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有人按鈴,那張支票由專人送到。
我收了支票,伸指在支票上彈了彈:“明天,我們一早就出發!你當然還是和我一起去?”
白素道:“當然,而且,我還要你一見到四嬸,就向她道歉!”
我笑了起來:“怎麼,怕她惱了我,不肯將那塊木炭賣給我?”
白素有點生氣:“你不明白那塊木炭的價值,可是一定有人明白,你以為四嬸一定要賣給你?我看不是父親去説了好話,你一定買不到!”
我沒有再説什麼,只是道:“好的,我道歉!”
當晚我不曾睡好,翻來覆去想着許多不明白的事,想到我上次去,並沒有看到那個“半邊臉的人”。但是在對方的交談之中,我至少知道,那個“半邊臉”,定就是四嬸和祁老三口中的“老五”,是他發現了陳長青,才將陳長青打了一噸。
第二天一早出門,不多久,車子又駛進了那條兩旁全是彎竹的小路……白素仍然將車子停在相當遠處,這多半是為了表示對四嬸的尊敬。
到了門前,用力拉了一下那銅鏈,門內傳來了“梆”地一聲響,那一下聲響十分怪異,但這一次,我已經知道,那是一段圓木,撞在另一段空心圓木上,所發出來的聲響。
這種特殊的“門鈴”,當然也是炭幫的老規矩,炭和樹木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炭幫幫主的住所,用木頭的撞擊聲來作門鈴,當然由於木頭和炭的關係深切。在“梆”的一聲之後,過了不久,門就打了開來,開門的仍然是祁老三。
祁老三看到了白素,神情十分客氣,可是卻只是向我冷淡地打了一個招呼。我心中感到好笑,反正我等一會,要向四嬸道歉,何不如今將功夫做足?
我立時向祁老三道:“祁先生,真對不起,上次我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全是因為我不懂規矩,請你多多原諒!”
祁老三一聽,立時高興起來:“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在罵我“滑頭”。我看到祁老三的態度好了許多,在他和我一起走向屋子去的時候,我趁機問道:“上次我們來,沒有看到老五!”
這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一句問話,而且我在問的時候,也特意將語氣放得如同完全是順口問起的一樣。可是儘管如此,祁老三還是陡地震動了一下!
祁老三在一怔之後,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我已經想用旁的話,將問題岔開去,祁老三忽然道:“是的,老五自從那次出事之後,根本不肯見陌生人,兩位別怪!”
祁老三如果根本不答,我倒也不會有什麼疑惑,因為這個“老五”的樣子一定很怪,不喜歡見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可是,祁老三卻説他“出了事之後,根本不見陌生人”。他出的是什麼事呢?如果説他不見陌生人的話,他為什麼又跟四嬸去見陳長青?
我實在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不對啊,他見過陳長青!那個捱了你們打的人。”
祁老三的神情十分惱恨:“那傢伙!他騙了我們,老五和四嬸,以為他是熟人!”
我“哦”地一聲,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們已經進了屋子。在祁老三的話中,我至少又肯定了一點:在那段廣告之中,有“價格照前議”這樣一句話,如今可以肯定,曾和四嬸議價的,一定是他們的熟人。
穿過了大廳,仍然在小客廳中,我們還沒有坐下,四嬸就走了進來。四嬸的手中,捧着一隻極其精緻的盒子……陳長青曾説,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好的盒子,可是他還是未能看出這隻盒子好在什麼地方,而我卻一眼就看了出來,這隻盒子,用整塊紫檀木挖出來,並不是用木板製成的。
盒子上,鑲着羅甸,貝殼的銀色閃光,和紫檀木特有的深紅色,相襯得十分悦目,一看便給人以一種極其名貴之感。
我和白素,一起向四嬸行禮,四嬸沉着臉,一直等我用極誠懇的語調,作了歷時兩分鐘的道歉之後,她的臉色才和悦了許多,她作了一個手勢,令我們坐下,她自己也坐了下來。
她坐下之後,將盒子放在膝上,雙手按在盒上,神情十分感慨:“白老大和我説過了,錢,你們帶了沒有?”
白素忙道:“帶來了!”
她又嘆了一聲:“不必瞞你們,事實上,你們也可以看得出來,我的境況不是很好,不然,我絕不會出賣這塊木炭的!”
