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字之後,兩個詞對我的誘惑最大,一個是“英雄”,一個是“美人”。
“美人”自然人見人愛,想起來熱血上升:隔壁班上的那個女生昨晚又跟誰睡覺了?可是到底什麼樣的姑娘是美人?隔壁王叔叔的女兒,同班的小翠,還是書上説的楊玉環?為什麼胸飽滿一些腰纖細一些就是好看?美人也是人嗎?睡覺嗎?吃飯嗎?每天都洗臉刷牙上廁所嗎?美人在想什麼?這一街一街的兩條腿的男人,為什麼她單挑了那個人睡覺呢?
“英雄”自然人人敬仰,想起來心中腫脹: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英雄?可是到底什麼樣的是英雄?收臘肉當學費的孔丘,身殘志堅的司馬遷,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曾國藩,還是好事做盡的雷鋒?要走過多少路,要吃過多少苦,幹過多少事,掙下多少錢,寫過多少字,別人才認為你是英雄?你被大家當成英雄之後,所謂的美人會單挑了你睡覺嗎?如果不,為什麼要成為英雄呢?
讀史之後,一個時代和一類人物對我的誘惑最大。
那個時代是春秋戰國,那類人物是刺客。春秋戰國亂得無比豐富,一口火鍋,五百來年,燉涮出中國文明絕大部分的重要味道,《詩經》、《易經》、《道德經》、《論語》、《莊子》。武士動刀子,謀士動舌頭,騙諸侯或裝孫子或臭牛逼,活得一樣生動激越、真實刻骨。刺客和娼妓是人類最古老的兩種職業,與生俱來,有拳頭就能當刺客,有大腿就能當娼妓。司馬遷把刺客列在呂不韋之後李斯之前,立傳留名。他對一個叫豫讓的刺客崇敬不已,反覆引用他的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悦己者容。”這類人中,最著名的一個就是那個好讀書喝酒擊劍的荊軻。他臨刺秦王的時候,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如今,北京的沙塵暴飄起,我背出這些詩句,還是涕淚沾襟。所以如果不是赴重要的牌局、酒局,我決不輕易吟誦。
所以,當聽説一個叫張藝謀的導演要拍一部叫《英雄》的電影,講述刺客刺秦的故事,我想,有的可看了,一定要看。又聽説,投資了三千萬美金,挑了一水的大明星,梁朝偉在《春光乍瀉》中一把抱住張國榮的後腰是如此柔情似水,張曼玉是我從高中就貼在牀頭的偶像,李連杰能用自己的腳踢爆自己的頭。另外,馬友友的大提琴,譚盾的音樂,袁和平的武打設計,都是一時才俊、不二之選。我想,至於動這麼大幹戈嗎?被閹掉的司馬遷在兩千年前,只用了不到兩千個淺顯漢字,就讓我在兩千年後,看得兩眼發直,真魂出殼,知道了什麼是立意皎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又聽説,片子拍出來後,媒體上到處報道,還跟奧斯卡扯上邊,好像誰要是不看誰就沒文化誰就沒品位誰就不尊重華語聲音,跟送禮都要送“腦白金”似的。盜版一點也見不到,跟各級政府、武警、公安局都有積極參與似的。深圳提前首映,一人一票,入門搜身,查身份證,比到天安門廣場毛主席紀念堂看老人家遺容都嚴格。片頭廣告早賣出去了,遊戲改編權也早賣出去了。
我想,壞了,琢磨着像有騙子在整事兒,紡織機器已經啓動,皇帝的新衣正在製作。
北京首映的時候,暗戀梁朝偉和李連杰的小秘書老早就積極安排,公司包場,新東安小廳。為了不影響觀看,同志們説好,不帶小孩,不買爆米花,手機不放在振動,徹底關掉。電影開始四分之一,大家沉默期望,很多好電影都是慢熱的。電影進行一半,大家互相張看,不知道到底是誰弱智。等到張曼玉問梁朝偉道:“你心裏除了天下,還有什麼?”大家相視一笑,知道是誰弱智了,於是同聲先於梁朝偉説道:“還有你。”最後,被射成刺蝟的李連杰被抬走了,演出結束了,小廳裏燈亮了,我們領導嚴肅地説:“誰攛掇看的?誰安排包場的?扣她這月工資!”
