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綾居然會“掉文”,這一點,只怕也很出乎白老大的意料之外。白老大笑:“説得是,可是入鄉隨俗,既然要跟別人打交道,也不可太任性了。”
這樣的話,居然會出自白老大之口,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白老大是我所認識中的人中,個性最最不羈的一個,全然不受世俗禮法之所拘,他一生之中,行事堅決奉行“我行我素,與人何尤”的原則,絕不妥協。
可是,一旦遇上了比他更不羈的紅綾(本質上是野人),他卻也不得不甘拜下風,説出這樣的話來了!
若不是自己化好了裝,我一定會打開門,拍着他“哈哈”大笑,笑白老大不是白老大了!
白老大話一出口,當然也立即感到這幾句話,和他一向的行事作風大不相合,所以他自己也笑了起來:“真是,這是什麼話,你要喝,只管喝,我這是老糊塗了。”
白素忙道:“爸,你不是糊塗,是越老越清楚,你説得對。”
白老大笑:“對雖然對,可是總不夠痛快。”
我強忍住了笑,心中倒很放心,因為白老大有了那樣的想法,那證明他不曾由得紅綾胡來,他自然也不會胡來了。那時紅綾又道:“有一種酒,喝了之後,不會使人在呼吸中有難聞的氣息——”
白老大“呵呵”笑:“何須你教,普天下的酒徒,無人不知,那是俄國的伏特卡酒。”
紅綾又嘰嘰咕咕説了兩句話,多半是提議喝點伏特卡,因為白素立時出言喝止:“聽外公的話。”
白老大立刻糾正:“媽媽的爸爸。”
三個人一起笑——我雖然和他們隔着一個門,但也充分可以感到那種歡愉的氣氛。
更令我高興的是,紅綾至少問了三次:“爸到哪裏去了?”
白素支吾以對,白老大笑:“你爸也算是奇人了,誰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紅綾應了一句:“是,媽媽的媽媽也那麼説。”
白老大沒有再出聲,我也怔了一怔,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岳母大人對我的評語,能得陳大小姐一語之褒,也真是難能可貴之至了。
過了一會,白老大大聲道:“走,先吃個飽,再和你到處去逛。”
他説了之後,忽然加了一句,顯然是對白素説的:“不要你跟着我們。”
白素一聲也不敢出,我也不禁吐了吐舌頭。
我雖然只是隔着門聽聲音,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聽到這裏,我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聲“糟糕”。因為白素不會説假話(她不是不會説,是不屑説),此時能做到的,最多是不説,或是支吾以對。
白老大是何等樣人,豈止是水晶心肝而已,簡直是五臟六腑,無不晶瑩透澈,再加上知女莫若父,白素這一不出聲,如何瞞得過他去?
果然,白素雖然沒有出聲,白老大已“哼”了一聲:“是不是小衞出什麼古怪?”
白素忙道:“我……我不知道。”
紅綾好奇:“小衞是誰?”
白老大笑:“就是你爸爸。”
紅綾更是大訝:“爸會出什麼古怪?”
白老大仍在笑:“不知道,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哈哈……哈哈……”
白老大可能料到了我躲在書房之中了,他最後那兩下“哈”,顯然是笑給我聽的。
我心中不禁苦笑——因為他一有了提防,要跟蹤他,自然更困難多了。
但是越有困難,挑戰性也越強,我可不會就此退縮。
另聽得紅綾把白老大剛才的話,重覆了幾遍,大有興趣:“什麼叫“騎驢看唱本”?”
那是一句很普通的北方“歇後語”,通行程度和“外甥打燈籠”——“照舅(舊)”一樣,可是紅綾此際,雖然已經知識豐富之極,可説是“學究天人”了,但是她還是不明白。
紅綾這一問,樂得白老大開懷大笑,一面笑一面道:“小侄子,外星人教你的還不夠多,是不是,我來慢慢教你,有太多東西,什麼外星人都不懂。”
紅綾接下來所説的話,連我也不能肯定,是出自她的本心,還是外星人傳授她的知識,她用很是高興的語氣道:“外星人教我的那些沒有趣,你説的話才有趣。”
這兩句話,更是樂得白老大笑聲不絕,看來她是握住了紅綾的手,一起走下樓梯去的。
這時.書房的門口,傳來了幾下輕輕的敲門聲。那自然是白素給我的警告,叫我小心一些了。
我吸了一口氣,好勝心大盛,來到窗口,越窗而出,到了街上,直走到斜路口,走進一家小吃店中,臨街坐了下來。
我的住所在一條斜路上,這條斜路口是唯一的通道——除非白老大帶着紅綾去攀山越嶺——他們當然有這個能力,但是我料定白老大不會如此。
原因很簡單,白老大既然料定了我有“古怪”,就一定會故意讓我容易跟蹤,然後才來揭穿我。他這一點脾氣,我還是摸得準的。
果然,在約莫四十分鐘,那小吃店的女侍應,已明顯地在表示我坐得太久了的時候,我看到紅綾和白老大,嘻嘻哈哈,在斜路上走了下來,紅綾一面走,一面正在四下張望。説話的聲音大得驚人,對馬路也聽得到。她在説的是:“小衞在哪裏?”