她一面説,一面望着我們。我心中實在是啼笑皆非!我用二百萬美元,向她買一塊木炭,可是聽她的口氣,還像是給我們佔了莫大的便宜!
白素説道:“是的,我們知道!”
四嬸又嘆了一聲,取出了一串鑰匙來,打開了盒子。
看四嬸的神情,她倒是真的極其捨不得。這種神情,絕對假裝不來。
盒子打開,是深紫色緞子的襯墊,放着一塊方方整整的木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毫無疑問,那是一塊木炭。
那塊木炭和世界上所有的木炭一樣。如果硬要説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就是它的形狀十分方整,是二十公分左右的立方體。但就算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木炭,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
盒蓋打開之後,四嬸伸出手來,像是想在那塊木炭上撫摸一下,她的手指在發着抖,而且,她的手指,在將要碰到木炭之際,又縮了回來,然後,又嘆了一口氣,雙手捧住了盒子,向我遞了過來。
我看到她的神情這樣沉重,連忙也雙手將那隻盒子,接了過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忙從口袋之中,取出了那張支票,雙手交給了四嬸,道:“這是二百萬美元的支票!”
四嬸接了過來,連看也不看,就順手遞給了在她身後的祁老三,顯然在她的心目之中,那塊木炭,比那張支票,重要得多。
這種情形,使我相信這塊木炭,對炭幫來説,一定有極其重大的感情上的價值。四嬸將支票交給了祁老三:“該用的就用,你去安排吧!”祁老三道:“是!”四嬸一講完之後,立時站起身來,又道:“老三,你陪客人坐坐!”她一面説,一面向外走去,我不禁發起急來,我至少想知道一下這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異的來龍去脈,可是如今四嬸竟什麼也不説就要走了!
我忙也站了起來,叫道:“四嬸!”
四嬸停了一停,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的雙眼,眼角潤濕。我心中不禁暗罵了一聲“見鬼”!有人以幾乎體積相當的黃金來換她一塊木炭,她居然還要傷心流淚!
我説道:“四嬸,這一塊木炭……”
四嬸揚了揚眉,望着我,我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問才好。四嬸兒我不出聲,又待向外走去,我趕前一步:“四嬸,這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我不管這句問話,是不是又會得罪她,我實在非問不可!
我問完了之後,也不向白素看去,唯恐她阻止。四嬸一聽得我這樣問,呆了一呆,像是我這個問題十分怪誕。而事實上,我這個問題,卻再合情合理不過。
她在呆了一呆之後:“木炭就是木炭,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它就是一塊普通的木炭?”
四嬸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收着這樣的一段木炭,在離開家鄉的時候,他才取出來給我,對我道:“你要走了,到那地方去,人生地疏,雖然你手頭上有不少錢,可是事情也難説得很,到了有一天,手頭緊了,這塊木炭,可以賣出去,不過你記得,一定要同樣大小的黃金,才是價錢!””
我不禁苦笑:“四嬸,你當時難道沒有問一問四叔,何以這塊木炭這樣值錢?”
四嬸道:“我為什麼要問?四叔説了,就算!他一句話,能有上萬人替他賣命,這樣的小事,我聽着,照他的話辦就是,何必問?”
聽得四嬸這樣説,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四嬸像是她的責任已完,再向我多説一句都屬多餘,又向外走去,我忙又趕上兩步:“上次和你談過要買這塊木炭的是什麼人?”
四嬸真的愠怒了,大聲道:“你問長問短,究竟是什麼意思?老三,將支票還他!”
祁老三居然立時答應了一聲,四嬸也伸手,要在我的手上,將木盒取回去!白素在這時候,閃身站了在我和四嬸之間:“四嬸,他脾氣是這樣,喜歡問長問短,你別見怪!”
四嬸向祁老三望了一眼,説道:“白老大怎麼弄了一個這樣的……”
她沒有説完這句話,可是不必説完,也可以知道,地想説的是“白老大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婿!”
我忍不住又想發作,但白素立時向我作了一個手勢。四嬸講了這句話之後,又發出了一聲冷笑,走了出去,祁老三跟着出去,白素轉過身來,我苦笑道:“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麼?”
白素道:“你目的是什麼?”
我道:“買一塊木炭!”