工資事小,反正不扣我的。但是,這幫傢伙藉着電影的名義用所謂藝術的手段,毀了對我誘惑最大的兩個詞之一:“英雄”。還毀了我無限神往的那個時代和那羣人物:“春秋戰國的刺客”。
畫面惡俗。
按説畫面是張藝謀的長項,當年柏林評委説《紅高粱》:“這麼優美的畫面預示着一個天才導演的誕生!”《英雄》的畫面裏,有李連杰這樣的精壯男子,有張曼玉這樣的妙曼女子,有各種中國符號:圍棋、兵器、古琴、秦俑、銀杏、漢字,但是怎麼看怎麼覺得是堆砌。想起中餐的大拼盤,蛋糕雕的城樓、黃瓜擺的大雁。想起北京街頭的塑料椰子樹,上海的霓虹燈,餐館裏掛的巨幅塑料風景畫,花卉市場賣的盆景:一個白鬍子老頭坐在一座假得不能再假的土山上釣魚,旁邊有個黃白相間的大理石球,一邊轉圈一邊冒白煙。小時候文化底子薄,長大了也是可以補的。多背背“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多看看范寬的山水、齊白石的花草鳥蟲,明白中國式的畫面美沒那麼難。
音樂惡俗。
經高人指點,我的確發現,《英雄》裏面添加了好多猛料:歌劇,“大王,殺不殺?殺不殺?”,京劇,芭蕾舞劇,秦腔,等等。但是,不是鮑魚、魚翅、海蔘、火腿、燕窩放到鍋裏,一通亂燉就是“佛跳牆”。這裏面還有起承轉合、節奏火候,陰陽調和、五行匹配。要不然,每個藥鋪掌櫃都能號稱華佗了,不管什麼病,反正山參、黃芪、鹿茸、狗鞭、肉蓯蓉,挑貴的好的有名氣的地球人都知道的往裏扔,全當陽痿早瀉治。
演員無辜。
兄弟姐妹們還是挺賣力的,演員是無辜的。全劇沒有任何細節讓梁朝偉表現他的温柔淳厚。陳道明對着“劍”字對着刺客朗誦“天下和平”,一定是導演逼的。李連杰死着一張臉,台詞沒有差池,至少沒有在《羅密歐必死》中用英文笑着説“Imissyou”的尷尬。張曼玉老了,香港最好的美容院也擋不住歲月無情,一張臉彷彿是塗了蠟但是擱了很久的水果,臨戰前和梁朝偉以情人關係睡在一起,讓人懷疑是母子。看得出章子怡在加倍努力,每次叫喊着掄着刀劍衝上來的時候,都是口歪眼斜,好像中風早期,好像我某個北京前女友得知我紅杏出牆。
導演醜陋。
常年提茶壺的,一朝苦混出來,成了喝茶的,第一件事是不要浮躁、不要得意忘形。既然成腕兒了,就有資本心平氣和、榮辱不驚,繼續按照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惡狠狠看下去,繼續按照自己理解的表達方式,惡狠狠拍下去。看王家衞火了就拍《有話好好説》,伊朗火了就拍《一個不能少》,《卧虎藏龍》火了就拍《英雄》,就這點點耐性就這點點胸襟。如果真有才氣,應該明白如何點化,我在《雙旗鎮刀客》裏看到了司馬遷的《刺客列傳》和古龍的《七種武器》,我在吳宇森的《變臉》和《不可能完成的任務II》中同樣也看到了。如果才盡了,本着對自己名聲負責的態度,應該選擇沉默。在這點上,我崇敬曹禺和王朔。
劇本。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為對文字虔誠的人,我拒絕評論,我拒絕將其稱為文字。
如果絕大多數人認為,這幫人就是中國乃至華語電影乃至華人藝術的最傑出代表,那麼在這個弱智的後現代,這幫傢伙毀掉的,不僅僅是我心中的“英雄”和“春秋戰國的刺客”,他們更毀掉了我的信心。歐美人拿出MontBlanc、Tiffany、LeicaM6、BMWZ8,我們還能拿出祖宗的景泰藍、景德鎮、故宮、長城。他們拿出荷馬、莎士比亞,我們還能拿出唐詩、宋詞、李漁。他們拿出伍迪艾倫、《通俗小説》、《美國往事》,我們能拿出什麼?張藝謀嗎?《英雄》嗎?
2002.12.29