我聽了心中叫苦不疊,這野人,若是以後一直把父親叫“小衞”,我這個父親再開通,也受不了。
另聽得白老大回答:“現在你找不到他,遲點他會冒出來的。”
紅綾興致勃勃:“在苗疆,藍絲的爸跟着我們,身上罩了一個罩子……”
她説着何先達的事,白老大也聽得很入神,祖孫二人,在路口也不停,更不理會有沒有車子,自顧自向前走,引得車子狂撳喇叭,一陣混亂。
我等他們過了馬路,才離開了小吃店,保持一定的距離,使他們在我視線範圍之內。
像我這種造型的人,路上不斷會出現,白老大一時之間,也懷疑不到我的身上。
這樣的跟蹤,其實很輕鬆,白老大和紅綾一直步行,沒有乘車子,我想白老大是故意的,目的是方便我跟蹤,以便把我當場“捕捉”來取笑。
我自然不會上當,一直保持相當的距離,這樣做,雖然聽不到他們兩人的交談,但是卻可以保持“自身安全”。我知道白老大出來的目的,是“見一個人”,他逛街是虛,見人是實。
要和人相會,自然要有時間、地點。所以我只要耐心等下去,不被白老大發現,就必然可以知道他要見的是什麼人了。
這時,我心中很是疑惑,因為白老大退出江湖已久,能有什麼事可以吸引他重出江湖?那個約他見面的,又是什麼人?
一直跟蹤到中午,我跟着白老大和紅綾,進了一家酒店,我跟進去的時候,不禁有點緊張,以為和白老大約會的神秘人物,會在酒店中露面了。
可是進了酒店之後,我才啼笑皆非,原來祖孫二人,進了餐廳——那裏有豐盛的自助餐供應,兩人不一會,就揀了許多食物,據案大嚼,看來胃口極佳,一大兜的白酒,紅綾當蒸餾水一樣地喝,看得幾個侍應,目定口呆,則聲不得。
我在餐廳一間的酒吧前坐了下來,慢慢喝着酒,留意着他們的行動。
“自助餐”這樣的進食形式,很能得孩子的歡迎,所以座中頗多小朋友,很是熱鬧。
我目光所到之處,看到了一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婦人,帶着一個女傭,兩個大人,正爭着在服侍一個小女孩——這樣的場面,本來不值得奇怪,可是我卻呆了一呆,因為我認得那個小女孩。
事情很是複雜,那個小女孩的名字叫陳安安,可是她實在早早不是那個叫陳安安的小女孩,而是被一個不知來歷的鬼魂,侵佔了她的身體,頂着她的身體在人間活動。
本來,每一個身體都有一個靈魂,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可是自己的靈魂在自己的體內,和不知來歷的靈魂,在一個小女孩的身體之中,卻全然是兩回事——前者正常,後者則可怖!
我和温寶裕,曾出動過,向“陳安安”質問,“她”究竟是什麼來歷,可是不得要領,只是估計那鬼魂是十分狡詐奸滑的老兒——這一切過程,都記述在“圈套”和“烈火女”這兩個故事中。
“陳安安”既然以她小女孩的身分,堅稱她就是陳安安,我固然也無法可施——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女孩,這是最好的護身符,誰會相信一個童稚的身體之內,會被一個奸詐的老兒盤踞着?
所以我和温寶裕也只好不了了之,禍是温寶裕闖出來的,他寬慰自己,也為了怕我責怪他,曾道:“就算那老兒再壞,再陰險,頂着一個小女孩的身體,連走一步路都有大人跟着,只怕也做不出什麼壞事來,由得他去吧!”
他説了之後,還“哈哈”大笑:“換了是我,寧願做一個孤魂野鬼了,日依草木,夜宿荒郊,高興起來,還可以把人嚇個半死,多麼有趣。做一個起居飲食都被人牢牢看管的小女孩,那隻怕是生命形式中最無趣的一種了!”
