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白老大的話:“確然有點亂七八糟,但也必須承認那確是一種新形式的生命,而且能力遠在舊形式的生命之上。”
白老大不明白,目光灼灼地望定了我。我道:“其中的過程,可能複雜之極,可是解釋起來,理論上卻又相當簡單。説起來只是一句話:電腦活了,自行根據資料組織思想,指揮行為,不再聽命於指揮者,那情形,和小孩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不再轉別人的話相類似。”
白老大是明白人,對我所説的那神情形,他自然可以充分理解、接受。
只是他也不免駭然:“竟有這樣的怪物在我們的星球上公然活動?”
我道:“不是“公然”——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不過他的活動,只對我們的星球有利,我看他比地球人更愛地球,最近,他還痴痴地愛上了一個地球少女。”
白老大像是未曾留意我最後那句話,他大聲道:“説得好!只有地球入不愛地球。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是死在地球人的手裏!”
白老大的話甚是難明,也很是駭人,什麼叫“地球死了”?可是他接下來的話更叫人摸不着頭腦,他竟然問:“你們看:地球會心甘情願,讓人殺死它嗎?”
白老大的這個問題,聽來雖然有雷霆萬鈞之力,但是絕對不知所云,所以我們也就只好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我相信在那一剎間,白素的想法和我一樣:人到了年紀大了,很容易會有很是古怪的想法,雖然智睿如白老大,也不能免——這是一種很令人傷感的現象,傷感的程度,足以使人默然不語。
可是,紅綾的反應,和我們不同。她在聽了這個問題之後,兩道濃眉的眉心打着結,正在用心思索。
人腦的組織和活動方式,和電腦一樣——或者説,電腦的活動方式,根本是根據人腦的方式來設計的。紅綾的腦中,被輸入了極多的資料,她這時,正在通過腦細胞的活動,在資料中搜尋答案,其過程和電腦搜尋答案是一樣的,只要她的記憶組織之中,有答案,她自然就可以答得出來。不過從她的神情越來越是茫然的情形看來,不像是有答案。
白老大的問題太深奧了!
深奧在他把“地球”當作了一個有生命的物體,所以才會有“地球死了”,“地球會心甘情願被殺嗎”這樣的形容和問題。
老人家問了問題之後,目光炯炯,望着我們,顯然他很是認真,要得到答案。在這種情形下,長久的沉默,會令到氣氛尷尬。
所以我清了清喉嚨,先發表意見:“我在意念上有點模糊——你老人家認為地球……是一種生命?”
白老大十分肯定地點了一下頭,同時,發出了“嗯”地一聲,加強表示肯定。
我欠了欠身子:“地球只是一個生命,那麼這個生命,一定強大無比,除非是像愛神星那樣,遭到了深不可測的什麼天體的吞噬。不然,有什麼力量能殺死它?”
白老大兩道銀盾,揚起又伏下好幾次,看來連他也不知道如何表達他心中所想的才好。
紅綾忽然道:“地球不會死在人的手裏,人至多弄得地球不舒服,使地球討厭人,人沒有力量殺死地球,只能令地球越來越討厭人!”
若不是知道紅綾曾有奇遇,聽得她這樣説,我一定要哈哈大笑了!
可是這時,我沒有笑,只是望着紅綾,表示我不是很明白她的話。
紅綾沒有進一步的解釋,因為白老大已經完全認同了她的話。白老大伸手在腿上用力一拍:“照啊!地球會怎樣對付人?”
紅綾忽然笑了起來,竟然大有幸災樂禍的意味:“有的是辦法!”
白素在這時,居然也加入了他們的討論,她十分嚴肅地發言:“不信得高興,地球的報復,可能極其嚴酷,我們都是人類的一份子,一樣難以倖免!”
我吸了一口氣,趁他們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我迅速轉念,也很快地明白了紅綾那番話的意義——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我之所以剛才一時之間沒有想到,是因於那一番話,是出自紅綾之口的緣故,在我的思想之中,紅綾還是一個小孩子,所以找不會認真去考慮她所説的話,現在仔細一想,自然明白了。
連帶,我也明白了白老大的問題。
白老大的意思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五十多億地球人,正不斷在破壞地球,非常努力,其情況一如白蟻在蛀蝕一所木頭建築物。
人類近百年來對地球的肆意破壞,已經很令人吃驚,而更可怕的是,這種破壞,正以幾何級數的速度在增長,所以白老大才有“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死在地球人之手”的激烈言語。
而紅綾則加以糾正:人類的破壞行為,不會殺死地球,但是卻會使地球感到極度的厭惡。
白老大問:“地球會心甘情願被殺嗎?”