白素道:“現在,木炭在你手裏!你還埋怨什麼?”
我給白素氣得説不出話來,就在這時,祁老三又走了回來。
祁老三對我的印象,有不少改善:“衞先生,四嬸一看到這塊木炭,就想起四叔,所以她……她的心情不很好!”
我悶哼了一聲:“祁先生,她生活在過去,你應該明白如今是什麼世界!”
祁七三嘆了一聲:“是,我知道,有什麼問題,問我好了,我一定盡我所知,講給你聽!”
我道:“好!就是這塊木炭!”我一面説,一面用手指着這塊炭:“它有什麼特別?”
祁老三呆了片刻,坐了下來,我在等他開口,可是他卻一直不出聲,坐了下來之後,只是用手不住在臉上用力撫着。
我在等了大約三分鐘之後,忍不住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祁老三抬起頭來,望着我:“這個問題,我也説不上來,可是這塊木炭當時出窖的時候,我在,那一窖出事的時候,我也在。”
我愈聽愈糊塗,不知道祁老三在講些什麼,我還想問,祁老三已經道:“兩位等一等,我去叫老五來,這件事,他比我更熟悉,他就是在那一窖出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祁老三已經走了出去。我“哼”地一聲:“我們至少可以看到那半邊臉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了!”
白素道:“祁老三多次提到‘出事’,不知道那是一次什麼事故?”
我道:“老三和老五快來了,是什麼事故,很快就可以知道!”
我的説話才説完,外面已有腳步聲傳來,同時聽得祁老三的聲音道:“老五,白大小姐不是外人!衞先生是他的丈夫,也不是外人!”
在祁老三的話之後,是一下嘆息聲,我想這下嘆息聲,是老五傳出來的。
接着,門推開,祁老三在前,另外還有一個人在後,一起走了進來。
跟在祁老三身後的那個人,身形甚至比祁老三還要高,我只向那個人看了一眼,就呆住了。我的僵呆突如其來,我本來看到有人進來,站起來,可是隻站到一半,一看到那個人的臉面,就僵住了,以致我的身子是半彎着,而我的視線則盯在那個人的臉上。
這樣地盯着人看,當然十分不禮貌,但是我卻無法不這樣做。
一看到那個人,我就可以肯定,那人就是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也就是老五。同時,我也直到這時,才明白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是什麼意思。這個人,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左半邊的臉:左眼、左半邊的口、左半邊的鼻子、左邊的耳朵、左邊的頭髮。這個人的右半邊臉,或者説是右半邊的頭,齊他整個頭的中間,全罩在一個灰白色,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質地組成的網下。這情景真是怪異之極,那張罩住了他半邊臉的網,織得十分精密,在貼近皮膚處,簡直一點縫也沒有,所以可以看到的,只是他的半邊臉。
陳長青在向我敍述之際,並沒有向我説這個人的另一半臉是有東西遮着的,但是這半邊臉的人,給人以詫異的感覺,真是到了極點!
祁老三帶着他向前走來,我一直半彎着身子看着他,直到白素在我身上,重重碰了一下,我才如夢初醒,挺直了身子。
同時,白素已經開了口,道:“這位一定是五叔了?不知道五叔貴姓?”那半邊臉的人開了口,他一開口講話,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左半邊的口在動着,而且他講話快而聲音低,使我無法看到他口中的舌頭或是牙齒,是不是也只有左邊的一半。
他道:“我姓邊,白大小姐叫我老五好了!”
為了掩飾我剛才的失態,我忙伸手去:“邊先生,幸會,幸會!”
我準備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可是才伸出去,我就驚住了!
邊五的上衣的右邊袖子,掖在腰際,空蕩蕩地,他的右臂,已經齊肩斷去,他不但是一個半邊臉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獨臂人!
我已經伸出了右手,而對方沒有右臂,尷尬可想而知!我一面心中暗罵陳長青該死,他竟然不知道邊五隻有一條手臂,一面又慌忙縮回右手來。沒等我再伸出左手,邊五已經揚起左手,同我行了一個手勢相當古怪的禮。
我忙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在這樣説的時候,目光不由自主低了一低,我實在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心,想去看看他是不是連右腿也沒有。邊五的反應相當敏感,他立時看穿了我的心意,拍了拍他自己的右腿:“右腿還在!”