我當時的回答是:“如果另有目的,那就要當別論。”
温寶裕答應多加留意——他自然只是説説而已,當他和藍絲,在加勒比海的小島上,藍天白雲,碧波嬉戲之時,哪裏還會記得有這回事!
正因為“陳安安”是如此特異,所以,在別人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情景,我一看到,就有異樣的感覺。
這時,我經過化裝,“老兒”再靈,只怕已認不出我來,所以我決定趁機旁觀一下
這是難得的機會。
而且,分神去留意一下“陳安安”,對我這時的行動,也很有好處。因為白老大的觀察力十分鋭利,就算我只是間歇地注視他,次數多了,也會被他發覺,而我在注意他之外,再去注意別人,他就不容易發現我了。
我看到紅綾的胃口極好,白老大也興致甚高,不會立刻離開,所以我反倒更多去留意“陳安安”。只見她一坐下來,就嚷着要去取食物,看來倒是一派小女兒的天真。而她的媽媽,那個商界小聞人的妻子,像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樣,正在大聲教育小女孩“禮儀”。
小商人的妻子,是一種很特別的人,她們大多數出身普通,忽然丈夫變了小商人,就努力向上擠,不放棄任何表現自己的機會,像這位婦人就是,吃自助餐是最沒有禮儀可言的行為,可是她偏偏要藉此表示她屬於“上層社會”,他人側目,她還沾沾自喜。
小女孩吵了一會,忽然大聲叫了一句話——她的這句話,叫得很大聲,幾乎整個餐廳的人,都可以聽得到,連我坐在一旁的酒吧,也聽到了。
可是,我卻沒有聽懂她在叫些什麼。如果我不知道這個“小女孩”的來歷,我一定以為那是小女孩自創的語言,用以表示她對母親管束的不滿,沒有別的意思——小孩子經常有這種行為。
但我卻深知這個“小女孩”絕不簡單,所以她忽然間莫名其妙高叫了一聲,而我竟聽不懂她叫的是什麼,這就事有可疑了。
一時之間,我只聽到她叫那句話,大約有七八個音節,極快地叫出來,像是一句咒語,或是什麼暗號,一定是她叫熟了的。
在電光火石之間,我所想到的是:這“老兒”這樣叫,是不是想引起什麼人的注意呢?是不是在和什麼人通消息呢?
我正在這樣想,就聽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聲,我看到“陳安安”的母親在勸她的女兒,而玻璃的碎裂聲又吸引我循聲看去。
我所看到的情景,令得我心頭怦怦亂跳!
我看到白老大手中握着一隻酒杯,酒杯已被他捏碎——那正是玻璃碎裂聲的由來。而白老大卻全然不理會手中的杯子已碎,杯中的紅酒流了一手,只是以極具不可思議的目光,望向“陳安安”。
白老大剛才在點那瓶紅酒之際,曾和侍者領班有過一番小小的交涉,多半是由於絕少人在中午吃自助餐之時,享用那樣高級的紅酒之故,但對白老大來説,再名貴的酒,也視同等閒。
所以,自領班以下,全體侍者對白老大也另眼相看,忽然發生了這樣的意外,自然有侍者趨前相詢。
許多事,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內發生,要一一敍來,得化點功夫。
紅綾望到了白老大陡然捏碎了酒杯,問了一句:“什麼事?”
(我是根據唇形來判斷她説的什麼話,因為我和他們隔得相當遠,聽不見他們的交談——我的“唇語”能力,使我可以做到這一點。)
白老大仍然盯着“陳安安”在看,神情有着不可掩飾的怪異,他問了紅綾一句:“有極怪的事發生!”
紅綾停止了進食,這時,兩個侍者走近白老大,向白老大遞出了布巾,白老大接了過來,不經意地抹着手,隨口打發走了侍者,他仍然盯着“陳安安”在看。
那時,“陳安安”已從椅子上下來,她在下來的時候,也向白老大望了過去。
她和白老大相距約有十公尺,我在他們的中間,距離也有十公尺左右。
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白老大的目光和“陳安安”的目光相接觸,白老大的雙眼之中,陡然之間,精光大盛,連我這個旁觀者,也心頭凜然。
同時,我也看到,在“陳安安”的眼中,也有異樣的光芒閃耀。
兩人的目光接觸,只是極短的時間,“陳安安”已轉過頭去,向着陳列食物的長案走過去,那個奴僕,跟在她的後面,那婦人擺了幾個姿態,才站了起來。
那時,白老大已伸手在紅綾的手背上拍了兩下,示意她坐着別動,他也向長案走去。
這種情形,看在我的眼中,簡直令我震呆!