紅綾的説法是:地球的厭惡累積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設法擺脱人類的破壞。
白素的意見是:地球所採取的擺脱方法,可能極為嚴酷——沒有人可以倖免!
再簡化一些來説,這個題目,可以列入如今正在世界各地蓬勃展開的“環境保護”的範圍之內。尤其是白素所説的“地球的報仇”——確然十分嚴酷,愚昧的人,肆意破壞地球環境的結果,形成了巨大的災害,那災害看來像是自然災害,實際上都是人為災害,這種事情,屢出不窮,絕不陌生。
可是,白老大提出來的問題,顯然要嚴重得多,他竟然提到了“地球死了”和“地球不甘心死”!
我迅速地轉着念,也加入了討論——直到那時,我仍然有很是怪異的感覺,因為一家大小,閒話家常,竟然話出了那麼嚴肅的題目來,那真是很意外的事。
我先舉了舉手,大聲道:“紅綾説得是,人殺不死地球,只能惹地球的討厭。人在肆無忌憚地破壞地球原來的環境,不但地球討厭,同是人類之中,也有許多人,在討厭這種行徑!”
白老大眯着眼,停了片刻,才道:“結果是一樣的,地球會無法忍受,採取行動!”
我笑着,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我道:“照你看,地球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像是我這個問題太幼稚了,他向紅綾一指:“舉三個例子。”
紅綾受了委託,興致勃勃:“第一個方法,是抖一抖身子——”
她真的一面説,一面努力抖動她自己的身子,看來很是有趣,而且她説的話,也充滿了稚氣,可是聽下來,卻令人吃驚。
她道:“譬如説,我身上有許多小蟲在爬來爬去,甚至咬得我發癢,雖然不曾令我死亡,但是也叫我討厭,我就抖身子,把那些蟲子全抖掉。”
我呆了一呆:“地球抖動身子?”
紅綾道:“是啊,地球的地殼,有許多不穩定的板塊,它只要隨便抖動一下,讓那些板塊移動一下,就可以把身上的確子金都埋進地下去,在幾十萬年年之後,變成了煤和石油。”
我聽了,呆了好幾秒鐘,白老大補充:“這種情形,稱之為地震!”
我勉強笑了一下,向紅綾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舉第二個例子。
紅綾忽然一笑,向她的外公吐了吐舌頭:“要是地軸的角度,稍為調整一下,把原來的六十六度三十三分的角度改變多少,也可以達到目的了吧!”
白老大“啊咯”一笑:“到時南北兩極,首先產生天翻地覆的演變,冰雪融化,水淹大地,估計全地球的陸地要消失十分之九,那時,就是水族的世界了,水族會不會大規模採伐海底森林?會不會製造核污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低聲説了一句:“倒像是你們兩位並不是住在地球上一樣!”
白老大笑:“我早已活夠本了,紅綾總可以逃過這一劫——總有一些人可以逃得過去的,耶和華不是説了十四萬四千人嗎?我看多半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被他的“理論”,震駭得説不出話來,失聲道:“那是世界末日?”
白老大喝一口酒:“對一直在破壞地球的人類來説,是末日,但不是地球的末日。”
紅綾搶着道:“還有第三個例子,地球可以頑皮一下,離開現在運行的軌跡,譬如説,離太陽遠一些,那麼,冰河時期就重臨了!”
我思緒給他們祖孫兩個的“偉論”弄得紊亂之至,忍不住大聲道:“來來去去,都是使地球重歸洪荒,那樣,對地球又有什麼好處?”
祖孫二人竟然齊聲道:“大有好處了,地球從此可以得安寧,不再破壞。”
白老大還十分認真地補充:“照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去,總有一天,地球會被人類殺死,地球必然不甘心死,會採取措施。”
我伸了一個懶腰:“休息吧,今天大家都喝多了!”