我更加尷尬,只好搭訕着道:“邊先生當年,一定遭受過極其可怕的意外!”
邊五嘆了一聲,沒有説什麼,祁三道:“大家坐下來,慢慢説!”
邊五坐了下來,他坐下來之後,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塊木炭之上。四個人誰也不開口,氣氛相當僵。我首先打破沉寂:“邊先生知道這塊木炭的來龍去脈?”
邊五又呆了一會:“這塊木炭,也沒有什麼特別,所有的木炭,全是炭窖裏燒出來的!”
我一聽得他那樣講,心中不禁發急,忙道:“一定有什麼特別的?”
邊五又呆了片刻,從他驚呆的神情來看,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這塊木炭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但是在呆了一會之後,他又搖着頭:“沒有什麼特別,不過是一塊木炭!”
我不禁啼笑皆非,正想再問,白素忽然道:“別提這塊木炭了……”
我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假裝看不到我發怒的神情,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炭幫的幫主,要稱四叔?四字對炭幫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一聽得白素這樣問,祁三和邊五的態度活躍了許多,祁三道:“當然是有道理,燒炭的人,和“四”字有很大的緣分……”
祁三接下來,滔滔不絕地講着有關炭窖的事情,而邊五卻很少開口,只是在祁三向他詢問時,他才偶然説一兩句。
祁三講的事,雖然並沒有當時立即觸及那塊木炭,但是那是有關炭窖的事和整個故事,有着相當密切的聯繫。發生在邊五身上的那一次“出事”,神秘而不可思議,如果先對炭窖有一定的瞭解,對明白整件奇事的過裎,有極大的作用。所以,我不厭其煩,將祁三的話複述出來。祁三所講,有關燒炭的事,本身也相當有趣味,不致於令人煩悶。
在祁三的敍述中,有一些事,用現代的科學眼光來看,十分簡單,但是在知識程度極低的燒炭者眼中看來,卻變成十分可怕,遇有這種情形,我用括弧來作簡單的解釋。
以下,就是祁三和邊五口中的若干和炭幫有關的事。
燒炭,並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道程序,當然是採木。採木由伐木組專門負責,這組人,在伐下了樹木之後,將之鋸成四尺長的一段一段,然後,根據樹木的粗細、分類,歸在一起。這一點十分重要,同樣粗細的樹木要放在一起。
因為這些木頭,要放進炭凼中去燒,使木頭變成木炭,一定要粗、細分類,才能掌握火候,使一個窖中粗細不同的木頭,在同一時間內,同時變成木炭。
炭窖,一般來説,兩丈高,有四個火口,那是燒火用的,火從四個洞口送進炭窖之內,火口在炭窖下半部,在炭窖中堆放木頭之際,也十分有講究,最粗的,堆在下面,最細的堆在上面。
堆木,是燒炭過程中一門相當高深的學問,由專人負責,稱為堆木師傅。
祁三在説到這裏的時候,十分驕傲地挺了挺胸:“有人説我是炭幫堆木的第一把手!”
