把這消息告訴了温寶裕,温寶裕大喜,第二天一早,就來到了,他先取出那本電子筆記本和我研究,我和他都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將近中午時分,門鈴響起,温寶裕大叫一聲,打開了門,一把就抱住了在門口的米博士。
米博士被他的行動,鬧得尷尬之至,我和白素連聲喝止,温寶裕這才鬆開,仍拉着米博士的手,側着頭,對米博士打量不已。
我和白素都關心那一男一女,齊聲問:“你那兩個同類,情形如何?”
米博士道:“理想之至,再過一年,就可以和我一樣,多謝你們的大力相助。”
我道:“太客氣了,以你們……以那外星人的能力,把大亨硬捉了去,也不是難事!”
米博士伸手指着頭:“可是這一來,產生強烈的反抗情緒,內分泌會生變化,連帶遺傳因素,也起變異,所以一定要自願。”
温寶裕問:“那天,你人還沒到朱槿處,就有電話來找你——”
米博士笑:“就是我那個創造者,他那時已知朱槿的來歷,所以趕着要見我。”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小寶一直目不轉睛,打量米博士,最後感嘆:“古人形容美男子,用“玉樹臨風”這樣的句子,真是確切。”
米博士笑:“當然確切,我本來就是一棵樹啊!”
(全文完)
備註:
第523行,温寶裕雖然佻“達”,本為“僕-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