白老大和紅綾互望一眼,白老大有明顯地不屑神情,紅綾則伸了伸舌頭,作了一個鬼臉。明顯地,紅緩和白老大之間,有某種默契,紅綾也不以我的話為然,不過不公然表達而已。
白素問了一句:“爸,最近可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白素不問,我也會問同一問題,因為白老大在討論那些問題之際,態度很是嚴肅,絕不是凡事都不關心的那種神氣。
白老大站了起來,也伸了一個懶腰,含糊地道:“我也説不上來!”
他這樣説,是確然有一些事發生在他身上的了,可是他又不願説。
我和白素卻知道,白老大若是有什麼事不願説的,世上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令他説出來,所以我和白素,都默然不語。
白老大伸手拍了拍紅綾的頭,又拍了拍白素的頭,再伸手向我,但是沒有拍下,就縮開手去——他對我始終維持一定程度的客氣,這是他為人可愛之處,並不恃老賣老,反而更得人尊敬。
他自顧自上了樓,白素來到紅綾身邊,問:“外公的話,你都明白?”
紅綾想了一想:“不是全明白,但明白。”
紅綾的話,聽來像是有矛盾,但是人們對很多問題,都是那樣子的——不是很明白,可是明白。對一件事,或是一種現象,要“明白”容易,要“很明白”就極困難。
最簡單的例子,是誰都明白一加二等於三,可是要很明白為什麼一加二會等於三,就是數學上極其高深的問題了。對白老大所説的那一些,我也一樣:明白,可是並不很明白。
我們一起上了樓,紅綾一見了她那張繩牀,發出了一聲歡呼,一躍而上,舒舒服服躺了下來,白素來到牀邊,伸手輕拍了她幾下,她握住了白素的手.不到半分鐘,就已睡着了。
白素輕輕地扳開了紅綾的手指,吁了一口氣,返到門口,我們一起向卧室走去。在推開卧室門時,聽到了白老大的聲音。
白老大的聲音,就在我們身後響起,所以我們自然而然,以為他在我們的身後,轉過了身來。可是我們的身後並沒有人,客房的門也關着——白老大是在房中説話,聲音平靜自然,但是卻可以使人聽來,如同他就在身後,真想不到他的氣功之深,已到了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
我一面由於白老大的功力精純而讚歎,可是白老大所説的話,卻令我心驚。他道:“明天我要去見一個人,也要到處去看看——”
我和白素一起張口,準備説“好,我們陪你”,可是白老大的話已先一步發出來:“你們就不用管了,我會叫紅綾陪我!”
我和白素,不約而同,一起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時之間,面面相覷,説不出話來。
一聽得白老大要“到處看看”,我和白素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們要陪他,或至少有一個人要陪他。
因為白老大隱居已久,外形和城市已絕不相稱,他銀髮銀髯銀眉,身形又高大,造型一如漫畫化電影中的角色,走在街道上,惹人注目之至。
而且,他年紀雖大,但是豪氣不減,脾氣更烈,只怕每走上三步路,就有他看不順眼的事發生,他免不了要干涉一下,那已經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了!
若是再加上雖然知識豐富比得上大型電腦,但是仍然唯恐天下不亂的紅綾,這祖孫二人,要是率性而為起來,那豈不是天下大亂?
我知道這事可大可小,絕不能就此放過不理,所以我大聲道:“不好吧,我們反正也沒有事——”
一句話沒説完,白老大的語音之中,已經有了愠怒之意:“怕我惹禍?我不提你們的名字就是。”
聽得做老人家這樣説,我更是心中叫苦不迭——因為他像是肯定要闖禍一樣。他要是闖了禍,就算不提我們的名字,就能脱了干係嗎?人説人老了會返老還童,和小孩子一樣,看來有點道理。
我望向白素,向她求教,白素卻低聲道:“好,那你們自己小心!”
我大是着急,白素一拉我,不讓我再説話。而且不等我有抗議,就把我拉進了卧室,反倒問我:“你有沒有法子可以使老爺子改變主意?”
我想了一想,據實道:“沒有。”
白素攤了攤手,她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沒有法子令白老大改變主意,那再説什麼都是多餘的。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要帶了紅綾一起去——”
我本來想説“他要帶了紅綾一起去胡鬧”的,後來轉念一想,未必一定是胡鬧,所以才硬生生收了口。白素看我的神氣,自然知道我原來想説什麼,她瞪了我一眼,才道:“爸像是去見一個什麼人。”
我用力一揮手:“明天,我跟蹤他們——萬一他們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來,我已可挺身而出!”