堆木有什麼學問呢?木和木之間的空隙,不能太大,空隙太大,空氣流通過多,通風太好,木頭得到充分的燃燒,就會燒成灰燼。堆得太密,空氣流通不夠,木料得不到需要的燃燒,就不會變成炭。
所以,堆木師傅有一句口訣,叫“逢四留一”,意思是四寸直徑的木料,就留一寸的空隙。
每一個炭窖之中,可以堆四層木料,最上層的最細。木料一堆好,就封窖口。窖口留下四寸直徑大小,然後,開始生火,四個火口,日夜不斷地燒,要燒四日四夜。在這四日四夜之中,負責燒火的火工,緊張得連眼都不能眨一眨,要全神貫注,把握火候。火太大,木料成灰;火太小,燒不成炭。
火工和他的助手,住在炭窖附近,其餘的人,就要遠離炭窖,因為説不定什麼時候,會有毒氣,自炭窖之中噴出來,中者立斃,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等到中毒的人感到呼吸困難,臉色轉為深紅之際,已經來不及了,十個十個死,沒有一個能救活。
祁三在説到這裏的時候,神情極其嚴肅,他甚至不知道那種中人立死的毒氣是什麼,但是我卻知道,那是一氧化碳。
整個燒炭過程,事實上是要木料在氧氣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燒,燃燒的熱力,恰好使木料中的水分抽乾,而使碳質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木炭。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碳和水分離的一種過程。
(在這樣的過程之中,會產生大量的一氧化碳,那是無色無嗅的氣體,性質極其不穩定,一和氧氣混合,立時化為二氧化碳。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這種性質極不穩定的氣體,就與人體內的氧結合,使人迅速缺氧而死,死者的皮膚,會呈現可怕的紫色。)
炭窖的構造儘管緊密,但是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之中,可能有一點裂縫,使充在窖旁的人,自然首當其衝,極易中毒。滿在炭窖中的一氧化碳逸出,在經過了四天四夜的加熱之後,用窖工的方式來説,就是燒了四天四夜之後,最重要的一個步驟來臨了。這個步驟,就是開窖。開窖,是所有燒炭的工序之中,最大的一件事,一定由炭幫的幫主四叔,親自主持。
多神秘的色彩,例如四叔在開窖之前,一定要在神龕前祈禱。
在祁三的敍述中,開窖有很像前膜拜……我曾問祁三,炭幫崇拜的是什麼神,可是祁三隻説是火神,可能是祝融氏。由於炭窖和火的關係實在太大,他們崇拜火神,也很自然。
拜神之後,所有參加開窖的人,都用在神前供過的水,浸濕毛巾,扎住口鼻,這樣,神就會保-他們。
這更容易解釋了,在氧氣不充足的情形之下,木料在窖中燃燒,整座窖內,充滿一氧化碳,一旦開窖,大量的一氧化碳,趁機逸出,自然造成極大的危險。而用濕毛巾扎住口鼻,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簡單的方法,用什麼水來濕毛巾都可以,供不供神,並無關係。
四叔要來開窖的是一柄斧頭,這柄斧頭,是炭幫歷代相傳下來的。大斧一揮,封住的窖口劈開,四支人馬,早已準備好,立刻連續不斷,以極快的速度,傳遞水桶,向窖中淋水。
這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刻,窖中冒出來的毒氣沖天,水淋進窖中去的聲響,震耳欲聾,再加上參加淋水的人,動作又快,一路吆喝。一窖炭是不是成功,就要靠這時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
等到水淋進窖中,再沒有白氣冒出來,整個燒炭過程就完成了,好幾萬斤的精炭,就可以出窖了。
在祁三的確述中,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幫的幫主,稱為“四叔”,因為在整個燒炭的過程之中,“四”這個數字,佔着極重要的位置。每一段木料,是四尺長短,炭窖的火口是四個,木料在窖內,堆成四層,燒炭的時間,是四日四夜,幾乎每一個程序,全和四有關,“四叔”的尊稱,大概由比而來。
祁三在講述的時候,十分-唆,有的時候,還雜亂無章,有時更加上很多無謂的確述,像在拜神之類的儀式,他就連比帶説,足足講了近半小時,這些,我全將之略去,只要明白簡單扼要的燒炭過程就可以了,其餘的,對整個故事,沒有太大的關係。
當祁三講完之後,我已經明白了燒炭的過程,也明白了“四叔”這個稱謂的由來。可是,最主要的一件事,祁三卻沒有説明,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規避這個問題一樣。這個問題就是:那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呢?
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問。不過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問出來,對方一定不會回答,在這塊木炭身上,不知道有什麼隱秘,祁三和邊五似乎都不想提及,他們只提到過“出事”,可是究竟出過什麼事,他們也沒有提起。我略想了一想,想到了一個比較技巧一點的問法。我問道:“這塊木炭,也是在剛才你所講的情形之下,燒出來的?”
這個問題的好處是,如果這塊木炭,真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麼祁三隻要答一個“是”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真有什麼特別,祁三一定十分難以回答,我就可以肯定,這塊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
果然,祁三和邊五兩人,一聽得我這樣問,都怔了一怔,顯然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祁三道:“這塊炭……這塊炭……這塊炭……”
祁三一連説了三次“這塊炭”,但就是沒有法子接着説下去。
祁三和邊五互望了一眼,兩個人都不出聲。邊五的那半邊臉上,一片木然,一點喜怒哀樂的表情都沒有,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而祁三則一臉為難的神色。
我當然不肯就此放過,因為我肯定這塊木炭有古怪!我又道:“邊先生是不是因為一次出事……而……”
邊五一聽得我這樣説,震動了一下:“是的,我……破了相。”
我道:“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娘們,破點相,算不了什麼大事!”