“陳安安”的那一聲怪叫,是叫給白老大聽的,我全然不知那一下呼叫是什麼意思,可是白老大立刻就聽懂了!
而當白老大看到,發出那一下怪叫聲的竟然是一個女孩時,由於極度的詫異,他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但接着,他和“陳安安”的目光一接觸,相信以他閲歷之豐富,他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上了小女孩身的那個“老兒”,是白老大的舊相識!
而且可以肯定,這個舊相識,必然不是一個等閒的人物——白老大隻聽到了聲音(那一下怪叫),就激動緊張得捏碎了酒杯,然後,他才看到發出那下怪叫聲的是一個小女孩,這才現出訝異莫名的神情來。
由此可知,那一下怪叫聲,一定表達了令人震驚之極的訊息。不然,以白老大之能,又何致於曾在剎那之間,大失常態。
我和温寶裕早就料到過過那“老兒”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卻也絕料不到會是白老大的舊相識——而且看起來,那“舊相識”,是敵人更多於朋友!
我一面心念電轉,一面專注留意白老大和“陳安安”的行動。只見他們一起來到了長案之前,看來和一般正在選取食物的人,並無不同。
我在百忙之中,也留意了一下紅綾,看到她一面喝酒,一面也在留意白老大,顯然白老大的行動失常,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白老大和“陳安安”,還有一定的距離,但是在移動時,很明顯地看到他們,是在不想為人注意的情形下,正在靠近——那情形,就像是三流特務片中,兩個特務想互通消息一樣。那情景本身很是可笑,但由於其中一個,是鬼魂侵佔了人身,所以又覺得特別詭異。
白老大身形高大,外形突出,在長案附近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有的甚至不顧禮貌,盯着他看。
到“陳安安”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時,“陳安安”抬起頭來,也直視着他。白老大低頭望向“陳安安”,兩人的目光再次接觸。
“陳安安”舉着手中的碟子,伸向白老大,又指着她伸手不及的食物,白老大就接過了她手中的碟子來,替她去取食物。
我看得很清楚——這種偷龍轉風的手法,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
就在他們遞過碟子的那一剎間,我看到,自“陳安安”的小手之中,有一個指甲大小的東西(摺疊起來的紙片),到了白老大蒲扇也似的大手之中。
那紙片上,自然有着“陳安安”想要傳遞的訊息曰
我也留意到,儘管除了我和紅綾之外,誰也沒有留意白老大的行動,可是白老大這個一生闖蕩江湖的人物,這時竟然有異樣的緊張。
白老大的內心緊張,在外表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但是我卻知道——他在接過了紙片之後,隨便取了食物,放在碟子上走回來,在碟子的竟是一塊煎魚,那是他最討厭的食物。
“陳安安”也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座上,在她的母親指導之下進食——她和白老大之間,竟然沒有再互望過——行事之隱秘,一至於此。
我再看白老大,看到他竟然把那塊煎魚,一口一口吞了下去,由此可知,他食不知味,心神恍憾之至。
這時,我的好奇心,真的高漲到了極點,可以説是到了心癢難熬的地步。
我設想了好幾種方法,想得到那個紙片,看看上面有什麼訊息,甚至包括了使用麻醉劑,令白老大暫時昏迷。
不過,我也考慮到,就算單是白老大一人,我也不容易對付,何況他身邊還有紅綾,我一出手,只怕一定會被他們制住。
當然,我可以用扒竊的方法,把紙片偷過來。但那也困難之至,因為我注意到,白老大一百把那指甲大小的紙片,捏在手中,他沒有心急把它打開來看,據我那時的估計,他多半知道那紙片上的訊息是什麼。
紅綾那時,像是已放棄了對白老大的注意,自顧自吃喝,白老大也若無其事。我想來想去,覺得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走過去,暴露自己身分,告訴他我知道“陳安安”的來龍去脈!
在那樣的情形下,開始或者難免尷尬,但卻可以知道“陳安安”和他通了什麼訊息!
打定了主意,我吸了一口氣,已經站起身來,準備走向前去,到他們的面前,先“哈哈”一笑——估計白老大立即可以知道我是什麼人。
可是,我站起來,事情又有了變化,只見餐廳的門口,進來了三個人,一雙中年夫婦,扶着一個極老的老婦人。由於我站起來的時候,恰好面對門口,所以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他們。
一看之下,我就呆了一呆,心想怎麼什麼樣的古怪人,都集中到這裏來了,使我有這樣想法的是,那個老婦人老得實在已不適宜外出的了!
那老婦人究竟有多大年紀,我也説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