白素沉吟了一下:“好是好,可是給老人家發覺了,他會不高興,叫紅綾發覺了,她會笑自己的父親連跟蹤的本領也沒有!”
白素的這幾句話,不由得激發了我的“鬥志”——雖然我已有很久沒有幹跟蹤這樣的勾當了,但是出神入化的化裝,神出鬼沒的跟蹤,卻都是我的拿手本領,倒不可小看了我。
我伸手一拍胸口:“放心,絕不會叫他們發現,別以為我把以前的功夫都攔下了。”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心中一動:“你可不能去通風報信。”
白素佯嗔:“你説這種話,就該打!”
我哈哈一笑,笑了一聲之後,忍不住又笑了好一會,白素也和我一起笑——因為事情確然好笑,外公和外孫女要上街“到處看看”,在任何家庭之中,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可是偏偏在我身上,就絕不簡單,還要勞動我出馬,去秘密跟蹤。
於是,事情變得複雜,可是卻又很是滑稽。
白素在笑了一會之後,正色道:“爸像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們……”
我嘆了一聲:“不是瞞着我們,而是他認為我們不是討論的對象,紅綾才是!”
白素吸了一口氣:“紅綾所知的,確然比我們多,而且,她也能接受一切我們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叫了起來:“喂!説話公平一些。”
白素抿着嘴笑:“瞧,有人強過衞斯理,就沉不住氣了,那可是自己的女兒。”
我呆了半晌,才由衷地道:“我才不會沉不住氣,女兒的媽媽,早就強過了我不知多少。”
白素不想再説下去,只是向我眨了眨眼晴,作了一個詢問的神情。
我知道她是在問我,明天準備化裝成什麼樣的人物,我一賭氣:“不告訴你。”
當晚,我控制着睡眠——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又能在預定的時間醒來。每個人的體內,都有一個“生理時鐘”,稍作訓練,就可以控制時間,人人都可以做得到,除非這個人根本沒有自我意志力。
我醒來的時候.是凌晨四時,起牀.先去看了看紅綾,她睡得正沉。
我知道老人家早上容易醒,所以輕手輕腳,進了書房,開始準備。
等到天邊大明,我聽到了白老大洪亮的聲音響起,聽到白素在向他説我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又聽得他在對紅綾説:“今天,我們兩個,一起到城中逛逛去!”
紅綾立時發出表示高興的歡呼聲,樓板發出“蓮蓬”的聲響,顯示祖孫二人,正在大力跳躍。
紅綾一面跳,一面還在興奮地叫:“我帶你去看這城市,自從媽媽的媽媽教了我那麼多知識之後,看出去,所有的東西,都像是透明一樣!”
紅綾的話,別人聽來,或許不容易明白,但是我們都很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知識豐富之極,對於一切現象,一切東西,都瞭然於胸。
譬如説,一幢大廈,在普通人眼中看去,只是建築物拔地而起,宏偉無比而已。但是紅綾看出去,卻一眼就可以看穿大廈的設計數據、結構、電腦控制的運作,可以抵抗什麼樣的災害衝擊等等,什麼都可以知道,那就是“像透明的一樣了”!
有了這樣的感覺之後,她仍然不改生活的樂趣,反倒更覺有趣,誰説知識越豐富就煩惱越多?
白老大為人何等自負,可是在紅綾這個外孫女兒面前,他也笑得像小孩子一樣:“好!好!我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你!”
想來紅綾那時的神態,不是後輩所應有的,所以白素叫了她一聲,而白老大卻笑得十分爽朗。
這時候,我的化裝已經完成,我把自己扮成了一個城市中最普通的人——一套顏色青灰,筆挺的西裝,手提公事包一隻和手提電話一隻,架着金絲邊眼鏡,看起來三十上下年紀。
城市的街道上,到處全是這樣的人,無時無刻,何時何地在進行商業活動,使這個城市充滿了經濟活力。白老大有點古怪脾氣,不是很看得起商人,所以他的視線,甚至不會落在這一類人的身上,這也正是我扮成這類人的原因——跟蹤者的原則是,儘可能不引起目標的注意。
接着,我又聽得祖孫二人略有爭執,先是白老大道:“一清早就喝酒?”
紅綾道:“有何不可?”
白老大沉吟了一下:“通常來説,若是大白天和人打交道,酒氣沖天,會惹人輕視。”
紅綾道:“我行我素,與人何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