我這句話,倒真是迎合了邊五的胃口,他震動了一下:“謝……謝你!”
我又道:“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尋常?和這塊木炭有關?”
這個問題,又沒有得到立即的答覆,祁三和邊五又互望了一眼,祁三才嘆了一聲:“衞先生,白大小姐,本來,我們應該告訴你,可是……可是不知道四嬸是不是願意!”
白素直到這時才開口,她的語氣,聽來全然不想知道那塊木炭的秘密,但是她講的話,卻十分有力:“四嬸當然心許了,不然,她怎麼會讓你們兩個和我們談那麼久?”
白素的話才一出口,祁三和邊五兩人.就一起“啊”地一聲,祁三道:“對啊!”他接着又望向邊五:“老五,是你説還是我説?”
邊五道:“你説吧,我講話也不怎麼俐落,反正那個人來的時候,你也在!”
祁三連聲道:“是!是!”
我極其興奮,因為我知道,這塊木炭的後面,真有一個十分隱秘的故事在!而他們快要講出來了!在邊五的那句話中,我已經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個人有關,而邊五在提到那個人的時候,神情極古怪,聲音也不由自主在發着顫,連祁三似乎也有一種極度的恐怖之感。他在應了邊五的話之後,好一會不出聲,我也沒有去催他,好讓他集中精神,慢慢將事情想起來。
過了好一會,祁三才吸了一口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邊五道:“是四叔接任後的第二年!”
祁三道:“對,第二年。”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我還記得那一天,四叔在一天之內,連開了七座窖,到日落西山的時候,他已經極疲倦,開窖那種辛苦緊張法,真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
邊五又插了一句,道:“那天,我們陪着四叔回去的時候,太陽才下山,天邊的火燒雲,紅通了半邊天,我對四叔説:“四叔,你看這天,明天説不定會下大雨,該封的窖,得早點下手才好!”我還記得,我這樣一説,四叔立刻大聲吩咐了幾個人,去辦這件事!”祁三道:“是的,天悶熱得厲害,我們一起到了四叔的家……衞先生,白大小姐,四叔在家鄉的宅子和這所宅子完全一樣!”
我和白素點着頭,我心中有點嫌他們兩人講得太詳細了。但是他們的敍述詳細,也有好處,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
祁三又道:“我們進了門,一干兄弟,照例向我們行禮,老七忽然走過來……”
我問道:“老七又是誰?”
邊五道:“我們幫裏,一共有八個人,是全幫的首腦,管着各堂的事。”
我點頭道:“我明白了!”
邊五道:“只怕你不明白,幫主是四叔,三哥因為在幫中久,又曾立過大功,所以才可以排行第三,幫裏沒有一、二兩個排行!”
邊五在這樣介紹解釋的時候,祁三挺直了胸,一副自得的樣子。我不追問祁三立過什麼大功,只怕一追問,又不知道要説多久。事實上,所謂“大功”,對一般幫會而言,無非是爭奪地盤,為幫中的利益而與他人衝突之際,殺過對方的很多人而巳!我沒有興趣去知道,只是點頭,表示明白。
祁三又道:“老七走過來,同四叔行了禮,他臉上的神情不怎麼好:“四叔,有一個人,下午就來了,一直在等你!”經常從各地來見四叔的人十分多,四叔也愛交朋友,朋友來,他從來也不令朋友失望。可是那天,他實在太疲倦,怔了一怔,對我道:“老三,你代我去見一見,我想歇歇!”我當然答應。老七又道:“那人在小客廳!”小客廳,就是我們現在在的這一間。”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曾説過,舊宅的房子,和如今這幢房子,在格局上一樣。
祁三又道:“四叔一吩咐完,進了客廳之後,就逕自上樓,我,老五和老七,老五,是你發現老七的神色有點不怎麼對頭的,是不是?”
邊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對頭。白大小姐,你沒見過老七?老七是幫裏最狠的一個人,不論是多麼危險的事,他從來不皺一皺眉,他受過不知多少次傷,身上全是疤,他的外號,叫花皮金剛!”
我聽着邊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紹“老七”,啼笑皆非,這種只是在傳奇小説中的人物,實際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邊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着四叔上樓梯的背影時,欲語又止,而且似乎很有為難的神色,我就問道:‘老七,什麼事?’老七沒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廳的門指了一指,我忙道:‘來的那人,是來找岔子的?’衞先生,炭幫的勢力大,在江湖上闖,自然不時有人來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頭,誰的拳頭硬,誰就狠!”
我這樣説,對他們多少有點諷刺,可是,他們兩人卻全然不覺得。
邊五道:“老七當時道:‘看來也不像是來找岔子的,可是總有點怪!’三哥笑了起來,道:‘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什麼路數了。’我也點頭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進了小客廳。”
邊五説到這裏,向祁三望了一眼。邊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為他只有一隻眼睛露在外面。另外一隻眼,和他的整個另外半邊臉,都在那種特殊面罩下。
在邊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際,他那一隻眼睛之中,流露出一種茫然不可解的神情來。顯然,當年他們三人,進了小客廳之後見到的那人,有什麼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們三人一起進了小客廳,一進去,就看到一個人,背對着門,站着,在看看那邊角兒上的一隻小香爐……”
祁三講到這裏,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確然放着一隻角幾。可知道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樣,連屋中的陳設位置也一樣。
祁三道:“我們一進去,見到了那人,邊五就道:‘朋友,歪線上來的,正線上來的?’”
我聽到這裏,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覺得好笑。這一類的話,我好久沒聽到了,那是淮河流域一帶幫會中的“切口”。所謂“切口”,就是幫會中人自行創造的一種語言,有別於正常的用語。中國各地幫會的切口之多,種類之豐富,足足可以寫一篇洋洋大觀的博士論文,邊五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問那個人,是存着好意來的,還是不懷好意來的。
祁三繼續道:“老五一問,那人轉過身來,他一轉過身來,我們三個人全怔了一怔。那個人,樣子十分斯文,穿着一件白紡長衫,几上放着一頂銅盆帽,當然也是他的,他甚至還穿着一雙白皮鞋,不過鄉下地方,沒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經變成泥黃色了。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幫會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麼,他一定聽不懂邊先生的切口了!”
邊五道:“是的,他完全聽不懂,他轉過身來,一臉疑惑的神色,問道:‘什麼?’我當時笑了起來,同三哥和老七道:‘原來是空子!’就是不屬於任何幫會組織的人!那人又道:‘哪一垃是炭幫的……四叔?’他一面説,一面搓着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見客,你有什麼事,對我説吧!我叫祁三。’衞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兩淮南北,一説出來,誰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聽過我的名字一樣,只是‘哦哦’兩聲:‘我想見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遲了!只怕已經遲了!’我十分生氣,大聲道:‘你有什麼事,只管説,我就能拿主意!’”
邊五道:“不錯,幫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聽得三哥這樣説,向三哥走了過來:‘祁先生,那麼,求求你,秋字號窖,還沒有生火,能不能開一開?’”邊五説到這裏,低下了頭,他的一隻手,緊緊握着拳,手指節骨之間,發出格格的聲響,顯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動。
祁三的神情,也相當奇特,這使我有點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雖然奇特一點,可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衞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開了七座窖,我也沒有閒着,我是負責堆窖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窖,是秋、收、冬、藏,我們的窖,是依據千宇文來編號的。”
炭窖居然根據千宇文來編號,這倒頗出人意表之外,或許因為千宇文全是四個字一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點了點頭:“那人的要求是特別一點,可是……”
祁三不等我講完,就激動地叫了起來:“堆好了木材,窖就封起來了,只等吉時,就開始生火。那天,吉時已經選好,是在卯時,在這樣的情形下,已經封好了的窖,萬萬不能打開!”
我和白素齊聲問道:“為什麼?”
祁三道:“那是規矩!”他的臉也脹紅了,重複道:“那是規矩。封了窖之後,不等到可以出炭,絕不能再打開窖來,那是規矩!”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封了窖之後,沒有生火,又打開窖來,那會怎樣?”
我這樣一問,邊五睜大他的單眼望定了我,祁三無意義地揮着手:“絕不能這樣做,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白素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再問下去。找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因為任何事,一涉及“規矩”,幾乎就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